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夏日,最是飲酒時?!边@是楊炯的話,長安城婦孺皆知。
“夏日,體內(nèi)燥而體表濕,一碗酒飲下,體熱體汗噴薄盡出,故而通體透徹清涼。夏日于我,乃天賜至美也!”長安城最大的酒店朱雀樓上,楊炯端坐正席,峨冠兀兀,風(fēng)采熠熠。
“楊大人請。”掌聲一停,東道主就捧起一碗酒,“聽楊大人之言,體內(nèi)燥熱也驟然一空?!?/p>
楊炯瞟一眼東道主:“恕子炯健忘,東家貴姓?何處高就?”
“免貴,姓秦,京兆府四品少尹?!睎|道主深深一鞠躬,“拜托楊大人如椽大筆,為先母志墓。先母出身……”
“出身寒微,歷人間苦難,飽世上炎寒?!睏罹冀舆^酒一飲而盡,“子炯知矣,不勞再言。”
東道主不無尷尬:“楊大人,先母出身名門,河?xùn)|世族,聰穎好學(xué),詩書琴藝,皆……”
“夠了夠了!有出身名門就夠了!”楊炯的書童一個箭步推開東道主,氣呼呼地說,“我家公子知道怎么寫了,不需你再支支吾吾,啰哩啰嗦?!?/p>
“自然自然。楊大人,先母賢淑通達(dá),侍奉家父以敬,待我姊妹弟兄以慈?!睎|道主見楊炯有些不耐煩,又捧起一碗酒,“楊大人,大作能否七日內(nèi)……”
“七日?”楊炯乜一眼東道主。
東道主趕緊陪笑:“七日急促,十日可否?”
“不就是一篇墓志銘嗎?我家公子是誰?”書童將東道主重重一推,斜著小腦袋,異常憤怒,“太子爺給陛下的奏章,哪一封能花掉我家公子一個時辰?”
楊炯拍了拍直愣著眼還沒明白過來的東道主:“明日清晨,到太子府拿取?!?/p>
東道主正驚喜非常,太子府管家急慌慌跑來:“楊公子,太子爺有請?!?/p>
“太子爺也真是的,才離開我家公子半個時辰就想念了?!毙瘬u著頭,得意洋洋。太子府管家瞪一眼書童,走近楊炯:“皇后親臨太子府。”楊炯“哦”一聲,起身離席。
太子府里,武則天與太子李顯默然而坐。楊炯走過去,慢騰騰地磕了頭。老半天,武則天緩緩道:“太子,剛接獲軍報,高句麗起事,規(guī)模超過以往。陛下近日龍體大不如前,故傳旨本宮與太子共商。然本宮一介女流,又不曾過問政事,故而前來請?zhí)铀偎倌枚ㄖ饕?。?/p>
李顯看向楊炯。楊炯腰桿挺直:“高句麗可惡!然太子和皇后不必驚慌,兵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請派一名將軍,領(lǐng)兵平叛?!?/p>
“對對!子炯所言極是。”李顯笑了。
“本宮聽聞,高句麗山川眾多,地形復(fù)雜,其人詭計多端,桀驁蠻纏。前朝隋煬帝、我朝太宗、當(dāng)今陛下,數(shù)次用兵皆收獲了了?!蔽鋭t天依然語氣平緩,“漠北、安西、吐蕃,近年戰(zhàn)事不休,朝中可用之將已遣出一空。依太子,征討高句麗何人合適?”
楊炯手捋不深的胡須:“我看……”
“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楊炯吧。”武則天笑了笑,“本宮聽聞,長安城不慕皇上者有之,不慕楊子炯者絕無一個。子炯能文,神道碑、墓志銘、行狀、祭文,天下無能出其右。子炯更能武,孫子、關(guān)公,還有大名鼎鼎的趙括趙大將軍,大約皆望你項背?!?/p>
“皇后娘娘過譽(yù)?!睏罹疾挥梢恍?。
武則天又一笑:“子炯,高句麗就有勞你吧。”
楊炯大驚:“皇后娘娘,楊炯未曾領(lǐng)過兵……”
“子炯,你是太子貴人,此役于太子,關(guān)系重大?!蔽鋭t天又看向李顯,滿面溫柔,“顯兒,你幸好得此楊炯。”
“娘娘恕罪,楊炯年少輕狂,萬不敢領(lǐng)兵!請皇后饒恕楊炯,饒恕太子!”楊炯伏到地上“咚咚咚”磕頭。
“母后,請……”李顯也終于明白武則天的目的:眼下,太子是她通往權(quán)力頂峰的唯一絆腳石,她要借機(jī)搬掉。
“皇后,侄兒愿為朝廷分憂!”一直站在武則天身后笑而不語的武三思大步上前,“姑母,書生者,觀賞物耳!怎堪大任?哈哈……”
“唉,關(guān)鍵時刻啊!”武則天起身。武三思急忙拉起她往外走,邊走邊回頭笑瞇瞇地看向目瞪口呆的楊炯和李顯。
這一夜,楊炯失眠了:十一歲入弘文館,神童之名揚(yáng)天下;二十七歲入太子府,受太子器重,雖不滿于七品秩,但長安城即便一品大員也對他禮遇有加。然而,每日除了四處受請出入于歌舞酒樓,替人作些墓志銘、祭文之類無病呻吟的文章,有多少能流傳后世?
“百無一用是書生,萬無一用是輕狂的書生……”雞鳴時分,大軍城外出征的號聲傳來,楊炯起身想從書櫥里拿紙筆,卻碰到一壇酒?!芭荆 睏罹妓?,拿筆,緩緩寫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