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質(zhì)散曲評論

⊙徐振嵐［南寧師范大學，南寧 530000］

周文質(zhì)（1280—1334），字仲彬，建德（今浙江建德市）人。鐘嗣成《錄鬼簿》中對他記載道：“體貌清癯，學問賅博，資性工巧，文筆新奇，家世業(yè)儒，善丹青，能歌舞，明曲調(diào)，佳音律。性尚豪俠，好事愛客?！笨梢姸嗽鵀閾从?，情感深厚。周文質(zhì)兼作雜劇和散曲，雜劇共四種，今只存蘇武還朝一種；散曲現(xiàn)存小令四十三首，套曲五首，隋樹森悉數(shù)收入《全元散曲》。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此可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在元代這一特殊時期，多種因素的綜合，促使了曲這一新文學形式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傮w看來，周文質(zhì)現(xiàn)存散曲的數(shù)量是十分可觀的，在元代后期典雅、綺麗的風格受到重視后，周文質(zhì)以清麗典雅的風格和“一字韻”獨特的新技法在元散曲中占有一席地位。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箋評》中評其曲云“如平原孤隼”，用比喻的方式，從藝術(shù)上給予了周曲很高的評價。

一、周文質(zhì)散曲的主題意蘊

曲的題材內(nèi)容廣泛多樣，正如任中敏在《散曲概論·內(nèi)容》中說：“若論二者之內(nèi)容，當然為詞純而曲雜，詞精而曲博。夫我國一切韻文之內(nèi)容，其駁雜廣大，殆無逾于曲者。”綜觀周文質(zhì)的散曲，其題材主要圍繞著閨怨相思、人生感慨、寫景抒情這三個方面進行創(chuàng)作。

（一）閨怨相思，癡情有趣

在周文質(zhì)的散曲中，有關(guān)于描寫男女風情，閨怨相思的內(nèi)容，占據(jù)了散曲作品的一半。在他的這些作品中，既有對于景物細致的刻畫，也有對相思女子癡情有趣的描繪，同時還蘊含著作者對現(xiàn)實的迷惘之感。王季思、洪柏昭《元散曲選注·前言》中指出：“散曲里還有一項重要的題材，就是歌唱男女戀情和寫閨怨，其大膽的程度，超過了唐詩宋詞中的同類作品；一些作品甚至對偷情、幽會中的情態(tài)和心理都做了盡致的描寫。”在周文質(zhì)[越調(diào)·寨兒令]十首小令中，寫的都是女子對情人的相思。第七首：

挑短檠，倚云屏，傷心伴人清瘦影。薄酒初醒，好夢難成，斜月為誰明？悶懨懨聽徹殘更，意遲遲盼殺多情。西風穿戶冷，檐馬隔簾鳴。叮，疑是珮環(huán)聲。

這首曲表現(xiàn)了一位少女對情人的思念，刻畫出了女主人公的相思之情。首先通過對環(huán)境的描寫，營造了寂寞凄涼的環(huán)境，襯托出女主人公的孤單悲涼。最后兩句則將少女的心理狀態(tài)風趣地刻畫出來，是相思之苦把她折磨得有點癡呆了。周文質(zhì)構(gòu)思十分巧妙，給人一種清新俏麗，癡情有趣之感。

這種癡情有趣之感還體現(xiàn)在其他小令中，借助想象，虛實結(jié)合，巧妙地表現(xiàn)了相思的主題，充滿藝術(shù)性。在[越調(diào)·小桃紅]中有這么一句：“愁懷寫出龍蛇字，吳姬見時，知咱心事，不信不相思?！庇捎谛闹谐類炆钪兀灾劣趯懗鰜淼淖窒颀埳甙泸暄蚜什?，作者用比喻的手法，將主人公的愁緒更形象地表達出來，給讀者帶來一種心事沉重、思緒繁雜的感受。當自己的意中人看到字跡潦草的信時，一定能夠體會到自己的相思斷腸。閨怨相思的題材，在周文質(zhì)的筆下變得癡情有趣，卻又深情婉轉(zhuǎn)。

（二）人生感慨，自明心志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作者常懷著濟世之心，闡發(fā)救國之志，抒寫不遇之感慨，在元代這樣一個異族人統(tǒng)治的時代中，文人是不幸的，仕宦之門對他們關(guān)閉，取而代之的是異族的世襲和承蔭制度。滿腔熱血卻報國無門，因而故意渲染閑適的隱逸生活，既是對現(xiàn)實的消極反抗，也是表明自己心志，不與黑暗的官場同流合污。周文質(zhì)在小令和套曲中，都有著對人生的慨嘆。[正宮·叨叨令]《自嘆》二首：

筑墻的曾入高宗夢，釣魚的也應飛熊夢。受貧的是個凄涼夢，做官的是個榮華夢。笑煞人也末歌，笑煞人也末哥，夢中又說人間夢。

去年今日題詩處，佳人才子相逢處。世間多少傷心處，人面不知歸何處。望不見也末哥，望不見也末哥，綠窗空對花深處。

這兩首曲子描寫了人生虛幻如夢，第一首曲子韻腳只用一個“夢”字，通過用典，將歷史與現(xiàn)實互相對照，揭露不切實際的幻想，最終得出“夢中又說人間夢”的可笑結(jié)論，展現(xiàn)出了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憂思以及對社會現(xiàn)狀的失望。第二首寫了才子佳人的美麗邂逅，互生情意卻最終無果，作者重游故地，卻早已是物是人非，心中萬分惆悵。第二首曲子全篇韻腳壓“處”字，強調(diào)的是情感的歸處，體現(xiàn)了作者的一往情深。人生如夢，情無歸處，只能自嘆太匆匆。這兩首小令注意虛實結(jié)合，抒發(fā)了作者看穿世事的無限悲涼之情。而套曲[越調(diào)·斗鵪鶉]《自悟》則是他遠離官場險惡，政治黑暗的堅決態(tài)度。這與周文質(zhì)接受儒家思想中“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明哲保身的處世之道相吻合。

（三）情景交融，清麗典雅

周文質(zhì)的散曲中善于使用寫景抒情，將個人情感融入于景致中，使作品呈現(xiàn)出清麗典雅的特質(zhì)。最突出的代表是[正宮·叨叨令]《悲秋》：

叮叮當當鐵馬兒乞留玎瑯鬧，啾啾唧唧促織兒依柔依然叫，滴滴點點細雨兒淅零淅留哨，瀟瀟灑灑梧葉兒失流疏剌落。睡不著也末哥，睡不著也末哥！孤孤另另單枕上迷颩模登靠。

這首小令以悲秋作為背景，寫自己的憂愁苦悶，其中使用了大量的像聲詞和疊詞充當定語和狀語，用以描摹秋天之悲。屋檐下的風鈴叮叮當當?shù)捻?；墻外的蟋蟀啾啾唧唧，依柔依然叫；窗外的細雨在淅零淅留地下；梧桐葉也瀟瀟灑灑地失流疏剌往地上落。鐵馬、促織、細雨、梧桐葉，這四種物象，都是秋天蕭條、凄涼的典型代表。叮叮當當、啾啾唧唧、滴滴點點、瀟瀟灑灑這四組既是疊詞，同時也是擬聲詞，通過這些聽覺感官上的刺激，悲涼之意聲聲入心。從視覺景物到聽覺聲響，營造出了一種凄涼的環(huán)境，作者心中的惆悵悲涼之感涌上心頭，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睡不著也末哥，睡不著也末哥！是孤單的苦澀抑或是思念的蔓延，輾轉(zhuǎn)反側(cè)，孤枕難眠，既有無奈，也有倦怠。

《論語·雍也》有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泵枥L山水向來是文人墨客的所愛，山水不僅僅是眼前的山水，更是心中情感所在。在夷狄主中華的元代，山水在文人心中更多了一份惆悵、迷惘的色彩。[雙調(diào)·折桂令]《過多景樓》：

滔滔春水東流。天闊云閑，樹渺禽幽。山遠橫眉，波平消雪，月缺沉鉤。桃蕊紅妝渡口，梨花白點江頭。何處離愁？人別層樓，我宿孤舟。

“多景樓”在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北固山甘露寺內(nèi)，因其地勢較高，能俯觀諸多景物，而又叫多景。此樓回廊四通，面面皆景，是宋元后騷人墨客宴集餞別之所。前三句寫的是作者經(jīng)過多景樓，看到了滔滔不絕的春水向東流去，天空遼闊，白云閑逸，遠處的樹木禽鳥看起來深幽而渺小，山遠波平，月缺似鉤沉，白晝將盡。再往近處看，渡口邊的紅妝桃蕊，江頭泮的梨花白點點，是離別的惆悵，人已去，徒留我一人夜宿在孤舟。此曲采用了樂景襯哀情的手法，作者從遠景到近景，層層遞進，情感也隨著視野的拉近而愈加強烈，最后讓原本沉浸在樂景中的人突然感到了哀傷離愁。周文質(zhì)善于寫景，其筆下的景物細膩優(yōu)美，獨具特色。同時他還通過對景物描寫的變換，情感也隨之不斷變得復雜，情景交融，呈現(xiàn)出清麗典雅的風貌。

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下）》中稱贊“他的情詞寫得很有風趣”；隋樹森《全元散曲》評其“應為大家”；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認為，傳統(tǒng)詩詞的風味，周文質(zhì)的散曲較鐘嗣成更加濃厚，二人恰構(gòu)成元后期杭州市民作家群在喬、張之外兩種風格的代表。20世紀以來，對周文質(zhì)散曲的研究分析逐漸增多，人們也漸漸意識到周曲的重要價值。通過對周文質(zhì)散曲的研究，我們知道在作者所生活的時代中，散曲的風格已經(jīng)趨于雅化，因此周曲中也有綺麗、典雅的特色。周文質(zhì)作品雖以閨怨相思題材居多，但也不乏醉情山水之歌、抒發(fā)人生感慨之作。周曲內(nèi)涵豐富，在元代文人無路的社會現(xiàn)實里，周文質(zhì)也經(jīng)歷了對仕途苦苦追尋到幡然醒悟的過程，在自己的散曲作品中體驗著人生的悲歡，抒發(fā)著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感嘆。周文質(zhì)的散曲雖不多，但值得后人鑒賞與思考。

①〔元〕鐘嗣成：《天一閣藍格寫本正序錄鬼簿（下）》，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3頁。

②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頁。

③〔明〕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箋評》，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2頁。

④任中敏：《散曲叢刊》，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077 頁。

⑤王季思、洪柏昭選注：《元散曲選注》，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

⑥⑧⑨???隋樹森：《全元散曲》，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56頁，第556頁，第551頁，第552頁，第556頁，第551頁。

⑦張珍娥、耿兆林、程守仁：《元散曲淺析》，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58頁。

⑩?〔清〕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617頁，第237頁。

?鄭振鐸：《中國文學史（下）》，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第619頁。

? 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5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