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汀
在鄉(xiāng)村,要玩小蟲子,到處都是。出門,隨便闖進哪一片菜園子、哪一片莊稼地,或者鉆進哪一片樹林子,都能見到急匆匆趕路的黑螞蟻,停在樹葉上的毛毛蟲,結網(wǎng)駐守的蜘蛛,竄的沙沙響的長蛇,當然,還有一些很難見到的蟲,它們躲在地下深處,或者莊稼枝干里,我們只能見到那些被蟲啃咬留下的蟲眼。那一只只蟲眼像是一只只蟲子的警告。只有一株好好的苞谷苗,沒有任何征兆倒在地里的的時候,母親開始詛罵那些蟲子:“砍腦殼的蟲子?!蔽覀儾胖?,這苞谷苗是遭蟲子掏空了身子。
我砍過一些蟲子的腦殼。螞蟻在小路上列隊搬家,我捉住其中一只,按在石板上,用石片砍了螞蟻的腦袋,一分為二的螞蟻,腦袋還在掙扎扭曲,小小的嘴巴在顫抖,身子也還在抽動,陽光照在這幅殘畫上,靜靜的,沒有一絲響動,我聽不見螞蟻聲嘶力竭的叫喊。還有從地里鉆出來的蚯蚓,在菜地里一曲一伸、不緊不慢地爬行,我用棍子夾住一根,它就兩頭擺動,再用力夾動,蚯蚓成了兩截,掉到地上的兩截蚯蚓在菜地里跳動,我知道在不久的時間里,它們會成為兩只新的蚯蚓。當然,很多時候,我也像別的孩子一樣,把捉來的蜘蛛,掰去它的大腿,然后裝進火柴盒里,或者塞進玻璃瓶子里,看它能夠活多久。其實,那時候很享受這種玩的過程,最后蜘蛛在火柴盒或者玻璃瓶子是死是活,都不會再有興趣。那火柴盒和玻璃瓶子呆在屋子角落,漸漸落上了歲月的塵土。
我們能夠看見的蟲子,都很好對付。扯腳、斬腿、去頭、切尾,甚至把它們捉來丟進火堆里,甚至把它們埋進土坑里??墒牵行┫x子我們很難看見。記得家里一把竹椅子,好好地擺在街沿上,黃貓還躺在上面曬太陽,舔那油亮的毛發(fā),我回家趕跑黃貓,一屁股坐上去,身子一靠,它的靠椅在這時“咔嚓”一聲折斷了。嚇得黃貓警惕地回轉過身,“喵喵”叫了兩聲,“怎么了,怎么了?!蔽艺酒鹕碜?,仔細查看,原來靠椅的竹子全部被蛀蟲咬得七零八碎。竹椅子全是密密麻麻牙簽大小的蟲眼,這么多蟲眼,蟲子在哪里呢?我把竹椅子的身子翻了一個遍,也沒有找到一只蛀蟲。爺爺在一旁說,蛀蟲掏空了竹子的心,就會無聲無息地跑了。最后,爺爺把折斷的竹椅子靠背鋸了,做成了一只竹凳子。想想,在鄉(xiāng)村夜里,月光如水,蛐蛐彈唱,那是多么靈動的夜晚。但是,又一想,夜深人靜的時候,一些蟲子正在木頭里面、竹子里面吭哧吭哧地咬、啃,磨牙,那夜晚又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呢。
鄉(xiāng)村里的好多果實都是蟲子先吃。蘋果樹上掛著一顆熟透了的紅蘋果,爬上樹把蘋果摘下來,香甜的味道飄過來,正想用手抹去蘋果皮上的灰塵,蘋果卻在手掌里散成了幾瓣。原來,紅蘋果就剩一個空殼殼了。狗日的蟲子鉆的剩下一個空殼了。這是一只啥蟲子,用一只細小的嘴巴把蘋果啃成這樣一個空殼。我仔細查看手掌上的幾瓣蘋果皮,它是從蘋果的果柄處旋開一只小眼,然后一步一步深入進去的吧。果柄處的那一只蟲眼,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黑色,蟲子通過這條黑色隧道像一列火車一樣進入蘋果內(nèi)心,突突突,好甜好香。累了,躺在香甜的床上睡上一覺。醒來,突突突又開始吃。這是一只聰明的蟲子,它先是旋開一條隧道,然后再并列旋開一條隧道,這樣重復旋開,好好的蘋果就成了一個空殼。最后,它還剩下一些褐色小顆粒一樣的糞便。這家伙干掉這么大一個紅蘋果,它又去了哪里?難道是原路返回,那么小一只蟲眼,它已經(jīng)吃胖的身子是如何縮小擠出去的呢?我攤開雙手,褐色的小顆粒糞便從指縫間紛紛墜落在地上,地上立馬堆積成一座小小的山峰。我氣急敗壞地把手掌里的蘋果皮拋向空中,紅色的蘋果皮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旋,“嘭”一聲掉在了草叢里。山民們總是善待這些看不見的蟲子,蟲子吃了蘋果就吃了,蟲子吃了一些莊稼也就吃了。山民們樸素的想法是,蟲子總吃不完所有的東西,蟲子都不吃的東西,人還能夠吃嘛。于是,他們總是和蟲子友好著,最多用“挨砍刀的”等山話罵一兩句蟲子,就算過去了。
這罵也不起作用,蟲子們還是如期來到大地深處。夏夜,剛躺在木床上,一縷月光從木窗外透進來,一些蟲子在窗外歌唱,就像月光的腳步一樣那么輕盈,就像微風的吹拂一樣那么縹緲。它們在田野深處,繞著植物的氣息而歌,貼著上揚的地氣而唱,它們的激情在不斷升溫,直至夏夜開始沸騰。這時,蟲子離人的距離最近,鄉(xiāng)村在蟲子的低吟中睡去。在這樣的夜晚里,我總是興奮得睡不著,清冷的月光,溫暖的蟲鳴。我甚至想,這蟲子也許跟我們小孩子一樣的,喜歡在月光里調(diào)皮搗蛋。睡意漸漸襲來,跳蚤卻又開始在床上活泛起來。我渾身麻酥酥癢,好像這小蟲子有無數(shù)觸須,好像無數(shù)小蟲子手拉手在身上跑步,又好像是無數(shù)小蟲子猴子撈月亮一樣在身體里倒騰。這哪還睡得著,一骨碌爬起來,想要制服這小蟲子。掀開鋪蓋,涼席在月光下習習發(fā)光,朦朧中看見兩三只跳蚤跳躍翻滾,急匆匆伸出手掌去拍,落了一個空。再拍,還是一個空掌。重新躺在床上,這家伙卻也重新回到我身上抓癢。再爬起來,屏住呼吸,不急躁,看它在涼席上跳躍幾個回合后,跳躍速度趨緩后,再伸出手,一巴掌下去,把它摁在涼席上。嘿嘿,跳不起來了吧。這時,還得使勁摁住,慢慢在涼席上搓捏,搓捏到食指蛋上后,拇指和食指捏住跳蚤,感覺它還在微微顫動。拇指和食指反復搓捏,跳蚤奄奄一息了。月光下,把一只褐色的跳蚤攤在手掌上,孩童的那種戰(zhàn)勝感油然而生。重新躺回床上,再多的跳蚤,也攪動不了沉沉的瞌睡。其實,更多的時候,我們渾身奇癢無比,卻很少看見跳蚤跳躍的身影,它們躲在黑夜深處,擇機而動。
制服這些小蟲子,總會有許多土辦法。跳蚤太多,晚上不好睡瞌睡時,爺爺會從墻洞里扯出一個紙包,紙包里包著細粉粉,把細粉粉撒一些在床鋪下面,一股刺鼻的味道充斥整個房間。爺爺說,這是陸陸粉,毒藥,殺革子(跳蚤)的。最土的辦法,就是把床上的麥草、鋪蓋、涼席都弄到太陽壩里曬,讓太陽來殺毒。制服苞谷的鉆心蟲,也是在下種時,攪拌一些草木灰在種子里,讓草木灰給苞谷種子殺毒。防范蘋果鉆心蟲,啞巴二娃學了一種新辦法,用塑料袋套在蘋果上。很多時候,我們是討厭這些蟲子的,我們常常被一只小蟲子整得煩躁不安。其實不然,如果沒有這些蟲子,及時在我們身邊發(fā)出一些聲音,世界會多寂靜,也許,世界會寂靜得要死。如果沒有這些蟲子,有時挑逗一下我們的身子,也許,我們生命里會失去太多的樂趣。
我聽說過神秘的蠱,這也是一種小小的蟲子,深藏在我內(nèi)心的一種蟲子,一般不敢輕易去觸碰。蠱,古人是這么說的:谷子儲藏在倉庫里太久,表皮谷殼會變成一種飛蟲,這種蟲子叫蠱。左傳昭公元年說:“谷之飛,亦為蠱”、“谷久積,則變?yōu)轱w蠱,名曰蠱”?!侗静菥V目》里也說:造蠱的人捉一百只蟲,放入一個器皿中。這一百只蟲大的吃小的,最后活在器皿中的一只大蟲就叫做蠱。我印象深刻,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祖上行醫(yī),他在鄉(xiāng)村周團轉很有名,都叫他楊醫(yī)生。山民們的小病小痛,他都能藥到病除。在鄉(xiāng)村小路上,經(jīng)常會遇見他挎一個紅十字的硬藥箱。有時,他喝的滿臉通紅,嘴里唱著不連貫的山歌子。遇見我,他逗我:“來——來我給你號號脈?!蔽亿s緊跑遠,不要他拉我的手。一天,他看完病,主人招待喝酒,傍晚回家,一不小心滾下了一個山崖,救他起來時,身上到處是好好的,卻人事不醒。有人說:“怕是中了蠱毒?!贝謇锶藗€個嚇得臉色慘白,紛紛躲得遠遠的。只有八十多歲的老爺爺說:“怕啥怕,用蠱毒攻蠱毒嘛?!庇谑?,在山里捉來一條烏梢蛇,把蛇倒吊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梨樹上,用細棍一下又一下地撣,任其擺動,老梨樹在顫抖,一下又一下,兩三片葉子在空中打著璇兒,最后墜落在土壩壩上。烏梢蛇身子在抽動,撣一下,抽動一下,扭動的身子總想彈起來。我站在院壩里,細棍像是落在自己身上一樣,撣一下,自己身子也抽動一下。蛇身下面用九個土碗重疊接起,蛇口里流出的弦涎、泡沫和血水一滴一滴滴在土碗中。最后,蛇的身子不再抽動了,只是蛇身的每塊肉在突突突跳動。蛇流干最后一滴血,然后把流進第九個碗的血在大太陽底下晾干,把晾干的血再碾壓成粉末。把粉末用冷水讓楊醫(yī)生吞下。傳說,這粉末會在楊醫(yī)生身體里迅速長成無數(shù)小蛇,這小蛇會吸干他身上的蠱毒。說的玄而又玄,喝下那粉末的楊醫(yī)生,不幾天倒是好了。再次見到他,是夕陽落山的一天,雞蛋黃的夕陽染紅了山頭,他在夕陽里挎著那個藥箱,躬著背,老了許多。他站在夕陽里喊我,聲音沙啞,像是從山峰間擠出的一種聲音,亦像是從地里擠壓出來的一種聲音。我一驚,這還是不是楊醫(yī)生,聲音怎么變成了這樣子?我趕緊跑回了家,生怕他身子里的那些小蛇跳將出來,追我而來。
我一直記著這個細節(jié)。
我的感慨是:我們究竟還有好多看不見的蟲子,在我們身子里,亦或在我們這個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