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津源
時文引路
收? 秋
段吉雄
門口那棵蒼老遒勁的老槐樹稍稍扭動一下身軀,泛著金光的葉子翻起筋斗緩緩著地。山崗上,田野里,大片大片的農作物仿佛開始燃燒,紅得熱烈,紫得氤氳,黃得耀眼,這些顏色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巨大的油畫。青紗帳里,果實壓彎站了一個夏季的莖稈,也把農人的肩膀壓得瓷瓷實實,就連夢都變得沉甸甸的。
收秋先從芝麻開始。當墨綠的植株被太陽醬成鵝黃色的時候,枝干上小房子一樣的莢也飽滿起來。當然,這些芝麻莢也變了色。它們沿著枝干呈錯落狀分布在兩邊,莊重而又威嚴。有風從山崗掠過,兩排芝麻莢欠了欠身,氣沉丹田,醞釀起威武的號子。
農人粗壯的大手攥住幾根芝麻稈,輕輕一提,它們頓時被拔出土層。盡管根部帶著一坨土坷垃,但很顯然,滿懷心事的芝麻莢占了上風,把整株枝干都拖倒在地。先別急,讓那些帶著濕氣的土坷垃在太陽下晾一晾,陽光和勁道的風會把濕氣帶走,然后再用鋤頭輕輕一叩,泥塊就會立即散落開來。芝麻莢里也有早熟的,它們耐不住寂寞,搶在收獲之前就咧開了嘴,露出里面飽滿的芝麻籽,簇擁在一起,熱烈地議論著外面炙熱的陽光、急促的風,還有千萬個和自家一模一樣的“房子”。農人彎下腰來,嘴對著咧開的芝麻莢輕輕一吸,油滑的芝麻籽便鉆進口里。牙齒輕合,醇烈的香味彌漫開來。咯吱咯吱,牙床碾壓芝麻的聲音一陣一陣順著腮幫敲打著農人的耳膜,成了他們掂量秋季收成好壞的鼓點。油漬從嘴角溢出,亮晃晃的。在和路人搭訕時,明亮的咀嚼聲和晃眼的油漬成了他們外露的資本。大家都是莊稼把式,一眼便看出了門道。
你這塊地收成不錯啊!
還行,還行。
這個季節(jié),正是農人們一年中最得意的時刻,怎么得意都不過分,誰都不會計較。
秋天的時候,山崗上一個個芝麻垛像士兵一樣,威嚴肅穆,英氣逼人,它們俯覽著整個田野,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著過往的大雁何時啟程。陽光里,芝麻莢炸裂的聲音像是鏗鏘的鼓點,咧開的嘴巴把本就豐饒的大地裝扮得有些俏皮。忙碌的農人們直起腰,眼光瞅過來,看到這一個個喜慶的笑臉,一身的酸脹和疲憊就淹沒在這喜悅之中。
山腳下的玉米地也按捺不住了。一身綠色的戎裝漸漸褪去,換成與季節(jié)相符的金黃色。大概它們覺得這樣便于隱藏,只是腰間飽滿的玉米棒子暴露了它們的心事。亮燦燦的玉米粒偶露崢嶸,在陽光下,一道道金光從田野里迸出,發(fā)出珠玉般誘人的顏色。
月影依稀的時候,玉米葉上有一層細細的露水,白天奓起的葉子此時溫順多了。有細碎的腳步踩著月光走過來,農人們一身銀色,肩上、背上扛著擔子或者背簍,身后照例跟著一頭老牛或者幾只睡眼惺忪的山羊。
玉米地遠看影影綽綽,只有到跟前才看得清楚,安置好牛羊,農人們便開始掰玉米。那些玉米棒子倔強地仰著頭,女人背著背簍穿行在玉米林里,抓住玉米棒的中間,朝下使勁一掰,“咔嚓”一聲脆響,喚醒整個田野;再順勢一扭,碩大的玉米棒就徹底脫離母體。棲息在玉米稈上的小鳥嚇得一個趔趄,拍打著翅膀迅速逃走。玉米林里,響聲大作,熟睡的兔子、田鼠和野雞倉惶起身,不時撞擊著玉米稈,嘩嘩嘩響聲一片,引得地邊的老牛和山羊都怔住了,支起耳朵,辨別著聲音的來源。農人們沒工夫理會這些,手上并沒有停下來。女人把掰下的玉米朝腦后一丟,像長了眼似的,玉米翻滾著飛進背簍。
太陽終于還是跳了出來,田野里昨天還直挺的玉米稈已經全部匍匐在地,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地中間的玉米棒子像小山一樣,細看還有細霧在周圍環(huán)繞。女人用背簍,男子用挑擔,開始把這些玉米往家里搬。咯吱咯吱的扁擔聲和吱呀吱呀的背簍聲流淌在晨靄里,這是秋季里悅耳的聲調。
院子的角落,春天隨手丟下的幾??喙献押徒z瓜籽,經過一個夏季的生長,現(xiàn)在變得蓬勃。形態(tài)各異的瓜果或躺,或吊,或奮力朝上,忙碌的季節(jié),農人們顧不上照顧,它們倒也不爭,只默默發(fā)育。哪一天農人把鍋燒熱后,才想起沒有下飯菜,緊走兩步,摘下幾個還帶著花兒的絲瓜炒了,才發(fā)現(xiàn)此時的絲瓜秋味十足,味道除了鮮美,還有一種特有的勁道。
月光下的農家院子,玉米、芝麻、黃豆、南瓜擠得滿滿當當,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農人們干脆就坐在玉米堆上,一邊把那層層金黃的外殼剝去,一邊討論著村里各家的收成,還盤算著清空的地里明年種些什么。小孩兒們被大人安排來幫忙,但他們偏又坐不住,才剝了幾個,便就抓起一把芝麻往嘴里塞。村莊沉浸在這熱氣騰騰的喧鬧聲中。
刺啦,刺啦。剝玉米殼的聲音繼續(xù)在村子上空飄蕩,伴著這明亮的響聲,村莊正孕育著一個殷實又燦爛的夢。
(摘自2019年10月23日《人民日報》)
技法借鑒
一、物與人交融。場面描寫中擬人之物與農人的交融不僅在外層,更在心靈的契合。那“耐不住寂寞”的早熟芝麻,“搶在收獲之前就咧開了嘴”,迎接“莊稼把式”的“輕輕一吸”,那“牙床碾壓芝麻的聲音”,共同敲響秋季好收成的“鼓點”;“早熟芝麻”還會“熱烈地討論著外面炙熱的陽光、急促的風……”,這是在盼農人之盼,希望自身早點飽滿成熟,成為農人豐收喜悅“外在的標本”……在這物人交融、泥土味十足的場面里,芝麻已經成為與農人心心相印的親密一家人、生命伴侶,意蘊悠遠。
二、動與靜諧合?!霸掠耙老 敝校衩住叭~上有一層細細的露水”,比白天“溫順多了”,這是一種靜謐的美;待農人進入玉米地,場面描寫由靜轉動:農人的“掰”“扭”“丟”,玉米的“翻滾”,側面描寫中小鳥等動物的“拍打翅膀”“倉惶撞擊”,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咔嚓”“嘩嘩嘩”等聲響,描繪出一幅形聲兼有、動感十足的熱鬧場景,趣味與詩意彌散其中。
三、文與意共生。文因意美,意由文生。農人“品嘗”芝麻籽的場面描寫:“油漬從嘴角溢出,亮晃晃的。在和路人搭訕時,明亮的咀嚼聲和晃眼的油漬成了他們外露的資本?!本渲袆釉~“溢出”和疊詞“亮晃晃”,暗示芝麻籽之飽滿多油;形容詞“明亮”修飾“咀嚼聲”,有運用通感辭格化聽覺為視覺之妙;“晃眼”一詞用于“油漬”,夸張中蘊含著農人由內而外的豐收喜悅;接下去的插入語“還行,還行”則在重復中將農人的幸福感直接道出,逼真而傳神。個性化的文意共生筆法,使場面描寫趣味橫生,讓讀者享受難得一見的農耕文化詩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