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凱
從我住處唯一那扇窗戶往外看去,風(fēng)景會被杉木窗格切成四塊。下面兩塊拼出一個寄宿學(xué)校荒疏的操場,上面兩塊是天空,偶爾會有斑鳩劃過。把臉探出窗外左右搖動,能找到一些平淡的建筑,隱沒在尖頂?shù)乃砂亻g,大多用來教學(xué)、飼宿如螞蟻穿梭于其間的學(xué)生。我白天很少開窗,但有隔著玻璃凝視左上角那塊天空的習(xí)慣,那里豎著一棟不屬于學(xué)校的高樓,就在我剛好能辨出它已被棄置多年的距離上。睡覺前我會開窗看一會兒星星。
窗戶左邊臥著我的床。我的工作所要求的高度的專注力,依賴于安逸充足的睡眠,因此許多年前我就告別了狂熱觀星的夜生活,由此錯過的許多僅在深夜時分出沒的美妙事物,只能寄望夢中得以補(bǔ)償。如今,工作之外能讓我從隆冬凌晨4點(diǎn)的床上爬起、利索打點(diǎn)完出門前行裝的,注定是此生繞不過去的關(guān)鍵事件,比如三個月前妻子簡潔的葬禮,比如再一次從收音機(jī)里沙沙傳出的、一顆752年回歸一次的彗星的位置。出門時我回頭看了看床對面黯淡的一角,那里蹲著一只大口徑的馬克斯托夫-卡塞格林式望遠(yuǎn)鏡,被一層薄薄的灰塵輕輕地壓著,比我收在床下的另一架身材頎長的折射鏡占地方,也比我手上拎著的鋁箱里的這個笨重許多。
我輕步下樓,確保鉆入操場里半人高的灌木叢時,失眠的鄰居不會發(fā)覺樓里少了一個人。這時候最細(xì)微的風(fēng)都藏到了地球背后,灑在南天的是從蛾眉月的柔光中溢出的銀河,小路兩旁的枝條嵌入空中,如珊瑚骨紋絲不動,世界被遠(yuǎn)古時代潑下的濃漆凝固住。在這顆夜晨之間的寶石內(nèi),我化身為剖開睡夢的一枚悄無聲息的刀片,在接下來的12分鐘,沿著蜿蜒小徑自右下往左上劃開窗前的夜景,第一次站到了覬覦已久的那棟廢樓腳下。一扇爬滿紅銹的鐵門,扣著一只無論如何也攔不住我的朽鎖。厚厚的灰塵讓被遺忘在時間中的樓梯變得柔軟起來,偶爾經(jīng)過一兩只因碎裂而折射著秘光的窗子,荷爾蒙和空氣中的靜電讓我的汗毛輕輕張開。踏著樓梯盤旋而上時我想到,一條風(fēng)化的基因鏈上,一種嘌呤在重獲新生,就連我手中分量不輕的那只鋁箱都長出了一對翅膀。輕飄感一路伴我升至頂樓,直到我在天臺破門而出。
樓頂拂過陣陣微風(fēng)。人口流失提供給小城近郊的奇跡不多,360度的地平線要算其中之一。許多年前,我最終決定接過現(xiàn)在這份工作,隨后把過去幾近付諸實(shí)施的一個念頭推入墓中。那個帶著一點(diǎn)兒瘋狂沉睡過去的想法是:拎上大大小小的裝著望遠(yuǎn)鏡和其他器具的鋁箱,在這個無人問津的樓頂修建一座小型觀測站,讀取遙遠(yuǎn)天邊的史詩和我自身的位置。752年前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把一顆彗星的觀測數(shù)據(jù)記在一張羊皮紙上,752年后的12月27日早上4點(diǎn)45分,這顆彗星正再次試圖把太陽拉上地平線。
鋁箱的兩只鎖扣順著我的指尖輕輕彈開,箱內(nèi)天鵝絨襯墊上躺著一具等待接駁的胴體——輕車熟路的小手術(shù)。她跟我床下那只折射式望遠(yuǎn)鏡的身段相當(dāng),不過那只是傳統(tǒng)的白色身筒,我正從鋁箱里抱起的是個黑美人。在我提著她的腰身裝上最后一個部件時,300米外的學(xué)校里亮起了唯一一盞燈,隨即被漫天星光吞沒。豎著的黑美人被我扶著往前方傾倒過去,她的眼睛依次劃過天頂獅子座的鼻頭、脖子、后腿,接著以兩角秒的遺憾與火星擦肩而過,但很快幸運(yùn)地掃到了室女座的角宿一。她的視線繼續(xù)前傾,與地平線附近那個752年回家一次的浪子邂逅了,但是沒有停留,在我手中繼續(xù)往右下偏轉(zhuǎn),直到盯上學(xué)校里剛剛亮燈的房間為止。隨后我從目鏡端看到,房間里的男孩拉開了窗簾,用一張比想象中親切一些的臉蛋凝視了一會兒窗外,然后推開了窗子。再過15秒就是4點(diǎn)50分。最近的兩個月里,我每晚的睡夢都準(zhǔn)時終結(jié)于早上4點(diǎn)50分。連續(xù)60個早上4點(diǎn)50分,數(shù)百米外傳來的童聲,如腦波中興浪的海妖,夢中之船被一只只掀翻在岸。
我用左手托住黑美人的胸脯,右手從她光潔有力的背脊往隱秘的小腹方向摸索過去,那里生有一小枚簡約玲瓏的器官——在我床下身材修長的折射式望遠(yuǎn)鏡身上找不到它,在我床對面蹲著的那架馬克斯托夫-卡塞格林式折反鏡身上也找不到。透過黑美人的眼睛,我看到近在咫尺的男孩張開了嘴,一秒后聲波傳入我的腦中。我用右手食指在黑美人腹部精巧的構(gòu)件上摩挲了一小會兒,感受到它完美如今日蛾眉月的輪廓,然后估了估風(fēng)差扣動了它,就在瞄準(zhǔn)鏡中的男孩唱完那句“不要問我從哪里來”的時候。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