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爭
公元1761年12月底(乾隆二十六年臘月初),乾隆帝在翰林院、南書房等文學侍臣及沈德潛面前分別發(fā)表了一場極為嚴厲的文藝訓話,明確標舉“詩者,何忠孝而已耳?離忠孝而言詩,吾不知其為詩也!”(《沈德潛選國朝詩別裁集序》)其后,乾隆帝又將這篇訓話收入《御制文集》,并刊刻以示天下。乾隆帝的這番訓諭可謂是當時最高層對文藝的最高指示,即詩當以“忠孝”論,詩文寫作應(yīng)該服從于“忠孝”原則,不再僅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溫柔敦厚”詩教觀,一掃以往傳統(tǒng)士大夫所認為的“歌詩合為事而作”,更不可能是“不拘格套,獨抒性靈”或“信口信腕”“我手寫我口”等等。
引發(fā)乾隆帝發(fā)表這次訓話的導火索就是沈德潛所編選之《國朝詩別裁集》(又曰《清詩別裁集》)一書。此書編選始于乾隆十年(1745),至乾隆二十三年(1758)編選才結(jié)束,次年九月由其弟子蔣重光初刻面世,然而由于各種原因,沈德潛即刻進行修訂,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又命其子沈種松重刻,費時又近一年,至乾隆二十六年二月《增訂國朝詩別裁集》方告成。此書從開始編選至重刻本,歷時十六年之久,可謂耗費心血之重,尤其是初刻一出即又馬不停蹄地進行修訂、重刻,這又可見沈德潛對此書之重視。當然,此舉固然說明沈德潛對著作的審慎態(tài)度及敢于自我糾正錯誤的勇氣,但是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或者說是沈德潛的私心,是希望借祝皇太后七十大壽進京之機而將此書呈獻給乾隆帝以再次求得御筆賜序(乾隆十六年,其詩集曾求得乾隆帝御筆賜序)。從他自撰的《沈歸愚自訂年譜》中即可證知:(乾隆二十六年)十月底到京,十一月初就將此書進呈乾隆帝;而乾隆帝在其序言中,亦直言“沈德潛選國朝人詩而求序以光其集”,“以光其集”一語更加是點破了沈德潛的這份虛榮心。如果這次請序再次事成,對于沈德潛而言,自然又是一份莫大的榮耀。
在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甚至在小年夜專門熬夜為其詩集題序后,他就曾感慨過“從古無君序臣詩者,傳之史冊,后人猶嘆羨矣”;而乾隆帝在序中亦一再表示樂意為之寫序,并曰“足為藝林增一勝事也”;這無疑地表明乾隆帝在向天下公開坦陳他們二人超越君臣的亦師亦友關(guān)系。而這副君臣相得和氣洋洋的藝林神話,真是羨煞了當時及后世多少文士,甚至連自視甚高的袁枚都對這位同年充滿了嫉妒羨慕恨!只可惜的是他已在乾隆十四年告老還鄉(xiāng),無法向所供職衙門領(lǐng)賞,當然,他實際上已從乾隆帝那兒得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誥封、賞賜、蔭封等等。
所以這一次,沈德潛更是充滿信心地再邀御筆圣序,而且在此書的《前言》和《凡例》中,他一再表明所選皆為“合乎溫柔敦厚之旨”之作;且又根據(jù)乾隆帝的喜好,聲明此書堅決不選“動作溫柔鄉(xiāng)語”之作及“風云月露之詞”,認為它們或害人心術(shù),或無法維系名教綱常;兼之以他跟乾隆帝的關(guān)系,在他看來,顯然是十拿十穩(wěn)的事。沈老先生確實極為擅長揣摩圣意,乾隆帝無法拒絕,又題序了,而且開頭就說得很直白:“(德潛)以詩文受特達之知,所請宜無不允?!惫缓翢o懸念地再次成功請序。然而,事情總是在悄悄中起了變化,起風了,而且風向變了?;蛟S由于距離和時勢作祟,又或許是沈德潛終究是老了,又或是他太妄自尊大了些(自信過了頭),又或許這些各種因素綜合作用,沈德潛領(lǐng)會圣意的步伐慢了乾隆帝的拍子,他顯得有些馬失前蹄了。乾隆帝固然再次題序,但這次迎來的卻是嚴厲地訓誡,更有些雷霆之怒,認為沈德潛在選詩中的一些行為,若民間文士選詩之類他看不到倒也罷了,但“在德潛則尤不可”,甚至有些憤怒地說“豈其老而耄荒,子又不克家”之類話語。乾隆帝為何在序言中突發(fā)雷霆呢?
在乾隆帝看來,沈德潛在這本國朝詩選中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將不忠不孝之人詩作所錄其中,而且竟然將錢謙益冠諸清朝詩人之首,并將龔鼎孳之詩亦列入卷一,這些人在乾隆帝看來都算不得人類,“謙益諸人,為忠乎?為孝乎?”并且還選錄了被雍正帝斥為“名教罪人”的錢名世之詩,此時的乾隆帝認為這些不忠不孝者之作隨它們在民間自生自滅也無所謂,但絕不能入選此書,因為“詩惟忠孝而已”,離開忠孝而談詩都不算是詩!這是關(guān)節(jié)大義所在,沈德潛絕不能在這上面犯糊涂,所以沈德潛的這一行為在乾隆帝看來是“非宿昔言詩之道”之舉。另一個錯誤則是在詩選中沈德潛竟然直稱慎郡王允禧的名諱,慎郡王乃是乾隆帝之叔,另還有不少皇親宗室皆直呼其名,這可謂觸犯了皇家忌諱;又宗親類竟然未置卷首、單列,又置皇家尊嚴何處?如果他稍微翻檢下錢謙益《列朝詩集》、朱彝尊《明詩綜》之類,都不至于觸犯這一忌諱?;蛟S是他真的老了,可能也與他秉持選家選詩之旨有關(guān),又或許是他與乾隆帝之詩學觀念本來就存在差異,雖然二人曾經(jīng)揚確詩學而相得無間,但乾隆帝對詩的要求越來越苛刻,這是他所沒想到的。
自茲以后,二人那超越尋常君臣的關(guān)系開始出現(xiàn)無法修復的裂痕。不過,乾隆帝也知道此時還沒到撕破臉皮之時,終究沈德潛是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官方詩壇代言人;而且沈德潛這一御題“詩壇耆宿”在全國詩壇還是有著較高的聲譽和廣泛的影響力,猶有可繼續(xù)利用之用;關(guān)鍵是他一時也無法毀掉這段他親手“打造”的曠古絕今的君臣文壇佳話;所以還得繼續(xù)維系沈德潛的顏面。況且,此書基本上是為宣揚“詩教觀”而選,還是有著宣傳的價值;而且在書中多處,沈德潛實際上已在自覺地用“忠孝”評詩,如說季開生之詩是“忠孝之人,其言藹如”,汪琬之詩有“結(jié)意傳出忠愛,合溫柔敦厚之旨”,文點之詩是“一門忠孝,于贈答中,傳寫盡之,得立言之體”,許志霖之詩則有“上章教孝,此章勸忠,立言自應(yīng)爾爾”等等;只是這些“忠孝”評語沒有直接寫進凡例或序言之中,沒有那么一目了然。再者,沈德潛自與乾隆帝探討詩學之后,他便開始主動向乾隆帝的觀念靠齊,其詩一改昔日詩風,“于向日所為壯浪渾涵、崚嶒矯變、人驚以為莫及者,自視若不足,且有悔心焉”,這點乾隆帝是很清楚的,所以對之評價甚高,說“李、杜、高、王所未到,而有合于夫子教人學詩之義也”。因此,他先在南書房諸臣面前訓話一通后,并令翰林諸臣精校刪改以重新鋟板刊行;在序言中,則是為了維系沈德潛顏面,向天下人為其托詞說此書很可能是那些依附沈德潛而沒有眼力勁的門下士捉刀所為;在召見沈德潛時,則說他沒讓沈德潛自行校改而是令南書房諸人校改之舉,是為了避免悠悠之口,“外人自不議論汝也”,這又讓沈德潛感激涕零,感嘆“體恤教誨,父師不過如此矣”。一個近九十歲的老爺爺對著一個五十出頭的中年人稱父稱師,這幅畫面我們今人想象起來自然是覺得很滑稽、很喜感,但是在“君父一體”的時代,這絕不是一個笑話!可見乾隆帝的這一套恩威并施的做法很有效,不過也很明顯地反映出乾隆帝對詩歌的理解已不是單純的詩學主張,而是一種權(quán)力意志在詩歌領(lǐng)域的絕對權(quán)威化。
事實上,此書以“溫柔敦厚”詩教觀為宗旨,是歷來儒家文士解詩、評詩的一貫做法,沈德潛論詩更是素來主張“溫柔敦厚”“和平之音”。早期的乾隆帝本人也頗為服膺此說,他曾說:“《詩》之規(guī)刺嘉美,要使人歸于善而已,仁之事也,故其教則溫柔敦厚?!睘榱舜罅μ岢皽厝岫睾瘛?,他不僅在詩作中追求“一吟一詠,亦皆揚風扢雅,溫柔敦厚,有合于《三百篇》之旨”,在論詩上也如是主張:“不言性情而華靡是務(wù),無勸懲之實有淫慝之聲,于詩教之溫柔敦厚不大相刺謬乎?”在一定程度上來,“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是乾隆帝與沈德潛二人的紐帶,也是二人日益建立起詩學上亦師亦友的特殊君臣關(guān)系的契合點;所以在《別裁集》中沈德潛以“溫柔敦厚”為準則,他想當然地以為沒有問題。然而,作為乾隆時代的最高統(tǒng)治者乾隆帝,在乾隆二十年以后,不僅以其超強的政治手腕逐漸將當時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外交等一切國家大權(quán)牢牢掌控而乾綱獨斷,甚至對文化、思想、文學等領(lǐng)域也要樹立自己的絕對權(quán)威意識。當時臣工極盡吹捧阿諛之詞,一再毫不諱言地說“我皇上坐而言即舉而措……兼德、位、時三者而一之,故合文與治與道三者而一之也”,也就是說當時不少臣工早就意識到乾隆帝已然是將“道統(tǒng)”“治統(tǒng)”“文統(tǒng)”三位合一,在他的帝國,一切皆由他說了算,即便是文藝這些精神層面的東西。
然而,乾隆帝也深知文藝之事要強行干涉,絕非易事,絕不是幾道圣旨就可以讓人服服帖帖地跟著他走,因此他才極力扶植詩壇代言人或總管。沈德潛早在康熙朝就有詩名,歷康雍乾三朝,久為詩壇名士,是當時最佳的人選,所以他才頗費心思地打造了一個君臣相得的文壇神話,類似于燕昭王筑黃金臺,好令天下文人皆仰頸以效而入其彀中。不過,隨著沈德潛的告老還鄉(xiāng),其影響力逐漸由全國性的下降至江南一帶。另外,乾隆帝又御制大量詩文集,并刊刻頒發(fā)各地學宮而令士子誦習,以循循善誘地引導士子跟著他的節(jié)拍走,然而,或許由于御制詩文集太過大部頭,不利于時刻研習,收效甚微。而且,隨著乾隆帝的控制欲望和權(quán)威意識日益加強,他日益感覺到傳統(tǒng)的“詩教觀”流于虛易,他需要提煉出更為務(wù)實而令人印象深刻的詩學觀念,于是他逐漸將用人制度、道德品質(zhì)上的“忠孝”之說借來論詩,即將“詩教觀”世俗化為“忠孝論”。雖然早在乾隆十六年左右,由他授意并指明大致方向,由梁詩正等人掛銜主持編選《唐宋詩醇》時,已一再強調(diào)以“忠孝”論詩(但比較分散),并將杜甫樹立為“忠孝論”的標桿、典范,可是梁詩正等人究非詩壇執(zhí)牛耳之人物,甚至連梁詩正等人也難以完全理解乾隆帝的深意,是以他們難以扛起“以忠孝論詩”這面大纛。
或許乾隆帝本人也在等待著這么一個機會!一個有足夠分量而又足以令天下人聳聞的機會,他便可以順其自然地發(fā)出雷霆之聲,以令天下文士知所警戒、知所從事。這個機會,恰巧由沈德潛就這么送了過來,是以就發(fā)生了前面所說的訓話——對南書房、翰林諸臣的“訓諭”、對沈德潛的“訓話”以及收入文集之“序言”(實際上可視為“訓話”稿的正式文件,只是非諭旨下達而已)以訓示天下文士——明確揭起“詩者何忠孝而已”的大纛,并認為這是關(guān)系千秋公論的大義所在。而沈德潛及其《別裁集》儼然就成了“殺猴儆雞”以公祭大纛的犧牲,錢謙益等人更是成為其“以忠孝論詩”的反面教材。后來乾隆帝更是嚴查、禁毀錢謙益等人著作,不令片紙只字留人間,沈德潛也被緊緊相逼而活活嚇死;甚至隨著沈德潛被卷入“徐述夔案”而被撤祠仆碑,乾隆帝一手撕毀了自己制造的神話。很長時間內(nèi),在乾隆帝看來,沈德潛也成了一個不忠不孝之人!當然這已是后話,此處暫不細表。
那么,這場訓話中的“以忠孝論詩”的實質(zhì)是什么呢?顧名思義,“忠孝”是紅線,而這“忠孝”又分為臣民之忠孝與天子之“忠孝”;所謂臣民百姓之忠孝,蘇軾就曾說“莫大于愛君”,這種“忠孝”實則又偏向于強調(diào)對君主之“忠”;而天子之“忠孝”,在乾隆帝看來,則是“當以不失祖業(yè)為重”。由此可見,無論天子還是臣民,“忠孝”即是要強調(diào)以維系統(tǒng)治者之統(tǒng)治為準,寫詩作文若以“忠孝”而論,自然是強調(diào)“歌德”(歌功頌德)而不是“暴露”,甚至連《詩經(jīng)》傳統(tǒng)以來的“變風”“變雅”也不行,即便是“勸百諷一”的婉諷、規(guī)勸之類也不行。如杜甫及杜詩本是乾隆帝所樹立的“忠孝論”標桿,認為杜甫是“忠君愛國,如饑之食、渴之飲,須臾離而不能”,杜詩乃是“發(fā)于情,止于忠孝”之作;所以杜甫是“品高萬古孰同其,一生惟是忠孝耳”,而杜詩亦由此而為“詩家者流斷以是為稱首”;但是杜詩一旦稍有諷刺之意,也會遭到指斥,“《兵車行》《新婚》《垂老》諸別,則在下愁苦哀怨之音,意主諷刺,而非溫柔敦厚之遺矣”。
這場“訓話”最直接的影響,自然是警策沈德潛及翰林官員們。在沈德潛是不僅其經(jīng)進諸作,“原本忠孝,而于求瘼達情三致意焉”,甚至以后所作大都“以忠孝為本,以溫柔敦厚為教”。其他如錢陳群、彭啟豐、梁詩正等人皆極為注意以“忠孝”之思而作詩,如翁方綱就曾說錢陳群之詩是“字字歸本原,仁義忠孝則”。其中,尤以翁方綱積極響應(yīng)此說,從談?wù)撛娢闹赖皆u論古今詩人、甚至教育兒子及諸生,都強調(diào)要以忠孝為本,對于學子寫詩作文而言要“忠孝即從談藝起”,而源于“忠孝”之詩文方能更具生命力,“每念文字之真契,出于忠孝,非區(qū)區(qū)藻繢之藝所能工也”。且不論翁方綱之說是否有問題,即從其發(fā)揮“忠孝論”之說來看,可見乾隆帝“以忠孝論詩”對當時官員文士影響之深廣。而且,這場“訓話”還影響深遠,乾、嘉、道之詩壇都深受此說影響,如秦武域說“忠孝一生事”,沈峻亦說“忠孝是家傳”,而韓崶之詩文亦是“原本忠孝,發(fā)揮事業(yè)”等等。
這番“訓話”的實質(zhì)是以皇權(quán)(強權(quán))極度干涉文藝而又要求文藝必須為封建統(tǒng)治唱贊歌的一個極端典型,其后果是造成乾嘉之后的詩壇大多千篇一律或主題雷同,激進者積極響應(yīng),保守者亦隨時而趨,詩壇看似極為繁榮,詩人輩出,但是大家、名家卻日益稀少,而且缺少了生氣、靈氣、活力、動力,詩境日趨疲苶,詩壇日趨“萬馬齊喑”。前輩學人嚴迪昌先生曾指出:“在中國詩史上從未有像清王朝那樣,以皇權(quán)之力全面介入對詩歌領(lǐng)域的熱衷和控制的?!贝苏Z若是放在乾隆帝身上則更為妥切,甚至嚴絲合縫。
(作者單位:云南楚雄師范學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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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老人口述》
卞孝萱先生籍屬儀征,自幼深受家鄉(xiāng)揚州學術(shù)文化熏染,既得族中老人卞綍昌及鄉(xiāng)賢閔爾昌等勖勉教誨,又因自學文史、書畫而多方求教,得以接交民初諸老輩,并先后從金毓黻、范文瀾、章士釗三先生游學,于近世政治、社會、文化之變遷,以及學林藝壇之掌故,感受既深,見聞亦富。
《冬青老人口述》為卞孝萱先生口述內(nèi)容的整理稿,由南京大學文學院趙益教授整理,分為“師長學行”“舊家往事”“詩人叢談”“耆老雜紀”“維揚才俊”“友朋摭憶”“書林漫談”七個部分,配以相關(guān)資料圖片,并附卞先生若干文章以供參資。此書薈萃了一個時代的名宦儒臣、文人奇士、學林耆老的諸多掌故,是一份珍貴的了解近現(xiàn)代歷史與人物的口述史料。
《冬青老人口述》,卞孝萱口述,趙益整理,精裝32開,鳳凰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定價12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