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一個人。上海。微雨的黃昏。
坐在“上海風情”的小飯店里。一條秋刀魚。想起日本來,總喜歡吃秋刀魚的民族。秋刀魚,喜歡這個名字。一種遙遠的遠意。涼涼的三個字。組合起來,分外禪意。
細長的魚,烤了一條。
魚腥草。崇明香草干。熱而且甜。有草的腥和嚼頭。
藕餅。夾著肉絲。金黃而脆———像吃一場過分纏膩的愛情。
店員在聊天。在二樓,看著窗外落著雨,吃著眼前的四個小菜。要了一杯涼啤酒。
一個人的上海。
音箱放著歌:人家都在你不在。
這是常熟路和華山路的交口處。一個叫上海風情的飯店里。陌生的我,陌上的他們。隔閡而親切。
因為雨急,街上熱氣還沒有散。卷到陽臺上來。潮濕而咸。法桐上的葉子懸著掛著水滴。
走出來。在微雨中往靜安寺方向走。多少年前,那個叫張愛玲的女子,曾經(jīng)在這一帶出沒往返,也穿著明黃的裙子么?也戴著明黃的眼鏡么?
延安飯店。延安路。靜安寺。黃色的寺,凜凜的在黃昏里。坐在寺的對面發(fā)呆。它的旁側(cè)是久光百貨。很多奢侈品發(fā)著冷光。一個巴寶莉的小錢包要三千塊。歐米伽以及卡地亞。這些。那些。
屏幕上黑著。是哀悼日。寫著一行字:悼念舟曲遇難的同胞。街上仍然紅男綠女。
這是上海的街頭。發(fā)呆的我。
有自持和冷靜的美。高樓刺入天空。刺破了許多的寂寞。拍了很多樓和天空的照片。那些高得不能再高的樓,是多么孤芳自賞。為了讓人看到,努力的高,高得不能再高。卻仍然是天空中獨自的寂寞著。高處,哪里勝寒。
再往久光那邊走,一拐彎。常德公寓。常德路195號。張愛玲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仍然這么寂寞。
在黑夜里摸到跟前。是第多少次來到這里?從前去過六樓605。悄悄坐人字電梯上去。現(xiàn)在寫著:私人住宅,謝絕參觀。余秋雨寫了說明:張愛玲曾經(jīng)在這里住過。
一個在民間得到無限認同的女作家。甚至是無數(shù)人頂禮膜拜的女子,連個紀念館都沒有……死時寂寞的一個人獨自去,死后仍然是在民間的繁華。她一生都和這世界充滿了陌生和隔閡。兩兩不認同。不認知。
陌生其實是溫暖的———當終于意識到這一點時,是多么好呀。
不了解,就遠遠地纏綿著———懂了,疼了,就接近于了尾聲。
孤獨在外時,呈現(xiàn)出一種難得的獨歡。幽幽寺歡———是黃昏中吹蕭。吹蕭人聽蕭人全是自己。
如果這個城,恰恰是上海。
是多么恰當?shù)囊股龐婆c曼妙———與它永遠隔著什么,卻又想貼近。
就像那條秋刀魚。只是因為這三個字,就點了它。一條秋刀魚,陪著孤獨一起吃下去。周杰倫有秋刀魚的歌。梁詠琪演的《初戀》里有秋刀魚。我的陌生與隔閡里,也有這條秋刀魚。
在8月15日。我是一條秋刀魚。
曾經(jīng)在東湖賓館的廣玉蘭樹下發(fā)呆。曾經(jīng)走在四十度的高溫下去靜安面包房買“馬可波羅”吃。曾經(jīng)在上海會展中心的路上遇到一個七年前敦煌開筆會的顏菁。
這是奇跡么?———如此大的上海,找都無法找到七年前見過一面的人。
然后她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抓住我———小禪!
愣了片刻———你是?
我是顏菁。七年前。敦煌。
因緣。這是因緣。
她仍然如此明媚。著黑衣,戴金燦燦卻不俗氣的項鏈———仍然那樣奪目。卻也老了。那老,是眼神流露出來的滄海桑田。
怎么會遇到呢?
我們幾乎就要擦肩而過的千分之一秒呢。
這是一生中的第二次見面。
也許不會再有第三次。
因為她如我一樣———喜歡陌生。彼此留過電話,從不聯(lián)系。這次也是一樣。依然,沒有聯(lián)系。但我見到七年前的女子,我看到了七年的光陰。其實,她也看到了。
光陰比任何東西都無情。
站在過街天橋上,看夜色中的靜安寺。金碧輝煌褪去了。剩下一種暗啞和憂傷。
趴在欄桿上———呆呆地低下頭。浮華褪去了,不再要那些無謂的東西了。
陌生就陌生吧。這也許是我最終所需要的———陌生的代價是孤獨,而孤獨,于一個文字女子來說,恰是需要的溫暖的質(zhì)感。
選自《禪園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