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樂 李寒光
《圣像與舞》是一篇帶有強烈抽象色彩的文章,作者運用了一系列帶有鮮明特征的意象,塑造了兩個相輔相成的人物形象,深刻而有力地表現了信仰、藝術與自由的沖突。人類在過往的歷史中,創(chuàng)造了無比豐碩的文明,取得了偉大的藝術成就,也塑造了令人虔誠的宗教信仰。文明、藝術、信仰代表了人類對過去的肯定,也支撐人類堅定地走向未來,就像文中的圣像一樣,漫無邊際的黃土不僅沒使它褪色,反而讓它更加偉岸、莊嚴。
在圣像的巨大陰影下,向往自由的人寸步難行。他們的阻力來自保守者的反對,更來自歷史的慣性和過往文明的制約。這個由破而立的過程中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沒有支持者,亦鮮有理解者,人類每一次追求自由的歷程,總是如此艱難,如此不堪。
戰(zhàn)爭是社會變革最有力的方式,也是推陳出新最暴力的手段。槍彈、炮火可以在短時間內奪走無辜者的生命,也可以瞬間摧毀一種強有力的文明與信仰??墒?,圣像毀于戰(zhàn)火,自由便能實現嗎?當激進的自由主義者扣動扳機的那一刻,隨著圣像的轟然倒塌,他的一切也被震得支離破碎。守舊與創(chuàng)新、禁錮與自由、信仰與反叛,始終像一對不可分割的孿生兄弟,相互統(tǒng)一、相互矛盾地共存于人類血脈之中。因此,文章寫到最后,作為主角的“他”是解脫,還是毀滅,是作者留給我們的疑問,引起我們的深刻反思。
本文運用抽象的藝術形象,揭示了人類社會進步中充滿矛盾的主題,體現了作者自覺的人文關懷和高超的藝術表現力,讀之令人動容、令人擊節(jié)、令人沉思自?。?/p>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它,當時他還是個學生,它也只是照片中扁平的樣子。滿面是黃土,厚厚地遮掩著丑陋的洞穴,處處昭示著慘淡與破敗。窮困是文明的對立面,因為人會變成野獸。他是一轉頭才看到的。正面是這次展的寵兒,地上離著墻一米的位置有條線,不能再靠近了。他站在人群外端詳,肆意的筆法,不羈的顏色,熱血頂到腦上,脖子先忍不住動了動,然后是手臂,他想跳舞!還留有一絲理性,他想,這是生命力和自由噴薄而出啊,一點都沒有壓抑的可能。有人比他動作更快,在人群中就慢慢舞動起來了,是那樣瀟灑隨意,毫無顧忌。旁邊的人呆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集體鼓掌。他也是旁邊的一員,那個人真的跳出了這樣的自由生命,像墻上還有一米多遠的畫一樣,沒有隔閡,可最后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少了點什么,他又想。為了繞開人群,他離開的時候轉了身,恰巧看到了那張角落里的照片。沒有阻攔線,他可以近距離看。他一直走到那張照片前面,看著蒼莽的黃土與占滿一座山的雕像,鼻翼微微翕動,隨后,渾身仿佛僵硬住,不敢動了。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時的震撼,即使他的鼻尖都可以貼到照片的裝裱框上了,他仍然感覺接近不了,剛剛燃起的自由之火在黃土之下被削去了力量,他被深沉與平靜包裹,源源不斷地吸收大地般的能量,此時,竟這樣想跪下。
十年前,他背包跑去了那個只能偶爾出現在新聞中的地方。那是哪里?親朋一聽到地名就皺眉,外人聽到會疑惑地勸一句,所有人都不認為這是個能去的地方,也是他畫了五年,在每次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出現在紙上的地方。對,就是五年前看到的。他特意沒有再看其他照片,這個地方就像印到腦海里一樣。他畫了各種不同風格的雕像與石窟,唯獨不變的是厚重的黃土。真正踩在那黃土上有些不真實,他沖出了裹在身上的“安全網”,爆炸和親人的淚都不再能捆住他,他高昂著頭,筆下刷刷地畫著,剛剛從水里撈上來一樣狠狠地喘著氣似的。說不緊張,那是假的,不然也不會瘋狂地畫。四周除了黃土,是黑白包裹下的人,幾乎看不見臉,一個個移動的牢籠,光看著他就覺得有些胸悶。大概,也只有從地上一直連到天上的整片黃土給了他一點歸屬感,那是他熟悉的安慰。篝火遙遙地在遠處閃爍,黃土上的火光壯麗得像一幅他會欣賞的畫。他站在雕像前,瞇著眼望著前方,篝火上升起的灰色的煙慢慢融到了幾乎要望不見的石窟洞穴里。篝火邊圍著一圈人,跪在那,本就禁錮的樣子外面仿佛又圍上了無形的圍欄,他輕輕嘆了口氣。忽然,一個赤裸的身影闖入他的視野,毫無防備的他措手不及。他向前走了走,不敢被發(fā)現,隱約中,好像看到那個赤裸的人在火坑中跳舞。手腳動作有些模糊,可是浴火重生般的情緒太過濃重,他像瘋了一樣,時而大開大合,時而緩緩流淌,熾熱而壯烈,以黃土、雕像、石窟為背景,與圍坐在他身邊的人有如此反差。四周傳來低低的吟唱,在這里,更顯荒涼。他看得出他們在進行一種宗教儀式,可是看清了,一陣惡心和震恐在他一向自恃冷漠的心里漾開,火不是助興,是燃命。那個人,是真的浴火而舞,舞姿的炙熱是逐漸消逝的生命。
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躺在泥屋里了,連著睜了三次眼睛才睜開,媽媽站在旁邊,他張了張嘴發(fā)現已經沒法張開,渾身的疼痛讓他意識逐漸恢復,這時他才慢慢記起之前發(fā)生了什么。當時干了什么?在雕塑,其實應該叫圣像的注視下跳舞。不是像村中一代代傳下來的那本書上要求的伏地而誦,他站起來了,竟然還在跳舞。他在做最后一個轉身的動作時看到了媽媽,媽媽臉上的表情他現在都能記起,那是個難以描述的復雜情緒,他看到了震驚、惶恐、失望和心疼。那個母親在看到是自己兒子的那一刻起就面對圣像跪下了,那個虔誠的教徒在看到跳舞的人的時候俯身而拜。那是他最最疼愛的兒子啊,為什么被神明降責而做出如此忤逆的事!她轉身回到村里,邊跑邊喊,找到了巫師和村中長老,懇請他們?yōu)閮鹤泳融H。懇請,這位母親不是不知道救贖是什么,在他們的觀念里,火焰中歷練,是請求神明的唯一方法。她還記著兒時的場景,那個來看巨型圣像的旅游者,背著典型的游客包,剛剛還給了她一塊糖沖她微笑,再次看到的時候已經在火焰里面目全非。旅游者在圣像下久久矗立,滿目的莊嚴肅穆,以一個他們沒見過的跪姿低聲念白。偷看到的鄰居小伙伴邊跑邊喊,村中的大人們把旅游者拖過去,支起了火坑,鞭撻著旅游者不讓他有爬出來的可能。她害怕極了,大人在旁邊告訴她,他們是在幫他,因為神明不會接受一個心中惦念其他神明的人,那是不可贖的罪惡。那晚她記住了大人的話,但是也忘不了那張在火中痛苦而扭曲的臉。
之后她再次看到圍坐吟唱贖罪,是炮彈飛過的時候了。第一顆炮彈就打在火堆旁,火光四起,灰塵飛揚,人被抬走了,半只手臂躺在那,斑斑鮮紅到暗紅由近及遠地印在黃土上。很快就有了第二顆、第三顆,不只在占滿整座山的圣像旁,甚至就在房屋上??蘼?、叫喊聲和火炮聲成了這里最常見的聲音,也許還有吟唱圣詠聲,他們加快了贖罪的頻率,是那些異鄉(xiāng)人、異教徒讓神明如此發(fā)怒,他們要消滅那些異者!當時一顆炮彈就落在他們家屋前,被震碎的墻壁壓著奶奶,他感受到撲鼻的血腥味,還有好像蹭在他身上軟軟的在流淌的東西。他以為,一直以來的炮火連天和身邊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足以讓他習慣,可至親的血液灑在身上,冷得冰涼。他顫抖著計劃先帶著奶奶離開這,想伸手拉一把,可是手卻重如千斤。他感受到了身體在顫動、在微搐,他的身體不受控制一樣地軟著,無力地低垂。他看見又一顆炮彈沖了過來,就在他身邊炸響,這一次終于不再無力,條件反射似的以詭異的姿勢彈到了一邊。那時他才看到炮彈的落點在奶奶那,他的身體救了自己。他痛恨第一次炸開時自己身體無力,也許把奶奶帶走她還有一線生機。不過他也不知道,因為不敢看去,永遠不敢。輕輕抽動身體,他感受到了第二次時身體的力量,是可以保護他的力量。從那以后,他偶爾會動一動雙臂,會踩著奇怪的步點,會不分場合地昂首和低頭。身體讓他感知到安寧,就像從小陪他的大圣像。他想,在圣像前跳舞,那也沒什么可怕的了。
過了很久,渾身裹滿石灰躺在床上的他終于開始恢復。浴火重生,幸運地在休養(yǎng)的日子里沒有碰上火藥。他又像一開始活動身體一樣笨拙地動著,一點點嘗試,小心地感受。指尖的觸感堅實有力,撫摸著黃土,畫出一個圈。他的動作慢慢地激烈起來,委屈、害怕、不屈,張狂的揉進動作里,情緒滿得要從指尖溢出來。動地地跺腳。突然他停住了,像個雕塑一樣和圣像山呼應。他感受不到左腳,他突然意識到在烈火中失去了左腳!當時在火中跳舞時他什么都不怕,因為能跳舞,有圣像,可是現在還怎么跳舞啊!動作更狂了,手上與圣像頭上的天空相接,地下那一只腳激烈地與大地奏響。只有這樣,才能從黃土中汲取力量。也許是讓他跳舞的力量,能跳舞就能活下去,不是嗎?
五年前他冷著臉又一次來了?;厝ブ笏兔靼琢四谴慰吹降膬x式的意義。火光在他腦海中一直燃著,他總是忍不住想那受難的人,還有讓他受難的圣像神靈。這么多年,他是變了還是沒變?一樣的冷漠,也一樣地嫉“惡”如仇,為了人類真正的自由與超越,他從來不是手軟的人。自然,也不是好人。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破的,破了之后才有立。他仍然在迷茫的時候畫畫,回來之后他的黃土雕像、石窟前又加了火焰和赤裸的舞人,他還是畫各種風格的,但是從來不換內容。黃土和雕像山一如既往讓他沉靜、安撫,那個火中的舞人,一直刺激著他的神經,那是“破”的力量。
他再一次來到這,不再唯唯諾諾,身后是荷槍實彈的人。他睥睨著圣像,雖然他在那座山的面前是那么渺小。他總是忍不住對圣像俯首,他知道這樣震撼的藝術是多么直戳內心??墒沁@是什么?不是信仰而是銬在人類身上的鐵鏈,它染了多少受難者的血,每一次燃燒都是一次不該有的摧殘。理智要求他,除掉!只有毀了信仰,才能拆了鐵鏈,自由而生!眼前竟然又出現了一個人,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是誰愿意冒著那樣處罰的危險來這里跳舞?他靜靜地看著,看那人跛著腿,艱難地挪到圣像山前,然后頭顱高昂,手臂輕撫,腰肢在天地中顯得越發(fā)柔韌。他感覺那舞似曾相識,像火,炙熱又柔情,變換著形態(tài),是恣意的,灼燒般的熱度,是那樣有生命力!仿佛永遠燃不盡一樣,又有些不急不緩的閃耀、柔軟的呢喃,像是對圣像有著母親一般的眷戀。他不知道,原來,對圣像還可以露出這樣的感情。
走近了,他看清了那個人,明顯的燒傷的痕跡,幾乎張不開的嘴因為跳舞而微微喘息。他順著丑陋的疤痕一路向下看,終于看到了因為燒傷而被迫截肢的腳。他出神地看著他跳舞,那么丑,不是任何意義上可以被理解的審美,但此時的力量幾乎撞破了他的心。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圣像山照片時的情景,那也有人在一幅現代畫前跳舞,把自由詮釋得極為“完美”,他當時也感覺到了,可是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今天,他竟然從一個想摧毀從而獲得自由的地方得到了他想要的樣子,他一直尋尋覓覓的東西。
跳舞的人好像是真的不怕了,不躲也不閃,“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當時他才被趕到火坑里去呢?”他如是想。抬頭,看到一個有點艱難的笑容,羞澀卻劃過般點亮了整片黃土。他會一點當地的語言,便開口問著:“你們喜歡圣像山嗎?”他看那人有些難過地動了動嘴角然后閉上,接著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蹦侨祟D了頓,突然露出一個會心的表情——又開始跳舞了!這次很短,只是幾個動作,只見那人用跛了的那條腿輕輕在地上掃著,像對待珍貴的寶貝一樣腰身輕晃著俯下,然后親昵地蹭蹭黃土。他想,不是卑微,不是敬畏,是珍視和安心?!拔以浺舶阉斪靼矒犰`魂的地方。”他對跳舞的人回答著,很遺憾,很失落,搖了搖頭。那人從親昵的姿態(tài)慢慢變成了邀請的舞姿,但是背對著他,顯然,那人在邀請神山。他看懂了,那人在向他說:現在這也可以是,圣像山的神明,始終打開懷抱。
他一瞬間有些木訥,面對圣像山有著無與倫比的壯闊心態(tài)是他從學生時代就形成的習慣。在做每一次毀滅性的決定之后他總要拿起筆重新畫一遍,紙上圣像山的輪廓慢慢勾勒出來,他的心仿佛也慢慢平靜了。他握緊拳,他要掃除一切障礙,為人類獨立自由而高歌!那如果有代價,就讓我一個人來承擔吧。終于,他的目標鎖定在了這個充滿爭議的圣像山。藝術?他當然知道舉世無雙,毫無文明的當地信仰,荼毒了多少無辜的人?文明與野蠻,是圣像與黃土。
他發(fā)現自從那天那個奇怪的人來見過他之后便經常過來,盯著他跳舞,好像又在思考什么。對方會在他跳舞停歇的時候問他問題,然后他只能又有些無奈地開始——他沒法說話,只能靠跳舞。對方的問題總是和圣像山有關,這讓他迫不及待想要表達對圣像山的感情。即使因為它,他曾經受過如此的煎熬,但是他仍感謝圣像山,能在它面前跳舞,是哭喊聲、戰(zhàn)火中最大的希望。他還想繼續(xù)活著,總要有可以活下去的地方。他其實不指望那個問問題的男人看懂,他半身殘疾,而且從未經過訓練,所跳的一切在別人看來不過亂扭一氣。可是那個男人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都會說兩句,從開始總是圍繞圣像山到后來男人開始講自己的生活,他默默回應著,有時溫和舒緩,有時比發(fā)問的人更犀利剛強。問題不再關于圣像山,他的舞卻一直沒有脫離。他像母雞護崽一樣愛戀著施與他痛苦的地方,是因為這個地方給了他向死而生的力量,他不再與村里人為伍,他們歇斯底里地在他跳舞時阻擋,聽懂他私語的,大概只有這圣像山的神明?,F在,可能再加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每次來的時候都會給他拍照,他也知道自己很丑,但是照片中的自己,都是舞到情動的瞬間,灼燒般的情緒和生命足以越過他的長相進入持相機人的眼里、心里。他明白了,那個男人懂他,懂他在跳舞的時候的自我救贖,他不自怨自艾,他不怨天尤人,最大的不幸是生于此,那最大的幸運也該是生于此。沒有戰(zhàn)火,他不會舞動,沒有舞動,他不會重生。戰(zhàn)亂紛擾讓當地人自顧不暇,死難者幾乎要多于生者,壓倒了人們的神經。他們的神明已然無存,他們已經不在意神明,他就要讓他的舞成為新的神靈。他志不在此,但在所不辭。
他前所未有地舒心和慌亂,在他每一次發(fā)問時,那個跳舞的人好像總是能給出敲中他內心的回答。他自幼沉迷于藝術,認為其有超越一切的力量,但是他只能是說說,他所感知到的一切超越都好像有點缺失。他不在意有沒有人能懂,可是在藝術中仍有缺憾。他經常自嘲地笑笑,抓來紙筆畫一幅黃土和雕像,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太多,但是仍有東西達不到,就像是他自己臆想的似的。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那山一樣的雕像產生如此的執(zhí)念,也許這本來應該是解藥?他從不這么認為,大概是血脈上的枷鎖,只有真正破了才是自由而生??墒沁@次他隱約覺得摸到了什么答案,他也不知道。那個人跳舞時的深情和樣子總是在腦海中回放,明明在訴說圣像山,他愣是覺得對方在安撫他,明明是被信仰綁架,他偏偏覺得對方的舞是那樣前所未有的自由,明明是那樣痛苦,可對方不曾想過掙脫。他把每一次拍下的照片都拿回去細細描摹,他想念他跳舞的樣子,眼睛澄澈,是那么誘人。他感覺到了,那人的舞不曾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邀請他重新感知世界,重新思考問題。
三年前,他決定炸毀圣像山。它代表了信仰的強制,代表了居高臨下,更代表了戰(zhàn)亂和無辜的死亡。他承認自己折服在圣像山下,所以他更要破除它。他記得那日他與舞蹈的人說這件事的時候那人發(fā)瘋了一般起舞,他見過了那人無數種姿態(tài),卻從來沒有一種像這樣悲壯。那個跳舞的男人甚至不曾懇求他別這么做,而是點燃了自己,比數年前更甚,沒有火光的起舞是他自己的獻祭。那晚他幾乎畫了一面墻,是圣像山和跳舞的男人。
午夜的炮彈帶著火光,正中神明巨大的石泥腳,炮火比任何一次殺人都要震響,一道火光炸開,最后一次點亮了圣像山,轟隆隆,石破山驚。他遠遠地看著好像有人跑到了圣像山附近,開始跳舞。炮彈又響,正中頭部,圣像山轟然倒塌,千百年歷史,千萬條生命,隨著飛揚的黃土埋葬在神明腳下。然后,那里仿佛是沒了眼球的眼窩,空蕩蕩的凹槽,是這樣不堪入目。他遠遠地看到一個搖晃的人兒沖向了快要炸掉的圣像山,“哦不!”他能想到,那個跳起舞來耀眼極了的人,眼里的光會隨著圣像倒塌而暗淡。終究變成了臥床的跛腳人,就如同應該出現的一樣,全身僵直地仰臥在床上,顫巍巍的手臂因為臥床而越發(fā)無力。那個曾經舞得那樣不滅不死的人被火光驚得半夜坐起,不受控制地發(fā)著抖,一會又神情木然地躺下,仿佛一切已無關系。想到這,他難耐地畫了一張又一張,那人的舞姿,那人的眼睛,直到紙扔了滿地。他試著去掉圣像山的背景,舞人終于獨立傲然于天地,可怎么都畫不出神韻,他再也畫不出火光下的安寧,畫不出肆意的生命力,畫不出他尋尋覓覓才觸摸到的自由。越畫越急,越畫越慌,終了,他吃力地捂住臉呢喃:“求求您,請讓他去吧,埋葬在圣像山腳?!币魂囁盒牧逊?,他以為毀滅帶來了新生,但實際上就像那個人用舞蹈告訴他的一樣毀滅終究是毀滅。他祈求把共殤的永恒給他再也見不到的“精靈”,茍生的悲凄我來獨自面對。
他那天晚上總覺得有些不安,從來沒有如此般控制不住跳舞的沖動。他急不可耐地想去圣像山腳下,尋求慰藉與庇護,解脫與幸福。在跳舞中,他狂妄恣意,在圣像前,他永遠安寧。直到第一次的火光劃過夜空,他一瞬間就知道這代表了什么。不是生命的消逝,而是吹滅了生的光。他不顧他的跛腳,跑出了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他從安全的村中跑入炮彈瞄準的范圍,他忍不住憐惜地摸著圣像的腳,不是拜倒,像是拉著手,與臨終的媽媽對視最后一眼,也像是,與自己進行道別。他閉眼,當時圣像前的火坑在腦海燃起熊熊烈火,他記得自己跳的是那樣熱烈,不管不顧,雖然痛苦,但是沒有仇恨。他終于又開始跳舞,他把自己融進了整個黃土,就等著下一顆炮彈來的時候,也跟著粉碎。第一顆炮彈打在圣像的腳上也打在了他的心上,歷經繁多苦難筑起的心墻轟然倒塌,他不再無敵,不再所向披靡,沒有了圣像山,他想,哪里是安寧?沒有安寧,就沒有大笑著跑出家門的孩子。沉靜的故土扎在心里,擋著一次又一次的火光,沒有了阻擋,他被火焰燒得生疼,卻動彈不了。眼角劃過一滴淚珠,他感覺身體像第一次跳舞時那樣,但是是相反的,逐漸地僵硬、冷卻了。他扎在黃土上的腳再也無法汲取黃土的力量,他隨著轟隆隆的圣像一同倒下。毀滅,是最高尚的結果。沒有圣像山,他已毀滅。
昨天,我從展會上看到了一張照片,一個看不出面容的男人在圣像山前跳舞,與舞姿不符的是戰(zhàn)火紛飛的背景。那張照片下面標著《戰(zhàn)爭》,可是,真的就只是戰(zhàn)爭嗎?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