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文學空間理論的家園空間
——以香港小說為例

⊙陳詩婕［香港城市大學，香港］

一、西方文學空間理論的家園空間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法律篇》和《理想國》中對家庭進行了界定，即家庭以血緣為本質(zhì)，強調(diào)父慈子孝以及家庭權利由血緣親疏分配。柏拉圖基于家邦關系肯定了家庭“實質(zhì)上是城邦的公共法律體系的內(nèi)在構(gòu)成部分”，由此建構(gòu)了以家為地理坐標的家園空間。而這一時期的家園空間主要是為了城邦服務?；浇绦麚P上帝，“認為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女，所有人都是兄弟姊妹”。基督教淡化家庭觀念，認為所有國家之外“還有一個國際聯(lián)盟，人類之上必然有一個自給自足自啟自成的上帝”。基督教站在上帝的角度宣揚人們要謹遵教會、聽從上帝，從而削弱了家庭對個人的影響，突出個人。這種重視個人的思想影響了家園空間的權威性，打破了家園空間的封閉性。文藝復興時期，人們紛紛豎起人文主義的大旗，家庭與城邦、國家、上帝的對抗開始轉(zhuǎn)移到婚姻、愛情等個人事務之中。家庭成了婚姻的結(jié)果，人們對于家庭的理解開始慢慢縮小，成為一種個人事件。此時的家園空間相較于柏拉圖時期的家園空間，其中心點發(fā)生位移，從家邦關系滑向個體關系，又再一次形成以人為核心的封閉性。20世紀的西方，高舉后現(xiàn)代大旗，對自身的理性、科學等形成新一輪的反叛，從空間入手的理論家有?？隆⒘徐撤鼱?、索亞和邁克·克朗，他們紛紛試圖找出空間被構(gòu)建的證據(jù)，以歷史的、后現(xiàn)代的觀念進入空間。邁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學》中以具體的家庭住宅為圖例，分析家庭空間如何影響人的思想觀念，從而得出家園空間受政治影響這一觀念。

二、作為家園的香港

“李歐梵在研究張愛玲時發(fā)現(xiàn)：‘凡在上海的現(xiàn)實中不能發(fā)現(xiàn)的事，特別是關于性和欲望方面的事，都可以在香港發(fā)生。’”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講述了一個關于香港去留的故事。文中最開始便寫到葛薇龍第一次來姑母家，因而姑母的形象也代表了葛薇龍對香港富人區(qū)的直觀感受，“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字欄桿，欄桿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薄斑@里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diào)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备疝饼堅诠媚傅囊]下認識了喬琪喬，和喬琪喬日益走近，不巧碰見喬琪喬和丫鬟睨兒做茍且之事，一氣之下想要離開香港。她信誓旦旦地說：“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了?！倍媚竸袼骸澳銇淼臅r候是一個人。你現(xiàn)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huán)境里，只怕回不去了?！惫媚缸鳛槊餮廴?，已經(jīng)看出香港這個地方對于葛薇龍的影響和改變，而這種空間對人的塑造作用是不可逆的。最終葛薇龍選擇留在香港，和喬琪喬成為表面夫妻，沉淪在香港這座欲望橫流的都市。葛薇龍被物欲捆綁，鎖在香港的富人區(qū)中，走近“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香港引燃了她的物欲，她以燒毀未來作為代價留在香港，把自己活生生地困在其中，香港成了她內(nèi)心真正的家園，而進入這個家園的通行證就是靠欲望焚燒作為她存在的代價。在張愛玲筆下，香港始終作為一個烏托邦的存在，可以滿足人的性和欲望，但需要付出其他東西作為代價?！秲A城之戀》中白流蘇和范柳原的愛情是以城市傾倒為代價的，但其空間屬性并未因城市傾倒而消失，他們的愛情作為奢侈的欲望依舊在香港得以實現(xiàn)。

20世紀60年代劉以鬯的《酒徒》已經(jīng)在葛薇龍的離去問題上更進一步，作者考慮的是如何在香港謀生。劉以鬯在《酒徒》中塑造了一個終日在酒吧喝酒，為謀生而奔波的落魄文人。酒徒“我”在小說中租了三次房搬了三次家，租來的家，象征著“我”在香港無家可歸的漂泊狀態(tài)，而這種漂泊狀態(tài)對于酒徒來說是永久且無法改變的，既是物質(zhì)層面的窘迫，也是精神層面的漂浮。三次搬家所遇到的交集都不一樣，同住一個家園下的人代表了他對家園空間的不同需求。第一次產(chǎn)生交集的是房東的女人，第二次產(chǎn)生交集的是一個婦女，第三次產(chǎn)生交集的是雷姓老母。這三個因家產(chǎn)生交集的女性剛好滿足了一個男性在家庭中所必需的人際關系。從少女到少婦到老母，陪伴酒徒的永遠是別人的家人，他始終以外來人的身份在香港尋找安身之處，尋找溫暖的慰藉，直到最后雷姓老母親被他逼死，他才明白他將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家園，成為一個永遠的孤兒。而喝酒本身作為尋找家園途中的發(fā)泄方式，被他同“尋找”這個行為一起放棄了。酒徒選擇放棄尋找家園，并不是因為他融不進香港這個環(huán)境，而是他通過雷母之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無家可歸。

香港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日益發(fā)展成國際性大都市，香港本土作家對于自己所處香港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具有“香港意識”的作品日益增多，具有代表性的有西西的《我城》。西西以香港城市為書寫對象，講述了阿果在城市的種種生活，由衷地表達了對香港這座城市的熱愛之情，處處皆是對自己家園的喜愛。在1997年前，以黃碧云《失城》為代表的作品寫出了香港人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陳路遠和趙眉因害怕香港即將發(fā)生巨大的變動選擇移居加拿大，而他們在加拿大依舊無法安居樂業(yè)，無家可歸的漂泊狀態(tài)始終籠罩著他們，最后選擇再搬回香港?！耙泼癫贿^是一個虛假的希望。而希望從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最終陳路遠選擇以殺死趙眉和自己孩子的方式，結(jié)束漂泊狀態(tài)。從葛薇龍到酒徒，再到阿果、陳路遠，他們對香港的歸屬感越來越強，對這片家園空間越來越熱愛，然而這片家園給予和回報他們的永遠只有欲望。葛薇龍對物質(zhì)的欲望、酒徒對“根”的欲望、阿果對城市的欲望以及陳路遠和趙眉對家的欲望。正如西西在《浮城志異》中“描繪了一個既不上升，也不下降的浮在空中的城市。當風季來臨的時候，浮城就會搖擺起來，而浮城上的人都會做同樣的夢”。這個“同樣的夢”注定了所有奔赴香港或者是以香港為家園的人都活在自己虛妄的夢境中。

三、作為殖民地的香港

香港自1897年7月1日被侵占，成了英國統(tǒng)領一百年的殖民地，因而它的殖民性與香港這片土地交織成長。在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中，受殖民地制約因而成為殖民者的亞當·史密斯和懷特始終游離在自己的家園之外，成為英國的時代舊民，“從他推辭不掉的應酬中，西恩已嗅出香港的英國人，不論禮儀舉止、生活方式仍然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薄斑@些英國殖民者，他們把自己關在南海一隅的孤島上，無視于時代在前，從每個星期圣約翰教堂禮拜的座位，到每年總督府慶祝英王的壽辰宴會席次，依舊是一絲不茍，按照階級管委儼然劃分?！敝趁竦氐拇嬖冢戎萍s了殖民者的人道行為，也扭曲了被殖民者的期待心理。亞當·史密斯需要滿足被殖民者的期待去完成自己殖民者的暴虐行為，懷特同樣需要滿足馬來人對自己暴虐形象的期待。除此之外，他們還需要滿足同行的殖民者對于自身身份尊重的期盼，如史密斯時刻為自己包養(yǎng)黃得云而感到恥辱，繼而發(fā)泄在黃得云身上。

被殖民者屈亞炳卻享受著因殖民而帶來的好處，屈亞炳出賣自己的家鄉(xiāng)在香港謀得崗位，然后又與自己上司拋棄的女人黃得云糾纏在一起。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模仿英國人，正如小說中談到香港人的英化程度之高：“本地的立法局議員、律師、醫(yī)生，幾乎清一色都是在英國受教育的高等華人，舉止談吐比英國人還英國人?！庇纱丝梢?，被殖民者在殖民地上完成了兩個“使命”：一是對自己被殖民身份的認同，二是對殖民者統(tǒng)治者身份的迎合，最終淪為徹徹底底英化的香港人，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家園。

① 肖瑛：《家國之間：柏拉圖的家邦關系論述》，《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10期。

②③ 安希孟：《家、國、同胞，于天下萬民》，《宗教學研究》2005年第1期。

④⑩ 趙稀方：《小說香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

⑤⑥⑦⑧ 張愛玲：《沉香屑·第一香爐》，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⑨ 黃碧云：《失城》，《溫柔的暴烈》，香港天地圖書1994年版。

??? 施叔青：《香港三部曲》，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