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文章以“此在的人”為根,探索文章的詩意點,以“此在與時間和世界”為據(jù),挖掘文本中的物、人、情,并以此為線觸摸文字間的溫度,點面結合,探索“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背后“閑人不閑”的深刻意蘊。
關鍵詞:海德格爾存在主義 閑人不閑 詩意點
目前,界內對《記承天寺夜游》一文的研究具有明顯的實踐性和指導性,但多停留于教學層面,少對文本本身有細致的解讀和賞析,是一種論教學而教學的研究。在教學過程中存在的文本解讀不清、教學不明的淺陋現(xiàn)象。
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將世界萬物都看成是可研究的存在,也包括文本中的每一個符號,一字一詞一句皆可謂“在者”。在萬物中,只有人既是一種與萬物一樣的一般存在,也是一種超越萬物的特殊存在。因此,從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來看文本可以是以人為出發(fā)點,接著追求事物背后的深層面的意義,然后再回到人本身。人既是出發(fā)點也是落腳點,是文本中一種詩意的存在。《記承天寺夜游》是蘇軾被貶黃州時創(chuàng)作的一篇經典短文,僅八十余字,字里行間卻鑲嵌著作者的一愁一達,行文流水中蘊含著作者的一喜一悲。該篇多次被編入各大語文教科書,有其文本研究的意義?!皬奈谋局衼?,再回到文本”。從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哲學視角審視《記承天寺夜游》一文,對“閑人”的解讀從歷史的高度與現(xiàn)實的狀態(tài)結合進行有層次的剖析,對“庭院”進行解讀,挖掘“庭院”作為“在者”背后的深層次的意義和內涵,“閑人之情”于此景此人中融情于景,情景相融的建構與圓融。因此,借助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理論賞析文章具有文本解讀上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一.有“物”:外景與內情的交相輝映
(一)有物之象:在者
海德格爾認為,世間萬物無處不有“在者”(海德格爾,1987),文本中亦是如此。為此,以“在者”為起點,抓住“在者”背后的含義尋覓“在”的意義。人,作為“此在”,既是“在者”又是“在”。在者,即現(xiàn)成存在之物。我們可以通過感觀來感知它的存在,并非只是一種表象,它也可以是確實存在之物。海德格爾曾說,“哲學所尋求的是,在者在它所是的范圍內是什么?!痹谡呤且环Nwhat的存在,但what背后又隱含著豐富的存在意義。文章短短四句,蘊含著深刻的韻情,寥寥數(shù)語,呈現(xiàn)了一個開闊的意境。從歸真、求善、至美的角度進行剖析,庭院有次有序、層層遞進地展現(xiàn)眼前。
初看庭院,冷靜凄清的庭子,月光、積水、竹柏相交輝映,那是歸真的庭院,作者于此情此景中探索、思考,這個層面的庭院無疑給作者的思考提供了一個特定的場所。乍看庭院,那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庭子,作者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至承天寺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好友張懷民亦未寢,這個層面的庭院使得作者找到了心靈上的共鳴與慰藉?!跋嗯c步于中庭”,那是作者求善的庭院,其間夾雜著輾轉難眠的愁悶和作者尋得知己后的欣喜。再看庭院,苦悶與豁達交織,坦蕩與閑情互融的庭子,那是至美的庭院,一種看破人生永恒中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心境溢于言表,這個層面的庭院上升到人生的境界拷問。
從歸真、求善、至美的角度探析,分析庭院“存在”的含義,探尋背后的真、善、美,由淺入深,層層推進,步步演化,剖析庭院中外核、中核與內核的意義,探索“在者”背后的深刻意蘊。
(二)外景與內情相互交融
從景物出發(fā),思量描寫了什么樣的景物,渲染了什么樣的氛圍。從情感啟程,探討主人公抒發(fā)了什么樣的情感,表達了怎樣的人生態(tài)度。從海德格爾的“此在與世界”的理論出發(fā),將其演化為文章的“景、物、人、情”,并變式為“景物與情感”的雙線并進,這是一種四變二的數(shù)字藝術。
田恩銘、陳雪婧在《文學文本對話式解讀的三種境界——以蘇軾《定風波》為例》一文中提出文本細讀的三重境界。第一,回到文字本身。第二,在文本出發(fā),因文及人。第三,透過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展現(xiàn)生命個體的超越境界。(田恩銘、陳雪婧,2011)文本是解讀的基礎和根本,回歸文本是第一步,在細讀文本,挖掘文本中的物、景、人、情,由文章到作者的演變,再透過作者這個此在的人,透視其背后的精神境界??偨Y而言,即由文推人,再由人及境。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外景的描寫實質上也是一種內心世界的描繪。庭院作為文中的感情抒發(fā)的承載體,承載著外面的景與作者內在的情,文中集中體現(xiàn)外景與內情交織的語句如下: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景物,作為一種情感的承載體,承載著作者的一情一思,一觸一感?!霸乱埂薄爸癜亍迸c“閑人”三者的關系,是景物與人物之間的交融與對照。在作者的比較中,前者存在之多,后者存在之少?!霸乱埂迸c“竹柏”是一種永恒的存在,無處不在,無處不有,而少的是“閑人”像他們兩個。回到詩意點中的“閑人”是一種外在活動的表現(xiàn),是作者與好友懷民相步于庭,那是一個閑人散步的形象?!安婚e”是一種內在心理的表現(xiàn),文中流露出的壯士難酬、難以排遣的苦悶以及坦蕩豁達、胸襟曠達的人生觀之間的矛盾沖突互輝交織。“閑人”與“不閑”的內外結合是一種悠然自得的閑人外相與其內在的苦悶豁達圓融互攝于一體的表現(xiàn),因此文章稱之為“閑人不閑”。由景及情,以情應景,兩者互相交融,達到情景交融的高超藝術境界。
二.有“我”:時間與空間的并駕齊驅
(一)有“我”之象:此在
“此在”作為海德格爾存在主義中的核心概念,海德格爾將其看作是一個獨特的存在者,區(qū)別于其他存在者的一種存在。“此在”并非指具體的人,而是專門指現(xiàn)象學本體論意義上的人的存在,是一種沒有規(guī)定性下的人的一種存在。海德格爾認為“此在”的在世之在有兩種狀態(tài),分別是煩心和煩神。前者是指與他物之間發(fā)生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后者是指與人交往中存在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因此,此在的存在并非是一個孤立的存在體,而是與他人共同存在、共同生存的存在體。
莫礪鋒先生在《從蘇詞蘇詩之異同看蘇軾“以詩為詞”》一文中指出,“他在黃州四年零三個月,總共才作詩一百八十二首,平均每年作詩不足四十三首,低于一生的平均數(shù)?!保Z鋒,2002)由此可見,在蘇軾的整個創(chuàng)詩作詞生涯中,黃州時期所作的詩詞數(shù)量相對較少,但這一時期蘇東坡創(chuàng)作的詩詞卻是其人生創(chuàng)詩作詞的“精品”之作。莫先生進一步指出,黃州時期蘇軾所寫的作品奠定了蘇東坡整個寫作生涯的基調。蘇東坡總結自己的一生時說道:“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币虼?,黃州時期所作的《記承天寺夜游》一文是蘇東坡創(chuàng)作中的頂峰之作之一,這一時期所作的作品是作者作為此在的人,與他物與他人發(fā)生的一種特殊的存在狀態(tài)。
(二)時間與空間的立體思維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闡釋“依時間性闡釋此在,解釋時間之為存在問題的超越境遇”。(海德格爾,1987)由于“此在”具有時間性,因此筆者運用“此在與時間”的理論,分析蘇軾作為一個“此在”的人其情感在時空的轉化與變革中的遷移與演化,具體為文中“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點明當時的活動時間,“何夜無月?”說明月亮在時間上的永恒性,結合當下與歷史與未來,情感溢于言表。
從時間的維度上審視,蘇軾作為一個人,有作為人的三種時間存在:一是歷史人,二是現(xiàn)實人,三是未來人。與之相應,在海德格爾的視域下,蘇軾有其先于自身的歷史存在、已經寓于的現(xiàn)在以及在世之在的三種時間狀態(tài),即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作為歷史人,蘇軾當時被貶黃州。作為現(xiàn)實人,與懷民相于步中庭。作為未來人,蘇軾始終秉承著豁達從容的人生觀。在時間的經線上,蘇軾的情感發(fā)生了前后三次的明顯變化,即傷感憂愁態(tài)、失落欣喜態(tài)和樂觀積極態(tài),三種情感圓融一體。
從空間的維度上審視,蘇軾被貶黃州,從一地到另一地,空間上發(fā)生了遷移。作者帶著被貶后的交織心情寫下這則短文,如原文展示: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蘇軾不僅有從歷史維度上的空間轉移,也有現(xiàn)實維度上的空間轉變。筆者抓住文中的關鍵動詞分析作者在空間上的轉移,得出蘇軾從“欲睡”的狀態(tài)到“起”“行”“至”“尋”“步”等活動的轉變帶來的空間上的動態(tài)轉換,是一種動態(tài)生成的過程。
清代文藝理論家葉燮曾說過,“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毕笈c目與心是一種層層遞進的深入。庭院景物投射于作者的腦海中,歷歷在目于眼神里,深深烙印在心頭間。作者望見了景物中皎潔的月光,內心引發(fā)感受,欣然起行,在庭院中與友人散步。(馮鐵山,2019)一景一物,一情一感皆在作者的頭腦中,眼睛里,心里頭。這是一種作者與自我、自然與社會的對話,具體表現(xiàn)為與自己內心的獨白,與自然的告白,與友人的傾心吐意。時間上,在蘇軾與友人的對話中帶著蘇軾本身歷史的經驗足跡,結合當下兩人的情緒狀態(tài)以及對未來的人生態(tài)度的看法。對話中流露的情感蘊含著時間上的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屋內至承天寺至庭院,三重空間上的變化,與內心的世界交相輝映,這是一種情感隨著空間的變遷,情感隨著空間上的轉換而交錯橫生。
三.有“情”:物我兩忘與天人合一的相得益彰
(一)有“情”之象:此在與世界
“此在與世界”解釋了“此在”于世界中的狀態(tài)。在海德格爾看來,此在不能單獨地、孤立地存在,他總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中,與這個世界不可分割,緊密相關。由此可見,人不是單獨的存在,而是于天、地、人、神之間的關系,構成了天地人神的四重境界。將人放在浩瀚的天地間時,才能逐步問析本源之疑,將微觀的元素上升到宏觀的事實中,探究人生的境界所在。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道:“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钡诙辰纭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钡谌辰纭氨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保ㄍ鯂S,1998)作為一則古文,有其本身的境界,物與人相匯,人與情相融。此景此情,景物與“此在”的我融合為一,分不清是景抑或是情。置身于天地間,天與人合二為一,理不清我情與他意,景與物與我與天兩忘而合一。
(二)物我兩忘與天人合一的合并
筆者將蘇軾作為一個“此在”的人放置于世界這個范疇中,聚焦于文本,有著景、物、人、情的四層結構。有“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的庭院月夜景,有“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的探索沉思,有“無與為樂者,尋至張懷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也有“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的聲聲感嘆。文中的一言一語道出了“物與我皆無盡也”的物我兩忘,一字一句語就了“滄海一粟”的天人合一。王麥巧在《閑人獨賞的月夜美——蘇軾<記承天寺夜游>賞讀》一文中也指出相似的結論,即“靜謐的庭院、銀色的月光、高大的竹柏使蘇軾獲得了精神上的慰藉與解脫,他渾然忘記自我,仿佛我即自然,自然即我,自我與自然的圓融統(tǒng)一,這正是達到了所謂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保ㄍ觖溓桑?008)蘇東坡于此景此情中渾然忘卻自己,物與我兩忘,天與人合一,人與物與天的和諧為一,這是一種至高的境界。
蘇軾在《前赤壁賦》中說道“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無窮無盡,“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渺小卑微。文字間表達了作者一種坦蕩豁達、積極樂觀、胸襟曠達的人生觀,與文章的情感不謀而合。然而,這種情感并非一來就如此,而是由作者內心的壯士難酬、難以排遣的苦悶之情漸漸轉化而來。全文84字,卻以“閑”字籠罩全文,展現(xiàn)的是作者的心路歷程,也只有如此,透過“閑”我們才能看出實則“不閑”的豐富而隱蔽的內涵。閑而早睡、閑而賞月、閑而覓友……閑人之情溢于言表,躍然紙上。(曹津源,2003)“閑人之情”作為《記承天寺夜游》的線索,縈繞于景、物、人、情的每一旮旯,尋索于天、地、人、神的每一角落。這是一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立體四重境界。
四.小結
這是一種思與詩的重構。海德格爾曾說,“作為此在的人闡釋獲得解讀文本乃是一種思(Denken)與一種詩(Dichten)的對話。(海德格爾,1987)首先,有“我”,回歸作為“此在”的人。蘇軾作為一個立體的人,有作為歷史人、現(xiàn)實人以及未來人的思考。為此,解讀文本需結合當時蘇軾因莫須有的罪名被貶黃州的寫作背景,揣測作者的情感,初步擬定詩意點。其次,有“物”,回歸文本本身。從歸真、求善、至美的角度剖析庭院的內涵,以求得深層次地解讀庭院,得知它不僅是寧靜、凄清的庭子,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庭子,更是閑情逸致、坦蕩豁達的庭子。最后,有“情”,深入文本,領悟內涵。通過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理論分析蘇軾情感的前后變化,進一步了解“閑人”的內涵。從此在與時間的關系剖析作者前后情感的變化,從此在與世界感知景物人情的四重境界中的天人合一、物我兩忘,透視“閑人不閑”的內在深刻含義,以品析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視角下的新解讀。
總之,文章從“此在的人”出發(fā),以“閑人”作為文本解讀的“根”,并以“閑人”為線,探究閑人與時間和世界中的物、人、情之間的關系。從探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在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關照下,庭院有三重的含義,即寧靜凄清的庭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庭子和坦蕩豁達的庭子。人也有三種存在的意義,歷史人、現(xiàn)實人以及未來人,即先于自身的歷史存在、已經寓于的現(xiàn)在以及在世之在。人的狀態(tài)與其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相對應,即傷感憂愁態(tài)、失落欣喜態(tài)和從容豁達態(tài),從這一歷史流變中我們看出作者坦蕩豁達、胸襟曠達的人生觀和積極向上、豪放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由此看來,三重庭院、三種人的存在、三種人的情感狀態(tài),互相照應且密不可離?;貧w主題,總結起來一句話:從閑人出發(fā),再回到閑人,得知閑人原來不閑的深刻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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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題立項:寧波大學高級別教學成果獎培育項目卓越教師培養(yǎng)建設與教學實踐階段成果。(項目編號:寧大政(2019)43號)
(作者介紹:章星星,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學科教學(語文)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