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釗
內(nèi)容摘要:朱英誕是二十世紀著名的詩人,他生于亂世,甘于寂寞,自比為“大時代的小人物”,他的詩歌語言真實純凈,感情含蓄知性,營造出一種清新恬淡的意境。本文以其晚年創(chuàng)作的《自題思牗》為例,試從選題、意象、構思等角度分析朱英誕自題詩歌的藝術特色,論述詩人對于生活的獨特理解和對于情感的個性追求。
關鍵詞:朱英誕 自題詩 藝術特色 人生志趣
一.新鮮真實的詩歌本色
詩人朱英誕在自述文學淵源時曾說,“《桃花源記》那么鮮美的詩做了我的文學入門,我至今引為幸?!雹伲梢娝詣?chuàng)作之初就有了詩歌要“新鮮”的詩學觀念。新詩是即興的,它注重把握當下,強調(diào)今日之感與昨日的不同,詩人因?qū)Ξ斚碌纳钣辛缩r活生動的詩意才要去創(chuàng)作。《自題思牗》就是詩人在這種心境下的產(chǎn)物。
“那多草地小園呢?/自己的,或是與鄰居共之的,/那多草地花園,/依舊悠然存在?”詩歌開篇即拋出問題,自然引起讀者的好奇心:小園是什么呢?是公園還是自家的花園呢?園子里有什么特別的東西令人心向往之嗎?接著繼續(xù)說明,無論是自己的小園,或是和旁人共有的,可見那里并非奇花異草亦無所謂伊人,詩人所求只是一方寧靜的園地罷了。這樣的草地花園,如今依然存在嗎?可見這“小園”無疑是存在于過去的,但詩人并不能夠確定如今是否依舊了。
“我退而求諸一面窗,/渺小而親切,/它應該不像家那么復雜:/宇宙,社會,各個個人,等等!”讀到這里,我們知曉了答案,原來昔日的小園已不復存在,于是詩人只好“退而求諸一面窗”了。園子也許已成過往,但如果可以,請賜予一扇窗!這里仍然能夠看出詩人內(nèi)心對于“失去小園”的不甘和“重建小園”的執(zhí)著追求?!按皯簟比〈恕靶@”,二者相比,窗的意象更為雅致,卻并不復雜,因此讓人感到“渺小而親切”;在這扇窗里,沒有世俗生活的紛擾,沒有宇宙、社會和蕓蕓眾生的喧囂。“不過是一面窗,/敞開,成一個長方的洞口,/把原來的墻壁的泥土磚塊運出,/掛一片天空。”詩人所求的,只不過一面小小的窗,它應是長方形的,掛在墻壁中央,透過這扇窗,詩人可以看到室外的天空。而窗與室外的天空又象征著什么?“那兒坐一個人,拿一本/薄薄的小書:或者這也全無須有;/就讓它偶然飄來一片悲哀的草蟲嗎,/不然,一縷花木的香味:它們來占有?!弊x到這里,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令詩人心心念念的,是一方可以安心讀書的天地:于窗邊靜坐,與青燈黃卷為伴——或者這也不需有,只要可以聽得見草蟲鳴、嗅得到花木香。此處應是化用了王維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清新恬然,寂寥悠遠,只有在忘我的投入中,在“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的靜謐中才能感受得到,原來草蟲也有它們的喜怒哀樂。于是詩人開始沉思,從草木蟲鳴的生死盛衰想到人生的無常和時光的流逝:“這只是一面窗,空洞的,/仿佛一個人苦思,在想什么:/想著,如思念什么,思念那/名潔的晨曦?昏黃的夕陽?”詩人最終陷入了哲理化的詩思之中,在斗轉(zhuǎn)星移和季候變化的永恒里思念過往。詩人寫作此詩時已是晚年,經(jīng)歷了滄桑歲月,看透了世事變遷,方能從容淡定地在清寂中回味人生,達到一種超脫物外的境界,悟透瞬間的永恒。
早在三十四年代,朱英誕就認為“每一首詩與另一首詩不同正如人事之在明日與今日不同是一樣,首首詩的內(nèi)容與形式雖相似而不相同,這才是真正的自由詩的風格,也就是今日新的詩與已往任何別一方面不同的詩的性德?!雹谛略娛莻€性化的產(chǎn)物,是詩人對當下的把握;先有了新鮮真實的感情,才會有充沛鮮活的語言,即隨興所至,寫本心、抒真情。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信馬由韁、放縱恣肆,本詩由對“草地小園”的尋覓轉(zhuǎn)入對“精神書齋”的渴望,由草木蟲鳴的悄吟轉(zhuǎn)入自然人生的思索,正是自我的情感體驗與普遍人生經(jīng)驗的融匯。
正如王澤龍老師指出的,“我們在他的日常書寫中,不僅能觸摸到日常生活中幽深的情趣,更能感受到詩人獨特新鮮的詩情與觸動心靈的某一些共同的人生體驗。這種日常新鮮詩情與真實體驗,正是他尋求的真詩,最能體現(xiàn)朱英誕詩歌的本色之美”③。
二.古今互涉的真情實感
在朱英誕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既接受了西方象征主義詩歌的影響,也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精髓,繼而達到了古典與現(xiàn)代互涉的特點。以題目《自題思牖》為例,在古代,“自題畫像作品是中國畫像題詠中的特殊種類,是作者對于自我的集中書寫,自我客體化的審視角度促成了自題作品的特殊意義與內(nèi)涵”④。本詩雖不是直接題寫在個人肖像上,亦可視為詩人從對外部世界的觀察轉(zhuǎn)向?qū)?nèi)心的審視和發(fā)覺。在五十至七十年代這段時期里,當絕大多數(shù)作家或封筆或?qū)戫槕獣r勢的作品之時,朱英誕卻在書齋里繼續(xù)寫他的新詩,“不求發(fā)表,只是一種‘藏諸名山的偶然愿望”⑤。因此,這首自題詩相當于自我的獨白和宣言書,這是詩人避開外部環(huán)境寫大格局、大趨勢的詩歌寫作方向,進而轉(zhuǎn)向內(nèi)心表達、以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觀照生活,并以此抒發(fā)個人的志趣和人生選擇的一種自覺表現(xiàn)。
再來看題目中的“思牗”,“牖”即窗戶。古代院落室和堂之間有窗子叫“牖”。
而“窗”的意象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具有特殊的含義。早在六朝時期,最早的山水詩人們就已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窗的審美意義并在他們的詩歌中初步描寫了窗所獨有的空間意味?!爸袊娙硕鄲蹚拇皯敉ルA吐納世界景物”⑥,“窗的獨特性在于它構建了一個內(nèi)外有別的關照視角,將此在的自我和外界連接起來,引領詩人的慧眼去發(fā)現(xiàn)外界的美,并在瞬間之內(nèi)體悟生命的美感,同時也把詩人和世界分隔開來,在空間上留下只可遠觀而難以碰觸的距離美”⑦。具體到這首詩,在尋覓“草地小園”而不得的時候,詩人直接說,“我退而求諸一面窗”,盡管這窗只是在原來的墻壁上打開一個缺口。在沒有這扇窗之前,詩人的世界也許是寂寞的、孤苦的、封閉的,然而當打開了窗之后,詩人便可以通過窗口看到外面的天空,感受外界的光明。從這個角度說,窗是詩人觀察外界的通道,更是詩人反省自身的參照;它不僅是現(xiàn)實的窗,更是心靈的“窗”。當窗外狂風怒號,詩人可以關閉這扇窗以求得內(nèi)心的寧靜,聯(lián)系詩人經(jīng)歷,“關窗”可以說帶有相當?shù)闹鲃有?,也正是由于這種主動性的存在,詩人沒有被政治風暴裹挾和傾覆。當窗外春暖花開,詩人便可以自在地打開窗,享受蟲草的悄吟或花朵的芬芳了;它們充盈整個書齋/心房的時候,正是詩人堅守本心、樂于此道的最好回報。盡管陪伴他的只有草木蟲鳴,然而這樣的清幽寂寥較之前者,卻更加顯得恬淡而悠遠了,似乎是在享受這“寂寞”帶來的歡愉。
在另一首名為《窗口》的詩中,朱英誕更是直接抒發(fā)了胸臆:“窗,大敞著/貪愛六月的涼風默默,/更愛午后的寂寞?!币虼丝梢哉f,“窗”是朱英誕觀察世界、描摹萬物、創(chuàng)造意境的視角,也是他靜心慎獨、思考人生、修養(yǎng)人格的生活方式,他從多維的視角去發(fā)現(xiàn)窗內(nèi)窗外的萬物,以“窗”的意象與平凡人生的多重組合交織在一起,體現(xiàn)了動蕩時代里的內(nèi)在精神和審美志趣。
三.內(nèi)斂恬淡的人生志趣
有論者提出“朱英誕是陶潛風范的仰慕者,他在想象中過著一種山水行吟詩人的生活,在‘人淡如菊的散淡清寂的日常生活背后體味自然人性的真意”⑧。在《自題思牖》這首詩中,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悠閑,由對“草地小園”的尋覓轉(zhuǎn)入對“精神書齋”的渴望,由草木蟲鳴的悄吟轉(zhuǎn)入自然人生的思索,雖然有種隱約的清寂,但如果添一點冥想、一絲蟲草的微吟、一刻冥想的晨曦和夕陽,即可消減寂寞。這種清寂是詩人樂于此道的表現(xiàn):即遠離大眾生活,追求恬淡、歸隱田園的人生志向。
結合朱英誕一生的經(jīng)歷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他詩歌的田園化傾向既是對詩歌風格的追求,更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時局的動蕩和人事的變遷,在對社會現(xiàn)實失望后轉(zhuǎn)向田園、轉(zhuǎn)向書齋寄托理想是朱英誕的自然選擇。與他的師輩周作人、廢名等相比,朱英誕的“歸隱”最為純粹和徹底:他放棄去大學教書的機會,早早退休,將日常生活作為詩意棲居之地。然而他又是密切關注著時事的,這從當下已經(jīng)發(fā)表的詩稿和家人的回憶中不難察覺,因此這樣“身心俱隱”的人生選擇,在某種程度上恐怕也是無奈之舉。畢竟這扇窗,是“退而求其次”才得到的。正如朱英誕所說,“詩是精神生活,把真實生活變化為更真實的生活,如果現(xiàn)代都市文明里不復有淳樸的善良存在,那么,至少我愿意詩是我的鄉(xiāng)下”⑨。
在晚年自傳《梅花依舊》里,朱英誕寫道,“世事如流水逝去,我一直在后園里掘一口井”⑩,讀后以為言有未盡,但朱英誕對于主動遠離社會潮流的現(xiàn)狀并未感到恐慌與不適,更多的是《自題思牖》中的淡然與豁達。他當然是寂寞的,然而他也能享受這寂寞:有些人種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種花志在賣錢;真種花者以種花為其生活。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何這位“大時代的小人物”能夠?qū)懗鋈绱苏鎸嵭迈r、清寂沖淡的詩歌吧。
參考文獻
[1]朱英誕著,王澤龍主編:《朱英誕集》,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2]王澤龍、任旭嵐:《朱英誕新詩與宋詩理趣傳統(tǒng)》,《學習與探索》2019年第2期.
[3]倪貝貝:《朱英誕新詩理論初探》,《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
[4]朱紋:《詩人朱英誕》,《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3期.
[5]程繼龍:《朱英誕新詩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
注 釋
①朱英誕著,陳均編:《我的詩的故鄉(xiāng)》,第100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②廢名、朱英誕:《新詩講稿》,第27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③王澤龍:《論朱英誕的詩》,《文學評論》2017年第6期.
④翟敏:《清代自題畫像中的自我書寫》,《中山大學研究生學刊》2017年第2期.
⑤陳均:《朱英誕瑣記——從<梅花依舊>談起》,《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4期.
⑥宗白華:《美學散步》,第83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⑦趙國霞:《論朱英誕“窗”詩的審美體驗》,《安順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⑧謝冕、吳曉東主編:《中國新詩總系(第3卷)》第1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⑨朱英誕:《一場小喜劇》,《中國文藝》第5卷第5期.
⑩朱英誕著,陳均編:《我的詩的故鄉(xiāng)》,第138頁,第144-147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