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軍
子姜瘦削的身子站在花壇前,這是他來大云寺一月之后的某一天。子姜身上的僧衣有點兒寬松,是小和尚慧覺的。
那天黃昏,子姜摔倒在寺門拐角處,額頭上磕出了血,被寺里看門的小和尚慧覺看見,小心扶了進來,糊里糊涂踏入了空門。他當(dāng)夜包了傷,喝了釋遠長老開的一劑中藥,在僧房里安然入睡。第二天醒來,子姜也不說話,臉色欠佳,長老不多問,眉毛皺了幾下,吩咐留在寺中調(diào)理。
大云寺是一座坐南面北的古建筑,所在地原先是一處山坡。六百余年,世事匆匆,現(xiàn)在的山門正對著小城最繁華的一角,西邊的院墻臨著馬路,為了方便,開了一側(cè)門。建筑還是幾百年前的建筑,紅墻琉璃瓦,屋宇儼然。
寺中齋飯定時定量,子姜無須挑剔。也許是緣分,也許是子姜原來餓壞了,營養(yǎng)不良,半月下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身上有了力氣。寺中人少,冷冷清清,子姜常去院子里找慧覺說話。慧覺忙自己的事情,對子姜有問無答,從不開口。子姜問得緊了,慧覺心煩,覺著子姜這個人在寺里待著,不倫不類?;塾X停下手中的花剪,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城市灰塵大,寺里前院的空地修了幾座花壇,栽著常綠灌木、木本花卉,陽光照進來,柔和溫暖,草木深深?;塾X每天的事情就是修剪花壇里生長出來的斜枝,一日不曾閑著?;塾X修剪花木很熟練,他將花剪雙手舉在胸前,花剪的切口靈巧地從花木的縫隙里伸進去,準(zhǔn)確指向某一個花枝,一用力,斷了的枝葉便掉落到地上。
慧覺修剪過的花木規(guī)規(guī)整整,賞心悅目,成了寺里的一道風(fēng)景。
子姜想幫慧覺干活兒,總插不上手。一日,子姜在大殿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黑檀木做的杌凳,扛來擺在慧覺腳邊?;塾X繞開杌凳,繼續(xù)干他的活兒。子姜也不生氣,隨身掇著杌凳跟在慧覺身后,亦步亦趨。如此過了七八日,待需修剪高處時,慧覺就站到杌凳上去。
夜里慧覺值夜,盤腿打坐在蒲團上,燭光在他的眼前閃爍,也在他的心里明明滅滅?;塾X不覺想起剛來寺里的時候,老和尚欺生,夜夜安排他值夜。佛祖高高在上,卻無法看穿世間每顆人心的善與惡。有幾次他因為瞌睡,差點兒造成火災(zāi)將寺院燒了。師兄師叔們推脫責(zé)任,去長老那里告狀,建議將他逐出寺院。釋遠長老的長眉毛立起來,又緩緩地落下。不多久,慧覺便不想了,困意襲來,身不由己,入了夢鄉(xiāng)。
轟然睜眼醒來,已是子夜時分,慧覺見子姜正用簽子挑蠟燭上燃結(jié)的燭花。夜氣寒冷,子姜穿得單薄,腮上起了密密的雞皮疙瘩。慧覺感到自己有點兒失態(tài),他起身拉子姜坐在蒲團上,自己將大殿里打理一番,收拾利索,坐上蒲團,跟子姜背抵著背取暖。
慧覺本來寡言,是夜之后,益發(fā)不愛說話,和子姜在一起的時候,兩人好像一對悶葫蘆。
一日,慧覺要代寺里行事,去往北山的青蓮寺,天明啟程,預(yù)計三五日后才回。
釋遠長老看見子姜如往日一樣來到庭院,信步花木之間,遂取來花剪交于子姜手中。子姜接了花剪,垂手恭立。釋遠長老告訴子姜慧覺的去向,口中對慧覺贊譽有加,末了告訴子姜:“世間之事,來有來的道理,去有去的道理,萬勿淤滯于心。像這修剪花壇之事,花木如同人世,修剪花木如人世之修行,意在剪除欲念。”子姜一一聽在耳中,等長老走進禪房,才轉(zhuǎn)身往花壇下走?;粲行┏?,但子姜拿著并不吃力。他想釋遠長老的這番話,一定也對慧覺講過。原來慧覺兢兢業(yè)業(yè)修剪花木,還另有一層深意,子姜心中對慧覺更是理解了幾分。子姜走到花壇下,見剪過的枝葉切口,經(jīng)夜已長出米粒大小的綠色顆粒,出乎所料?;救杖丈杖占簦杖占粲秩杖丈?,終究為何?子姜心里不免糾結(jié)。日月天地滋養(yǎng)萬物,孕育勃勃生機。對這里的花木來講,生機卻意味著受傷,但傷而不餒!這想法如一束光照進子姜的胸中,他不由暗自驚嘆,花木面對花剪,何其勇武決絕!知其果,而毫無畏懼之氣、畏懼之意、畏懼之行,花木之神韻令人可敬?;叵胱约?,子姜便覺自慚形穢。想到此,子姜遂在草木中藏了花剪,脫下身上慧覺的僧衣,穿上自己的舊衣,心里想著子姜才是子姜,從側(cè)門走了出去。
禪房里的釋遠長老將這一切看在眼里,見子姜未剪一枝,匆匆離去,便知他定是悟了什么,不攔,不擋,不問,心念不喜不悲。釋遠長老喝口茶,聽著柏樹蔭里雀兒的鳴叫,讓云霧在胸中漫開,入了白日小眠的境界。
第二年深秋,城邊趙莊傳出奇聞,有浪蕩子趙子姜,輟學(xué)半載又回心轉(zhuǎn)意復(fù)學(xué),日日長進,高考成績超過了二本線,被西京城的一所工科大學(xué)錄取。
消息傳來的時候,秋風(fēng)入心,萬類勝意,釋遠長老正在大云寺后堂的梵音中悠悠地喝著午茶,小和尚慧覺則在花壇前修剪花木累了,從杌凳上下來,摘下腰間的手帕,正擦臉上的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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