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貨馬久邑
近日我讀《山家清供》,見到一道時令菜,是關(guān)于芹菜的。
二三月時,春寒未盡,芹菜凌寒而生,趁新鮮采來洗凈,用熱水焯過。之后“以苦酒研芝麻,入鹽少許,與茴香漬之”,即加入芝麻、茴香,調(diào)少許醋和鹽,可作腌漬菜。
這與歷史上的名菜“醋芹”“一味相承”?!按浊邸睋?jù)傳是一道小菜,芹菜經(jīng)過發(fā)酵,佐以五味,酸咸開胃,清香撲鼻??贪鍑?yán)肅的宰相魏征平日里“無所好”,卻唯獨在吃醋芹的時候“欣然稱快”。
作為書中記載的第二道菜,“碧澗羹”的名字詩意盎然,可見古人在吃這件事上的情致。這道菜的命名其實源于杜甫。天寶年間的初夏,杜甫與友人出游,行至長安城南少陵原下,走入一片山林勝境。碧潭百頃,微風(fēng)陣陣,低垂的樹枝上掛著野果,蔥郁的葉片遮天蔽日。
正是在這樣充滿野趣幽情的環(huán)境里,杜甫品嘗到了這道“香芹碧澗羹”。菜色淡綠,如明凈的玉色,細碎的莖葉懸在湯水中,若隱若現(xiàn)。這道菜原就不在于口味,而在于顏色。這樣一口溫馨的湯,明明是人間煙火,卻令人心思澄澈,置身世外,平日長安城里的紅塵滾滾、宦海沉浮,仿佛已經(jīng)遠去。
這道菜的形與神,正好應(yīng)了《山家清供》里的描寫:既清而馨,猶碧澗然。
時至今日,似乎很少有人把芹菜作為煮湯的材料,喝湯多是選擇冬瓜、蘿卜、海帶……這樣厚味耐煮的食材。芹菜往往和香菜一樣,被切成細末,用以調(diào)味。
寒冬臘月,夜深回家,舀一碗熱乎乎的燉湯,或干脆下一把面條或米粉,怕那油花太膩,就研一點黑胡椒,抓一把蔥花和芹菜末,醇厚的濃湯便多了靈動。騰騰的熱氣里,也就夾雜了香味。
把此法用到嫻熟的,大概要數(shù)潮汕牛肉火鍋。在涮肉之前,必要先喝上一碗湯。牛骨湯底是清澈的土黃色,雀躍著翻滾冒泡。撒上芹菜末和香菜末,一定要燙著舌頭,吸溜著喝。第一口只嘗得到鮮勁,再喝才慢慢品出滋味。胡椒的辛香,混合牛肉的豐腴,還有更多分不出彼此的香料,構(gòu)成了味覺的混沌宇宙。
事實上,正因為獨特的香氣,芹菜頻繁以香料的身份,出現(xiàn)在西餐湯中,還擁有了一個別名——法香。歐式濃湯的基礎(chǔ)湯部分,人們習(xí)慣用牛、雞或魚肉做主料,洋蔥、胡蘿卜和芹菜則是必備的配料。有些餐館做羅宋湯,必要取芹菜,不僅在熬煮時加入借味,還要在出鍋時放芹菜葉子,此為關(guān)鍵。
在我的記憶里,北方菜場里常見的是西芹,被砍掉了葉子,只留下粗粗白白的根莖,寬實多汁,脆軟無渣。說來奇怪,芹菜這種素凈的食材,偏偏要以肥膩的豬油炒來吃,才最美味。
后來我到了江浙久居,認識到一種更曼妙的芹菜:水芹。這位光是名字就叫人心神蕩漾,不愧是江南“水八仙”之一。它長在齊腰深的水田里,莖纖長白勻,細窄脆嫩,有分明的棱骨,尤其耐寒。南方冬季濕冷,天色陰白,萬物裹在薄薄的霧氣里,唯有這滿田芹葉,映著池水,格外鮮亮。
除了小炒,芹菜還常被用來調(diào)餡。說到豬肉芹菜餡的餃子,在最常見的餃子品種里,恐怕無論南北方,都排得上前幾名。芹菜既爽口,又有香氣,剛好解膩增香,和豬肉搭在一起,是說不出的好吃。
不過私以為,豬肉芹菜餡更適宜秋冬,若是三月小陽春,還有一味我自己的創(chuàng)造:用雞胸肉替代豬肉。此時陽氣生發(fā),日日更新,宜輕裝重啟。雞胸肉減去了過多的熱量,質(zhì)地勻稱,輕易成糜,膚色帶粉,狀如脂玉。芹菜莖須切得細碎工整,粒粒分明,翠色點點。一口咬開,咯吱作響,不僅沒有雞胸肉難嚼的纖維感,反而香氣淡雅,非常水潤。
不過要論芹菜的清爽晶瑩,還有一道極妙的菜品。不僅吃得到鮮活生氣,還清甜多水,既是涼菜也是甜品。要把芹菜斜切成小段,快速焯水,泡到冰水中靜置,讓其口感爽脆。加少許鹽,擠出多余水分,與撕成差不多大小的柚子肉混合,淋入橄欖油、黑胡椒。難以描述的酸香甜蜜,是值得嘗試的口味。
現(xiàn)在碧澗羹的做法已被改良。先在鍋中炒香干貝,爆出鮮味,燉湯時再加豆腐、筍絲、姜絲,芹菜雖是主味,但也要放低身段,與其他食材配合。乍看是清湯白水,其實暗藏珍饈,干貝是海鮮,筍絲是山鮮,豆腐看似家常,家庭條件不好的年代,卻被稱為“素肉”,也是佳肴。相比之下,這道湯已不同于古時的寒酸,可惜味道雖然更加豐盛,意趣卻略顯簡樸。
碧澗羹至美,正是美在清寒。
相比于魚肉葷腥,以干貝、竹筍調(diào)味可以算作高雅,但文人士子的風(fēng)骨,“一簞食,一瓢飲”,愈是清貧,愈是清高。自古以來,湯食亦可象征氣節(jié)。
如今碧澗羹少有人耳聞,不能成為家喻戶曉的家常菜,或許是因為寡淡,可它清清白白的質(zhì)地,其實是一種失傳的意境。
詩經(jīng)中說:“思樂泮水,薄采其芹”。“芹藻”“采芹人”多指代有才學(xué)的秀才。后因為《列子·楊朱》中一個故事,又多了一層引申含義。有人以芹為美,獻于鄉(xiāng)豪,那鄉(xiāng)豪吃過后卻“蜇于口,慘于腹”,簡直受了苦頭。因此“芹”成了一個微薄謙辭。淺薄的建言,便是“芹獻”“芹曝”,“芹曝終懷野老心”。自己微不足道的心意,則是“芹意”“芹誠”,“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
辛棄疾曾著《美芹十論》,堪稱“雄有萬卷,筆無點塵”,從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zhàn)十個方面言抗金大計,慷慨卓然。于是美芹連同悲黍,有了憂國憂民的色彩。
人或許如芹菜卑微,而心志不減,初心不滅。這或許才是自然語言里更深層的含義。“芹泥”指春燕筑巢時銜來的一點泥。芹泥雨潤,燕落芹泥,風(fēng)雨飄搖的日子過去,總會見到春陽。經(jīng)歷過起伏,會更懂得平凡人的“蕓心芹意”——簡單輕松的“綠色心情”。
到了近代,因為“芹”音同“勤”,民生在勤,而芹莖中通,通達順?biāo)?。芹菜多了一些民間吉祥的寓意。新春佳節(jié)時,還會以年花組盆的形式出現(xiàn)在廣州的花市上。以前,許多女孩都有小芹、秀芹的閨名,也是取其樸素而易于生長。
芹菜是如此卑微渺小、毫不起眼的植物,甚至人們曾經(jīng)賦予它的種種象征都已隨風(fēng)散去。可是總有一些東西,潛藏在我們的血脈中。中國人對美的感知,其實就在每一道吃食里,等待我們重新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