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金一

五排房矮了下去。說是一色的三層樓，從旁邊高高的馬路上看過去，它們其實只有兩層樓高。馬路東邊的高樓又起來了幾座，且一座比一座高，就愈加顯其矮了。

這個城市在長高，一直在長，包括經(jīng)年不見面的老樹們，也在威猛地長高。

只有五排房，靜靜地，幾十年前，早已停止了生長。

我們離去時有多高，現(xiàn)在它就有多高。

五排房也老了下去。歲月嘛，都是朝一個方向走的，沒有回頭的路。

但五排房也年輕著。它簡裝修過了，原先的青年教師宿舍區(qū)貌似全改為學生宿舍，少了拖家?guī)Э?、柴米油鹽，多了輕松與清爽?？纯匆蝗喝阂轮鴷r尚干凈的少年學子們進進出出，你只會感到五排房似乎更年少清純了。

（Ⅰ）阿銀

“我們生動/我們自由/我們雄渾/我們優(yōu)美”——這是郭沫若《鳳凰涅槃》中的詩句。老郭說的也正是1991年我們?nèi)w研究生們的心聲。

1991年的五排房，來了一批研究生，就像平原上有了高山，而且五岳模樣皆具;就像海洋里有了神仙，而且張果老何仙姑什么的一個也不缺;就像蕓蕓眾生中來了一群練把式的，而且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全派了陣容。

一句話，那果真是新鮮熱鬧極了，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這不，他們來了——

“學術(shù)讓愛情走開?！?/p>

——216宿舍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們在剛?cè)雽W不久，就赫然在宿舍門上用瀟灑的字體刷下了這么一句，一副遠離人間煙火大義凜然的樣子，一時間景仰與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甚至周扒皮都琢磨開了是否要收取門票。然而過了不久，門上的標語換了，成了“紅袖為學術(shù)添香”。一下子香艷氣漸濃且境界據(jù)說也提升了不少。

此間形成的“研究生理論界”，分別把它們概括為216宿舍“第一次和第二次文化宣言”。

理論界的泰斗老云指出，第一次宣言代表了決絕的理想，第二次宣言則彰示出了溫情的現(xiàn)實。

阿銀是“第一次文化宣言”的始作俑者。他抱負遠大，一進學門，便開始構(gòu)思《中國文學中的喜劇因素》，并想著能以之為畢業(yè)論文，規(guī)劃著將來能出本厚厚的專著。都知“文如其人”，其實“人也如其文”。在阿銀的性格中，就有著極其可觀的喜劇特征。比如，他坦白說交往過好多女孩：

“魯迅說要多采花，方能釀得出蜜來，所以男人要多交往女孩子，才能寫出好文章?！?/p>

“魯迅的教導，我是行之有據(jù)，何錯之有？”

聽起來倒是有根有據(jù)、有條有理的。

再比如他不經(jīng)意間留的字條：“Key在張風雷（233）處，接頭暗號：‘我是小狗?！?/p>

一次，書呆子胡漢三在廁所里邊撒尿邊哼歌：“……誰聽我訴說？”后頭就有個人接過來唱了下一句，末了不忘自帶結(jié)語曰：“這是阿銀廣播電臺?！?/p>

書呆子從老家回來，正碰上阿銀?！澳慊丶伊藛幔俊∵@么脆的花生！花生就是我的命。”他邊抓吃邊開玩笑：“下次回家時一定記住要多帶幾條麻袋。”

書呆子把蘋果暫時存放在他那兒。他眨巴著眼，故意反問道：“蘋果放我這兒，那個，安全嗎？”

“我現(xiàn)在想弄清火腿和雞蛋到底哪個好吃這一嚴重的哲學問題。”

“討厭～～”阿銀變聲學女人叫，惟妙惟肖。大家總會捧腹一笑。

相信多年后，研究生樓的秀才們都一定還會記著那個曾經(jīng)給他們帶來很多歡樂的喜劇大師阿銀。

阿銀才華橫溢至吃飯路上?！坝H自吃飯？”他問周扒皮?！坝H自吃?！庇謫栠@一位：“你打的是什么飯？”“包子?！薄鞍?，好溫馨的名字?！痹賳柫硪晃唬骸坝仲I雞屁股了？”

總免不了有些類似于業(yè)務(wù)的探討：“那賣水餃的大師傅總愛在勺子底轉(zhuǎn)回去一兩個，那水平真叫高?！敝馨瞧o限煩惱地說?！叭思铱墒撬湆I(yè)的?！卑y分析道。

“又買水餃吃？”

“沒有，這次買了點狼心狗肺?！?/p>

買狼心狗肺的叫Wolf，后邊他很快會隆重出場。

研究生的特點是大家平時都在自己那位于五排房一號樓的宿舍或小教室里用功，而飯點是見面機會較多的時間點，情感的交流與智慧的碰撞也就比較多一些。這種碰撞居然也能看出專業(yè)的不同來：

“阿基米德永遠追不上烏龜，乒乓球永遠著不了地，你吃飯永遠吃不飽?！边@是文論專業(yè)的李建盛，這個專業(yè)永遠是在分析之中，不間隔地分析，甚至分析分析（前一個“分析”是動詞，后一個是名詞）。

“喂，李建盛，你有鹽嗎？”

“我有甜的鹽?！薄傅氖翘?。

文論專業(yè)也是善于制造名詞術(shù)語的一個專業(yè)。

“一口水喚醒了胃。”這是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詩人周扒皮。

風趣、快樂的阿銀到處受歡迎。阿銀在書呆子宿舍玩，居然口頭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不，記者George正現(xiàn)場“采訪”“諾獎得主”阿銀：

“請問您的諾貝爾獲獎作品名稱？”

“啊呀，太多了……”

“下一部作品的名稱？”

“不好意思?！?/p>

“主題？”

“無主題?！?/p>

“請問如何分配獎金？”

“資本主義國家頒發(fā)的獎金，我拒絕領(lǐng)取?！?/p>

“結(jié)婚了嗎？”

“沒有。我可是帶著對學業(yè)的追求和對妻子的追求來文學殿堂的。”

這種風趣、快樂的對話其實在研究生宿舍里常常聽見，從某種程度上說，文科研究生身上都多多少少帶有阿銀的影子——“幾天沒見，你已經(jīng)‘嬗變了?！薄澳阋病髯兞??！薄吧ぷ釉趺从悬c‘莎士比亞（?。?？”“抽煙抽的。”“嗯，我看你屋里的煙糞不少?！?/p>

一起床，阿銀急急忙忙樣。“哪里去？”“去所里一趟?！薄侨^“手拿機密文件，腳踏黃金兩岸?！庇浀媚菚r的研究生男廁衛(wèi)生簡直是負五星級的，而且時有茂盛無比的廁所文學，而在這些歪七扭八的小眾文學的蠱惑下，有一位學兄還真的沖動地跑到女廁去窺測……自然，他被開除了。

“這么早就躺下了？”“這叫超前意識?！卑y說。不一會兒他又成了“脫（托）派”……蚊子卻總是公平的，不管你的派別，早晨起來打掃戰(zhàn)場，書呆子就曾經(jīng)從蚊帳里“抬”出去十八具蚊子的尸體。

“充完電了？”書呆子總愛把睡覺稱之為“充電”，而每位研究生們就是“充電電池”了。Wolf睡得玲瓏剔透，現(xiàn)正在“顧影自憐”（照鏡子），被他稱為“聯(lián)合收割機”的電動剃須刀剛剛完成工作。書呆子說：“我進行了一次報復性大規(guī)模立體三維睡覺?！卑y順口接來說：“那有什么，我下午睡了一上午！”

于是，大家都認為這位“諾獎”得主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流派的。

與阿銀的辯論是精彩的。比如他認為，國際象棋中的王可以自由活動，而中國象棋中的將和帥則不能，因此說中國象棋是“君主立憲”。

比如他說，外文系搞外國文學是二道販子，中文系則是三道販子。

再比如，他認為：“搞學問，搞對象——這里面的‘搞字太過難聽。這樣的提法本身就有問題，給人感覺像一個自然科學家端詳著一塊礦石，且不斷地用小錘敲打著一樣，從而就把它們物質(zhì)化、俗化了?！?/p>

還有，他認為王朔是繼魯迅之后最深刻的當代文人，說他的文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文化，甚至可能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

還有，他認為，當時流行的《讀者文摘》“完美而保守”。

李建盛則不管不顧地執(zhí)意認為，拖拉機的轟鳴聲、老母雞的發(fā)情、河水的流動及風向、性愛體位……用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可以統(tǒng)率一切。

誰又談起了什么的市場價格?！俺鰧I(yè)了，出專業(yè)了?！薄俺鼋缌?，出界了?！币齺硪黄瑖W然。

“我的視力是1.5！”George說。

“我的體重是1.5！”Wolf說。

“我的口才是1.5！”阿銀說。

于是，第999屆宿舍辯論會便以這種口號式玩笑暫告一個段落了。

（Ⅱ）周扒皮

周扒皮是研究生中的詩人。

詩人多愛唱歌。有一段時間，研究生間流行鄭智化的《水手》：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

還有他的《年輕時代》，他的《墮落天使》、《星星點燈》。

它們唱出了那個時節(jié)迷茫的人們在生活的洪流中奮力掙扎的心聲。它們是說，雖然生活之路迷茫，但畢竟我們還有夢想。

說周扒皮是研究生間的著名歌手，不是說他唱得多好，而更在于他的投入。他能把一首無滋無味的歌扯唱得如泣如訴，又能把一首如泣如訴的歌改唱成無奈而憤怒的搖滾。他肆無忌憚風月無邊地改編歌曲，只為熨帖自己孤獨的心聲。比如他歌曲改編中的經(jīng)典之作是這樣的：“遙遠的地方，有只母狼，名字叫做耶利亞，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得使你更年輕，為了這個迷人的傳說，我一定要去尋找。耶利亞，耶利亞……我一定要搞到她，我一定要搞到她?！?/p>

這一下子就把浪漫改成放浪，把經(jīng)典文本搞成地下文學了。

用李建盛莫測高深的術(shù)語來說，這叫“解構(gòu)”。

周扒皮還有一些關(guān)于歌曲的“高論”：“高高的樹上結(jié)檳榔，誰先爬上誰先嘗……誰先爬上我替誰先裝。”對于這首歌，他居然用弗洛伊德學說解釋說，樹是女性的，男人們爭著往上爬，“誰先爬上誰先嘗?！?/p>

乍聽起來，貌似有一點點道理。問題是，憑什么說樹是女性的？

他還探究，“《在那遙遠的地方》中，王洛賓希望女孩兒用鞭子輕輕抽他，老王他這是典型的虐待狂??！”

聽聽，好好的歌曲，一經(jīng)他分析成了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展示了。估計老王不服。

那年月，在流行音樂盛行的研究生界，連研究生宿舍里的蚊子居然也很有音樂素養(yǎng)了。夏夜，你聽爵士樂，蚊子就抓狂;聽小夜曲、吉它曲，蚊子就安靜?！@可是書呆子胡漢三親身體驗到的，妙處難與君說。

與周扒皮同住216宿舍的李建盛長著一雙很文論的眼睛。與周扒皮一口黃牙相和諧，李建盛有著一口因抽煙而帶來的黑牙。

他分析“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勞動是主語，‘創(chuàng)造是謂語，‘人是賓語。男的在女的身上辛苦‘勞動，就‘創(chuàng)造了‘人?！?/p>

周扒皮于是說他天天倒騰主義、倒騰時代、倒騰泛化。

當然嘍，這些話只能是聽聽而已。那時的研究生界盛行吹牛。那時的文化界也盛行吹牛，為此還誕生了一個近乎專有的名詞：侃大山。

周扒皮總趁人不在時，到處翻箱倒柜找煙抽。他還喜歡到處弄狗肉吃。周扒皮吃狗肉多了，在狗界臭名昭著，不論雄狗還是雌狗，誰見了他，誰都會齜牙咧嘴一副隨時準備開撕的樣子。他經(jīng)濟上總是頗為拮據(jù)。有一次填表，要填“經(jīng)濟來源”，他只有一個字：借。他借遍了研究生中的每一個人，如果說有誰最盼望新一屆生員的到來，那一定是周扒皮無疑，因為這意味著他的經(jīng)濟來源擴大了……

他特喜歡喝醋。他講的喝醋的故事很讓人難忘。說一次在打醋路上，他躲墻角偷喝。又講山西人吃醋多，說一山西婆娘責問丈夫：“今天打了多少醬油？”“兩瓶?！薄笆裁矗?！這么多，你不過了嗎？那打了多少醋？”“一缸?！薄班?，不多?！?/p>

周扒皮是216宿舍第二次文化宣言的提出者。曾有深夜，他拎著酒瓶子來找書呆子談詩論詞，大講從魯迅那兒只能了解半個中國，而全面的了解，還要看老舍與林語堂的作品。研究生間就是在這樣的，一個人拎個理論，在另一個人那里就會談半天。

周扒皮微胖而矮，卻偏好表演“四個小天鵝”，倒也別有一番胖胖的趣味。

研究生樓常停電，因為常有人用電爐子煮方便面。那年月窮啊，大家晚上用功到半夜，加點餐是正常的?？戳穗娪啊洞蠹t燈籠高高掛》后，又是一個停電之夜。周扒皮于是在走廊里喊：“二樓點燈！”

男生研究生二樓宿舍區(qū)便影影綽綽地亮起了蠟燭。

一次，周扒皮和George去同樓藝術(shù)系本科幾位女孩子那里吹牛。周喝了點酒，自稱研究生會主席。女孩子疑惑地問：“那天不是有個姓叢的主席來過了嗎？”“他是副主席、啊副主席！”他倆一人一個女孩子，放開膽子高談闊論，談人生，談藝術(shù)，談詩歌——所謂的侃大山是也。

周扒皮后來給這位叫小寧的小姑娘寫詩：“我像一個過河卒子，直抵你的心靈?！?/p>

（Ⅲ）Wolf

Wolf學的是外國文學專業(yè)。

阿銀說，外國文學專業(yè)一來，研究生就大有生氣了。1991這一年，這所高校第一次招收外國文學研究生。作為開山之屆中年齡最長者，Wolf當仁不讓地說：“那是必然，歷史上中國每一次大的發(fā)展，總與外來文化的引進是分不開的?！?/p>

學習的時光是快樂的。Wolf學日語，走路時不時地蹦出一句“ta bai ma xi do ga ？”罵小日本。咕噥日語，什么“馬拉褲子生銹”之類的——馬拉早死了，褲子因年代久遠，若是鐵的，生銹的可能性也有。

Wolf有很強的文藝才能。他唱《北國之春》：“亭亭白樺，稀里嘩啦……”一不小心也學周扒皮，把歌詞給改了。他的配音也挺好：“在今天，我親自簽發(fā)第28號決議?！被蛘摺斑@是庸人哲學，約瑟夫·兆葛林?！被蛘摺霸趺崔k，Jane？”“我不能做你的情婦?！薄鞍盐胰踊厝グ??！?/p>

同宿舍的George也就在這個時候，在桌子另一邊，開始念他的文學作品《欽差大臣》：“阿歷克賽，你這個老雜種，我要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念道：“有一回，把我當成總司令了。”“我是彼得堡的官員?！薄白摺侥沁吶ァ！?/p>

宿舍里一時有了日本、西歐、俄國幾種文化色彩，斑斕駁雜了起來。

Wolf是個過來人，年齡在研究生中算大的，又有了孩子，對很多事情就有獨立的看法。比如他說每個來讀研的女孩子都是因為不滿意自己的舊生活。又比如，書呆子的一位大學女同學在新婚之夜大出血，因白血病去世了，Wolf評論說她對象又會有另一個女人，又豐富了人生經(jīng)驗?！斑@太殘酷了?！睍糇有睦镎f，可是一想他說的也有道理。

恩格斯說，愛一個人意味著愛一類人，而同此類人中的某個人結(jié)婚，僅是一種偶然。Wolf引說。

他時常有幽默感。說一個人到國外定居又回來了，“鼻子高了？”他不失時機地插入這一句幽默的話。大家討論照片要帶幾張，三張？六張？七張？一個說：“我?guī)Я硕畯?。”“那正好，借我?guī)讖堄??！彼f。填寫表格要用藍黑、黑而不得用圓珠筆和純藍色的筆。“我們都是純藍的——純藍派?！彼f。去郵局取不出錢來，因為學生證丟了，只有介紹信，郵局不給提取，“你是哪個機械學院畢業(yè)的？”他倒不失幽默地諷刺郵局工作人員。

研究生之間少不了一起喝酒，有些酒令很難忘：比如說停令時，先笑者罰;比如不準說“喝”，不準說“酒”，違者罰;比如有“明七”，也居然有“暗七”。

而Wolf嗜酒，且酒后特愛指點江山。他與疏志強的干仗，就發(fā)生在酒后。

校園舞會上有人打聽可可，同樣有兩女孩向可可打聽Wolf。第二天晚上，可可來，說有兩個女孩子邀Wolf跳舞，“好好梳梳頭，人家在樓下等著?！?/p>

“你看，饅頭里是什么？”一條線而已?！澳鞘丘z頭的神經(jīng)！”Wolf 說，“趁熱吃下去吧，吃下去就好了?！边@是魯迅名篇《藥》里的熟句，大家聞言皆笑。

研究生們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地充滿了機趣。

打飯碰上，“有緣。”

“不是冤家不碰頭?！?/p>

“咱們萍水相逢、卿卿我我、紅顏薄命……”

——Wolf說出一大串形容詞，后邊一女孩子端著飯碗直笑。她叫阿慧。

本科生阿慧和Wolf有了一次機會一起練習配音，準備中秋晚會的節(jié)目。阿慧吃桔子后，把桔子皮擺放得仍舊像一枚完整的桔子，只是略微開放，如一朵小心盛開的花，23枚種子盛放在桔子里面，干干凈凈、利利落落。她可是一位細心、整潔而有美感的女孩子！她常穿紅色面包服，白色的運動鞋，有著紅蘋果一樣的臉色與臉型，一雙明亮的眼睛如山泉。Wolf和她練了一段時間的配音，可可聽說后，從樓上下來：“聽說有個女孩子和你在一起？”她說，“你真會生活！”

一大早，書呆子洗臉，水嘩嘩地。Wolf半睡不醒：“誰在游泳？”

Wolf一不小心踏進水坑。

“活該，誰讓你把皮鞋擦得油亮了？”書呆子說。

話沒說完，書呆子一下子也掉進了另一個水坑。

一個漂亮女孩子飛車而過，“像只美麗的蝴蝶?！睍糇诱f。

“蝴蝶是毛毛蟲變的?！盬olf提醒說。他總能說出一些不同凡俗的結(jié)論，特別是關(guān)于女性的，有一次見女孩子在練早操，他說“姑娘們在練身段——給男孩子塑造神話?！?/p>

“你的眼鏡多少度？”

“150度?！辫F匠說。

“300度。”可可說。

“我500度?！睍糇诱f。

墻角冷不丁傳來一聲：“我零下600度！”

自然是Wolf。

Wolf吃花生時，扔到空中，落到口里，說這叫花樣吃法。

周末，George回來了，“你找誰？”正花樣吃中的Wolf裝作不認識。

書呆子讓可可坐他床，可可走到Wolf床前，坐在床角，“小胡過來坐?！彼凉M有信心、蠻有把握地安排了，拍拍她和Wolf之間的空床地帶。

書呆子白了一眼走開，坐在自己帳內(nèi)。

過了一會，她走進來，站在書呆子帳內(nèi)，“討厭！你?！编乔?。

一種撒嬌。

可可帶來山楂。

“大的酸。”Wolf品嘗后，真切地說。

書呆子和可可聞言后，相視笑了。

Wolf為人詬病的是他暴躁的脾氣，他的酗酒，他和幾個人的干架。

他和George吵，和賈東榮吵，和疏志強吵，和書呆子拍桌子，和周扒皮不和，和楊其盛不和。他訓斥任何人，習慣支配任何人，來自于秦始皇故都的人都是這樣子的嗎？

Wolf和疏志強干仗，后者卻把Wolf的被子從二樓一下子扔窗下去了。

強人之后更有強者啊。

疏志強是哪個專業(yè)的？已然記不清了。他會德語，那發(fā)音卻像賣羊肉串的一樣。久來書呆子宿舍，與書呆子熟悉了，他講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他在Wolf面前是一位強者，在柔弱的書呆子面前卻是溫柔的。他的朋友并不多，在書呆子面前反而能敞開心扉。他談自己“那東西”小而自卑的心理;談自己跳舞后的空虛、失落感;談他夢見商店里出售塑料、柔軟的陰道;說自己曾偷過東西、曾偷看女人換衣服、甚至偷過錢;說自己喜歡蒙頭睡;談配種、生物工程……他箱中有不少的避孕套，畢業(yè)時曾“揮淚大甩賣”。

后來，書呆子懷疑，疏志強說的這些真假難辨的生活經(jīng)歷，也可能僅僅是為了展示他經(jīng)歷的豐富、成熟而編造的故事？

1991年的那個特殊夜晚，薩翁宣布：“……北京……”

Wolf舉起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子，最先站起來，噢的一聲歡呼。

小小的研究生活動室沸騰了，歡呼聲此起彼伏。外面不知誰放起了鞭炮。

隨即大家明白原來歡呼錯了。下一屆奧運會主辦地是悉尼，不是北京。

但大家再也沒有東西能夠發(fā)泄出來了。累了。該泄的已經(jīng)過早地泄完了。況且已是半夜了。況且已不是北京了。況且研究生會黨支部的領(lǐng)導們?yōu)榱伺c民共樂，半夜里也來跟大家一起看電視直播。

有他們在，酒瓶子仿佛就格外沉重，就甩不起來。

（Ⅳ）George

George是最晚一個來報道的。剛來到宿舍的第一個晚上，George有極強的不安全感，一晚上都開著燈。

“明晚把門也開著睡！”Wolf第二天一大早說。

鐵匠也說做噩夢，以為頭皮炸了。

George來自于河南，曾在廣州生活過，他曾跟書呆子講過廣州販毒者的故事，他的朋友中有接近販毒的，或者本身就是販毒者也有可能。

George講，株洲火車站的扒手也姓趙，那人微露出自己明晃晃的刀子。

“黃道黑道？”

“黃道。”

“買賣大??？”

“不小?！?/p>

“幾頓？”

“四五噸?！?/p>

“公還是私？”

“公。貨已發(fā)到廣州。我這回去交差的?！?/p>

原來是本家，喝酒喝酒。于是一起喝酒。喝酒也不敢喝大了，其中有很多規(guī)矩與門道。

買走私的三五牌煙，里面全是衛(wèi)生紙卷……

George講黑道外出時打水的規(guī)矩、面孔如何板，刀子如何帶，向警察打招呼的套路，對書呆子他們這幫子從學校走到學校的純學生而言，那真的是太新鮮太開眼界了。

有一張照片，是他和深圳三個走私小孩在一起的合影。那三個小孩眼睛中的眼白一式地偏多，仿佛靈魂中原本就缺少了什么。

George常有可愛處，比如他一個人出錢給大家照相。中秋時，George給宿舍里留紙條：“哥們，我回泰安去了，月餅是我買的……”真是極大方又浪漫的一個人。

他也很會生活，也有強烈的生活感與娛樂才能。講和妻子鬧矛盾時，他這樣說：“請讓我時常想念你的溫柔?！边@樣一說，妻子便不好意思再吵架了。在George眼里，有趣的女孩子是這樣的：你說一句幽默話，她會來兩句，順著來。George的女人觀也有點庸俗，或者說生活化吧：“愛是這樣的甜，新鮮早餐奉獻，打毛衣，送上報紙……”他愛模仿這一段臺詞：“女人是騙子……當暴風雨來臨的時候……”George常常很晚才回宿舍，但當他回來時，你老遠就能知道是他來了，“夜來香……”這段歌詞在宿舍走廊里遠遠地響起時，那就是他回來了。一路哼著小歌，扭著小腰，夜生活過得滋潤極了。

George說，他在珠海時，四人一宿舍，夏天到了，每人會帶回一個舞伴睡覺，在蚊帳里干那事，床咯吱咯吱的——也不知是吹牛還是真的。

有一次他又吹牛說，他和兩個女人有過那種關(guān)系。他介紹初次和一個女孩子接吻的實戰(zhàn)技術(shù)——先假裝不遠處有人，接著說“別怕，”緊接著就把人攬了過來。有了第一次，也就會有第二次了。

George下棋時的樣子最為可觀。他悔棋、試棋（見人放了又改過來）;誘棋（“我要吃你……了”）;錯數(shù)棋（最后算數(shù)時）;趁人不注意時挪棋;罵棋、笑棋，進行心理戰(zhàn)（“你這兩下”、“交棋吧”）;賴棋（制造歪理：“要不是……”或“其實我早……但……”）;催棋（在自己棋運好些的時候）。

他哪里是在下棋，簡直是在說棋、享受棋。

他其實就是一個享樂主義者。

他唱歌好出洋相?！皫А菝?。”戴了好長時間才戴上，距離聽起來少說也得有兩千里。見毛主席招手像，他也招手飄過。唱著“有個好姑娘……”，并舞著。他總是快活的。他發(fā)音which時，不是原音，而是類似于“圍棋”的聲音，是一種很奢侈、帶點放蕩口吻的發(fā)聲。

有一次，書呆子和George一起走路，他照例一邊唱來一邊舞，這次又隨手無緣無故地放倒手邊的一輛自行車，伴著歌的節(jié)奏。旁邊一女孩驚訝地張大了口，她不理解，這種不理解其實顯示了一種純潔和樸真，也反襯了George南方式的無厘頭。

可可剛到書呆子宿舍串門時，捏手指節(jié)畢剝作響。George的第一反應：“我靠！”——他大約沒想到女孩子會捏手指。

后來嘛，自然都熟悉了?？煽蓙硭奚嵬?，他就給講戰(zhàn)場上的故事，說一個黨員，死了（他模仿動作，手撫胸口，身向后仰。）連長摸他手所撫之處，見是入黨申請書，就同意這人入黨。后一查參加過動亂，“那不行?！敝蛔氛J為烈士?！笆裁?？”死去的戰(zhàn)士又蘇醒過來了（模仿）。這逗得可可哈哈大笑。

他欣賞“音樂醫(yī)生”磁帶時，根據(jù)提示比劃著，煞有介事。他還會模仿機器人，一副嚴肅呆板的面孔。他還能模仿狐貍，左手往下拉長鼻子，右手用雙指擠雙頰向上，把臉上的肉貯藏在鼻子上面兩旁兩個小肉垂。

“好玩，嗯好玩。”可可總這樣說。

他的確是會逗女孩子開心的。

George講他小時的故事：“媽媽，別人都有小妹妹，為什么我沒有？我也要一個?！苯Y(jié)果來的全是弟弟?？煽捎谑钦f她小時候倒希望有個哥哥，羨慕別人打了架會說：“我找我哥哥去?！?/p>

George能把走之旁想象成一艘船，反文則像一個狐貍頭，于是畫了一艘船，上有狐貍在駕船遠航。這展示了他的幽默和想象力。實際上，書呆子宿舍四個人的英文名字就是他給起的，頗有紀念意義。

George有次也貌似對書呆子說了一次真話，說他是大四臨畢業(yè)前談的戀愛，那才是他的第一次。George還說書呆子有很高的審美力，這一點，書呆子很高興地笑納了。

研究生人人都有電爐子。George的電爐子不很好用。有一天，他插上電源，電爐子沒反應。他于是借來螺絲刀忙活了半天，費了很大工夫，到了晚上才忽然明白原來是停電了！

他稱電線為電衣，書呆子覺得這很形象，電也有衣，那衣服里面是害羞而情感熾熱的電姑娘嗎？

George的朋友群中，有強人疏志強，有玩搖滾、畫油畫、善跳交誼舞的青年教師王亞平，還有南方人阿龍。阿龍曾引用馬克思的話說，事物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它們脫離了實踐。這句有無比概括力的名言把神秘主義、虛無主義、唯心主義一概否定到底了。書呆子感覺很深刻，記住了這句話，從而也記住了阿龍。

至于阿龍長得什么樣，倒是沒有印象了，大約長得有點像施瓦辛格吧，一個硬漢子的形象。

（Ⅴ）可 可

宿舍門開了，一張小圓臉探進來，“哎，你還想聽錄音機嗎？”分明是借口。

“只有見了你們，我才覺得像是見了親人，才覺得活得有勁。煩死了，真沒意思?！庇忠V苦了，坐在書呆子對面?！澳憧此Φ枚嗉冋妗！闭f書呆子?！斑€是弟弟好?！睊糇拥奶评哮嗁N紙。翻紙盒找糖：“怎么還剩一塊了，上次來還那么多呢——噢，還有一塊——你們都吃了吧?！薄斑@一塊留著，我下次來吃?！比鰦墒桥说奶煨?。她有小孩般的可愛。

看見Wolf的高跟鞋樣式的煙灰缸?！笆裁囱剑〕笏懒?！”用書擋在一邊，不讓自己看見。書呆子喜歡這種表達。Wolf的煙霧飄渺如云。“你抽煙，真沒治?！闭fWolf?！澳銈儌z也抽煙嗎？”問同一宿舍的鐵匠和書呆子?！俺椤！眱蓚€異口同聲地說?！斑@么點小孩子還抽煙。唉！”她說書呆子，夸張地說書呆子小。其實她只比書呆子大四天?！澳泻⒆映闊熅烷L大了。”Wolf聰明地說。

玩了一會，她起身，說：“我給你們煮雞蛋去，別想太多，一人只有一個。”

她會來借書，借磁帶，借錄音機，送好吃的東西如雞蛋和蘋果，送信，發(fā)悶時跑來玩。

“理發(fā)了你瘦了一圈?！薄澳愕拿抡l給織的？”“西裝革履地到哪去？”——她這樣問書呆子。她用目光尋找書呆子的目光。

她向書呆子問好，聲音柔和得像春風，像春水。你甚至能看到她聲音柔美的線條。

上牛教授課時她一直低頭，說怕被他的圓眼逼視。牛教授的眼也的確是太圓太大了，很對得起他的姓氏。他的牛眼據(jù)說能一下子看穿看透地球那面的美國。

給書呆子送信，研究生的第一封信，要郵票。書呆子立刻答應了。他有兩大本集郵冊。

紅紅的惹人憐愛的小指頭，走路姿勢挺好，身體直而不僵，亭亭玉立。但她也并不是美麗的或嫵媚的。她嘴角的皺紋。她蒼白的臉色。她臉上的斑點。她瘦弱的不性感的身體。但她純真，笑聲很好聽，字也秀氣，在研究生中的人緣尤其好。

廟會上，女老鄉(xiāng)阿華纏著書呆子，書呆子沒法跟可可玩，她也似乎忘了書呆子，和George玩得很開心。George給她買了五個大紅汽球，過馬路時，她一個人牽著汽球，走在圓圓的夕陽下，夕陽映著她的一張圓臉，好一幅美麗的大特寫，書呆子不由一陣感動。

汽球不小心被甘蔗刺破了，她欲哭的樣子。George來圓場。她穿著黑上衣、紅運動褲，書呆子說是“紅與黑”。晚上她又和George一起練口語，放了抒情味很濃的薩克斯音樂作背景，再后來他們換了衣服去跳舞，留書呆子在宿舍里用功與發(fā)呆。

“今晚的電影票，系里發(fā)的，你去嗎？”她問書呆子?！拔也蝗ィ野哑苯o老鄉(xiāng)了?！薄澳悴蝗?，我也不去?！彼哑彼o書呆子，和同伴一起到教室里去了。

書呆子心里一動。

喝酒。書呆子偷喝她紅酒，故意地。書呆子吐了，她給書呆子拖地。洗漱間，給書呆子捶背。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地過來問：“沒事吧？”又嗔道：“真丟人！”

“拿黑名單來，我給我同學介紹對象?！彼幸惶?，這樣說，“23歲就結(jié)婚——這么小，真是墮落?！币贿厰?shù)落：“黃某某，1米78，胡，給你介紹這個吧?！?/p>

“黃霉素？”Wolf假裝不懂，“我還沒生病?！?/p>

“‘女人多不好聽，怵人?！彼f。當時George在念：“女人啊，女人，women are women，they swim form wave to wave.”后邊的是教材中的一句話。

再一次喝酒后。

“他中專畢業(yè)，在中學教書。”提起她的他，她臉上紅撲撲的，“你還小。有女朋友是負擔，好好享受現(xiàn)在?！彼f。

一塊兒去外文系聽課?！斑@老外的胡子多可愛啊，摘過來我玩玩。”書呆子說她是“胡子崇拜”。她說巴甫洛夫畫像的大胡子“好玩”。問George：“你這八字胡，迷倒了多少女孩子？”她吃吃地笑，旁邊一個外文系女生不耐煩地說：“別說了。”可可影響了人家學習。

事后George說書呆子應該回擊那個不耐煩的女生，書呆子卻覺得可可的話的確是太多了，而且是在人家的課堂上。

她做夢夢見父親不要她了，要把她賣了。這是女孩子長大后都要做的夢嗎？

女同學南南來看書呆子的第二天晚上，可可來“看看大家”：“老胡，聽說一個摩登女郎來找你？”

很注意書呆子。書呆子輕輕一叫她，她就快速地回頭，仿佛早就等著書呆子喊她一樣。擦桌子時和書呆子哼一樣的歌。

不著襪子，赤腳拖著拖鞋走進書呆子們宿舍，且拔出一只赤腳，附在另一只腳的腳背上。紅紅的肉腳，幾個小白芋頭般的腳趾。

用手抓茶，不用人請?！澳憬o我這么多，我懷疑這茶是不是有問題?！?/p>

Wolf晚上睡前洗的頭，早上成大爆炸式了，可可稱之為“哥特式”頭型。

書呆子上她們宿舍去送花生，是從老家?guī)淼摹?/p>

“我們宿舍冷，你們宿舍暖和，咱們換一換吧?！彼f：“你來，住這兒。她指她同宿舍小田處，她的對面?！?/p>

她仰躺在床的姿勢也很眼熟，似書呆子的。

可可病了。書呆子有理由在她們宿舍里待了好長時間。

書呆子說希望有純粹的愛，徹頭徹尾的愛，花信子因此說書呆子幼稚，說成熟的愛都是復雜的。

可可的宿舍里有三個人。除了可可，還有花信子和小田。花信子愛鐵匠，每晚到教室就是為了看他一眼。喝酒那晚和鐵匠長談，給他最大的蘋果?；ㄕf她有三個戀人，愛情是累的，她說。談這些時她把腳露出鞋，手伸進衣服撓癢，毫無顧忌。落魄女人喜歡列舉她的情人。

她和男友吵架：“我這么丑，干么找我？”說是通過貶低自己以貶低他。這是多么奇怪的邏輯。她的日記：小三來信了。沒課，配眼鏡的錢，云云，都是生活性的細小瑣事。有一條挺有意思：11月11日，給P上愛情理論必修課，課后輔導。

小田說她曾主動追過一個男孩，那男孩居然說害怕。

看林子寫給可可的信，信中稱她“寶寶”、“貝貝”、“女寶寶”、“云女”、“小云孩”……那包括一些被粘貼起裂縫的信?？煽烧f她男友給她帶來負擔。

“我腿疼?！被ㄐ抛诱f?！拔乙餐忍??！笨煽烧f。“我腿也疼?！睍糇诱f。大家便笑。

用刀子叉石榴，沒成。書呆子受了啟發(fā)，就拿起刀子給她叉一個。她飛快地咬了去。

可可愛媽媽，其次是家里的貓，再次是爸爸。她走后家里的貓兩天沒吃飯，“爸爸，你也這樣待過我嗎？”

她大學照片并不漂亮。

可可的詩歌本，是男孩子給她寫的，不是她男友。

花信子就立刻搶過話頭來說她的一個戀人，也不是男友，給她的詩發(fā)表在《農(nóng)民日報》上，說是《農(nóng)民日報》的主編。

一談她男友，花信子會馬上截去說誰也比不上她的小趙了?；ǖ目陬^語是“請客”，可可是她的搖錢樹一般?；ńo男友的信，潦潦草草，以示她的統(tǒng)治權(quán)。給可可看，可可看也不看，一揮手：“通過?！?/p>

花信子跟人交了朋友之后，第一句便問“你這兒有蒜嗎？”或“這張畫給我吧。”或“這罐頭給我吧?！被颉罢埧??！?/p>

跟可可走在一起很累。她身上的香味。她的緊身衣。她拿過的小放音機有香味，是香粉、香撲，不是香水、香精。有種麻醉感，清醒而尖銳的香的麻醉感。

石板上的粉筆小孩畫，“看你亂畫的?！睍糇庸室鈱煽烧f。

她喜歡“高傲的動物”，這個修飾語用得多好啊。她說這樣的人純潔明了，心地透明。書呆子就是這樣的高級動物。

在宿舍里打小田的屁股，撒嬌，真可愛。小田也是：仗著你師兄弟都在——

可可說書呆子的生活像個僧人。書呆子也的確像《紅樓夢》中的妙玉一般，過著清潔的生活，內(nèi)心卻翻滾著欲望的波浪。在別人面前，書呆子妙語連珠，在可可面前，書呆子卻說不出話來。在可可那兒，渾身冒汗，以書扇;在自己屋里，同樣衣服，卻大出冷汗。

可可有幾件事讓書呆子印象很深。初發(fā)工資，給家里老母寄去五十元。那是1991年的五十元，拿到現(xiàn)在約相當于上千元吧。她銀行里存款有一百元整，書呆子偶然發(fā)現(xiàn)的。她性格好，是整個研究生中最受歡迎的人。她交際廣，朋友多，曾找人學書法，并答應送“史政委”——史振委的昵稱——蘋果，等等。史非要可可把條幅掛在墻的靠床處。

幾乎每個人都喜歡她。已近耄耋之齡的沈老師喜歡可可，有時會用車子帶著她，有一次不知為什么，可可打了沈老師一下，“老小孩！”

她說曾喜歡一老頭，教邏輯的?！澳阍趺磿矚g老頭？”書呆子不解?！八苌屏??！彼撬恼n代表，不過從來見了面不問他好。后來他被人撞了，被扔到了醫(yī)院門口，他家里的人沒有理他的。那是一個破碎的家。

可可吸引書呆子的，一是善良，二是聰敏，三是嬌小可愛。她那雙眼睛和笑容，那么好看動人，讓書呆子著迷。

“我們宿舍的美男子?！笔氛既惶峒耙粋€人?！罢l是美男子？我去看看。”可可馬上感興趣起來。

她就是這樣簡單感性的一個人。

書呆子一個人在宿舍里時，可可就不來找他;來則一會兒就走，或者坐，遠遠地?？煽梢粋€人在宿舍里時，也避免和書呆子談話過多。

書呆子就忽地想起了她宿舍門后晾曬的粉紅色鑲邊鏤空小衣服來了。

可可剛睡起時，臉上紅潤驚人，那是純粹的紅潤，白里透紅，是內(nèi)在的溫暖反上來了、好夢中涌出來的，能持續(xù)達半個多小時，才轉(zhuǎn)成淺淡紅色。

知道高爾基有個情婦，“以前我不喜歡他，覺得他干癟，現(xiàn)在倒喜歡他了。”她說。

給書呆子的蘋果是最大最好的，大得把書呆子嚇了一大跳，這蘋果簡直比她的小白手還大，一看見它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飽了。

自學考試閱卷。有的填波斯中古詩人為羅伯斯庇爾，有的填英國近代戲劇奠基人為梅杰，有的填日本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奠基人是岡村寧次……

“人是歷史的人質(zhì)。這是人的最高本質(zhì)、價值?！睆母吒叩木碜诤竺嫣痤^來，鄭老師說。別的隊改卷進度快了，鄭老師就寫：“最高指示：風雨同舟?！眲e人偶爾改了別組一份，他就說：“不要販賣國際主義。”

讓書呆子去多拿幾份圓珠筆芯。“小東西小孩拿?！睍糇訉λf。她捶書呆子，那感覺真好?！皩﹂L輩要尊敬。”她對書呆子說。用腳捅書呆子，書呆子說：“驢不勝怒，蹄之。”她少報了幾份閱數(shù)，書呆子想她是恐怕人家自卑。她可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喊書呆子加入她那個組去批卷，聲音真甜。書呆子給她畫紅胡子，刮她鼻子，她又去刮老云的。他們相對坐著，說笑著。

多么愉快的一次經(jīng)歷。

老云謂可可說：“你頭發(fā)像小胡。”

一塊兒學習。“Case在這兒怎么講？”“不就是kiss嗎？”書呆子做了一個姿勢?！坝憛挕?，她說。

她解釋“新娘”和“新郎”。說男人結(jié)婚是為了找一個新的娘，女人則是為了找一個新的兒郎。這解釋倒挺新奇。

在上課。給她小紙條：“Last night， I had a dream：you were crying over a crumpled letter and I kissed you dry.You said you had a heartace，and I kissed your heart.”她回的也精彩：“So brave a boy：you are impolite in your imaginary world.As for my future，I have an only dream，so far and so near.”

“kiss”信后的可可，回避著書呆子。她換衣服勤了，常會出現(xiàn)在書呆子前面不遠處。

談和他的男友一起去蓬萊參加聽力考試，他正數(shù)第一，她倒數(shù)第一，談他的請客和自信心，興致勃勃地談，說他寫一個漢宮秋故事，兩萬字。這居然給書呆子以小小打擊，使他有了小小的失落感。她說讀拜倫再讀普希金的詩，沒味。她也不喜歡夏多布里昂。而書呆子不喜歡拜倫，卻喜歡普希金與夏多布里昂。

可可你個子太矮了，書呆子說。

這叫精練，你太浪費了，她回擊。書呆子是瘦高個。

我這是體現(xiàn)了向上的精神，你不思進取，安于現(xiàn)狀，書呆子又說。

書呆子把代捎的書直接送可可宿舍去了，她剛好也直接來書呆子宿舍找，“這個孩子還怪勤快的。”嘻嘻哈哈地走了。書呆子很喜歡她這樣稱他。

要書呆子拿照片給她看。用拳頭擂書呆子、捶書呆子。書呆子很喜歡這樣子?！澳隳莾蓷l大長腿！”她說。稱書呆子老笨?！盎疬@么大？”——見書呆子長了粉刺時。

可可住三樓，書呆子剛好住在她們樓下?？煽捎写卧跇巧隙迥_，書呆子在樓下宿舍里剛好聽見了。那時她正穿了“原子裝”，很神氣。

“她丈夫怪漂亮的，真氣人?！彼倪@些話說出來，對書呆子而言真新鮮?！澳銈兌疾徽f話，我走了?！薄翱粗銈兊皖^學習，真難過。”可可斷然書呆子會后悔的，因為書呆子只顧學習不會休息，不會玩。書呆子說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輕。她說書呆子的“‘輕理論”是錯誤的。談書呆子的冷臉、冷嘲熱諷，埋怨說書呆子總把心靈的大門關(guān)上，不讓別人了解。

一個晚上，可可過來。書呆子給她講他大學時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戀情。“記得這么清楚啊?！薄拔医?jīng)常復習?！薄皩ξ遥侵荒苁且环N遺憾了?！?/p>

她閉門就走，這是書呆子的動作。冷淡的語調(diào)，“鄭老師那兒？不去。”拒絕，這也是書呆子的風格。

教室門口撞了個滿懷，她低著頭，仿佛早就知道書呆子要在這時開門出來一般，她大衣在教室里，書呆子知道她一定在他趴著休息時，在后窗看他。她惹書呆子生氣，又不愿書呆子生氣。

“可可，有小英漢字典嗎？”

“有。”

“拿來我用好嗎？”

“你——命令啊?！彼僚?。還是很快地送來了。

書呆子穿著綠背心，她也換了綠衣服。

“衣服我給你熨一下吧?！睕]人時，她悄悄在書呆子身后說，“后面皺了。”

“……好吧?！?/p>

回來看看，不太皺啊。

可可上課時還挺老實的。下課時側(cè)頭看同位，實是看后邊的書呆子，姿勢就像書呆子了，第一次回頭來時，書呆子單手托腮，她一會兒也是這樣了，第二次回頭來，書呆子雙手了，她也成雙手了?！拔椰F(xiàn)在像豬一樣，吃了睡，睡了吃。真想自殺?！盙eorge趕緊給她胃藥和“音樂醫(yī)生”磁帶，她咯咯笑了。

她不愿聽中國古典音樂?！疤淞恕！彼f。而這是書呆子最喜歡的。《平湖秋月》、《高山流水》、《二泉映月》、《春江花月夜》……它們讓書呆子在煩躁的時候能夠心平氣和。

可可突然蒙頭睡。她等那個青梅竹馬的他的信，沒有便坐立不安。

她的選擇也非常痛苦。

在夢中喊他的名字，花信子如此說可可。

（Ⅵ）五季風景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也是學習的好時機。

“戰(zhàn)爭是一部絞肉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戰(zhàn)爭絞死。這場戰(zhàn)爭因而極大地影響了歐美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極大地影響了二十世紀的文學、藝術(shù)……”

鄭老師在講美學理論的第一課，先從“二戰(zhàn)”講起。

——講到了美學對象，“鄭老師給美學找了個女朋友?！卑y在下面同步題解。

鄭老師長褲膝蓋上打了兩塊補丁，Wolf試探著指出這影響了和諧之美?！斑@補丁是老婆補的。凡是老婆補的，都是美的?！编嵗蠋熣ＵＱ壅f。

鄭老師給大家分享了他做學問的方法，“我認為做學問的方法有三：

“‘打井式，深卻窄;‘挖池塘式，淺卻寬;‘大海式，像百科全書一樣的豐富。

“學者應該有金字塔式的知識結(jié)構(gòu)。文史哲法藝、化學、物理、生物，左右逢源。塔尖最上方的才是你的專業(yè)。這也是‘約和‘博的關(guān)系。

“要治學，腦子里不要全是一堆人名、冒號、引號，誰誰說，誰誰說，就是沒有自己說。翻案文章，也不要聳人聽聞。‘名詞爆炸也不行。文章有‘深入深出的，有‘淺入深出的，有‘淺入淺出的，而最好的當然應該是‘深入淺出。”

鄭老師特別欣賞“卡片派”，就是讀書善記卡片的研究方法。他說：“要亂七八糟地讀，顛三倒四地想，沒完沒了地寫?！敝挥羞@樣，才能通向自由高妙的思想境界。

George和可可在忙著傳紙條，George約好請可可她們看一部什么電影。

鄭老師講到浪漫主義。

“比如浪漫主義，光看不行，還要聽，像舒伯特的音樂。

“浪漫主義大有研究頭，比如浪漫主義中的吉卜賽人形象問題，浪漫主義中的少數(shù)民族形象問題，浪漫主義的場所特點問題——在教堂、城堡，比如巴黎圣母院，還是其它地方？”

講魔幻現(xiàn)實主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得聯(lián)系拉美大地這塊生產(chǎn)神奇的大地，比如委內(nèi)瑞拉的壕溝、巨型的神像，甚至百慕大、外星人……允許先胡亂聯(lián)系，落到紙上再精密聯(lián)系?！?/p>

老師們在知識的海洋里激情導航，研究生在知識的海洋里盡情游泳。

——好吧，你猜對了，也有一些人的確是在裸泳。

春天的校園更似花園。

那紫的、白的丁香最讓人望而生憐，讓人頓覺生之美好，讓人長久地徘徊欣賞之。而楊絮自身居然也是有體香的，這一點非得身臨其境才會有深切的感受。春天的校園里，可以說處處散發(fā)著一種或濃或淡、有淺有深的花香。花叢中的圖書館里自然也是這樣的，香味彌漫，剛開始會以為是女孩子身上的香水，仔細體察才知是館外的紛紜花香。

花的種類也很多，比如五排房樓前樓后，有的就是一隊白果樹。每天早上和晚上，總會有不知名的鳥兒在白果樹上各歡叫一次，很有規(guī)律，蠻有意思。這是她們的上課與下課？

校園花叢間的小路，花匠們也是按美的原理設(shè)計的，曲徑通幽、柳暗花明。校園里好多故事是在花間發(fā)生的。在花間發(fā)生的故事也多是美好的故事。

春天的大操場上，經(jīng)常會有個練籃球的老頭，投籃一投一個準，讓好多妙齡女孩子競折腰。會有個練短跑的十四、五歲的女孩，風馳電掣，仿佛風神。還會有個騎著單車來，混在男孩子里打籃球的女孩，也只有十四、五歲，著小綠衣服、小黃衣服什么的，有著微黑的腿。當然還有走在一邊，替她幻想、邊聽BBC的書呆子。

“……許多人在打架，……用腳踩，……又有許多人圍著看，校長也不管，反而鼓掌……”阿銀夸張地比劃著。

——別著急，那其實是梅花樁比賽。

那個臉上永遠掛著微笑的溫柔的女研究生阿佳，口口念念有詞，在念法語。自行車搬不上樓，歇一會兒，聞聲回頭，看到了書呆子，“需要我?guī)湍銌?？”書呆子問?！安挥?，謝謝了。”她著牛仔裝，白鞋。

春天是什么模樣，春天就是她的模樣啊。

這位中文系最漂亮的女研究生，丹鳳眼，眼神中有異彩，小巧的鼻子，勻稱的臉。夕陽西下，一個男孩子在她身旁輕聲訴說。

她輕輕地嘆息著。

他們站在齊腰的冬青樹叢前，低頭，輕撫著小冬青葉嫩芽。

另一邊，操場上幾個女運動員在訓練，她們不漂亮、但壯健。

還有那個活活潑潑的藝術(shù)系女孩子，一時分不開小紅鍋蓋，書呆子幫忙揭開蓋子。在春天來了的時候，她的青春氣派，像一種捂也捂不住的氣體，咕嘟咕嘟毫無保留地冒了出來，那種盎然的生機讓人如沐春風。漂亮的她喜歡著素潔干凈的大方衣裝，腦后的長刷子左刷右刷，輕巧地就把小伙子的眼神刷上去了。

青春是飛揚的，青春也是沉靜的。而青春即使是靜靜地坐在那兒，你似乎也能感覺到她無比強勁生根發(fā)芽的勁道。

周扒皮說他小時光吃肉，不吃青菜。后來他姐姐讓他吃青菜，“姐，你看我是不是變綠了？”他吃了幾頓青菜，這樣問他姐。

頑劣如扒皮者，也有春天。

“爸爸，馬克思是塊巧克力嗎？”研究生會叢主席的女兒問。這可是真正的早春之聲了。

夏日晚飯后，這一群研究生坐在馬路邊，對過路的姑娘們進行現(xiàn)場“審美”?！斑@是精神占有。”李建盛說。路人匆匆，只為生存，人來人往，多為食亡，這群人卻在悠閑地審美。

他們順路還買著“野大雞”。那時節(jié)，他們從小攤上買來散裝大雞煙，兩元錢能買好大一包。他們還買散裝的方便面，以省下錢來買一些書籍。書呆子的胃就是那個時候吃壞的。

記得有個“好來屋”發(fā)廊，門內(nèi)門外有些穿得比較儉省的女人。她們不停地呼拉著已經(jīng)很短的裙子，仿佛極不耐熱。又有幾個著高跟鞋的女子“得得得”地從研究生們眼前走過。“女孩的高跟鞋，證明她們脫離現(xiàn)實的程度是比較高的?！盬olf評價說。

研究生買鞋，對鞋的評判標準也跟別人不一樣：“這個形式不好，但內(nèi)容還行?！辟I肥皂而不買洗衣粉，“洗衣粉太籠統(tǒng)、太抽象，不如肥皂看起來更具體、透徹。”“打回車打回車?！薄@便是往回走了，他們新近上了計算機課，把有些術(shù)語直接用在了生活中。

公交車站很多人在等車，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唱《其實你不懂我的心》。一個母親和兒子玩拍手游戲，兒子總是輸，總?cè)?，母親則含笑不理。

“別擠了，再擠擠成照片了?！鄙瞎财嚂r，周扒皮大喊。

1路公共汽車上的扒手，以報紙為道具，假裝看報紙，手伸出去偷東西。

“我看你是不想吃饅頭，想吃槍子了?！?/p>

識破小偷把戲的老漢義憤填膺地說。

“紅塵呀滾滾，癡癡呀……”一個四、五歲小孩唱。另一個小孩唱：“讓我一次愛個夠?！薄笆欠褚训搅朔质值臅r候?！边@是流行音樂風行的時候，所及之處，小屁孩也概莫能外。

那是1992年9月的濟南。這座學校的校外小攤上，有人賣戈爾巴喬夫布娃娃，娃娃額頭上的那塊紅斑特別清楚。從大街上走過瘋子似的一個人，高舉毛主席像，周扒皮說他一定受過刺激。有人賣“紅嘴唇”（上寫英文kiss），單純的一個大紅嘴唇，有兩個人頭那么大，給人的感覺挺特別的。

馬路這邊綠地中，有笨重地反映現(xiàn)實的雕塑。雕塑周圍堆了些垃圾，蒼蠅仿佛在那兒開奧運會，蚊子也不甘寂寞地作了拉拉隊。

“夏夜是可怕的。”左拉寫道，因為時常有撩裙子的女人走過，而勞倫斯也有同感。左拉則備受欲望煎熬：“他寧愿死在一個妓女的懷里。”但這當然是腐朽墮落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作家所寫的西方的故事，而在我們這個蒸蒸日上的有無限優(yōu)越性的社會主義國家里，夏夜必定是溫馨、可愛的，研究生們必須是在燈下安靜地讀書、思考、寫作……

不過，那時候也正是《廢都》《英兒》流行的時候。

中秋之夜，研究生會舉辦了新穎別致的晚會。

喜劇之王阿銀即興講了個故事，說有個小女孩想吃羊肉串，反問老爸：“吃羊肉串的女孩子不是好女孩子嗎？”沒辦法，辨不過她，只好買。據(jù)考證，這個神奇的小女孩就是叢主席的千金。

阿銀又講了個笑話，其中有問答：“你怎么了？”“我變態(tài)！我長錯了！我對不起觀眾！”引得大家哄笑一片。

Wolf與本科生阿慧配樂朗誦了中外幾部電影中的著名對白，聲情并茂，動人心弦。那經(jīng)典的影片、深情的演繹，與中秋這輪典雅深情的圓月是何其相配相諧。

阿銀報幕時又故意報錯：“下一個節(jié)目，獨子笛奏。”其實是李建盛的笛子獨奏《催馬揚鞭運糧忙》，大家忙著鼓掌。

阿銀和George還合作了一個不錯的雙簧，兩個人一前一后，前面人說，后面人做動作，抽煙、噴煙圈、擦眼鏡、哈氣、掏筆記本、看照片、飛吻、吃糖……會場里笑聲不斷。

George還有個繞口令：快說“方便面”、“面板”。那舌頭跟電著了一般，快速翻飛的上下嘴唇也跟燙著了一般，總之是非比尋常不一般。

詩人周扒皮朗誦了他新創(chuàng)作的詩作《桑葚》。他留長頭發(fā)了，加上原來的一臉絡(luò)腮胡，更具有了詩人的風范。他那大頭一揚，激昂陶醉的樣子，帶領(lǐng)大家進入了似遠又近的美好詩境之中。

老云是這級研究生中年齡最大的，他慢悠悠地唱了一首《天仙配》，那速度慢得啊，感覺剛好能配得上晃悠悠拉著小夫妻的駑驢鈍馬。他來自陜西，又唱了首《信天游》，把西北那蒼涼與空曠唱了出來，在這秋夜之時，書呆子居然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來自藝術(shù)系的歌手胡美麗領(lǐng)跳了“我是一只白蘭鴿”舞蹈及采茶舞。她便是書呆子命之為“小紅鍋蓋”的那個。藝術(shù)系還奉獻了對聯(lián)穿插、京劇清唱等節(jié)目。

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來自十三個省、市、自治區(qū)的研究生代表們各自用家鄉(xiāng)話問候大家，祝愿祖國繁榮昌盛之類。南腔北調(diào)，用聲音拼成了小半個中國的版圖。

可可刻意打扮，坐書呆子旁邊。Wolf場下大喝特喝。花信子瞅著酒瓶子仔細收好，準備賣點小錢。

書呆子意猶未盡，還私下設(shè)計、臆想了另一個版本的晚會節(jié)目，節(jié)目單上有：

1、“三言二拍”，說了三句話，拍了對方兩下肩膀。

2、提問環(huán)節(jié)：古代人近視了咋辦？惡作劇是悲劇還是喜??？嫉妒教是一種什么樣的教？

3、猜成語，比如用“伴奏”打兩個成語（聞雞起舞、夫唱婦隨）。

4、小品，其中給酒廠建議設(shè)“老春酒”或“紀叟老春酒”，用李白的詩大做廣告。

當然，這些太文縐了些，其實拿不上臺面的，只供書呆子在大腦的舞臺上表演，自娛自樂。

……

四天四夜一場大雪，一下子把秋天拉進了深冬。

書呆子剛說要是這個天能照個相多好啊，本科生小寧她們來了，拿著相機和膠卷。她們也住在五排房，我不清楚為什么會有幾個宿舍的本科生也住五排房，大約是本科生樓剛好住滿而研究生樓尚有剩余吧。

小寧照相時會把手托放在腮前，作多情狀。一棵樹，已然瓊樹銀枝，“這是女孩子的景，走，咱找點開闊的。”書呆子說。在大路上，“好，就這兒吧，可以用惠特曼的詩為題：大路?！?/p>

打雪仗。George一提議，小寧就迫不及待地扔雪球給書呆子，第一個和第二個都是給他的。書呆子則是平等對待，一個人平均一個地扔過去。

Wolf說，這才叫“冷戰(zhàn)”。

書呆子踢雪球，小寧也這樣。小寧滑雪，而她穿著半高跟鞋。她有點急于表現(xiàn)自己，且對自己的美有很強的自我感覺，走著路動起情來，總是猛地轉(zhuǎn)身回頭看書呆子的眼睛。小寧唱歌：“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她愛和書呆子站在一起，在旁邊走著走著，就溜過來了，“真想今天下午不去考試了?！?/p>

堆了一個雪孩子，George只露了個頭，半身隱在雪孩后，大家說這是“人面雪身像”啊。

小寧在家里是老小，哥哥大她四五歲。

傳說有一次，大家在餐廳里擠飯，擠啊擠，擠得一個女孩子出不來。吸取教訓，下次書呆子厚著臉皮也擠，一個女孩子此時就用手輕輕捶書呆子，“唉唉”，一看，是小寧?！笆悄惆??！彼残χ隽瞬蛷d。

她總把書包放在書呆子床上，總愛坐在書呆子床邊。她會下棋。她的笑聲永遠不過分，總是玲玲的。

她們幾個請大家看過電影。

正月十五，她們又邀請大家一起去看花燈。男女兩個宿舍的人騎上了自行車。

——你重不重?。?/p>

——我輕如鴻毛。

——你自行車技術(shù)怎么樣？

——反正奧運會上拿不了金牌。

大家一路這樣打趣著。Wolf在車后自言自語，書呆子謂之“尾聲”。書呆子在前邊說，那自然是“前言”了。

一年一度的花燈會是這個城市一年中最熱鬧而最有詩意的日子，那是人的山，那是燈的海，那是色彩的淵藪。

小寧穿著T恤衫，在那么冷的天。她的鑰匙鏈是“亥豬·吉祥如意”。

——我小時最怕人問我屬什么了，豬那么臟。

現(xiàn)在不怕了，因為成熟了。

是學生就會有第五個季節(jié)：考試季。

復習考試也是收獲靈感之時。這時候許多知識積壓在一起，相互碰撞，靈感火花因而來得也比較璀璨集中。

復習間較悶，而文學據(jù)說恰是“苦悶的象征”。

書呆子復習考試，那叫做地毯式轟炸，鯨吞、蠶食，步步為營，縮小包圍圈，三光政策，消滅死角……

復習期間最大的毛病是沒有創(chuàng)造性地重復，單調(diào)而沒味。如果每個季節(jié)配上一種節(jié)令之花，考試季配什么花？

文學之花！

“去球吧！”George一推課本說。

“革命尚未成功，諸君不許去球?！睍糇踊?。

臨考前看書，那是“讓我再看你一眼”。

政治考試大家只有一本指南，搶手得很，很多人只是聽說，幾乎連摸一摸的機會都沒有，那可真是江湖傳奇，是活脫脫的“孤本傳奇”，不亞于當年《九陰真經(jīng)》的級別。

考試期間、學期之末，又自然地刮起了下圍棋風、打撲克風。

“上班了，上班了?！蓖盹堖^后，George在走廊里這樣喊。

于是撲克開打。

打撲克也會創(chuàng)造新鮮語言，那給人以即時然而快捷的成就感——

“我這是打長拳?！?/p>

“灌了個滿壺?！?/p>

“對你實行三光政策。”

“穩(wěn)打穩(wěn)扎?！?/p>

“斬盡殺絕?！?/p>

“你還能成精不成？”

“誰說沒殼了——有腦殼。”

“誰說沒系了——有中文系?！?/p>

“我炸糊了?！?/p>

“帶一個家屬（掛錢）?！?/p>

“我沒有花臉（即十以上的撲克牌，因帶人頭。）”

這其中展示出的勾雞術(shù)語，還有沒展示出的一如“開點”、“捎牌”、“革命”、“掛虎走”、“報牌”、“上供”、“上點供”、“留風”、“爭頭殼”……是不是也是一種有意思的次生文化現(xiàn)象？

而研究生人員來自五湖四海，陜西人、河北人、河南人、廣東人……他們的熱情參與與傳播，無形中也豐富和發(fā)展了源自山東的夠級理論。

這該是山東對中國文化的又一貢獻。

有一次，打撲克的一群人恰好被鄭老師撞上。他批評說：你們研究生太浮了。這是他在研究生們面前說過的唯一一句批評的話。

期末之時，書呆子去同樣居住于逼仄的五排房的鄭老師家，借一些資料。五排房一號樓住研究生，二到五號住青年教師。所以有人說，五排房是這所高校的未來。

鄭老師的女兒欣欣見到書呆子后，滿臉?gòu)尚撸径自谝慌院透绺缤匆槐井媰?，書呆子去了后，她頃刻避了出去。需取信封，書呆子進屋，斜中看她一眼，她抬頭羞澀地一笑。她很成熟的樣子，雖然只在大一，臉上盛放著青春的光芒。

她輕輕地給師生兩人帶上門。

聊起了音樂，鄭老師隨即打開琴蓋，彈起鋼琴來，而一旦他彈起琴來，兩眼就突然放射出一種燦爛的光芒。那種光芒突然間觸動了書呆子，書呆子從而知道這是一個靠音樂過精神生活的人。

書呆子不小心提起說，把可可給氣了回去。

鄭老師聞此，臉色一下子溫柔了，低下頭看一篇稿子，“怎么，是情感方面的原因嗎？”

有一次，可可也一起來見鄭老師。

鄭老師說：“誰剛才在張老師家吃蘋果，卻不吃我家的梨？”

大學里的老師也是這樣的可愛。

書呆子要告辭時，欣欣恰巧就推門進來，和他打了個照面。她的純潔、溫柔，全寫在臉上。

鄭老師那時有兩部新作要問世，一部是《現(xiàn)代文學作家的早期生活》，但那獨眼書商非得讓鄭老師改書名，加上一個“私”字，一個大紅的“私”，改為《現(xiàn)代文學作家的早期私生活》。

另一部作品《光榮與閃電》，獨眼讓改名為《妓女傳奇》。

獨眼說了，不改書名，不給出版。

也就是在這期末時候，鄭老師皺起了眉頭。

（Ⅶ）訪學記

1993年的夏初，書呆子胡漢三和可可、老云有了一次機會，一起去訪學。

所謂訪學，就是為了更好地撰寫研究生畢業(yè)論文，需要訪問名師，需要查找資料，因而需要外出求學。那個年代沒有網(wǎng)絡(luò)，名師不在網(wǎng)上，要到他所在的大學去拜訪，那個年代要查資料，也需要復印的資料，有的時候也需要跑到對方的圖書館去查找復印。所以，訪學工作是必要的，也是學校支持的。學校專門辟出了一部分錢，用于高年級研究生訪學之用。

而對于學生而言，訪學如同一次官方許可的放風，就是一次珍貴的遠游。

那時還沒有高鐵，在濟南走的是老火車站。

老火車站廣場上宛若上演露天電影——形如繁體字的女人的頭發(fā);列車廣播員的播音如醫(yī)生的證明一樣模糊;大屏幕上卷簾般的廣告;真大真好的風;乞丐向他們要錢，老云說：“我們還缺錢呢！”;親吻著的青年伴侶互相撫摸然后貼胸擁吻，可可定定地看著;從泰山上下來的人群穿著“我們登上了泰山”的文化衫，是一個旅行團，前面有打小旗的。

這些場景使書呆子有一種想臨摹的油畫家般的欲望。

送行淡淡，走路無語。三人在車站廣場上打起了撲克?？煽赏悼磿糇拥呐疲瑫糇庸室庾屗悼?。他手中有兩司令卻并不應老云的叫牌?？煽傻男〖t熱胳膊詮釋了這個季節(jié)，鑰匙墜叮當作響，那是一個四頭的骷髏像，四個頭相背而倚，面向東西南北。

書呆子開玩笑說自己是“一仆二主”。老云三十八九的人，是黨小組成員、研究生會成員，可可也是宣傳部長，書呆子自然是一介白丁、一個仆人了。

在車上，正是晚間?？煽膳吭谧郎纤?，睡態(tài)似小孩般恬靜，還有舒服撒嬌的哼哼聲，小腳隨便塞，眼矇矇朧朧，發(fā)略亂，小唇緊閉，因口渴。

書呆子從前從沒這么近地看一個女孩子的睡。他輕輕拂其發(fā)，理整齊，把一顆梨置于她的鼻子前。她聞到了梨的香味，笑了，沒睜開眼便吃。

出發(fā)之前，可可光哭。書呆子傻傻地問她為何不向他訴說，她說書呆子小，不懂事，說長弓是過來人，他懂。有一個晚上，書呆子去看她，她給書呆子一個最大的梨，還說不分離。他們吃梨時，她自然地說：“這使我的體重高了半句?！边@句話那么富有靈性，書呆子一下子愛上了那句話。

先到了天津。天津火車站候車廳的頂畫是西洋風格的，明麗大方。書呆子沉思窗外時，可可也是。書呆子看身旁嬰兒吸吮母親乳房，她也是。

“你這么點個小孩，也會研究托爾斯泰這個老氣橫秋的人？”她故意把書呆子貶小了，問?！巴袪査固┲匾暼??！睍糇诱f，“托爾斯泰的藝術(shù)觀講，要成功地刻畫一個人物，必須做到輪廓鮮明。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寫出人物的黑暗面。”書呆子說人有罪而偉大才深刻，無罪而俗才淺薄，因而從這一點上來說，罪惡不全是壞的?？煽蓪Υ撕芤詾槿?。

在北京。有天晚上他們到劉傳祥、竇群處喝酒。這是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宿舍，他們從五排房前來進修兼攻關(guān)一個項目。異地相逢，老同學們分外親切。書呆子把炒豆腐說成是“胡攪蠻纏”，把涼粉比喻成很“纏綿”，而白糖拌草莓則是“白雪茫茫”、“春意滿園”?？煽墒俏ㄒ坏呐?，待遇高，書呆子于是說愿意做女孩子。喝酒時“尊老愛幼”，可可這樣說，“長輩”、“晚輩”地亂叫，故意把書呆子貶一邊去了。她情緒高漲，這幾天把她給悶壞了。

晚上，書呆子的老同學永華來北大他們住的地方，一起打撲克。可可很快活，胸部一起一伏的。

“調(diào)主！”

“沒主！六神無主?！?/p>

“調(diào)（主）！”

“是E大調(diào)還是A小調(diào)？”

“可可，我不愿意你結(jié)婚?！睍糇影腴_玩笑地說。

永華走后，可可大談她的戀人林子，很動情。

可可在有意接近老云。和他說笑打鬧，不理書呆子。她在老云面前則興高采烈，完全不是出發(fā)前的態(tài)度。她的意見總與書呆子相反，與老云相同。老云午睡時間在她那兒呆了一小時。她感興趣老云的哼歌。老云朝她后背拍了一大下子，她也不生氣。打飯?zhí)胬显颇弥?、等著他，在老云面前有說不完的話，和老云一起逛圓明園也不叫書呆子一聲，見了書呆子扭頭就走。

傷害書呆子，可可總是很興奮。

再去杭州。在等車時，一婦女抱小男孩子撒尿，小生殖器很鮮亮，兩個女孩子在看，可可也看，表情很怪。

下午五點四十分的北京站，候車室臟不可言，蒼蠅應運而生。

經(jīng)豐臺、廊坊、德州、濟南、泰安、徐州、宿州、蚌埠、滁州、南京、鎮(zhèn)江、無錫、蘇州、上海、嘉興、海寧，一日一夜共1659公里，119次北京至杭州的列車晚上8點半到了目的地杭州。

最巧的是火車上和同樣是外出訪學的張風雷相遇相識，書呆子一路上與他談中國哲學、方立天、湯一介之父與其妻樂黛云等。書呆子不理可可，扭頭不朝向她，她問什么問題，書呆子也愛理不理的。她便突然開始運起勁來，使勁地和老云來些老掉牙的游戲。

車窗外始見頗有南方風格的兩層農(nóng)家小樓。11點45分見到了南京長江大橋。水鄉(xiāng)風景隨之迤邐而來。稻米和矮麥仿佛原來就是長在他們記憶中的。上車旅客的口音當然也是不同的。而徐州段之擠，讓他們終生難忘。

“要是這個水壺（書呆子正抱著）是你就好了。”書呆子對可可說。

“老云你聽聽。多惡心?！?/p>

“老云害羞?！睍糇娱_玩笑。

她說今天（六·一）是書呆子的節(jié)日，祝書呆子快樂。

他們住在江干區(qū)體委招待所008房和114房，條件那個差??！黑白電視機嗤嗤啦啦地只出白花花和畸型的人形，桌子搖搖晃晃，被子潮濕，褥子黑乎乎的。還有曲里拐彎的道路，廁所里下漏的水。廁所和廚房連個窗欞子也沒有，門吱扭扭地響。

可可倒覺頗新奇，像個探寶入險的孩子?？措娨晻r，看到強奸案便扭頭就走。書呆子給可可一把刀子，晚上防身用的，她居然一笑，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她那房門關(guān)得再緊也關(guān)不嚴實的，總留一大縫。

奇怪的可可。她和老云有話說，和書呆子則多沉默。不過書呆子本身就是沉默的，對可可的許多話也沒有耐心聽。她對書呆子也有敬而不與交流之意。老云則像老媽子一樣，能細心地聽，而且能說出安解的話。而書呆子則多沉思，這種脾性無形中會壓迫到對方。之前的老同學王Q也說過同書呆子在一起多沉默，也說會悶，他的母親也說過這類的話。看來書呆子這人在搞學問時，是沒法好好地戀愛了，他自己這樣想。

可可脖子發(fā)紅，小嚷，書呆子便假模假樣地念咒，讓她的痛到書呆子這兒來。又嚷，書呆子輕輕掀開她衣領(lǐng)看，見紅紅的一道，是南方太陽撫摸的紅暈。

那天，可可換了衣服，之前書呆子剛換的。她是小白綢衣和散花長裙。她喜歡黑色主調(diào)的，配些暖色的花。她說黑色莊重。

傍晚散步、照相、坐談。書呆子又忍不住了，開可可的玩笑，讓她休了林子。她打啊嚏時，書呆子說是林子想休她。她一直在輕輕哼著歌。有蚊子，書呆子便念咒曰：“公蚊子母蚊子大蚊子小蚊子別來咬我，旁邊有個叫可可的，細皮嫩肉，味道好極了?！薄白崮?。”她小嘴一努。書呆子不知她會怎么“揍”他，但見她用腳假“踢”的動作，卻覺得可愛之極?！皭盒??！彼焐险f，臉上笑著。

老云抖起可可的裙子看料子，后戳可可的背。他們不會有比這更親昵的行為的。若有則不會這么自然。怪的是，為什么書呆子這樣做時，可可會遠離書呆子呢？

一到新地方，書呆子便靈感大發(fā)，比如他睡覺時突有奇想，想發(fā)明以下物什：一吸便有音樂的酸奶瓶;陸地上撐起可作野營帳篷或傘、水中可作船的折疊布;會嘆氣的鞋。

書呆子沉思不語?！跋胧裁矗俊笨煽蓡??！跋朐趺唇o你的雙腳安上兩個輪胎?！睍糇踊亍?/p>

在上海。書呆子想與可可在巨大的冬冬雞雕像前留影，可可不肯，過馬路時又不讓他拉著手，書呆子于是生悶氣。在去復旦的公交車上，他又被人偷走了二十元錢。于是他越想越晦氣，差點落淚，便使勁安慰自己。可能是臉色欠佳吧，可可察覺到了，靠近他，不斷詢問他，走的時候也近著他，書呆子此時卻又愛理不理，又賭氣般地遠離她。而如此這般下來，他心里卻是更加生氣，更想落淚了。

逛南京路時，可可見商店就鉆。書呆子無法忍受，想明天不和他們一起玩了，鄙夷他們只知道服裝之樣式和樓的高度?；貋砺飞希煽珊屠显普f說笑笑，書呆子幾乎一言不發(fā)，心里下定決心不理他們，明日獨闖上海灘。

晚上書呆子本想獨處，卻又打起了撲克。同舍又有人來，是兩個大學生出身的。書呆子與可可彼此更無話。打撲克時，老云偶一回頭，書呆子看可可臉可愛，就用撲克扇了一陣風刮過去。她很驚喜，仿佛期待已久。又想她在路上，當他悶著時，她悄聲讓他過去，仔細問他怎么啦，一邊察看他臉色，那神情與感覺真好。不過又想到她給林子買水洗衣，書呆子情緒又一下子低落了。

可可買小汗衫（內(nèi)衣）：“別買這個，我看不到。”書呆子說，可可一笑置之。她最后買了件綠衣，69元?！拔腋静幌矚g綠色?！彼詈笳f。但書呆子喜歡，綠色象征著青春、生命。書呆子以前跟她說過這個觀點，她肯定是受了書呆子的影響。

可可說話帶著顫音：“天涯海角大酒家……”說“家”字便顫巍巍得很好聽。回憶說林子有時發(fā)點小脾氣，又說小脾氣挺好。書呆子和老云齊說可可賣相佳，沒錢時要賣她。

可可吃態(tài)很好，比較典雅。臉部曲線好：眼睛是笑模樣，嘴角也是兩邊向上的笑模樣，像個小彌勒佛。“有病?！笨煽沙｀習糇?，眼睛里卻閃著笑的漣漪。

書呆子建議可可穿綠衣往荷葉中一蹲，成為“蓮子”。

“蓮子在上邊??？”

“‘子指人的?！?/p>

她于是就不語，心認了。

到了延安東路，書呆子哼：“走在忠孝東路……”可可說這是《讓生命去等候》歌，并說好聽?！暗群蛳乱淮纹鳌彼埠?。老云突然想起了長弓，說自從可可經(jīng)常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以后，長弓也會唱而且經(jīng)常唱了。可可無力地分辨著，書呆子用話岔開，不過心中一陣不快。

“忘帶大白兔糖了?！彼f。“你就是一個大白兔。”書呆子說，他用兩手豎起作耳朵，又說可可像小熊貓，得關(guān)在動物園里，又說過馬路要拴個小繩牽著她。

南浦大橋的兩端似羚羊角一樣，在書呆子眼里很別致。上海男的英俊，女的大都涂脂抹粉。上海人更在意裝飾，街頭女性那些崇山峻嶺、崇嶺疊嶂形衣裙就是明證。上海街頭廣告多指向女性之美：“去掉繁復就是美。”“美在婦女?！睍糇幽芨杏X到上海人語速尤其快，精明利落的樣子。

在復旦，老云訪學，書呆子陪可可。起初她坐了個高地，書呆子坐一旁。她不朝向書呆子，在車上也是這樣的。書呆子很覺無趣，自己落落不快地走遠到另一低地，自選個自由方位。她卻又快快樂樂溜下來，溜到書呆子旁邊坐下，說著話。見樹上鳥飛來，書呆子吹口哨，向著小鳥，她好奇地問書呆子口哨是怎么吹的，書呆子就把嘴往她嘴處湊，一努，“這么吹?！彼翢o疑問地躲開，“惡心?！彼f，于是說書呆子像惡少。

下午逛百貨大樓，老云繼續(xù)在復旦訪學?！芭阒渖痰??！睍糇诱f，可可怒。書呆子立刻改口說：“陪著別人的太太逛商店?！钡絻?nèi)衣處，“你怎么不買？”逗她。她真的怒了，一股氣向前走。因表鏈子斷了，表放家里，書呆子問她幾點了。她只說時間，書呆子要看具體時間，她也不給看。

“天要下雨了?！彼匝宰哉Z?！疤煲掠?，可可要嫁人，由她去吧?！睍糇诱f?？煽捎谑潜阈?，說書呆子豁達。“最好不要出嫁?！睍糇映脛菡f。“那可是必修課?！彼f。

書呆子談他喜歡的兩類女孩子：孩子氣型和母親型，談路邊走過的女人?！傲肿优隳愎漶R路時，看不看別的女人？”“不看?！薄八豢茨阕约?？”“他只看他自己。”書呆子又問了一句什么話。“我們沒逛過馬路?！彼@句回話頗冷靜。書呆子沒再問，知道她并不幸福。她哼著歌曲，如《哭砂》。

上海訪友后，書呆子們?nèi)苏绽执蚱鹆藫淇?。那晚可可打得比較好。她第一次贏了時，書呆子夸贊說：“可可外表平靜，其實內(nèi)心撲騰撲騰高興，狂喜。外表是南浦大橋，內(nèi)心是黃浦江。”第二把輸了，書呆子說：“上一把牌是浦東，這一把牌是浦西?！崩显疲骸靶『慵t桃多不多？”書呆子說：“原來我這兒的確是紅桃中心，后來可可那兒辦了個培訓班，都收過去了?！贝蠹倚?。拿了一把差牌，書呆子裝作細合計的樣子：“這二十要得。這二十嘛，非失不可，就跟可可要出嫁一般?！比擞中?。書呆子又故意“扇”了可可一耳光，忘了什么原因了。而她又“狠狠地”用背包打了書呆子一下，書呆子說：“很好受。”書呆子還講了一個夢，講一位少女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蛤蟆，肚子一下子氣鼓鼓地，又一下子消了?？煽杀阌中?。

老云是一棵大樹，書呆子和可可像是一對小玩伴，繞著樹、躲著，在玩耍。

走時結(jié)賬，那座學校地下室賓館里的老大娘嘮叨著“本校學生和外邊女人”云云，頗不滿那些不良學生。老云于是說，“這個賓館里，同居、包房者頗多。”書呆子就想起初來賓館時，那年輕一點的女老板登記時問：“包房嗎？”聲調(diào)頗細軟包容，仿佛內(nèi)涵豐富。

去蘇州。彈丸之地也，他們一路上已見識過北京上海，于此頗有俯視之雄。地圖上所見，蘇州幾乎全是文科學校。晚八點半時，蘇州已不通公交車了，可見其商業(yè)欠發(fā)達。在建筑樣式上，頗似青島，樣樣別致、不高大，如小家碧玉般。

到了蘇州，離家鄉(xiāng)就不遠了，書呆子心情開始平靜。

一起游蘇州拙政園、獅子林、太平天國忠王府、蘇州博物館、外城河、北寺塔、“一百”、人民商場、觀前街上的諸商店、玄妙觀等。

書呆子不甚喜歡游園林：除了一些精致的房屋外還有什么呢？他找不到令人振奮的東西。老云卻喜歡。書呆子認為園林多是文人所造，和中國古典文章風格一樣：細密而曲折，有小家子氣，無大家豪邁曠達之風，無堅硬剛烈如凱旋門般建筑，他得出結(jié)論：青年人不宜逛園林，那會生發(fā)出老年人的心態(tài)。

“職業(yè)瘦子?！毕此r，看到鏡中的自己，書呆子禁不住蹦出這么一句。

書呆子對可可的態(tài)度也在不知不覺中冷了下來。一天內(nèi)，書呆子沒大跟她講話，離家鄉(xiāng)一步步近了啊。她有她的精神支柱，書呆子也有自己的內(nèi)在世界。買裙子時，可可選了一件冷色的、偏灰，書呆子說有165歲，看上去。于是沒買。但后來她還是轉(zhuǎn)回去買了。買虎皮裙后，書呆子也不喜歡，她和老云回來時，拿來讓書呆子品評，書呆子在看裙時，瞥見可可的眼神很緊張，甚至有一點恐怖的樣子：唯恐書呆子說不好聽的話。書呆子終于贊揚了那件他實際上并不欣賞的裙子。他內(nèi)心里嘀咕：色彩斑斕，意味著心之秋還是自我之多瓣？是豐富還是雜亂？

晚上打撲克。打著打著又挨近了，拿著可可買的裙子打趣說要先借穿幾天?？煽傻耐饶敲窗?，書呆子有種想擁抱她的感覺。但最后只剩書呆子與可可兩個人時，他卻陡覺隔膜。

當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時，為何總又是那般生分？

當越近時，為何又是越遠之時？

書呆子不明白。

到了南京。在書呆子眼里，北京有王氣，上海有殺氣，蘇杭超然有仙氣，而金陵則有鬼氣森森焉。

書呆子生氣了，因為可可的一點不自力。一時與她背道而走，不過一會兒又合好了。

書呆子中午只穿一內(nèi)褲，以被遮體，可可與老云卻在他床邊大談而特談?？煽伤坪鹾芟矚g看書呆子裸著大半個身子。她的頭發(fā)向后撫，似書呆子。在南師大，書呆子感慨地說：“戀愛的人還真不少啊?！薄耙粵]事閑著干什么?！笨煽纱?。說完這，她又不知所措的樣子了，讓人感到可憐，又覺得不值得可憐。

書呆子看電視譯制片《回歸》，一個貞潔的女人自由放縱自己豐滿的胴體，在水里，在樹上，經(jīng)血不小心灑流在樹上……電視里有奧運足球及其他體育節(jié)目，當比賽結(jié)束，國歌響起時，書呆子無端落淚了。

書呆子能感覺到，可可同他一起時，很壓抑、很郁悶，不高興，“像在懷念一個人。”

可可小心地迎合他。

可可跟書呆子在一起，中間總像隔著什么。她最內(nèi)心的地方，不向他透露，她一個人在蘊育著、思考著。

而當書呆子說喜歡她時，她兩眼放光。

終于回到濟南。書呆子和亮亮、George一起喝酒慶賀，可可來，上穿滬上所買之綠衣，書呆子喜歡的，下著滬上所買之虎皮裙，書呆子不喜歡的?？煽杉s著同去見鄭老師匯報訪學事宜。

可可說她跟書呆子受了二十一天“水深火熱的生活”，天天被書呆子指責，說書呆子這二十一天總是“冷嘲熱諷”，小小的酒會因亮亮在而話題豐富、活潑。

George、亮亮都說書呆子是前期的浮士德，應該有個魔鬼來引誘他一下。

《六韜三略》中的《文伐》一篇中，有“一人兩心，其中必衰”，書呆子印象深刻，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孩子般地玩耍下去了。

Kiss the future，and kick the past，他在日記中如此寫道，“朝著光亮，努力向前方走，盡管拖著黑暗長長的影子?！?/p>

（Ⅷ）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書呆子身體瘦弱，于是給自己起了個膽大妄為豪氣干云的名字：胡漢三。

書呆子被鄭老師稱為少夫子，因為他讀書多，因為他愛讀書。

書呆子書房上書：“施工重地，閑人勿進”。他書架子上擺著尼采、叔本華、北島、舒婷、顧城、柏揚、李敖、三毛、席慕蓉、羅蘭、汪國真。這都是那個時代大家愛讀的作家的名字。

在沒有人限定的情況下，他自發(fā)設(shè)定了一個巨大的復古或驀然回首讀書計劃，欲遍覽經(jīng)史子集，通讀中國古代文化著作。

Wolf對亮亮說書呆子心中有一個偉大的理想，使別人因而有小人情結(jié)。

但有誰知道，其實書呆子自己也常常迷失方向，只不過他時時會自我拯救而已。

應該怎樣活著？這問題很久以來甚至直到現(xiàn)在還纏繞著他。什么叫人、什么叫精神、什么叫人道主義、什么叫美學……這些觀念都認識透了嗎？他認識不了這些，就無法生活。他不想稀里糊涂地活著。

與會生活的George截然相反，書呆子是一個不會生活的人，是一個反對享樂的人，實際上，他過著一種苦行僧式的生活。

他縫褂子時把它橫放在膝蓋上，縫完后卻從腿上拿不下來了，因為把褲子連毛褲都一起縫進去了！

他那用膠水貼補的蚊帳……

他那晾曬著的線褲，白色的，長長的，越晾越長，瘦瘦的像耶穌基督懸在十字架上。

書呆子在洗衣服，他的洗衣服，是形式主義的，只會把所有的衣服搓得顛鸞倒鳳。

紅衣服越洗越掉色，書呆子說這不叫褪色，用文學語言，這叫返樸歸真，叫樸實美。他還把衣服縮水戲稱為簡練。

餓了，書呆子煮方便面。插上電爐子插銷，旁邊臺燈的臉色為之一沉。光去思考問題了，心不在焉，最后才知他其實并沒把電爐子的插銷插上，倒把錄音機插銷插上了！

書呆子新買的保溫瓶，水里總有點紅色，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說明書還泡在瓶子里面，那紅色的說明文字，分明是一副對不起、對不起的羞赧模樣。

打水時不小心滑了一下，于是書呆子自嘲“一失足成千古恨?！?/p>

書呆子洗頭洗了一半，停水了，滿頭的泡沫。——是生活在耍他嗎？

商場內(nèi)貴重得嚇人的美麗異常的商品，優(yōu)美寧靜的售貨員。只有在這時，書呆子才真切地感受到他自己還是個沒有生活的人，一個不會享受的人，一個腦體倒掛時代的犧牲品。離開了書海，上岸來一看，這個世界是異樣的。他挑來挑去，只買了最便宜的磁帶、牙膏等生活必需品。

大街上，拿出奶子給孩子吃的母親。他知道，有兩種女性不能注視，一是苦難中的婦女，二是年輕少婦;而有兩種可以注視，一是毫不在乎的女人，一是以此為驕傲的女人。

學校操場上，鄭老師正在指揮著大家打籃球，場上有人跑不動了，想歇一歇的樣子，他便說：“別開會，別開會?！币馑际莿e窩在那里光說不做，要行動起來。書呆子會心一笑，想鄭老師說得還真形象。

路過研究生院，書呆子順便瞅了小黑板一眼：“下列同學下午四點到黨總支開會：卡列寧、安娜、羅賓漢……”研究生院辦前的小黑板上讓誰給改了，改得如此得富有文學性。

書呆子想，這八成是George干的。不過再一想，覺得也可能是Wolf。他倆至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便是特喜歡搞怪。

書呆子不會生活，但是，他的生命感很強，對生命力、對美的事物的感受異常敏感。

他喜歡看煮雞蛋時那絲絲悠悠的響聲，看那小“咕都”小“咕都”的泡沫急速地從蛋殼里被趕出來。

他煮花生時先泡，冬天要泡得從中午開始，中間要換幾次水，等到花生發(fā)紅、開裂，且飽滿，呈現(xiàn)出生命初發(fā)狀態(tài)。泡到盡頭便會發(fā)芽的。

他把花生的生命力喚醒，并以此為欣喜。

他喜歡看花生們在冬天醒來。

書呆子本質(zhì)上是一個詩人。

他喜歡北島的詩歌，比如那首《日子》。其實他覺得這描述的正是他的生活狀態(tài)：

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愛的書上留下批語

信投進郵箱，默默地站一會兒

風中打量著行人，毫無顧忌

留意著霓虹燈閃爍的櫥窗

電話間里投進一枚硬幣

向橋下釣魚的老頭要支香煙

河上的輪船拉響了空曠的汽笛

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

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

當窗簾隔絕了星海的喧囂

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

他曾在寂寞中發(fā)現(xiàn)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海外樂壇”，猶如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個新朋友。I just call to say I love you、《憂郁河上的金橋》、《寂靜之聲》、《東方之珠》、《我的1997》、《小芳》……中央臺的“今晚八點半”，古典而雅致，沉靜而深遠，老成而保守，卻是一次次打動了他：

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讓我歡喜又害怕未來，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偶爾會惡作劇般地飄進我眼里。寧愿我苦泣，不讓我愛你，你就會真的像塵埃消失在風里。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擇，為何你從不放棄漂泊，海對你是那么難舍難分，你總是帶回滿口袋的沙給我，難得來看我，卻又離開我，讓那種泄落的沙像淚水流。

風吹來的沙，落在悲傷的眼里，誰都看出我在等你;風吹來的沙，堆積在心里，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跡;風吹來的沙，穿過所有的記憶，誰都知道我在想你;風吹來的沙，明明在苦泣，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

聽好的音樂時，他會全身發(fā)冷，汗毛片片豎起，仿佛置身于精神荒原，有陣陣無名的風索索吹來。

他也曾應約去學過“國標”，但他的眼光不知往哪兒放，面前就是女伴啊。實際上他更喜歡“聽舞蹈”，或者更喜歡放松的迪斯科、柔姿舞等真正貼近靈魂的、全身心投入的舞蹈，或者是鄧肯那樣的自由舞蹈。他一點也進入不了“國標”的氛圍，一進去，便覺得自己很愚蠢，有一種被異化的感覺。

他的靈魂是自由的、自然的。

他也是理想主義的，有次忽發(fā)奇想，想騎自行車從濟南去敦煌。

他也曾做過一些有意思的夢，在那些寂寞的歲月里。比如夢見所有的書都向他避過頭去。比如夢見一女子化為水，盛水盒中，女人為水嘛。比如夢見砍死一條蛇，救了一群老鼠，后者成群結(jié)隊向他恭首答禮，后幫了他大忙。他病中還夢見一條黑紋蛇，已半身壞死癱拉著，很可怕，很惡心……

有一次，他還夢見和同伴走過炎帝墓，看見隱約的白碑，書呆子說里面肯定還有一只鳥，進去看看，卻見進去的路被一堵長滿綠草的墻截住。忽地“吧嗒”一聲，見一動物在草中爬，以為是大蟾蜍，后才辨出是大蜥蜴，足有一歲小豬那么大，單眼，大大的。書呆子一急之下打死了它，它的魂靈飄飄然找到了李時珍，李大醫(yī)生說它至少有兩百多歲了啊……

亮亮有一天閃將而來：“不要光和書和收音機交談了！要聊天！將來找了女朋友怎么辦？不跟她談話，她要找別人談的。人家也不了解你。不像我能了解你?！?/p>

亮亮說的是實話，所謂旁觀者清。

書呆子是一個極容易被感動的人。北京亞運會上傳來的國歌，會讓他平白無故地熱淚盈眶。寂寞中，平靜生活中的那些小細節(jié)尤其能夠讓他感動。

“你最喜歡哪一個妓女？”居然有人把“喜歡”與“妓女”搭配在一起。

“嗯……賽金花！”

兩個青春飛揚的女中學生騎車而過，大聲談?wù)撝粋€車子后面夾著一本通俗讀物，她在詠著一句什么名言。她們駛過去了，獨留下他一個人在那兒感嘆良久。

風刮起來了，很大，和一個女孩子一起躲風沙。她高大豐滿，臉如滿月，手里拿著兩個長桿，著藍運動裝、白太陽帽?！帮L沙真大。”他說?！笆前?，真大?！彼f。他們在屋檐下躲沙，風刮起了她的裙角，她像一座美神。他愿沙多刮一會，可它并不聽話。當她再走時，對他真誠地甜甜一笑。她在操場上看球，又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這樣偶然的一次小經(jīng)歷，書呆子隨手記在了日記中。

不循環(huán)？于是找啊找，原來主程序中Endcase中多加了一個空格：End case。他給去掉空格——成功了！“你太偉大了！我請你吃烤地瓜?！卑浤请p丹鳳眼真好看，身上的香水味，使他能聯(lián)想到家的溫暖。

在阿憶的宿舍。

——“誰種的蒜？干脆送給我吃吧?！薄斑@是你的照片（借書證）嗎？怎么像個小孩？”“你凈偷懶啊，光看小說?！薄鞍?，來抽煙?！薄澳愕男÷拐嫫痢！?/p>

——“給你玩玩吧，出租。”阿憶笑著說。

書呆子這時是不呆的，他不斷地打趣她，她回答得倒少。她這時總是那種似怒非怒、既笑又不語的樣子，他知道她心里滿貯著幸福與快樂。

書呆子猶記得她眼睛的清澈、語言的機敏和豪邁：我殺了你！——不要理解為她要成為刑事犯，她要表達的意思只是“不”而已。

阿憶的隔壁就是可可她們。

“好大一只腳……”

臺階上兩女孩并腿對坐，一個大聲地唱，以“好大一棵樹”的音調(diào)。

那個美啊，這場景就這么輕易地打動了書呆子。

藝術(shù)系的胡美麗搬張凳子洗頭，先搬凳子，“洗椅子？”書呆子故意問。她笑了。

一個二年級的小女孩在賣剛出生兩天的小鴨子，言談中還夾帶著幾個成語，像大人似的。一見書呆子跟她說話，便信任他，便開始了自我表現(xiàn)，玩著鴨子不停地說，家里是個動物園了，小鴨子的鴨蹼如何如何——她還知道得挺多——她的妹妹小她一個月，“她還很小。”小鏡子掉地上了，就遞給書呆子讓他保管著。這個漂亮的小女孩這般信任書呆子，讓他也真想做個簡單的小孩子。

還有買小狗熊的小女孩子。

“爺爺，給錢?！悲B成小格的一元錢。

“就這個小狗熊嗎？”

“只有這個小狗熊嗎？”

“只有這一個了?！?/p>

“謝謝你了?！?/p>

“可以拆開看嗎？”

“不可以拆。”

“我走了，謝謝您。”

真懂禮貌的可愛的小姑娘，書呆子在一邊感嘆著。她抱著小狗熊走了，留下他在那兒回味著。

這就是書呆子，一個在生活中特別容易感動的人，一個天性跟小孩子最接近的人，一個守護著美和愛的人，對，你猜對了，他就是另一個麥田守望者。

多數(shù)時候，他是浸泡在巨量的學習大澤中。商湯王的《盤銘》提出“日新”的規(guī)勸，他以之為座右銘。

他學法語。“尚不累”（sembler）、“女衣”（nuit）、“驢衣”（lui）、“佛衣”（feuille）、“蹦蹦”（bonbon）、“啊你媽勒”（animal）、“罵你”（manie）、“怒燒目跑佛蛇喝”（Nous somnes profesceurs）、“姑姑”（coucou）……

讀得正得意，亮亮探頭進門：“你在罵誰？”

丹納《藝術(shù)哲學》比較了法語與意大利語區(qū)別，認為后者更美。鄭老師認為法語與日語太硬，最好聽的是意大利語，比如以O(shè)結(jié)尾的意大利語“巴薩尼粵”，多文雅順耳。

書呆子發(fā)現(xiàn)鴿子有小舌音，這讓他想起自己從前的一位以鴿子命名的女友。詞語都有“性”，其實事物也都有“性質(zhì)”。但詞語也有性愛嗎？——當一個詞語邂逅了另一個詞語，產(chǎn)生一種天堂般的奇妙感受，一個小新詞就誕生了？……法語有圓唇音，發(fā)音時小嘴巴努出來，他想這是法國人喜歡和情人接吻的緣故。而法語有鼻化元音，漢語沒有，這揭示了法國人的高貴和傲慢。法語花體字還使他想起了羅珂珂、巴洛克藝術(shù)。

他練習聽力，聽得“耳花繚亂”。

他是一個刻苦的人。他在一張紙條上寫道：3、16-4、16“做一個月的西西弗斯”“向寒冷、懶、無聊、睡意作一個月的斗爭?！边€有一句勵志名言，是赫胥黎的：“沒有哪一個聰明的人會否定痛苦與憂愁的鍛煉價值。”他消瘦，而他對瘦的感覺卻也如此刻骨銘心：皮和骨頭之間沒有肉了，皮緊緊繃著骨頭，如用一塊布勒緊突兀的巖石。學習累了時，他忽有奇異聯(lián)想：一個老母雞晚上學習，累了，自己下蛋煮了吃，然后再學。

書呆子也想這樣節(jié)省時間。

書呆子其實不呆，有時還極有趣味。

宿舍里忽然停電了，肯定是誰又在用電爐子了，老云自告奮勇去接電。書呆子插播說明：“燈光設(shè)計：老云?！?/p>

睡覺蓋什么？書呆子此時更不呆了，說蓋領(lǐng)導文選就行了，因為那是力量，那是源泉，那是熱量，那是能源。

老孫晚上在這兒住宿?！拔业耐瑢W交給你了。”書呆子對隔壁的張風雷說，“行，保證完璧歸趙，明天給你原裝貨?！睆堬L雷說。風趣大約也是能傳染的。

隔壁的隔壁的鑰匙丟了?！敖杞o你一串？”書呆子開玩笑說。

他也思考著異性。雨果說：“世上有很多可愛的女人，但卻沒有一個完美的女人?！鄙勘葋喺f：“女人往往對喜歡的東西在表面上裝作對它很淡漠?！边@讓他想起自己以前的女友，她是這樣的嗎？他沉思。

有位女研究生專業(yè)是政治。書呆子說，放著好好的女孩子不當，學什么政治，當什么官！他認為女孩子最好學文學。

——你這是賈寶玉觀點的延伸，但現(xiàn)在可是21世紀了。我們這個時代不需要賈寶玉，更不需要林黛玉，薛寶釵嘛還可以。George慢騰騰地反對他說。

——讓薛寶釵穿超短裙跳柔姿舞？書呆子聯(lián)想無限。

——那倒不一定，她可以考我們專業(yè)的研究生……然后和你戀愛。

《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公爵長得很英俊，眉清目秀，老是帶著慵倦的眼神，厭煩的神態(tài)，是那種“陰郁的美男子”。書呆子會無端地想到了自己。他洗頭，睡了一個肥覺，起床來洗刷完畢，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那么健康俊美！直如鐘的鼻子，鷹般尖銳的眼睛，文采飛揚的眉毛，性感、飽滿、紅潤而又堅定的一字形的嘴唇，稍有點曲線，嘴角向上，顯示一種自信來，而滿頭烏發(fā)，面如春風般的凈。

而在某個寧靜的夜晚，他會忽然想起安徒生，這個終生未婚而又多情的人。

要軟下身子戀愛嗎？他有時會問自己。而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有些路還沒走完，覺得更應該繼續(xù)奮斗。

每個人與每個人的選擇是不一樣的啊。

1882年，馬克思在寫給次女勞拉的信中，講了一個阿拉伯寓言：

哲學家問船夫懂不懂歷史，船夫說不懂，哲學家說那么你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哲學家又問船夫懂不懂數(shù)學，船夫說不懂，哲學家說那么你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

風吹來，哲學家掉進了水中，船夫問哲學家會不會游泳，哲學家說不會，船夫說那么你失去了整個的生命。

——憑這個故事，書呆子決定不去考之前一直想考的哲學博士。

他翻看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居然大吃一驚：中國哲學原來如此貧血、陳舊不堪，只有唯物主義、唯心主義、辯證法和形而上學四概念，卻沒有生活哲學的位置。

書呆子還沒走進便決定退出。哲學應該活潑得多，他認為。在他眼里，當代的學術(shù)研究也漸趨繁復、故作高深和掩飾辭潤，而生活是多么的清新啊。

他想離開飄飄然的學校，走進社會這所真正的大學校。

鄭老師此時已榮升為校長，他默然支持書呆子的選擇。欣欣黯然神傷。書呆子給她寫信：“愿做一朵漂泊的云，歷經(jīng)一切滄桑?！?/p>

最后一個元旦，書呆子還是選擇讀書。阿華、阿憶見面相問。“我只是想安安靜靜一個人過?！睍糇诱f。

零點時分，夜色正濃。書呆子在宿舍男男女女歡聲笑語之外走過，在冰天雪地里、在操場上、在教學樓、在學生宿舍樓、在藝術(shù)系走過，他碰到三對哭泣的戀人，碰到一隊狂舞的北大荒知青，碰到打牌的、喝酒的、無數(shù)看電視的……

無比生動熱鬧的人間世，只有他獨行，仿佛是個異數(shù)。

（Ⅸ）丁香花開

核桃成熟的季節(jié)，校園里有了一群依依惜別的人。

三年拼搏，三年汗水，把研究生們鍛煉成鋼，而今，他們已經(jīng)展翅，準備飛向四面八方，飛向自己理想的遠方。

經(jīng)過了“遠大前程”的第一學期，經(jīng)過了“等待戈多”的最后一學期，他們因曾經(jīng)的天真而苦笑，因過去的無聊而愧疚，因現(xiàn)在的成熟而欣慰。驀然回首時，感觸叢生，心知又厚積一層經(jīng)歷;揚手所指處，有希望之光升起，胸口飽懷擁抱未來的渴望。

誰把“友誼地久天長”改成了“友誼地酒天長”？誰在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酒和聚會，煙與“夠級”是恰好的背景，仿佛唯此才使情感更具分量和底蘊。在酒的幻化世界里，在“夠級”的吆喝聲中，誕生了一種喚作“貼心”的物質(zhì)。領(lǐng)導們都體諒，有時陪著喝幾杯。最清醒的是收酒瓶的老大爺，一邊小聲勸著少喝點，一面喜滋滋地高聲點著酒瓶數(shù)目。

感情的表達多靠物質(zhì)，但又常常是獨立的。默默的一眼或靜夜中的一首詩有時就表達了一切。畢業(yè)前夕的感情似也面臨著畢業(yè)和分配的選擇，重新組合地體現(xiàn)新潮時尚，情深依舊的更有詩味醇厚悠長。

乒乓球最后賽上一場。絕對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你推我擋，你進我退，友情和事業(yè)就是如此辯證而深情地建立起來的。

寬大空曠的舞廳被畢業(yè)班包了下來?？ɡ环?，對舞一場，在涼爽的月夜里，在傷感而美麗的舞曲中。真想獨自一人跑到一邊去哭。

核桃樹前，銀杏樹下，櫻花和丁香叢中，咔嚓咔嚓地凝固了許多微笑和歡聲。圖書館前、教學樓旁也照個合影，讓影集因此而顯得充實和凝重。再最后甜蜜地吼上一句，再最后一次把彼此的音容留住。

夏日炎炎，不敵別情之濃。

書呆子的這篇題為《畢業(yè)情》的散文發(fā)表在城市晚報上。大家說，好是好，就是有點兒酸。

書呆子還曾心血來潮地給Wolf、George等人點播詩朗誦《四月的紀念》。但它姍姍來遲了整整一年，卻恰好是在畢業(yè)時分播出了：

二十二歲，我爬出青春的沼澤，像一把傷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啞在流浪的主題里。你來了（我走向你），你風鈴草一般的……

青春的沼澤，沒錯。就是這一段時間。而且，書呆子認為，這一時期，是他們這一代人精神上的流浪時期。

書呆子打水時路過炸雞蛋處，油飛炸而出，微崩至其腦門，他遂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機遇”，時正值大談分配時，眾會心大笑。

而畢業(yè)分配時節(jié)，更多的時候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等待那非來不可、不知名的命運，等待那命中注定的分離。

畢業(yè)之時，書呆子也感覺自己已然沒有了之前的詩意。在這時的人們，所感多半不是自主的，而是被決定的。仿佛在一張網(wǎng)中，而且非得經(jīng)由這張網(wǎng)，你才能走向生活。這張網(wǎng)早就有，而在此時卻無比真切。

這是收網(wǎng)時刻。

在這最后的學時，看起來幾乎每個人都是那樣的茫然。有努力考博的，有到處托人找工作的，有抓緊最后時分處理那些模模糊糊男女關(guān)系的——以分手的居多。

一切都在緊張忙亂中進行。眾人仿佛一下子墜入茫茫無邊的大海之中，仿佛從來不知道還會有分配畢業(yè)這一時刻。

為了生活，

人們四處奔波。

他們在追尋什么？

——那時的周扒皮，最喜歡唱這首歌。他仰天而唱，長發(fā)飛揚，在夕陽西下的背景下，給書呆子留下了永恒的剪影。

宋雷雷放棄學位留美。

亮亮提前一年考取了北大的博士。他給書呆子贈言：“生活的秘密，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以高僧式的態(tài)度窺破。置身其中其樂無窮！”

書呆子想，這才是真正的高人啊，雪藏了三年，最終在江湖上現(xiàn)身了。

阿銀后來也去了北大。Wolf、老云、鐵匠也都在高校任教。這一波研究生，出脫過十七八位教授，博士、博士后有二十好幾位，這些都是鄭校長常掛在嘴邊的名字。

掛在鄭校長嘴邊的一句話，有時比掛在胸前的勛章更為耀眼。

George來自海南的電報：“已托勿掛”，有娛樂精神的研究生們即使在畢業(yè)分配的水深火熱階段也沒放棄娛樂的習性，硬是把這理解為“已經(jīng)脫得一絲不掛?！?/p>

George后來去海外創(chuàng)業(yè)，聽說在事業(yè)與愛情上均頗有斬獲。

在海外發(fā)展的還有幾位。其中，詩人周扒皮把自己的皮包公司做得很大，甚至差一點就能在納斯達克上市。由于媒體曝光他公司藥材中有狗腎與狗皮的成分，海外輿論一片嘩然，最后功敗垂成。

可可入了黨，被評為優(yōu)秀研究生會干部。后來，她越過和長弓的短暫結(jié)合后，轉(zhuǎn)過山丘，終于迎來了自己的真愛：林子。

書呆子最終去了敦煌，那個被黃沙所包圍著的文化圣地。之后只身周游列國，足跡至少已遍及八十一個國家。

最為傳奇的是阿龍，工作二十年，出入圍城八次，聽說至今又再次潰敗城外……

在鄭校長的名冊上，只有一個人至今沒有音訊。

她是那一屆研究生中的神經(jīng)病患者。有一次，提水的她忽然就定定地原地停住思考，在看見書呆子的方格子坎肩后。

“Something hurt her.”書呆子心想。

書呆子提水回來，她居然還站在原地，她提的水已然流淌了一地，她本人卻渾然不覺！她的眼睛越過古色古香的教學樓，越過白雪覆蓋的綠樹草地，越過幾百米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虛無地看著無名的遠方，仿佛心兒正在拾掇一個很難收拾起來的難題。

書呆子真心想說：“我?guī)湍闾崴脝?？”可一想，這工作最好由一名女性來做才比較安妥。他馬上回去招來她宿舍的人，把她領(lǐng)了回去。

鄭校長早已搬出五排房，住進了學校最高檔的教師公寓龍翔山莊，所住有300多平方，上下兩層，頂有閣樓，可以俯瞰整個城市。鄭校長業(yè)已白發(fā)蒼蒼，那本久置于閣樓書桌子上的名冊也業(yè)已泛黃，而她的這一頁依舊是空白。

不知她現(xiàn)在身在何方？她的毛病可曾好轉(zhuǎn)？那灑入大地的熱水，可曾流回她的暖壺？她心中的那道難題，可曾有了滿意的答案？

累月經(jīng)年，不過是白駒過隙。那一批的人兒啊，是否在生命的某一刻，會把目光突然就投向曾經(jīng)的這座城市，是否心中會因此有一絲絲甜蜜、一絲絲酸楚，抑或是一絲絲感慨？

哦 年輕時代 年輕時代 有一點天真 有一點呆

年輕時代 年輕時代 有一點瘋狂 有一點帥

哦 年輕時代 年輕時代 有一點執(zhí)著 有點無奈

年輕時代 年輕時代 有一點甜蜜 有點悲哀

在周扒皮那蒼涼搞怪的歌聲中，書呆子仿佛看見一代一代學子走過來，一代一代的學人又走過去……

他們曾在一起，他們星散八方。

他們短暫相聚，他們永不分離。

他們以此為終點，他們又以此為起點。

他們留下背影，他們追逐更大更亮的光影。

他們生動，他們自由。他們雄渾，他們優(yōu)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