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宏 楊勉
[摘 要]1920 年代初,隨著社會學傳入,民意調查在中國興起并漸成時尚。近代中國始終未成立職業(yè)化的民調公司,民調主持人通常是報刊編輯和學校師生,調查對象雖涉及各階層,但主體部分則是在校學生及報刊讀者。由于未能采用隨機抽樣方法,將基于特殊群體的調查結論上升為總體民意,加之政黨宣傳的影響,近代民調揭示的民意存在明顯的放大現(xiàn)象。不過被放大的“民意”也可能包含部分真實內容,將其縮小還原為特定群體民意,仍有認識價值。此外,若對若干非隨機性質的民調作綜合考察,可以擴大調查樣本的數(shù)量,產生類似隨機抽樣的調查效果,修正單一民調結論被放大形成的偏差。
[關鍵詞]近代中國,民意調查,調查對象,民意放大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20)14-0010-12
辛亥革命之后,雖仍隨處可見從傳統(tǒng)沿襲而來的專制集權舊習,但中國畢竟在形式上建立起民主共和的現(xiàn)代政制。民為邦本,歷代統(tǒng)治者都標榜順從民意,近代民主國家當然更要做出尊重民意的姿態(tài)。隨著社會學在中國傳播,1920年代初,以問卷調查方式探求民眾意愿及社會心理的現(xiàn)代民調開始在中國出現(xiàn)并漸成時尚。
不過近代中國民調的發(fā)展從一開始就不盡如人意。美國民調學者凱德爾曾說:“民調這一行沒有入門的門檻限制,任何人都可以宣稱自己是民調專家?!彼J為,盡管民調研究人員不像核物理學家一樣,需要接受那么多訓練,但和民調有關的科學技術變化快速,相關人員需要接受完整的訓練及再訓練,才能勝任民調工作。①然而,在近代中國,民調主持者良莠不齊,缺乏民意調查專門知識和經驗者主持民調的現(xiàn)象始終存在,近代中國也始終沒有成立一家職業(yè)性質的民調公司,專司其事。②從調查對象維度觀察,近代中國的民調主要局限在學校和報刊讀者這一狹小圈子,參與者大多是在校學生和知識界人士,其他階層殊少與聞。在方法上,近代中國民調采用的是非隨機的小樣本調查法。在1920年代,這種方法未可厚非。同期美國圍繞大選的民調,也是使用這樣的方法。③然而1935年蓋洛普(Gallup)公司成立,世界主流的民調已改用隨機抽樣調查法之后,中國的民調仍然未在方法上有所跟進,直到1949年還是如此,也就顯得有些落伍。
然而,方法上不甚講究的近代中國民調主持者卻普遍具有探究整體民意的宏觀抱負,所作調查雖系針對局部,得出的結論卻大多是整體性的,這就導致民意的放大。除了方法缺陷,近代中國部分民調受到黨派宣傳和政府操控的影響,致使民意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也給歷史學者認識當時的民意造成困難。
本文擬從研究近代中國民調的主持者和調查對象入手,采用社會學與歷史學方法,探討近代中國的民意如何被放大,被放大的民意是否包涵真實成分,是否對認識近代中國的民意具有價值,希望通過還原近代歷史上的民調,對近代中國的民意以及基于民意而發(fā)生的社會變遷的研究,有所助益。
利用“民國期刊全文數(shù)據庫”檢索,截至 1949年底,近代報刊有關民調的報道條目共計 552條。①這些報道中有不少是對同一民調的不同報道,在統(tǒng)計時需適當折扣。然而,即便將實際民調數(shù)與相關報道數(shù)之比確定為1:3,近代中國的民調總數(shù)也不會少于180次。按照主持者的不同,近代中國民調可以區(qū)分為媒體民調、學校師生組織的民調、政府或政黨舉辦的民調及社會團體開展的民調4類。
1.媒體組織的民調
近代中國的民調由報刊肇其端。從1922年8月《順天時報》“理想政府各員”民調開始,到1949年秋國家發(fā)生政制鼎革,27年間,《密勒氏評論報》《政治周刊》《南洋周刊》《京報副刊》《國民日報》《民意》《大剛報》《新華日報》《華北日報》《大公報》《中國新聞》《北平日報》等數(shù)十家報刊,先后針對各個時期不同的政治與社會問題舉辦民調。
報紙雜志創(chuàng)造了幾項近代中國民調之最:《順天時報》1922年8月舉辦的“理想政府各員”民調既是近代中國第一次由媒體主辦的民調,也是近代中國最早的民調。②1922年底《密勒氏評論報》所作“中國當今12位偉人”問卷調查,是近代中國首次由外國人在華所辦外文(英文)期刊針對中國讀者舉辦的民調。③1926年《京報副刊》所作“新中國柱石十人”民調是近代中國發(fā)出調查問卷最多的民調,先后發(fā)出近20萬張選票,盡管收回的有效票遠未達到主辦者的預期。④1946年《導報》對日僑所做戰(zhàn)后日本問題民意測驗,參與者約4萬人,占全部在滬日僑之半,是近代中國實際參與人數(shù)最多、占被調查人口比例最大的民調。⑤《北平日報》1948年的總統(tǒng)選舉民調,是近代中國由報刊舉辦的規(guī)模最大的預測大選結果的民調。⑥
媒體在不同領域舉辦的民調,開風氣之先,促成了近代中國民調的廣泛興起。
2.國內大中專學校師生組織的民調
受媒體民調影響,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前,北大、東南大學、北高師、中國大學、武漢高師、湖南妙高峰中學等學校都組織了民調。一段時間內,在校師生舉辦民調蔚然成風。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國民黨加強對學校的控制,由學校舉辦的民調減少,卻未絕跡。滬江大學、上海民治新聞??茖W校和一些學生團體,如浙大時事座談會、北美中國學生基督教協(xié)會,以及北大、清華學生等,也舉辦了民調。這些民調基本上是師生自發(fā)組織,有些是由學生社團出面,如北大25周年校慶期間的民調,舉辦者就是“平民教育會演講團”這一社團。
近代中國由學校師生舉辦的民調中有3次特別值得關注:一是北大的民調。這次民調在1923年12月北大25周年校慶期間舉辦。投票結果顯示,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曹錕不適合當選總統(tǒng)、國會不值得信任、憲法不值得尊重、孫中山是國內第一偉人、蘇俄是中國之友。⑦由于調查問題的極端重要性,此次民調影響十分巨大。二是東南大學1923年的總統(tǒng)“假選舉”(straw vote),這次“假選舉”是近代中國首次大選預測性質的民調。三是1923年1月北高師的“社會心理測驗”。這次測驗是近代中國首次在專業(yè)的民調學者(張耀翔教授)主持及指導下舉辦的民調,方法講究,程序完備,在調查主旨及問卷設計上對同期其他民調產生了影響。⑧
3.政黨及政府舉辦或協(xié)辦的民調
在民調興起的1920年代初,中國政治混沌,已經沒有嚴格意義的政黨政治,不存在不同政黨在各類選舉(如議員選舉和總統(tǒng)選舉)上的黨爭,因而基本沒有政黨為贏得選舉而干預民調的情況發(fā)生。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一時期的民調沒有參與政黨政治的因素。
1927年之前,一些主旨關系國家政治及中外關系的民調,仍依稀可見政黨活動的影子。如1923年北大25周年校慶期間的民調,主持者朱悟禪、金家鳳、謝汝鎮(zhèn)、劉錫五等人分別具有國、共兩黨的政治背景;同期中國各大學以及《政治周報》舉辦的民調,背后也都可見國民黨的操縱或影響(詳后)。1927年之后,國民黨官方主導的民調一度成為民調主流。1928—1932年《民國日報》舉辦的4次民調,即反日民意測驗、元旦民意測驗、總理紀念周民意測驗和中東路民意測驗,看似報刊承頭,實際上是由國民黨上海特別黨部訓導部和宣傳部操持。1945年以后,尤其是“國大”召開后,政府標榜實施憲政,官方的民調漸少,但民調中的政黨作用仍隱性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中共獨立創(chuàng)辦的報刊也舉辦了若干民調,最早的一次是由《新華日報》舉辦的。該報創(chuàng)刊于1938年1月11日,同年2月17日和19日兩天,在頭版刊登“讀者調查表”,懇請讀者對報紙內容提出意見和建議。①1945年,中共控制的解放區(qū)《自由論壇》報曾就“八大時事問題”舉辦民意測驗。②雖然參與人數(shù)較少,卻顯示出中共對“民意”的關注。
4.社會團體舉辦的民調
近代中國純由社會團體舉辦的民調不多,見于記載的主要有1924年湖南旅京同鄉(xiāng)會舉辦的綜合性質民調,③1948年中國民意調查學會舉辦的“總統(tǒng)假選舉”,④以及同年香港各界民眾舉辦的“副總統(tǒng)假選舉”⑤等。
本文作者曾統(tǒng)計近代中國62次較有影響的民調,并對之做了大致分類:
如表1所示,近代中國的民調超過60%由報刊舉辦。如此多的報刊舉辦民調,與民調對應讀者需求有關,也由此凸顯了媒體自身的職業(yè)關懷及媒體與民調之間的共生關系。從操作層面看,舉辦民調的消息需借助媒體向社會發(fā)布,一些民調問卷需通過媒體傳送給調查對象,而幾乎所有民調結果都得通過媒體報道;反過來,媒體舉辦或報道有關公眾高度關注問題的民調,也可提高自身知名度,產生廣告效應,增加報刊發(fā)行量。民調學者凱羅爾(Roland Cayrol)認為,公眾對閱讀民調消息抱有興趣,原因在于能借以獲知并評價其同胞的意見,衡量自己所持意見與公眾輿論的關系。另一方面,媒體也自認為負有向讀者提供民調信息的使命,因為輿論已成為社會活動的參與方式。⑦凱羅爾所言,解釋了近代中國的民調多由報刊舉辦的原因所在。
學校師生舉辦的民調在表列62次民調中共計11次,占比為17.74%,數(shù)量比例均不少。與學生有關的民調通常是在教授指導下,針對某項主題對校內外人士作調查。有時,這些調查只是由學生完成的一項作業(yè)。調查工作的執(zhí)行者就是修課學生,他們在舉辦民調時,正在學習如何進行民調及有關調查主題的相關問題。雖然學生訪員經過訓練,在適當?shù)谋O(jiān)督下也能完成民調。不過,這種多少帶有課堂作業(yè)性質的民調中,有許多調查的品質并未達到可以讓人輕易相信的程度。⑧
政黨及政府機關主辦的民調占比較高,是近代中國民調的另一顯著特點。表1顯示直接由政黨及政府舉辦的民調共7次,占11.29%。除了這7次,還有一部分民調帶有政黨背景。中國大學在建校10周年和16周年之際舉辦的兩次民調就是如此。中國大學不是一般意義的教育機關,而近乎是國民黨的“黨?!?。由于這樣的背景,該校舉辦的兩次民調同時又可算作國民黨組織的民調。1923年,舉辦“總統(tǒng)假選舉”的《政治周刊》是國共合作的產物,有政黨政治背景。1928年到1932年間,連續(xù)4次舉辦民調的《民國日報》是國民黨的機關報。1938年,《新華日報》就如何改良報刊舉辦民調,1945年又舉辦“誰是內戰(zhàn)禍首”的民調,而《新華日報》是中共創(chuàng)辦的報刊。1946年,舉辦是否贊成政府“戡亂”民調的《華北日報》具有國民黨地方黨部的背景。一定程度上,也可將表1中已列入學?;驁罂e辦的這10次民調視為操縱這些刊物的黨派組織舉辦,誠如是,則由政黨或政府所舉辦的民調將上升為17次,占比27.42%。
缺乏職業(yè)化的民調機構擔綱主持,是近代中國民調的明顯缺陷。喻國明注意到,從1922年中國首次舉辦民意測驗到1949年國民黨政府垮臺,在長達27年的發(fā)展中,中國沒有出現(xiàn)一家專門的民意測驗機構,也沒有進行過一次全國性的民意測驗。①近代中國一些民調曾有少許著名學者參與指導。如1922年北高師的民調由該校心理研究室張耀翔教授主持,張曾在美國留學,較為熟悉社會學的理論方法。1948年由“中國民意調查學會”主持的民調,因其學會成員的學者身份,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專業(yè)化傾向。同年滬江大學民調由留美學者余日宣教授主持。②但這些主持者,除張耀翔之外,所學專業(yè)均與民調相關的學科距離甚遠,且專業(yè)化(specialization)不等于職業(yè)化(professionalization)。整體而言,近代中國民調基本沒有實現(xiàn)從非職業(yè)化向職業(yè)化的轉變。近代中國民調在調查方法上的諸多缺陷,均與此有關。
考察被調查對象的數(shù)量、性別、年齡及職業(yè)構成,是民調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近代民調主持者對此亦有認識,認為“此種測驗之價值,純以被試之資格與人數(shù)為定”,③可見其對調查對象數(shù)量與構成的重視。以下分別論之:
1.被調查者的人數(shù)
從數(shù)量上看,近代中國民調的調查對象有多有少。作為近代中國首次民調的《順天時報》“理想政府各員”測驗,共收回有效票5658張。④北高師建校14周年民意測驗,“共收931票”。⑤東南大學總統(tǒng)假選舉,“選舉結果,總票數(shù)806票”。⑥北大25周年校慶民調,各界被試者共1007人。⑦《京報副刊》1926年1月開始的“新中國柱石十人”選舉,截至2月28日投票結束,最終收回近800張選票。⑧中國大學16周年校慶期間舉辦民調,收到791張選票。⑨《密勒氏報》“中國當今12位偉人”問卷調查,收回有效選票1575張。⑩1942年《大剛報》有關抗戰(zhàn)形勢的民意測驗,收回答卷11262份。111947年中醫(yī)藥界舉辦國大代表候選人民意測驗,截至9月25日為止,計收回測驗表2472份。12《北平日報》1948年舉辦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假選舉”,收到有效投票28868張。13同年香港各界舉行副總統(tǒng)“假選舉”,至截止日期,共收回選票26473張。141948年滬江大學在余日宣教授主持下舉辦民意測驗,參與投票者922人。15可見參與者尚屬踴躍。
當然也有一些民調被調查者數(shù)量較少。如《新華日報》1945年在昆明舉辦民調,參加者僅114人。161938年《血路》舉辦民調,參與者為143人。17中國大學建校16周年紀念日所作“社會心理測驗”的民調到會人數(shù)據說有一兩萬,但是填寫“政治心理測驗表”的僅有386人。①麥倫自治會于6月1日舉行“民意測驗”,參加者有324人。②不過這類應者寥寥的現(xiàn)象并不多見。
總體上看,1920年代中國民調的參與人數(shù)大多維持在1000至3000人之間,1940年代民調規(guī)模有所擴大,萬人以上的民調增多。1946年《導報》對日僑所做戰(zhàn)后日本問題民意測驗,參與者約4萬人,占全部在滬日僑數(shù)量之半,是目前所見近代中國民調參與人數(shù)最多,參與比例在調查社群中最高的一次。③
2.被調查者的社會(或職業(yè))構成
近代中國民調的缺陷主要不是體現(xiàn)在參與者數(shù)量上,而是體現(xiàn)在其構成上。表面上看,近代民調參與者包含的社會階層甚多。以1929年至 1932年上?!睹駠請蟆返?次民調為例。其測驗對象包括在校學生、軍政機關工作人員、機關團體、工會、商民協(xié)會、商民團體、商界聯(lián)合會、農民協(xié)會、無組織民眾團體等。對于不識字的民眾,國民黨上海地方黨部要求請人代寫送到黨部,調查基本上涉及上海各個階層。不僅如此,上海各黨部的黨員也是這4次民調的對象。各區(qū)黨部召開黨員大會,分發(fā)民意測驗表,要求黨員積極填寫。國民黨上海執(zhí)委會民調總報告顯示,參與這幾次民調者的職業(yè)構成為:學商約占19%,工農約占 70%,其他約占11%。④
還有不少民調公布了被調查者的社會構成。如1924年湖南旅京同鄉(xiāng)會的測驗,學生占總數(shù)70%(其中中學生和小學生占學生總數(shù)的30%,專門學校學生占70%),政界占20%,其余各界占10%。⑤北大25周年校慶期間的民調,在被試的1007人中,學界752人,占74.7%。⑥1938年《血路》民調對象的身份為:教育家及教師45人,商人55人,律師10人,醫(yī)生5人,牙醫(yī)5人,會計師10人,傳教師3人,美國人3人,英國人3人,法國人1人,德國人1人,俄國人2人,總計143人。⑦
最能反映近代中國民調對象職業(yè)構成特點的是《大剛報》民調。此次民調共收到答卷11262份,意味著至少有11262人參與。表2是該報調查對象的職業(yè)分類統(tǒng)計:
由表2可見,此次民調中,學生、公務員、軍人及“高尚職業(yè)”群體占了總人數(shù)的75%,其中近 40%是學生,而占中國人口80%以上的農民僅有不到0.8%的代表,加上工商兩界也只占到23.3%。
《大剛報》民調反映的并非個別現(xiàn)象。大量資料表明,雖然近代中國民調的參與者包括社會各界,涉及不同職業(yè)人群,個別民調“工農”參與比例甚至超過其他階層,但知識階層和社會中上層仍是民調的主要對象。從表1可見,近代中國民調超過60%是由報刊舉辦,加上學校舉辦的民調,兩類民調占近代民調總數(shù)的79.03%。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類民調參與者呈交叉狀態(tài),很多報刊讀者同時又是在校學生,比例甚大。因而近代民調的主體實際上是學生,其中以大中專學校學生居多,但也有專門針對小學生的民調。1928年12月進行的“反日民意測驗”就是以小學生為對象。⑨
近代民調近乎畸形的參與者構成,必然會對民意結論的真實性產生影響。
3.民調對象的性別與年齡構成
近代中國民調對象的年齡結構頗為復雜。1923年北大校慶期間的民調,參與者“大抵自16歲至40歲”,“年齡平均在26歲左右”。⑩1938年滬江大學民調,受調查者的年齡自35至60歲不等,平均42歲半。111942年《大剛報》民調留下的調查對象信息最為詳盡,或可由此借窺近代民調之一般情況。
如表3所示,從年齡上看,雖然參與此次民意測驗的人幾乎涵蓋了各主要年齡段,“參加者之年齡,最少者18歲,最老者62歲”,但超過一半的參與者年齡在20歲以下,20~30歲共3012人,占26.7%,合計年輕人占比79.2%。從性別上看,此次民調男性參與者為10657人,占比94.6%;女性只有606人,占比5.4%。
女性參與者少并非個別現(xiàn)象。《新華日報》1945年2月舉辦的民調,女性參與者共22人,占全部參與者人數(shù)的15%,以至于主持人也感嘆“這百分比是太小了”。②
有可能是鑒于婦女參與人數(shù)太少,“上海18人民團體”曾經專門組織了一次針對婦女的民調。參加者共2402人,年齡自10歲至80歲不等,職業(yè)包括公務員、教育家、交通界、醫(yī)生、文化人、社會工作者、女傭、失業(yè)者等。③但這次民調并不能扭轉整個近代中國民調偏重男性,婦女較少與聞的局面。
4.近代中國民調的地域分布
就地域而言,近代中國民調的空間范圍主要分布在北京、上海、南京、天津、長沙、衡陽、武昌、漢口、廣州、重慶、成都、貴陽、桂林、昆明等城市及其所屬省區(qū)。
近代中國民調有一部分是在特定省區(qū)舉辦,如1945年《貴州日報》的“國大會議代表復選民調”,只在貴州省內舉辦。④一些在外地的同鄉(xiāng)會(如湖南在京同鄉(xiāng)會)組織的民意測驗,也大致屬于特定省區(qū)內的民調。⑤但更多的民調是跨省區(qū)的。如1938年《民意》舉辦的民調,“以地域言,以西南各省為最多”。⑥《血路》民調對象的地域分布也較寬廣,參與投票者分別來自江蘇、浙江、廣東及華南其他省份、華北各省、華中各省,涉及6大省區(qū)。⑦
一些民調看似在民意特定地區(qū)舉辦,但因報刊讀者分布廣泛,故投票者所在區(qū)域往往超出民調主持者所在地區(qū),成為跨地域的民調?!洞髣倛蟆?942年民調就是如此,參與者并不只是該報所在地衡陽或湖南的民眾。1938年秋,廣州、武漢相繼失守,衡陽地位陡然上升,成為全國經濟和金融重鎮(zhèn)之一,在時人眼中近乎“可以和重慶相媲美”,是“大后方的交通樞紐”。⑧“湘、桂、粵、贛四個省區(qū),主要都靠《大剛報》提供精神食糧”。⑨該報公布測驗結果時曾表示:“江西的泰和,廣東的曲江,廣西的梧州等……一萬多答案紙,帶來了廣大老百姓的真正意見?!雹饪梢姶舜蚊裾{具有跨省區(qū)的特點。
此外,農村、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等其他地區(qū),也有舉辦民調的情況,但數(shù)量偏少。11
近代中國民調的地域分布與國家面臨的政治軍事形勢有關。分時段考察即可發(fā)現(xiàn),1927年之前的民調大抵是以北京為中心展開,之后十年南京成為國家政治文化中心,此時的民調大多是在國民黨宣傳部主持下展開,因而舉辦地多為當時的首都南京及與其近在咫尺的中國最大城市上海。抗戰(zhàn)時期,國府西遷,國統(tǒng)區(qū)縮小,此時的一些民調,如《民意》雜志舉辦的民調,參加者大多來自西南。迨抗戰(zhàn)結束,國府返寧,此時國人最關心的問題為憲政、大選及國共關系,與之相關的民調又回到以南京為中心的區(qū)域展開,盡管其他地區(qū)也有民調,但相對較少。
從上列數(shù)據可以看出,近代中國民調存在若干技術缺陷,如果民調主持者對此缺乏認知,不對民調結論加以必要的適用范圍限制,有可能導致民意的放大。這些缺陷包括以下5個方面:
1.參與人數(shù)相對較少。判斷數(shù)量多少取決于調查方法。如果調查是隨機抽樣,樣本與整體的結構特征吻合,調查對象固不必太多,只要符合起碼的數(shù)量要求即可。但不隨機的調查,參與人數(shù)則多多益善。近代中國的民調既非隨機抽樣進行,人數(shù)也不多,這就成為問題。①
2.區(qū)域覆蓋面不廣。學校的調查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南京、長沙,訂閱《順天日報》《密勒氏評論》《民國日報》等報刊的讀者雖不止分布在這幾個城市,但所在地域范圍也不大。整體而言,近代民調主要局限在華北、華東、華中和西南,西北、東北及華南近乎無與焉。
3.投票人職業(yè)構成相對狹窄,學校學生超過70%,其他各界參與者偏少。
4.被調查者以20歲左右的年輕人為主體,其他年齡段的人較少。女性很少參與,性別結構不合理。
5.近代中國民調絕大多數(shù)發(fā)生在漢族聚集地區(qū),參與者近乎全是漢族,少數(shù)民族僅見一次參與。這種狀況,對標榜“五族共和”的民國而言,無疑是一大遺憾。離開少數(shù)民族參與,所調查出來的民意,尤其是涉及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事務的民意,是不完整的。
但近代中國的民調主持者似乎并未意識到所辦民調存在上列技術缺陷。當時的民調主持者大多有通過局部調查把握整體民意的想法。如1938 年《民意》雜志作有關“抗戰(zhàn)建國”的民調,主持人設計題目40個,共發(fā)出測驗紙25000份,收回10175份答卷,這意味著僅有1萬余人參加此次民調。但民調主持者卻宣稱:“本刊此次舉行民意測驗,其目的即在以測驗之方式,調查人民對于我國社會因民族戰(zhàn)爭所引起之各種變革,所抱之觀感及所持之心理,以做國家社會一切行動之準繩?!雹诳偣仓皇盏?萬余份答卷,卻試圖借窺全國民眾對抗戰(zhàn)建國的意見,調查者的抱負不可謂不大。1946年《文綜》作“八大時事問題”民調,曾表達類似的通過局部調查推知整體民意的抱負,其主持人表示:“這次對目前政治問題的民意測驗,雖為初步及小范圍的,但為編輯者第一次采用這辦法。精密的研究這些答案并搜集各種報章雜志的論著,可以明確看出中國民意的趨向和中國應走的路?!雹?/p>
然而,近代中國民調使用的方法卻與調查者的主觀愿望相背馳。在不可能做全民普查而被調查者數(shù)量又極為有限的當時做民調,調查取樣不隨機,調查樣本與總體人口結構不匹配,是近代中國民意調查的致命傷。雖然在1930年代中期之前,各國民調在方法上也與中國類似,但到1935年,世界上第一家職業(yè)化民調機構蓋洛普公司成立,“隨機抽樣”(random sample)調查方法開始運用推廣,民調發(fā)展到科學化精密化階段。④自此之后,各國的民調都積極從方法上跟進,就連晚于中國進行民調20來年的日本,其最初的民調也采用了隨機抽樣法。⑤在此背景下,近代中國的民調卻始終沒有采用隨機抽樣方法,所作民調存在對民意的放大,也就不可避免。
從調查對象角度觀察,由于被調查者主要是大中專學校的學生及包含學校學生在內的報刊讀者,近代中國民調很大程度上成了少數(shù)人尤其是知識界意見的反映,是羅蘭·凱羅爾所說的“意見領袖調查”。⑥《京報副刊》在進行“新中國柱石十人”測驗時,主持人孫伏園就承認:“我們現(xiàn)在說話只是對著智識階級,能投票的又何莫非智識階級,即使絲毫沒有弊,何嘗能算是全國人人的意見呢?”⑦
就校園外的社會層面觀察,面對接踵而至的有關“國家大事”的民調,民眾參與度不高,即便參與,對所調查的問題不甚了了,也影響調查結論的真實可靠。1923年1月,一篇發(fā)表在《民國日報》上的署名文章指出:“假選舉底發(fā)生,自從《順天時報》舉行后,《密勒評論報》、北京高師、東南大學,均繼續(xù)組織。大多數(shù)人民心理,因為在事實上不發(fā)生關系,似乎尚視為無關輕重?!雹僦钡?949年,這種狀況仍無改變。這一年《現(xiàn)代農民》主辦民調,不少調查對象回信表示,人民不愿管黨派關系,亦不暇問是非曲直,只要和平。一位讀者在回信中除表示自己的意見外,還特別指出:“讀第10期內有一個民意測驗,這個測驗無從答復。我們鄉(xiāng)村的人民,對于國事絕少認識,問他們全不知怎樣答法。只說生活困難,捐稅太多,希望要快和平。對于任何黨派來管理,他們毫無選擇。而稍有智識之人則不肯說,所以無從得一個真確的民意?!雹?/p>
更有甚者,一些民調主持者和調查對象對民意調查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近代中國很多民調是在“心理測驗”名目下進行,然而民調當事人很少能正確區(qū)分“民意調查”與“心理測驗”,故相關民調常讓參與者望而卻步。中國大學的“革命心理測驗”就曾嚇跑了很多應試者。主持人寫道:“在我們沒有說出此次開票的結果之先,還要來談談測驗時一般人對于這個心理測驗的態(tài)度:有許多人一看‘心理測驗幾個字,就遠遠的避去,竟至繞道而行,或至此折回,好像我們是禁煙稽查所的卡員一樣可畏?!雹?/p>
由于調查對象普遍素質不高,難以配合調查,近代很多民調實際上是主持人越俎代庖,先將欲調查問題的內涵告知被調查者,然后再由其填寫答案。《立報》針對“九國公約會議”所作民調即如此。該報在交代了“九國公約”對中國抵制日本侵略的價值之后指出:基于上述考慮,本報決定舉行此次民意測驗,“我們應該擴大這民意測驗到下層民間去”,民眾雖然不識字,但“我們可以把九國公約會議與中華民族解放的前途的關系”詳細闡明,再逐條征求他們的意見??傊耙谷虾#赡苁侨袊?,原注)的每個市民都要交卷”。④主持人詳細闡明了自己的思想,再征求被調查者的意見,受調查者難免會受其影響。用這種方式展開的民調,很大程度上成了宣傳效果的調查,有意無意導致民意放大。
就表現(xiàn)形式而言,“民意放大”是將部分人的主張說成是全體民眾的意愿,《職業(yè)生活》“國民大會與民主問題”的民調堪稱典型。該民調的主持人曾宣稱:雖然此次投票者在人數(shù)比例上并不多,然而這些投票中有一些是代表了一個團體或集會的意見,因為他們投來的票,只蓋了一個團體印章而沒有把人數(shù)寫出。“這足以證明,所收到的一萬多票,絕不僅表示了一萬多人的意見,它的影響必然是數(shù)十百倍于揭曉的票數(shù)。”⑤僅憑一萬余人(號稱含“一些”團體或集會,卻不交代“一些”究竟是多少,也不告知這些團體或集會到底有多少人持同樣意見)的投票,就率爾宣稱投票結果代表了“數(shù)十百倍于一萬張選票”的意見,此可謂典型的民意放大。
通常,民意放大是指對某一類民意的放大。由于民意從來不統(tǒng)一,不同社會群體通常存在不同的民意,對一方面民意的放大,常常意味著對另一方面民意的縮小。白魯恂(Lucian W. Pye)在分析《密勒氏評論報》“中國當今12位偉人”問卷調查時曾注意到,這次選舉的投票者主要是學生和商人,他認為:“這一組人群是最不尊重督軍的,若是調查在更大范圍內進行,將會出現(xiàn)對軍事領袖更高的支持率。”⑥反過來說,由于此次調查沒有擴大調查范圍,而是由不尊重督軍的文人做出,因而投票顯示的支持率比實際支持率要低。這就是對民意的縮小以及對相反民意的放大。
此外,與民調技術的運用相關,在近代民調中,由于被調查者缺乏理性和自我意識,精英人物的干預也常常會導致民意在民調中放大或變形。1922年底,《密勒氏評論報》“中國當今12位偉人”問卷調查第一期結果發(fā)表后,上?!耙环N有勢力的英文報”發(fā)表議論,認為投票選舉的結果,英、美留學生和基督徒獲得了半數(shù)以上選票,“可見英美教育和基督教的影響之佳和勢力之大”。胡適讀到這則議論后深感不滿,一周后他在《努力周報》上發(fā)表《誰是中國今日的十二個大人物?》一文,對正在進行的選舉提出“抗議”,認為段祺瑞等人沒有入選不合理,并自己推出包括段祺瑞在內的12位偉人。①胡適的批評不無道理。北京政變之后段祺瑞重新出山,擔任中華民國臨時執(zhí)政,證明了胡適批評得在理。但精英主張與普通民意不同本是民意常態(tài),沒必要求同。有意思的是,胡適公開提出批評后,在最后階段的“選舉”中,不僅段的位次提升,進入“次12位偉人”之列,胡適自己在此次偉人“選舉”中的位次也隨之上揚,由11月4日和11日的第13名上到第12名。②
此乃《密勒氏評論報》民調中的一段有趣插曲。受他人影響輕易改變主意是被調查者素質低下的表現(xiàn),民調主持者在制作調查報告時未能考慮民意表達受到的外在因素干擾,也反映了近代中國民調技術的不成熟。
比民調技術方面存在的問題更嚴重的是政黨政治宣傳對民調的影響和干擾,導致民意放大或嚴重失真。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世界性問題。國外選舉中就存在政黨宣傳影響民調走向和結果的情況,以至于“許多民眾已經很討厭民調,認為民調的目的是想要支配他們的政治決定,而不是想要快速地掌握今天的民意取向”。③這種情況在近代中國民調中也多少存在,當“蘇俄經驗”傳到中國后,情況尤甚。
1922年5月,直奉戰(zhàn)爭結束,“法統(tǒng)重光”,國民黨重新參與北京政治。按照孫中山要求,國民黨致力于“擴大黨務的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聯(lián)絡北京各大學的青年學生,向他們宣傳本黨的主義”。1924年國民黨改組后實施“聯(lián)俄容共”政策,在蘇俄和共產國際指導下,國、共兩黨均變成“動員型的革命政黨”,“群眾動員”成為推進革命的手段,青年學生成為宣傳動員的對象。④中共和國民黨左派對宣傳的重視且不論,就連國民黨“右派”也異常重視宣傳民眾。鄒魯?shù)热嗽鴰椭尤雵顸h的青年建立旨在“普遍宣傳黨義”的秘密組織中社,以宣傳聯(lián)絡“北京革命青年團體”。⑤
在此背景下進行的民調多少摻雜了政治宣傳的因素。例如,1923年12月北大25周年校慶期間的民調就是國、共兩黨黨員主持進行的。其主要執(zhí)行者之一的謝汝鎮(zhèn)1922年考入北大,1926年畢業(yè),獲理學士學位,就學期間曾加入國民黨。另一個執(zhí)行者劉錫五1920年考入北大中國文學系,在校期間任北大學生會干事,曾參與北京“五四運動”、河南“驅趙運動”,1922年加入北大學生平民教育講演團,1924年春加入國民黨。負責撰寫北大民調報告的朱務善1919年考入北京大學,曾擔任北大學生會主席和北京學生聯(lián)合會主席,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是中共“一大”召開前的57名黨員之一。協(xié)助朱務善開展北大民調的金家鳳也在“一大”召開前加入中共。從相關資料上看,除了楊世清、謝本案事跡不詳外,北大民調其他主持人也都有加入國、共兩黨從事革命活動的經歷。
主持者特殊的政治背景對北大民調產生了重要影響。朱務善晚年回憶往事,曾將此次民調納入國、共兩黨的宣傳范疇。他說為發(fā)動廣泛的宣傳運動,他們常利用平民教育演講團這個“公開群眾組織”,“實際由黨團員帶頭”,作政治性質的宣傳,以“反對北京政府”。他特別指出,為“正確反映當時廣大群眾對北京政府的反對立場”,以及“對國民革命的迫切要求”,國、共兩黨曾利用北大25周年校慶之機,舉辦民意測驗,產生了很大影響。⑥
不過,由于國民黨在1927年之前只是區(qū)域執(zhí)政,尚未掌握全國政權,而共產黨尚處于秘密活動階段,公開的國共合作維持時間不長,所以受到國、共兩黨控制或影響的民調并不多。1927年之后,國、共分道揚鑣,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國民黨對內實施一黨專制,對外與蘇俄分手,但并未放棄從蘇俄那里學來的宣傳手段。為實施“黨化教育”,國民黨培養(yǎng)了一大批“黨義教師”,在政府、學校和各團體中進行“黨義宣傳”。為加強對民眾的引導,國民黨構建了一套自小學至大學的黨義課程,并以輿論工具對民眾灌輸“黨化”思想,形成全方位的黨義教育。在此情況下,民調自然無法置身事外,很多民調都改由國民黨黨部主持舉辦。
最能體現(xiàn)國民黨宣傳對民調影響的是1928年到1932年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依托《民國日報》進行的4次民調,即反日民意測驗、元旦民意測驗、總理紀念周民意測驗和中東路民意測驗。雖然這4次民意測驗表面上是有《民國日報》舉辦,但都反映了國民黨上海市特別黨部的意旨。
“一般民眾”是這4次民意測驗的對象。在民調開始前,上海國民黨特別黨部做了大量宣傳。以反日民意測驗為例。調查宗旨一確定,國民黨黨部就要求黨義教師接受培訓,同時黨部還派出黨員到各處演講、宣傳,播放愛國反日電影,在電車及公共汽車上懸貼反日標語等。1928年12月15日是“市民宣傳日”,國民黨上海黨部要求各分部組織宣傳隊攜帶民意測驗表到各家庭、工廠宣傳。①不僅如此,上海各黨部還派出演講隊在街頭巷尾進行演講,對民眾進行反日宣傳。如江灣勞動大學就按照黨部要求,派出20隊宣傳隊到上海附近村落宣傳,民眾聽完演講便舉行反日民意測驗。②
除一般民眾外,上海各黨部的黨員也是這4次民意測驗的對象。各區(qū)黨部召開黨員大會,分發(fā)民意測驗表,要求黨員積極填寫。國民黨黨員作為民調對象,使民調成為遵守黨紀約束的黨員意愿調查。
民調結果與民調組織者所作政治宣傳的關系,從1929年的“元旦民意測驗”可清楚窺見。新年伊始,《民國日報》舉辦民調,其中第4題為“上海最著名的人物是誰”。民調結果公布后,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一問題的民調中,陳德征獲825票,排在總商會會長虞洽卿(620票)、上海市長張定瑤(380票)、警備司令熊式輝(19l票)、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124票)、上海頭號大亨黃金榮(67票)及社會局長潘公展(48票)等人之前,登上“上海最著名的人物”榜首。③
陳德征成為“上海最著名人物”的原因何在?應當承認,陳的當選與其個人經歷和政治上的積極作為有關。但以陳的地位和能力,能否達到上海第一名人的程度,則值得懷疑。在當時的上海灘,比陳出名的人尚多,輪不到陳獨占鰲頭。但調查結果陳卻排名第一,這不能不使人懷疑此次調查的公正性。④目前尚無證據證明陳德征曾在此次民調中利用主持人身份動了手腳,但其國民黨地方黨部官員及媒體負責人的跨界身份卻值得注意。人所共知,此次民調是在國民黨上海特別黨部及宣傳部的指導監(jiān)督下,由上?!睹駠請蟆烦雒媾e辦的。而陳既是國民黨上海特別黨部指導委員和宣傳部長,同時又是《民國日報》主編。調查即將開始時,陳德征曾表示:“望省黨部與上海報界聯(lián)絡一致?!雹葸@是十分耐人尋味的表態(tài)。陳要求黨部與媒體“聯(lián)絡一致”,提示國民黨的“黨義宣傳”與媒體出面所作“民調”已合二而一。在民調過程中,國民黨上海市特別黨部指導委員會和宣傳部從事了大量宣傳,陳借機到處拋頭露面,提高了他的知名度。這一切,解釋了他在此次民調中成為“上海第一名人”的原因所在。
余英時在《中國知識分子的邊緣化》一文中曾提到陳德征,說他“當時是上海市黨部中的重要角色”,“寫的罵人文字充滿了流氣,正是一個典型的都市流氓”。余先生指出:“國民黨在奪取政權過程中,它的中下層干部已大量的流氓地痞化。即此一例,可概其余。”⑥余先生沒有論及陳排列“上海名人”之首的原因,卻揭露了陳的“流氓地痞”秉性,這對認識國民黨為實現(xiàn)其政治宣傳目的所運用的手段及此次上海名人調查的結果,應當有所啟迪。
如果說政黨政治宣傳對民調結果的影響是間接的,那么,有政黨背景的主持人對民調數(shù)據的篡改則顯得直接且性質嚴重。北伐前夕,高佩瑯曾著文揭露當時某些主辦民調者的違規(guī)行為:“舉行測驗的人,發(fā)現(xiàn)測驗的結果和己意大相反背,或對于己黨(派)的聲威沒有什么光彩,使密不發(fā)表(如某大學的民意測驗即是一例),或于事先加以種種暗示,以便作有利于己黨、己派之宣傳,那便是失掉了民意測驗的真意,一種無聊的勾當而已。”高文發(fā)表于1926年初,應是針對《京報》副刊“新中國柱石十人”民調所發(fā)感慨。文中所說“某大學的民意測驗”所指不明,卻道出了當時民調所受黨派作用的影響。①
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下來,并且在1942年《大剛報》的民調中有更加劣質的表現(xiàn)。此次民調問卷中有抗戰(zhàn)結束后中國應實施一黨制還是多黨制的提問,調查結果顯示,有86%的人主張實施一黨制,即贊成國民黨一黨專政。這一出乎多數(shù)人意料之外的調查結果與國民黨當局的干擾有關。史料顯示,該報測驗題公布后,“國民黨貴州省黨部立刻派出大量人馬,分頭到各個機關、團體、學校活動,把測驗題油印出來,甚至連答案都一同印好,只叫人簽一個名就寄給報社,有的還是集體的”。不僅如此,在公布測驗結果的前一晚上,國民黨貴州省黨部又派人到該報編輯部,將第7、9題之外的統(tǒng)計結果全部改掉,炮制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正因為如此,調查結果公布后,受到中外廣泛質疑。美國《紐約時報》認為,此次民調“令人失望者,乃投票有86%以上贊成戰(zhàn)后實行一黨政制”。美國駐重慶觀察家表示:“這是令人懷疑的,每個人的印象與此次民意調查的結果相反?!雹趪顸h的所作所為讓主持此次民調的《大剛報》蒙羞,報社同仁視之為《大剛報》出現(xiàn)的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是一次被強奸了的民意測驗,是《大剛報》一個最大的污點。③
國民黨對民調的干預與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的內外政策有關。肩負“訓政”使命的國民政府在做民調時,很明顯摻入了官方的政治主張,其修辭傾向和話語形態(tài)都充分體現(xiàn)了國民黨的意旨,試圖通過問卷調查來“教化”民眾。④1929年4月《民國日報》的民調結果出來后,主持人指出:“此次測驗結果,民眾所切望之事,皆已包括于本黨政綱政策之中,可知民意所向,與本黨代表民眾之要求,適相吻合?!雹葸@一表態(tài),無異承認民調反映的“民意”等同于國民黨政綱的宣傳。
政黨宣傳對民調的影響,可從社會學立場予以解釋。社會學者認為,迫于外部壓力或群體規(guī)范的約束,公眾的利益表達和政策評價,呈現(xiàn)出同質化的“社會稱許性”(social desirability)即被調查對象迫于外部壓力或群體規(guī)范的約束,而對調查主題表達非真實態(tài)度的社會現(xiàn)象。在民意調查中,當人們回答具有社會評價性質的問題時,往往傾向于與社會評價的規(guī)范性方向保持一致,以塑造自己親社會的形象,避免成為被排斥打擊的“另類”。⑥社會學者提出的“社會稱許性”概念,對于認知民調中受調查者自覺不自覺地接受國民黨的宣傳,以及因其宣傳導致的民意放大,具有積極的啟發(fā)意義。
社會學者格萊茵(Carroll J. Glynn)等人曾將“民意”區(qū)分為五類,其中一類是“虛構”。⑦凱羅爾認為民調測量的公共輿論包含調查者的“建構”,是一種“贗像”,不能與真實民意完全對等。⑧近代中國的民調正是如此。很多基于特殊群體調查得出的結論都被視為普遍民意,導致民意放大失真,成為“贗像”。從方法上看,近代中國的民調始終沒有進到隨機抽樣地步,是這一時期民調的嚴重缺陷,這與近代中國始終沒有出現(xiàn)職業(yè)化的民調機構有關。不過這并不意味著近代中國民調沒有價值。一定程度上,技術上的缺陷可以通過技術手段加以改進。日本民調學者佐藤彰等人很早就提出,鑒于一次民調結果不可能在所討論問題上得到完滿答案,答案通常是從若干次調查的結果中得出,主張為了更有效地進行調查,有必要對迄今為止各種有關的調查結果進行研究。⑨佐藤彰提出的方法極具價值。如果說,單一的民調是若干被調查者意見的疊加,那么若干民意調查的疊加,也應當可以克服單一民調存在的技術缺陷,一定程度上反映總體民意。原因有四:其一,綜合不同的民調可以擴大調查對象的數(shù)量;其二,綜合考察不同民調可拓展民調的內容與調查范圍;其三,這種方法帶有自我糾偏的功能,即用偏執(zhí)兩端的民調結論,相互糾偏,去掉極值,執(zhí)兩用中,使結論趨向中和;其四,綜合研究多次民調能產生因時間跨度增加而出現(xiàn)的變量,不僅可以認知民意現(xiàn)狀,而且有利于動態(tài)地把握民意。如果研究者不拘泥于單一民調因取樣不隨機導致的民意數(shù)據放大,而將近代中國諸多同類民調集中起來做綜合研究,也有可能“疊加”(superpose)出類似隨機抽樣民調反映總體民意的調查效果。
退一步言,即便上述方法不能有效修正民調結論使之接近真實,準確反映整體民意,單一的非隨機的民調對近代民意也并非沒有認識價值。今日不少學者頗有與當時民調主持者同樣的把握近代中國整體民意的宏觀抱負,忌諱“碎片化”。其實,“整體”本是由“碎片”組成,歷史研究總是針對具體的人與事展開。如果研究者認為局部的、特殊社會群體甚至個別人的意愿對于認識當時社會心理的多元性也有價值,那么,在研究中將調查者多少帶有夸張性質的“整體民意”結論棄置,僅利用調查提供的投票數(shù)據,謹慎地將其還原為特定調查對象所在社會群體的“民意”。用此類似“縮小”方法得出的結論雖與民調主持者的調查初衷相左,卻揭示了歷史上客觀存在的某些特殊社會群體的意愿或小范圍“民意”,其作為歷史存在和歷史研究的價值,仍然不可低估。
【作者簡介】楊天宏,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及教學。
楊勉,四川師范大學商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王湉湉】
Abstract: In the early 1920s, 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sociology, public opinion polls rose and became fashionable in China. However, the professional polling company had never been established in modern China. The moderators of the polls are usually journals editors, teachers and students of the schools. Although the respondents involve all the social classes, the main part are still the students and the journal readers. Since the random sampling is not used, the survey conclusion based on special groups is regarded as the public opinion.Together with the influence of political propaganda, the public opinion revealed by the modern polls has been overstated obviously. However, if reducing it to a specific group, the overstated? “public opinion” also contain part of the truth. In addition, through a comprehensive survey of several non-random polls to expanded the number of survey samples, we could reach similar conclusion to random sampling, and correct the overstated “public opinion”.
Key Words: Modern China, Public Opinion Poll, Respondent, Overstated Public Opin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