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關(guān)于吃飯這件事,大多數(shù)人也會扮演兩個角色:一個本真的自己做A角,專找對自己胃口的東西,想吃什么吃什么,甚至在喜歡的東西里挑最喜歡的,比如吃餃子只吃餡兒,吃螃蟹只吃膏……但在生活中,這種能率性而為的場合并不是天天都有,人的社會屬性必然戰(zhàn)勝自己的自然屬性。這種壓抑天性的做派,在低俗里,人民群眾管它叫“裝B”——非常準(zhǔn)確,因為你正在扮演自己的B角。
住所附近有座廣西大廈,下設(shè)的“那蘭酒樓”很有特點,可能對廣西人來說不算最地道,但糊弄北方人已經(jīng)是綽綽有余了。
因此,我時常會在這兒組個飯局,專請黃河以北的朋友,一旦他們看見陽朔啤酒魚——魚鱗都沒有刮,第一反應(yīng)先是恐懼,旋即又換成了老江湖的表情:“鯉魚不去鱗,書上說過這是嶺南的做法,果然正宗?!庇幸淮?,我順?biāo)浦?,借機推薦了這家的螺螄粉。
北京能吃到螺螄粉的地方并不多,而且,那蘭酒樓的已經(jīng)有了許多改良,比如,酸筍的味兒不是很重,最有趣的是,粉湯里還有顆粒狀的螺螄肉。其實,螺螄粉只是用螺螄熬湯,舀到碗里幾乎是見不到螺螄本尊的。我找領(lǐng)班問過,領(lǐng)班姑娘說:“那是首都客人的要求。”此謂“活要見螺,死要見螄”。
但,即便是這樣妥協(xié)的螺螄粉,朋友們還是受不了,主要原因是酸筍仍然有一股微微的酸臭味道。所以,再組局的時候,類似酸筍類的菜品都沒敢再涉及。請客總是這樣,要找到大家口味上的最大公約數(shù)。我喜歡螺螄粉,但同樣是因為“異味”而不能在飯局上出現(xiàn)。其實,異味和鮮香是那么密不可分。這是另一個話題,不在這里多談。
這種曲意迎合沒有影響我吃飯的熱情,因為我是不會虧欠自己的。朋友吃飯不好意思點,但我可以單獨來,只吃一碗螺螄粉立刻走人,所謂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然而悲劇是最近發(fā)生的:因為熬湯費時,利潤空間小,那蘭酒樓果斷停止了螺螄粉的供應(yīng)??吹轿也桓吲d的樣子,領(lǐng)班姑娘過來打圓場:“陳老師,您也是寫美食專欄的,但我們都不吃自己的米粉啊!”領(lǐng)班姑娘冒著損失自己客源的危險,向我推薦了一家她認(rèn)為最正宗的螺螄粉,還叮囑我說:“他家的細(xì)粉好,粗粉偏硬的?!蔽疫B忙道謝,頭都不回,去找她說的這家叫“美味食源”(諧音:每位十元)的粉店。
小粉店老板姓江,聽我說要細(xì)粉,他的反應(yīng)非常激烈:“是廣西大廈那個桂林女介紹你來的吧?要細(xì)粉,還不要蔥和香菜,你問問她,找到北京小伙子了沒有?裝什么北京人???我們柳州大城市,都是吃粗粉。只有桂林那種鄉(xiāng)下地方,才要細(xì)粉的……”沒想到我一句話招了他這么多搶白,于是趕緊噤聲。
為了顯示自己在柳州吃過地道的螺螄粉,我小心翼翼地向老板提出如果酸筍的顏色再鮮亮一點就更完美了。老江又急了:“這種酸筍,只有在米湯里泡久才會發(fā)暗,米湯是去土腥味提鮮的。是不是廣西大廈的人說我的筍子不夠白嫩?拜托,他們的筍都是不泡,炒一炒就給你吃。那兒的廚子給我提鞋都不配。自己做飯館,還好意思天天到我這里來吃粉!”江老板的脾氣實在太臭,屬于一點就著的那種。但我也從此喜歡上了這家十元店。晚上加班,在夜色里回家,總在這里打一轉(zhuǎn),跟江Sir聊兩句天,聽他罵罵人。小店非常簡陋,電風(fēng)扇掛滿了灰塵,地上還胡亂扔著幾只放原料的塑料袋,每當(dāng)饑餓感來臨,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端一碗粉,在靠門口的那張桌邊坐下,涕淚縱橫地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我覺得生活無比真實。
當(dāng)然,也還會去那蘭酒樓吃飯,張羅朋友坐一桌,證明自己還是個體面人。點菜的時候,還會充分展現(xiàn)自己的溫良恭儉讓,照顧大家的口味需求。但此時,特別想學(xué)英達(dá)老師——據(jù)說,英老師永遠(yuǎn)不吃別人點的菜——對這種從來不裝B角的同志,我確實心存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