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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島來的人(短篇小說)

      2020-07-14 08:49草白
      湘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鍵詞:馬蹄士官月光

      幾年前,我還在解放軍日報當記者。那年五月,我隨海島巡診隊的軍醫(yī)們?nèi)チ笋R蹄島。在那里,我認識了一名叫司月光的士官。很多年過去,那次見面的場景我依然記得。

      馬蹄島是一座孤島。用官方的話來講,那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四無島”,沒有居民、沒有淡水、沒有耕地、沒有航班。當我們抵達馬蹄島的時候,司月光已經(jīng)在那里待了十三年,度過了從士兵到士官的最初幾年。也就是說,他所有的軍旅生涯都是在那個島上度過的。

      在去馬蹄島之前,我們到過巖島、豎琴島、鳴沙島和大魚島。

      那些島上都很熱鬧,有一種熱烈生活的氣息。低矮的石頭房子,高低不平的街衢,男女老少膚色深黝;黃昏到了,他們穿著拖鞋,低著頭在海岸邊走來走去。當然,那里和陸上很不同。最大的不同是那些氣味,隨處彌漫的海腥味,好像那里的土地、房屋和植物都在散發(fā)出這種氣味。

      我們在大魚島,那個盛產(chǎn)海帶和海米的小島上滯留了三天。大風過后,艦船帶領我們駛離那里。如果沒有螺旋槳攪起的水花,海面幾乎是平靜的,海天近乎一色,大海的色比天空的色略深一些,有時候又倒置過來。大船在海面上行駛,它龐大的身軀犁開海面,所過之處留下一道平緩的藍灰色的波浪,浪背上噴濺著白色泡沫。

      馬蹄島就在這汪洋大海之中,那個叫司月光的士官就在那孤島之上。起先,船上的人只看見遠處一抹朦朧的橫形的灰藍色,好像是由海上水汽凝結而成。漸漸地,那抹灰藍色變深了,顯示出某種依稀的輪廓來。后來,那輪廓變得更為清晰,那是一座褐色與綠色間雜的島嶼。島嶼變大了,越來越大。

      ——那就是馬蹄島,海島巡診的最后一站。

      午后,陽光最熾熱的時刻,碎銀一般細密的光斑灑在海面上,遠遠看去又像是春天里的落花。天空成了中灰色,與海面的灰藍色相映襯,和諧而緊密地依存著。我們的船慢慢駛近那里,從視野所及到真正抵達,還有近半小時的航程。它的形狀一點也不像U形的馬蹄鐵,它到底像什么,我們并不知道,因為我們在船上所能看見的只是其中一個側面。

      我們的船一直在朝那個側面行進。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那個島上最先被我看見的是什么了,它們可能是整個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嶄新的白色營房,水泥道路,訓練場,白色墻體上也被刷了標語和宣傳口號,與別的島上沒什么不同。我們從那船上下來,營房就在白色水泥道路所通的前方,已經(jīng)有穿迷彩服的戰(zhàn)士在路邊候著了,他們的人數(shù)并不算少,至少比我想象中多,大概有十幾個人吧。或許有二十個左右。因為著相同的衣帽和鞋子,他們看上去都差不多,連表情都很像。

      遠遠地望見一個亭子,亭子里有一口井,邊上豎了一塊牌子,說這是初登此島的人所開鑿,水質(zhì)咸澀難以下咽,“但老海島們視此水為甘露”?,F(xiàn)在,營房里不僅有海水淡化裝置,連菜園子也有了,至于那些泥土是怎么運來的,沒有人過問和在意。別處都有的家屬樓這里也有,但這個島上并沒有隨軍家屬,只有到了寒暑假才有女人帶著小孩渡海而來。戰(zhàn)士們住集體宿舍,四人一間或六人一間。枕頭、帽子、皮帶都有固定的擺放位置。所有的床看著像是同一張,所有的房間看上去也差不多。

      人群中,有人輕聲嘀咕,說這里也挺好的呀,和別的島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呀。區(qū)別當然是有的,那就是這個島上除了士兵,并沒有一戶人家、一間民房;除了軍營和石頭山,便是浩渺、深闊的海水。

      巡診隊的醫(yī)生開始看病了。年輕人能有什么大病呀,不過是訓練傷、皮膚病之類。這樣的巡診也類似于心理診療,醫(yī)生們過分耐心的解釋好像只是為了延長就診時間。他們不僅來看病,還為了給這島上唯一的人群捎去力所能及的安慰,比如說:陪他們多說話。

      大概所有到這島上來的人,事先都會這么想:這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年輕的戰(zhàn)士們在此過著孤獨而與世隔絕的生活。當?shù)菎u親眼所見之后,盡管視野所及的一切并不顯示出明顯的匱乏,但還是很難完全消除那種先入為主的感覺。

      這里的營隊也養(yǎng)豬——巴克夏豬,那種黑耳白嘴的豬很可愛,肉質(zhì)也鮮美;這里也有頗具規(guī)模的腌制區(qū),為了備食物短缺時之需。

      總之,別處該有的這里也有,一點也不少。

      有人開始介紹以前的境況,那時候的營房低矮而潮濕,來自海上的大風隨時可能掀掉屋頂上的瓦片,他們不得不用石塊壓住那些瓦片,或者干脆取后山上的石頭做建筑材料。如今嶄新而整潔的鋼筋水泥營房,固若金湯。院子里的杏樹、桃樹也和陸上一樣開花、結果,只不過花期略遲幾天而已。還有月季、紫花地丁、冰菊,也是花型飽滿,照開不誤。

      按照慣例,每到一處我都要做人物采訪,而馬蹄島又是一個如此特殊的地方,我更沒有理由放棄。于是,那個叫司月光的士官被叫到我面前。他是這里入伍時間最長的,從十九歲到三十二歲。

      采訪在他的宿舍里進行。這是他和連隊另一名士官共用的房間。這個房間里有一排柜子,一個書報架,一個健身器材架,兩張床,兩把椅子,兩張寫字臺。

      寫字臺靠墻擺放,上面依次放置著茶杯、電話機和豎立的書籍:三本關于牲畜養(yǎng)殖方面的書,五本《毛選》、一本《平凡的世界》、一本《活著》——那便是他全部的藏書了。

      我們面對面坐著,身體占據(jù)著房間里僅有的兩把椅子,幾乎有些“促膝長談”的意味了。現(xiàn)在,我還能想起他臉上的表情,那種自我嘲諷、自我滿足似的笑,有一些羞澀,但又不給人自我封閉的感覺。不用說,那些人臉上的膚色幾乎一模一樣,戶外訓練和陽光暴曬所留下的痕跡,年深日久,越來越成為他們身體和身份的一部分。那是一種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敬意的膚色,也給人造成某種迷惑及進一步了解的障礙。

      這名叫司月光的士官,被當作資歷最深、最會說話的士兵推薦到我面前。但當他說“那樣”的話時,還是把我嚇了一跳。

      當?shù)弥哪挲g后,我順口問道,那你結婚了吧?

      他馬上說,我離婚了。

      ——如此迅速而直接的反應,倒讓我不知所措了。我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他的表情里有一種微微的訝異感,似乎驚訝于自己的大膽,也為自己大膽所達到的效果而暗自得意。當然,話題很快被轉移到明亮的別處,但彼此心里都明白,那番問答所引發(fā)的話語的漩渦,并未消散。

      在我這邊,的確很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那里,傾訴的欲望始終存在,這一點從進門看見他的那一瞬就知道了。礙于陌生人初次見面所該有的規(guī)矩和禮數(shù),也因為那些東西并不能被寫入嚴肅的采訪內(nèi)容里,一開始,我們聊的是別的話題。

      司月光告訴我,他初中沒畢業(yè)就到社會上做事了,吃過很多苦,受過許多騙。比起這些,部隊里的生活實在太好了。他說起剛入伍時的新兵訓練,有五公里越野跑,要背著二十多公斤的裝備跑,許多人都堅持不下來,只有他輕松過關了。他知道那不是比誰跑得快,跑得快沒有用,關鍵是要能跑到最后。果然,他做到了。當初一起入伍的戰(zhàn)友們都走了,只有他被留下,還當了士官。

      士官轉業(yè)后,是不是可以被安置在一個比較好的單位?我問他。

      司月光點點頭,微笑著默認了。

      接下來,他的那番話,讓我大為吃驚,甚至比剛才提到的“離婚”更讓我詫異。

      ——即使轉業(yè),我也不想去麻煩地方政府,去給他們添負擔。我想過了,如果轉業(yè),我就回到村子里去,去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兔子,和村民們一起勞動,帶領他們致富。

      簡直是標準的答記者問!

      與報紙上、電視里那些人不同的是,他說那些話時的語氣坦率而真摯,似乎是多年來深思熟慮的結果。如果不是親耳聽見,我是不會相信這樣的話的,但那一刻,我不僅信了,喉嚨里還有一種莫名的哽咽感?!谖也凰愣虝旱挠浾呱闹?,這很罕見。

      為了表明自己不是信口開河,他說了一些在部隊里的具體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養(yǎng)殖家禽。他看理論書,也實踐,都是為了積累經(jīng)驗。

      盡管如此,你還是不想轉業(yè)對不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一般不這樣說話的。

      那一刻,他顯然愣住了,等反應過來,他反而直言不諱了:是的,我一點也不想轉業(yè)。

      為什么呢?島上不是很孤獨嗎?出一次門都那么不容易!我腦海里還在想著船,想著孤獨不孤獨這些問題。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想(轉業(yè))。大概已經(jīng)習慣了吧。也不覺得什么孤獨不孤獨的,每天都很忙,根本沒有時間想那些事。當然,如果留不成,就回去吧;如果哪一天,我干不動了,也會自己走掉的。部隊不能留沒用的人,也留不住。

      我們交談時,他臉上始終浮現(xiàn)出那種微笑的表情,自我嘲諷、自我滿足似的笑。他完全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他就是這樣的人,這個人讓我想起那部叫《一滴血》的電影。電影里那個被戰(zhàn)爭毀掉的男人,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根本無法回到日常生活中。有一天,當面前這個男人退伍回去,會不會也這樣?

      那一刻,我忽然想,我可以問那個問題了。對這樣的人來說,沒有什么問題是不能回答的。然而,我并沒有馬上這么做。

      他再次說到養(yǎng)豬的事,這讓我想起那些黑耳白嘴的巴克夏豬。

      你這是在逃避現(xiàn)實,怕自己不能很好地適應外面的生活……既然總有一天要轉業(yè),為什么不早一點出去?也好早點適應啊。

      聽完我的話,他再次笑了。這一次,他的笑容顯得頗為牽強。

      你說得對,或許我就是在逃避現(xiàn)實。我覺得外面那個世界,我可能不會喜歡,所以干脆就不想去面對它。但我能接受回家養(yǎng)豬。我一直告訴自己最壞的打算就是回去養(yǎng)豬。

      其實,你用不著養(yǎng)豬的,你完全可以得到一份很好的工作,讓自己過得體面些。士官轉業(yè)待遇不會差。再說,你要是以后結婚了,也需要養(yǎng)家啊。

      ……

      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可以與這個叫司月光的士官聊到這種程度。宿舍里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倆,而他的表情完全是旁若無人的,好像是在與想象中的某人說話,這是他渴望已久的一場對話。

      還有,離婚也是你提出來的吧?

      他詫異地望了我一眼,果斷地說,是的。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緊望著他,不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既然面前這個人并不害怕我的好奇心,那也就沒有掩飾的必要了。

      還能有什么事。結婚一年后,她在外面有人了。那個男人還打電話給我,叫我給她自由。她本來就是自由的啊。我在島上,她在外面,她從來都是自由的。

      你們那可是軍婚啊,法律上不是有規(guī)定不能破壞軍婚的?

      嗯……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誰還會去提那個。

      這么說,你們很快就離婚了?

      那倒沒有。我們有一個女兒,那時候孩子才三個月大……是兩年后才離的。說到女兒,他臉上那種冷淡而略帶嘲諷的表情才得以收斂。

      那以后,你再也沒有找過別的姑娘?

      沒有。——我一直在這小島上,去哪里找?

      也沒有結婚的打算?

      應該說,我并不急著結婚了,既然這種狀況并沒有改變……那么,以前發(fā)生過的事,以后就有可能再次發(fā)生。

      你看,你今年也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早點轉業(yè)回去,還能早點結婚。你怎么就不想出去呢?

      聽我這么說,他再次笑了,一種輕微的臉頰部位肌肉的抽動,似乎這是一個無須考慮的問題,因為他早已考慮成熟了。

      對此,他并不想輕易說出口,但還是說了。

      ——我不是不想結婚,而是遇到一個合適的人很難,太難了。我已經(jīng)不那么著急了。真的。這世上該你擁有的,遲早都會有。沒有的,想也沒用。

      他說的這些,我當然能理解。這個小島之外的很多人,也都是這么想的??墒?,那些話從他嘴里說出來,還是不一樣的。有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比剛才更理解他了,那份感動也進了一層。他想要的伴侶不是年輕時找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在舞廳里上班,有很多男性朋友,到處玩。與他離婚后,女人并沒有與那個給他打電話的男人結婚,在他回家探親時,女人來找他,流露出復婚的意思。

      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點也不想了。甚至,他對自己這輩子能不能結婚這件事,也無所謂了。相反,他更堅定了留在部隊的決心。他說這輩子他從沒有在別的地方獲得過這種安全感,而在島上,他找到了那種感覺。

      說那些話時,他臉上嘲諷的表情消失了,被一種迷茫而不明所以的神情所取代,好像他自己也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這樣,那個說出口的事實既讓他無限確定又充滿懷疑。

      不過是在一個地方待了十三年,他就已經(jīng)不想離開了。

      無疑,這個房間里的一切離世俗生活很遠,沒有一件多余之物,也沒有任何審美性的裝飾,除了桌上的那幾本書。

      這里是單調(diào)的,可也是讓人滿意的。

      我們之間忽然無話可說了。

      從宿舍出來,我們來到樓下的休息室。

      整個屋里都是穿迷彩服的人,戰(zhàn)士和軍醫(yī)都是同樣的裝扮,不同的是后者手臂上戴著紅袖章。他們似乎正在談論什么,卻不發(fā)出任何聲響。我忽然感到這屋子里的人,一個也不認識了。

      有人端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微微一笑走開了。

      我望見屋角落里的飲水機,邊上還有未拆封的桶裝水,和陸地上的辦公室一模一樣。來來往往的人都是舉止規(guī)范,步態(tài)輕盈。我在人群中尋找司月光的身影,尋找那張自我嘲諷者的臉,那或許是整個屋子里我唯一可以辨認的。畢竟,我和這張臉聊了那么久,我熟悉那上面的表情。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認出那種表情。

      但我沒有找到他。

      后來,我才意識到剛才那個給我端水的人就是司月光。

      或許他還在這個屋子里,或許已經(jīng)不在了。我知道他很難與這個屋子里別的人說那樣的話。他在說過那些話之后,就變得有些沉默了。未來某一天,他或許會離開這個島,回到出生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來自哪里,是高山還是平原,剛才采訪的時候,忘記問了。

      臨近落日時分,陽光依舊熾熱而晃眼。軍醫(yī)們結束就診任務,從營房里列隊出來,戰(zhàn)士們也魚貫而出。他們站在一起,以相似的動作和步伐,走在那條通往碼頭的灰白色的水泥路面上。我感到恍惚,也有些詫異,不知道他們?yōu)楹我惨S我們?nèi)ツ谴蟠2吹拇a頭之上。我的右手邊是墨綠色的山體,櫥窗里陳列著許多礁石,那上面鐫刻著守島士兵離島時的贈言。一撥又一撥人來了,又走了,不遠處就是大海;一出營房,我就看見了大海。

      艦船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列隊送行的人已經(jīng)在碼頭上候著了。

      他們望著我們走近,靠近那艘大船。此刻,在我眼里,那艘登陸艦好似變得無比龐大,可以裝下這島上所有人,帶領我們和他們一起離開。

      可他們只是站在那里,列隊站著,向我們敬禮。右手長時間地舉在那里。那過分凝重的臉龐上,神情莊重、肅穆,不可解答,不能猜測。那一刻,我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司月光的身影,但我知道他就站在那里,站在他們中間。

      我們上了船,站在高高的船舷上,眺望岸上送行的隊伍。

      纜繩被解開了,艦船“嗚”地一聲響,漸漸離了岸,在船體與碼頭之間露出湛藍的海面,那面積越來越大。

      就在那一刻,所有船舷上站立的人都聽見了那聲聲喊叫。一個聲音在喊,再見!一群聲音接著喊,今后再來!那個聲音接著喊,再見!一群聲音繼續(xù)喊,今后再來!那個喊話的人將手罩在嘴邊成喇叭狀,他仍然在喊,再見!再見!再見!所有的“再見”和“今后再來”匯聚在一起,匯成一股隱隱的、巨浪般的聲響。然后,那聲響漸漸地,無可奈何地低了下去。

      他們?nèi)匀粨]動著雙臂,仍然發(fā)出告別之聲。

      岸越來越遠,那些黃綠色的身影逐漸變小,越來越小,可那些聲音仍在持續(xù)不斷地釋放出來,似乎與滾動的海浪一起向大船的方向翻涌而來。我們始終站在船舷上,直到那些聲音變成模糊的嗡嗡聲,那些人成為茫茫大海中的一個點,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我們還站在那里。

      我們的眼角無端地變得潮潤,那種叫眼淚的東西迷糊住了我們的視線,好在這種狀況并沒有維持太久——那些聲音消失了。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們的船永遠離開了馬蹄島,而他們被留在那里,那些戰(zhàn)士被留在茫茫大海之中。本來他們就是在那里的,但因為我們的離開,顯得他們好像是被臨時棄置在那里。在他們眼里,我們大概也是如此,一艘大船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海面上。

      我從馬蹄島帶回一瓶海水,取水點就在碼頭邊,位于北緯38°1′18″,東經(jīng)120°56′4″處——是那群人唱著歌、揮著手向我們告別的地方。后來,我在網(wǎng)上搜索“如何保存海水”,搜到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答案,有人建議放鹽使微生物脫水死亡,還有人建議將水煮開,冷卻后就可保存。

      最終,我什么也沒做。后來,那瓶海水被塞進書桌抽屜里,連同海島上的告別一起被忘卻了。我不再當文字記者,也不與軍營里的人接觸。有時當在電視里看見穿迷彩服者的身影,也會想起馬蹄島上的人,不知那名叫司月光的士官現(xiàn)在怎樣了。更多時候我什么也想不起來。幾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在一個海濱城市出差,手機上忽然收到好幾條短信。

      是司月光發(fā)來的。他在短信里問我能不能幫他,部隊想讓他轉業(yè)回去,但他并不想。你不是軍報的記者嗎?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啊。我就此事詢問了過去的同事,但都說沒有辦法。我不知道如何回復他,或許只是輕描淡寫地安慰了幾句,勸他早日回歸日常生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我就將此事淡忘了,如果不是兩年之后,我遇見了登陸艦上的張姓副隊長——他們的船就是給馬蹄島送補給的。張姓副隊長名叫張豫,我托他買海島上的海米和海帶,深海里的海鮮味道鮮美,是不可多得的佳肴。有一次,不知因為何事,我問張豫是否認識司月光這個人。他猶疑了一會兒,才對我和盤托出。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張豫告訴我的。

      ——我們并不知道他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人說是他女兒出事了,一個六歲的小女孩,還在上幼兒園。

      ——女孩從小是外婆帶大的,媽媽也不怎么管。放學回家路上,女孩掉進一口枯井里,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探親假還沒結束,他就回來了。那次之后,整個人就不太對勁了。據(jù)戰(zhàn)士們講,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半夜起來爬山,或者深更半夜跑到海里游泳。領導找他談話,勸他轉業(yè)回去。一開始,他是答應的。等那一天真的到來,他又不肯了,說什么也不愿回去。說回去也沒有用了。他在部隊里又待了幾個月,什么事情也不讓他做。后來,他就自己要求回家了。

      說到這里,張豫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這個人也真是怪,地方上要給他安排工作,他就是不要。

      那件事發(fā)生后,是不是他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有問題?——我指的是他女兒的事,畢竟誰遇到這種事,都會受不了的。

      那倒沒有。等他自己要求出島的時候,那方面倒是完全恢復正常了,沒有一點問題了。

      那后來呢?后來他怎么樣了?

      后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張豫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guī)缀醪荒芟嘈胚@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但又不得不信。

      ——你不要去問別人,他們不會告訴你的。

      現(xiàn)在,張豫的船仍每半個月去馬蹄島送一次補給,遇到風浪則延期。每年,他的船上都要迎來一批入島和離島的人。

      他們在碼頭上送來迎往。

      在那里告別。

      一年年過去,這個告別的傳統(tǒng)一直被保留下來。每一個來到這孤島的人,都會被這樣的場景感動,本能地流下眼淚,事后連自己都覺得詫異,好像僅僅是為了眼前這片浩渺深闊的大海而感動哭泣。

      此刻,我想起那只海豹。在離開馬蹄島之前,去沙灘上取水的時候,我遇見了它。那是一只幼豹,全身布滿墨黑色斑點,蜷縮在一塊大石邊,或許是漲潮的時候被沖上來的。黑而濕漉的毛發(fā),它的眼睛也是深黑色的,宛如兩個大而深邃的窟窿。它如此疲憊,好似因在海水里徹夜不息地游蕩,而變得精疲力盡。

      就在我低頭取水的剎那,它再次快速地游走了。

      現(xiàn)在,沒有任何途徑可以獲悉司月光的下落。他或許回老家的村子里去了,去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兔子。

      半年之后,我搬進一間底樓帶花園的公寓。我在新房子里閉門不出,通宵達旦地寫作。我的窗外有一棵樹,我從來不知道它的名字,春天里當它長出那種很綠很明媚的葉片,羽毛狀的葉片,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想要認識它的決心。

      之后,我在院子里撿到一些棕黃的、皺縮的、半透明的球果,可以洗手的果實。我知道它就是無患子。而它的另一個稱謂——江南的菩提樹,似乎更讓我興奮。我想起在那些炎熱的國度里,人們盤腿安坐在這種樹下,聆聽神諭。而現(xiàn)在,這棵菩提樹離我只有咫尺之遙。在寫作的間隙,我能聽見微風吹動葉片發(fā)出的嘩嘩聲。當夜里躺在床上,我似乎也能聽到那種聲響。

      那段日子,或許是我成年以來最平靜、最安寧的時候。自從辭掉記者的工作后,我東奔西跑地嘗試了許多職業(yè),直到開始寫作才真正定下心來。我?guī)缀蹼x群索居。很多時候,我感到世上只我一人;而當動筆的時候,那些遠去的人又被我一一召喚回來。

      一年過去,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出版了。那是六月,我在快遞公司的公眾號里下了訂單。我要寄書給遠方的友人,與他們分享喜樂。很快,有業(yè)務員上門來取件了。來人擁有一張瘦削而深黝的臉龐,站在半人高的院門外,看著我。

      我第一眼就將他認出了。

      他就是司月光。

      沒有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他的外表幾乎沒怎么變,除了不再穿迷彩服,不戴迷彩帽。大熱天,他還穿長衣長褲,襯衣最上面的那顆紐扣照樣緊系著,整個人裹得可謂嚴嚴實實。記憶中那自我嘲諷、自我滿足似的笑,已被一種沉靜而淡然的神情取代。他的動作帶著職業(yè)性的熟練,嫻熟地為我打包書籍,打印回執(zhí)單,提醒我別張冠李戴,出了差錯。就在我猶疑之時,他再次低頭核對那些地址和電話。

      我該說什么呢,先是向他求證那些傳聞,繼而安慰他?那不斷涌上我心頭的話,最終卻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阻止了。期間,不斷有電話找他,催他趕赴下一地點或者向他詢問業(yè)務問題。他的語氣好似在向上級領導匯報工作,耐心而謙卑,有求必應。

      臨走時,他望了我一眼,抱歉地笑了,說還要趕到下一個客戶那里,以后要是寄件的話,隨時可以找他。

      ——那一刻,他似乎覺察到我的言猶未盡,其實以他的敏感,早就該知道了。

      他開著那輛深藍色快遞三輪車匆匆離開了,那里面還塞著滿滿當當?shù)陌锲?,需要他去一一遞送。走之前,我們互加了微信。他的朋友圈幾乎沒有更新。最后一條還是三年前,那個下雪天,一個小女孩站在堆好的雪人身邊,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紅色絨線帽下露出一張胖乎乎的小臉,鼻子凍得通紅。因為知道那個最終的結果,在看到那個紅鼻子的剎那,心里一陣揪痛。

      好幾次打開微信對話框,想要和司月光說點什么,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口。可那張最后的照片我看了又看。我喜歡那個女孩,那胖乎乎的臉蛋上幾乎沒有任何悲傷的氣息。我遇見過一些在這塵世只作短暫逗留的人,那些人大多是天使。我相信這個女孩就是這類人。自從開始寫作后,我看見了更多,對許多事情也有了新看法。可是,我沒有辦法說出自己的想法,也不愿輕易說出口。

      那段日子,每到午飯時刻,餐廳所對的窗戶外面,大的黑貓帶著一只介乎深黑與棕黑色之間的小貓——這兩只貓一前一后,日日安然、優(yōu)雅地走過那里,好似帝王們巡行自己的領地。因為是在飯店里所見,每次都很想將碗里的食物勻一點給它們。如此糾結了一個禮拜之后,我的意念終于轉化為切實的行動。做完這一切的我,坐在窗下,安靜地等待著。我渴望見到它們的身影,那樣一搖一擺地向我走來,走過我的窗前,看到那碗里食物的驚喜——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只貓流露出那種表情。

      可是,它們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一天過去,又過了一天,食物仍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三天之后,我確定它們不會再來了。我像往常那樣端坐著吃飯,不再往窗外張望。

      秋天來了,無患子樹上的葉子漸漸黃染,并在某個落雨的清晨,或刮風的午后,一片片,猝不及防地往下掉。青磚地面上積了一地暗沉沉的黃。午夜時分,當我結束一天工作,便在那棵逐漸變得光禿的樹枝的暗影下靜坐片刻。樹葉在腳下發(fā)出窸窣而安靜的聲響。

      那天,我給司月光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他告訴我他在路上,被公司派到鄉(xiāng)鎮(zhèn)片區(qū),以后我這里就不歸他管了。如果要寄快遞,可以找他同事。隨后,他將同事的手機號碼發(fā)給我?!宜坪蹩匆娝T著那輛深藍色快遞三輪車,平穩(wěn)而快速地穿過城市洶涌的車流和人流,穿過塵灰彌漫的城鄉(xiāng)接合部,奔走在長滿水杉和木槿花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他一邊行車,一邊用手機和人說話,讓人不由為之捏一把汗。

      我想起童年時代的郵遞員,那墨綠色的郵袋里好像裝著關于這個世界的全部秘密,而在司月光的快遞車里,大概也藏了類似的東西吧。不然,他怎么那么熱衷于載著它們在路上奔跑,挨家挨戶地遞送。盡管那些收件人只在拆開它們的瞬間獲得片刻歡愉,隔不多久,他們就會將那些東西隨意丟棄。

      或許,他是喜歡這份工作的。這正是他最想得到的工作。有一天,當我抬頭望向窗外枝葉凋零的無患子樹,忽然如此想到。

      秋去冬來,冷意加劇。這一年,比過去任何一年都冷。一天深夜,我從電影院出來,迎著冷風,我的臉龐瞬間凍僵了。走過那家已經(jīng)打烊的奶茶店門口,一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到那輛側翻的快遞車。

      一個輕微的聲音讓我不由得回過頭去。

      幽暗的燈光下,三輪車底部朝天,貨物灑了一地。

      他坐在那里。

      當他看見我,并認出我的瞬間,忽然伸出那只右手,并搖晃著它,就像一個溺水之人發(fā)出求救信號。他似乎想要抓取什么,或許是想叫我拉他起來,但那只手很快就縮了回去。他開始低聲啜泣,雙手在那些壓癟了的物品上神經(jīng)質(zhì)地撫觸著,似乎那些黑乎乎的東西是他安身立命之物。沒有它們,他一刻也活不下去。

      他說,它們都被壓壞了。統(tǒng)統(tǒng)壞掉了。

      他開始攤手向我訴說遭遇,因為避一只橫穿馬路的流浪貓,他的車子翻倒在地,身體震蕩著被甩出一米開外。就在那一刻,一輛跑車從那些貨物上快速碾過。說到這里,他的身體仍趴伏在那貨物上,像個女人那樣哭哭啼啼。

      我蹲下身,隔著那些散亂的、橫陳在地的物品,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那些眼淚弄濕了他的臉,這讓他的模樣顯得有些滑稽。他就是用那種滑稽的語氣與我說話,說自己不知該如何和客戶解釋,那些好端端的東西,怎么就被壓壞了,他無法解釋那只貓怎么忽然竄了出來,那汽車為何恰巧跟在后頭,而且速度那么快……他無法解釋這一切。

      他的眼睛睜得老大,雙手已經(jīng)從那些物品上移開,上身仍挺直著,掙扎著想要從那些圍困之物中脫身出來,但沒有獲得成功。此刻,他無法接受的似乎不是那些物品毀損帶來的后果,而是那個事實。它們被壓癟了,損壞了,徹底壞了,不成樣子了。而他沒有保護好它們,這是他的過錯。

      黑漆而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那些深色的、大小不一的物品散亂地橫陳在地,卻奇跡般地形成一個近乎規(guī)整的圓。他就坐在那圓心里,一臉茫然,長時間地呆望著它們,好似孩童面對滿地狼藉的玩具,不知如何向馬上就要出現(xiàn)的大人解釋這一切。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沖動讓我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在那個叫司月光的人身邊。

      這時,我聽見那個聲音在對我說,謝謝你。

      深黑色的夜里,它無比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好像我小說里的人物在沉默了許久之后忽然開口說話。

      我聆聽著,迫切地想知道它會對我說什么。

      草白,1981年出生,作品散見于《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學》等刊,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曾獲臺灣《聯(lián)合文學》新人獎、浙江青年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等。出版有小說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噓,別出聲》?,F(xiàn)居浙江嘉興。

      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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