從羯鼓看唐代打擊樂的中外融合

史安雯 王安潮

隋唐是中國歷史上的鼎盛時期，不僅在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上十分強盛，文化藝術(shù)也進入了一個歷史巔峰時期。其中的音樂文化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成為中國音樂發(fā)展史上的一顆璀璨的明珠。開放的王朝帶來了豐富多彩的外來音樂文化。在音樂文化的交流過程中，隋唐音樂廣泛吸納域外民族優(yōu)秀的音樂元素，形成了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的隋唐音樂文化，對后世的音樂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打擊樂器作為其中一種重要的樂器形式，由于為當時的統(tǒng)治者所推崇，從而獲得了快速的發(fā)展，種類和形式多樣，被廣泛運用在唐朝的樂曲表演中。

從來源看，隋唐的打擊樂分為兩類：一類是隨著中原古老音樂文化繼承下來的，另一類則是“外來”的。傳統(tǒng)打擊樂起源于人類的勞動實踐。在原始社會時期，當時的人主要靠狩獵獲取生活資料。通常，狩獵時將獵人分為兩撥，一撥選擇低洼之處埋伏，另一撥人邊走邊高聲喊喝，并用木棍、石塊等互相敲擊，將野獸從叢林中驅(qū)趕出來，趕往埋伏地捕獲。在捕獲到獵物后，原始人會敲擊木棍和石塊，隨著節(jié)奏跳舞，表達興奮的心情。木棍和石塊就成了最初的打擊樂器，可以稱作是“棒鼓”?？梢姡氖侨祟愐环N無意識創(chuàng)造的樂器。在隨后的人類發(fā)展過程中，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將獸皮蒙在空洞的樹干上，敲擊能發(fā)出很大的聲音。人們意識到空洞的東西蒙上一層膜類的東西就可以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于是用泥土、金屬等材料制作成一種打擊的樂器，因此，便出現(xiàn)了鼓。在掌握了青銅冶煉技術(shù)后，又出現(xiàn)了銅制鼓，打擊樂器正式形成，并開始了快速發(fā)展的歷史。

羯鼓原為西域樂器，南北朝時傳入中原。其優(yōu)美的音色受到隋唐兩代的統(tǒng)治者的喜愛，尤其是唐玄宗李隆基極力推崇，在初唐和中唐時期非常流行，羯鼓在宮廷樂器中占據(jù)十分重要的地位，曲目內(nèi)容繁多，超過130首。根據(jù)《羯鼓錄》的記載，唐玄宗稱羯鼓為“八音之領(lǐng)袖”。他不但喜愛觀賞羯鼓演奏，還會自己演奏和創(chuàng)作羯鼓曲目。在他的推動下，羯鼓樂器呈現(xiàn)出一片繁榮的景象。士大夫階層也爭相欣賞、學習羯鼓演奏，出現(xiàn)不少有著極高演奏水準的羯鼓演奏家，羯鼓的魅力得到充分的展現(xiàn)。通常，羯鼓不用作單獨演奏樂器，主要用于樂曲的合奏中，在隋唐九、十部樂中用于西域五部樂。羯鼓還流傳到東南亞眾多國家中，如現(xiàn)在的日本雅樂中還在使用羯鼓，并保存有十分完好的羯鼓。

一、羯鼓的歷史

唐南卓《羯鼓錄》（以下簡稱《羯》書）載：羯鼓出外夷，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羯是小月支族的一個分支，曾被匈奴統(tǒng)治很長時間。到了魏晉時期，向東遷居，分散在今山西潞城一帶居住，與漢人雜居，靠租種漢族地主的田為生，漢人稱他們?yōu)椤棒珊保扇耸战⒑筅w，通常，人們認為羯鼓就是羯人之鼓。

《隋書·音樂志》最早記載了羯鼓傳入中原：“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惫?86年，呂光在涼州建立后涼政權(quán)，龜茲樂隨之傳入，包括樂工20人，15種樂器，其中就有羯鼓。后秦消滅了呂氏政權(quán)，呂氏宮廷中的樂工流落民間。到北魏政權(quán)時又出現(xiàn)在宮廷樂隊中，公元586年，高昌國使者向隋文帝楊堅獻《圣明樂》以及西域樂工、樂器。《舊唐書·音樂志》也記載了公元640年“我太宗平高昌，盡收其樂?！币皇隆?/p>

《羯》書中說道，羯鼓用于西域地區(qū)的樂曲演奏中，包括“龜茲部、高昌部、疏勒部、天竺部”。《隋書·音樂志》中記載的天竺樂器有9種，卻沒有提到羯鼓，而《舊唐書·音樂志》中記載的天竺樂器有10種，羯鼓出現(xiàn)在其中。另外，該書還記載了公元605年，隋煬帝消滅了林邑國的事情，其中就提到當時的宮廷樂器，羯鼓也在其中。這些古籍的記載存在著較大的出入，原因可能有以下幾點：1.進獻來的天竺樂隊沒有帶來羯鼓這種樂器;2.天竺樂傳入中原的途徑多樣，樂隊人數(shù)及樂器也不完全相同;3.天竺樂隊中原本沒有羯鼓這種樂器，是隋代漢人加入的;4.《隋書》作者或抄者遺漏等。目前，這個問題還是一個疑問，沒有明確的答案。

唐玄宗李隆基自幼喜歡音樂，尤其喜歡“胡音”，并能自度新曲，來掌羯鼓和橫笛。他在位四十三年，建立了音樂機構(gòu)和教坊，培養(yǎng)了許多專業(yè)曲藝表演人員。他還對音樂表演形式進行改革，根據(jù)音樂歌舞的特點和表演形式對十部樂進行匯總整合，成為坐立二部伎。通過這樣的方式，中原古樂與“胡部”新聲實現(xiàn)了完美的結(jié)合。

羯鼓以其優(yōu)美的音色受到中原人民的喜愛。《隋書·音樂志》說“開皇中，其器大盛于閭”。這里的“器”就是龜茲樂器，其中就有羯鼓。唐代羯鼓進入了一個繁榮發(fā)展時期，成為唐十部樂中的西域五部樂的主要演奏樂器，是當時的“樂器之王”，演奏羯鼓也成為一種時尚。這首先得益于玄宗的大力提倡，玄宗稱贊羯鼓“諸樂不可方也”。李隆基多才多藝，會演奏多種樂器，其中以羯鼓為最愛。據(jù)記載，唐玄宗不喜歡琴音，有一次，樂師為他彈琴，一曲未完就被他趕了出去，并叫侍從“速召花奴將羯鼓來，為我解穢?！边@里的“花奴”是玄宗的侄子，叫做李王進。他擅長擊打羯鼓。從此就有了“羯鼓解穢”這個成語，比喻激昂的聲音能夠消除人的煩膩之感。

羯鼓經(jīng)常作為外交禮物贈給鄰國，《新唐書·列傳》中記載，公元745年，唐玄宗賜在長安做官還鄉(xiāng)的南詔王子風伽異兩個樂隊，即胡部和龜茲部。日本和朝鮮來的留學生也從唐朝帶回去許多書籍、樂器等物。通過此途徑，羯鼓傳入了這兩個國家，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稱為大唐雅樂。目前，日本正倉院還保存了唐傳的羯鼓筒，在朝鮮尚有羯鼓的化身—杖鼓，在云南、西藏一帶還有與羯鼓形制類似的牛皮鼓等。

安史之亂給唐朝帶來了巨大的破壞，強盛的唐朝開始走向衰敗，羯鼓包括整個音樂都出現(xiàn)了衰退。到了晚唐五代時期，羯鼓已經(jīng)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很少出現(xiàn)在樂曲演奏中。其曲目也四散流失，極少人演奏羯鼓。到了宋代，羯鼓成為了一種十分罕見的樂器，只存在于人們對往昔歲月的談?wù)撝??！秹粝P談》中說，當時只有邠州有個老人能演奏唐羯鼓曲，曲目有《大合蟬》和《滴滴曲》。作者當時在鄜延聽到過他的演奏，后來老人去世了，“羯鼓遺音遂絕”，只有名字存于樂部?？梢?，羯鼓曲目在北宋時基本全部流失。在官方的樂曲合奏中也逐漸退出?！稏|京夢華錄》記載，北宋教坊大樂中還會使用羯鼓。但根據(jù)《武林舊事》中的記載，南宋教坊大樂中便沒有使用羯鼓了。此后，羯鼓不再見諸于任何文獻記載，這種盛極一時的樂器在我國就這樣消亡了。

二、羯鼓的形制及演奏方式

根據(jù)《羯》書的記載，羯鼓的外觀為直筒形，材料為桑木，兩面蒙著皮革。演奏時用兩根小棒敲擊，稱作鼓杖，材料通常為木骨類。有的歷史文獻記載鼓身上有繩子，有的記載則沒有?！遏晒匿洝穼︳晒挠兄钤敿毜挠涊d，但沒有提到是否有繩子。此外，《舊唐書》《文獻通考》等書中也有提到羯鼓的形制，但均未提到繩子的問題?，F(xiàn)存的敦煌壁畫中有多幅描繪的羯鼓鼓身上都有繩子。由此推測大多數(shù)羯鼓都有繩子，可能少數(shù)羯鼓沒有繩子。綜合多個文獻記載，羯鼓應(yīng)有兩種形制：一種為水漏形，即鼓筒兩頭大、中間細的形狀。這種比較常見，另一種是直筒形，數(shù)量較少。日本正倉院保存的羯鼓筒長度在30公分左右，兩頭直徑約16公分，與敦煌壁畫中所繪的形制基本接近，可信度較高。

圖一 《羯鼓論》中示意圖

圖二 敦煌壁畫唐220窟

羯鼓的敲擊鼓杖對羯鼓的音色有著直接的影響，因此，其制作較為考究。鼓杖的材料通常為木頭或狗骨。材料要求主要有以下幾點：1.質(zhì)地緊密，除了骨質(zhì)材料外，木材通常選用檀木、花楸等。這些樹木的木材質(zhì)地非常細致，是鼓杖木材的首選;2.韌性好，防止在使用中折斷;3.手感柔膩，使用者容易把握，并有著良好的手感，確保在演奏中可以揮灑自如;4.耐潮濕，羯鼓敲擊時，演奏者要將鼓杖握在手里，手上難免會有出汗或沾水的情況，因此，鼓杖的材料要求耐濕。由于鼓杖材料的干燥程度會影響到鼓發(fā)出的音量和音色，因此，在制作時，要確保材料完全風干?！遏伞窌?，“干取發(fā)越響亮”，用風干后的木材來制作鼓杖，剛硬而柔韌。并且，做好的鼓杖不能立即使用，必須放置多年才能使用，這樣才能得到上佳的鼓杖?！遏伞窌芯陀涊d了這樣一件事，一位蜀中工匠做了一支鼓杖，收貯了十多年才取出獻給宰相杜鴻漸，由此可見，上好的鼓杖非常難得。

羯鼓樂器是典型的西域樂器，帶有明顯的西域風情特色。聲音緊湊短促，其節(jié)奏明快，曲風豪邁，尤其適合大樂的演奏。但其也能夠表達抒情小樂。例如，張祜在《華清宮四首》中寫道：“宮門深鎖無人覺，半夜云中羯鼓聲?！边@就是典型的“晚景抒情”。羯鼓聲在夜里響起，給人以無限的凄涼意味?！遏晒匿洝分姓f羯鼓“特異眾樂”，在于羯鼓既能表現(xiàn)戰(zhàn)爭殺伐的豪放悲壯，又能表現(xiàn)小樓明月清風的意境，羯鼓的音色也體現(xiàn)了西域民族獨特的審美情趣。在傳入內(nèi)地后，受到內(nèi)地漢人的喜愛，其曲目和演奏技巧都有了快速的發(fā)展。盡管羯鼓主要用于合奏，但單獨演奏也不少。例如，崔道融的《羯鼓》、張祜的《邠娘羯鼓》等詩都描寫了羯鼓獨奏的場面。羯鼓的基本演奏方式為：演奏時，演奏者兩手各握一支鼓杖，敲擊鼓的兩面。這是兩杖演奏法。也有少數(shù)采用一杖演奏的方式，如南唐宋齊丘的《陪華林園試小奴羯鼓》中描寫的就是演奏者左手持鼓杖敲擊，右手用手掌拍擊羯鼓鼓面的情景。敦煌112窟的壁畫中也描繪了同樣的場景。在敦煌壁畫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用鼓杖的演奏方式，演奏者只用兩手拍打鼓面。通過這些記載，說明羯鼓演奏方式多種多樣。不同的演奏方式產(chǎn)生了不同的音色效果，從而將羯鼓的音樂魅力充分發(fā)揮出來，這也是羯鼓發(fā)展繁榮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三、羯鼓的樂論

《羯鼓錄》是一本唐代音樂典籍，打擊樂是該書重點研究內(nèi)容，其中詳細記錄了唐代羯鼓的信息，是唐代羯鼓藝術(shù)的重要研究文獻著作，為后人探討羯鼓這種樂器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信息。

根據(jù)史料記載，《羯》書寫于公元847年-859年間。作者南卓曾做過拾遺官、洛陽令等官職，在《羯》書寫作期間任黔南觀察使。該書為筆記形式，分前后兩錄：1.前錄，錄成時間為公元848年，主要敘述了羯鼓的最初傳入、形制以及李隆基對羯鼓的喜愛和推崇，“羯鼓解穢”是宋璟對羯鼓的談?wù)?，“聽鼓避禍”以及杜鴻漸登樓擊鼓等多則唐代關(guān)于羯鼓的故事。在羯鼓曲目方面，記錄了《春光好》和《秋風高》的創(chuàng)作和演奏情況;2.后錄，錄成時間為公元850年，主要記錄了唐代132首樂曲名，其中包括宮廷樂曲88首、食曲33首、佛曲11首，另外，還記錄了崔司空論宋沇辨編鐘等故事。

從篇幅來看，這本書算不上鴻篇巨著，但內(nèi)容十分豐富，是一本關(guān)于唐代羯鼓的典籍。其有三大優(yōu)點：1.史料可信。通過與其他文獻資料的比對，該書中記錄的內(nèi)容基本與史實相符，真實可信;2.故事有趣?！遏伞窌杏涗浟硕鄠€小故事，雖然這些故事為真實發(fā)生的事，如玄宗叱琴等。但作者并不是死板地記錄，而是用文學寫作的方式來刻畫人物，并且故事都很完整，讀起來非常有趣;3.語句精煉，用詞活潑，作者用通俗易懂的語句，將羯鼓演奏的場面生動地描寫出來，尤其是演奏者的姿態(tài)栩栩如生。不但能帶給人以音樂的美感，還能加深人對音樂的理解。因此，該書可以說是音樂描寫的楷模。

該書的流傳版本，在唐宋間多為抄本流傳，現(xiàn)今所見的通行本主要是明代幾種叢書本。其后清代錢熙祚據(jù)宋代各書引文綜合校訂，特別利用《太平御覽》《太平廣記》《唐語林》等書加以?？毙ＵZ，刻入《守山閣叢書》，此版本堪稱最善之校訂本。其中上海博古齋一九二二年所復印件，以及一九三五年的《叢書集成初編》本，都是較完善的版本。除《守山閣叢書》本外，還有多種通行本，如宛委山堂《說郛》本、《墨海金壺》本、《四庫全書》本等。

筆者梳理《羯鼓錄》的版本圖如下：

在眾多版本中，以清代?？奔义X熙祚的?？槐咀罴?，他對《墨海金壺》本進行了增訂，對《太平御覽》等集本進行校訂、增補。最終形成了《守山閣叢書》本，為后人對于唐代音樂尤其是羯鼓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參考。后來的《四庫全書》等叢書都參考了錢氏的注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