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仙
出租屋內(nèi)住著其他四個人家。門打開,門關(guān)上,來往的并不是我的家人。客廳是安靜的,外面的交談聲,短促的招呼,或是有人對著電話吵嚷,都像黑暗中的一閃亮。沒有小報上寫的“隔壁住著連環(huán)殺人犯”或是“出租屋內(nèi)的靈異事件”之類的,都沒有的,沒有什么值得消費的故事。
對面住著外賣小哥,他是東北人,長著一張娃娃臉,看上去總是要哭,一張嘴卻是雄武的。常在路口碰到他,我們都遇到了紅燈,都停了下來,一扭頭,就看見對方了。這里是個小地方,能在一起等紅燈的,久了也會成為熟面孔。他嘿嘿哈哈地跟我打招呼,沒幾句就躥出去了。他是沒有故事的,三十多歲的臉黑乎乎的,可能跟長期露天跑路有關(guān)系,有一次他從洗浴間出來,光著雪白的屁股,更像個孩子了,一看就知道他是沒什么故事的。他隨身帶著動靜很大的音箱,隔著他和我的兩道門,都可聽見,他一直在聽有聲故事,不是郭德綱,不是單田芳,他應(yīng)該早就聽過了,沒人在意究竟講的是什么故事。聽到圓潤的播音腔,就知道他回來了,他在。深夜里依然播放著,他要靠著這個睡去。都經(jīng)歷過的,都明白的,有個聲音作伴就行了。還有渾身的汗酸味,洗也洗不掉的。
從窗外望去,令人困頓的午后,經(jīng)過一陣喧鬧之后,漸漸沉靜了下去,天色跟著黑下來。亮了燈,光線填滿了屋子,顯得擁擠了一些。到夜深時,遠(yuǎn)處一連串黃色的路燈忽閃忽滅,在有霧的日子里,可以看到光的纖毛。從那里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再遠(yuǎn)一點是海。好像一波波的轟隆聲是海浪來的,其實并不是的,海是平靜的。架在海邊的高速路上,夜車駛過,聲音是從那里來的。我們都見過的,一道道路燈透過車窗打在行者的臉上,在明暗的交替中他的眼睛發(fā)著光。因為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總會錯以為自己就是那個旅人,在夜中醒著不睡,盯著前方黑漆漆的一片。要是知道他的目的地,反倒不會那么想了。轟隆隆的聲音提供的信息是有限的,暗夜里聽久了,會讓人覺得自己將一輩子待在這里,這個房間之內(nèi),不再出去了。
隔壁的小哥走時,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那晚回來時,他的房間已經(jīng)空了,門是打開的,除了幾件原有的家具,里面沒有他和他的物品了。顯而易見,他走得很匆忙。隔了一個月,不得已給他打了個電話,原來他去大城市謀生去了。挺好的,我說,那你還記得電費是怎么繳的嗎?我記得他山西味的普通話。他大概是做助理的,幫漫畫師給原稿上色。長期以來,出租屋里的宅男應(yīng)該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不同的是,他只吃外賣,因此也少不了外賣小哥把飯送到自己家來。他是沒有故事的,高大的身軀里沒什么可講的故事。聽到鼠標(biāo)狂點的聲音,“快,閃到后面,打他,打他!”之類的,就知道他在。我用來做飯的煮鍋經(jīng)常撲水短路,造成跳閘,電閘在他的房間,如果他在就好,如果不在,我就只能挨餓了。
比起白日里的忙碌,夜更長。夜若太長,不如款款睡去。睡眠的好處是,可以將白日里絕大多數(shù)的事情忘卻,再度醒來時,世界就變得新鮮一些,要是起了厭世的心,相反感覺自己又失去了什么似的。偶有失眠的時候,外面?zhèn)鱽淼囊伤坪@寺?,其他房間里窸窸窣窣的動靜,聽著聽著,向窗外望去,隔著夜,白日及白日里的一切都藏去了。黑暗中腦袋早已不能靈活思考,當(dāng)然,尋常的日子里,腦袋也不需要思考,一切都被安排了,按部就班即好。多數(shù)的時候,我是不注意去看月亮的,月亮上沒有什么故事的。除卻月亮,以及點點星光之外,就只是黑。黑是如何一點點變白的呢?這可需要盯上一夜才成,可惜沒有徹夜失眠的時候。盯著黑暗不足一分鐘,便覺得寂寥起來。樓下小區(qū)出入口的保安室燈光還亮著,照亮了保安,也照亮了門卡子。那是黑暗中最亮的地方,會有UFO盤旋而落嗎?電影里有過的,保安嚇癱在地上,外星人走出來,告訴我們驚天的秘密。想到這里,就想到人的一生是否絕不該如此度過,或許另有意義呢?我常想到這個問題,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意識到,我生活在一個不停旋轉(zhuǎn)的星球上,而不是某個國家某個城市的某個街道。不管是誰創(chuàng)造了我們,我們的智能和欲念都只是個偶然,還是說,我們的身體不過是個暫居之地呢?想到這里,生存之苦退卻了許多,似乎在此之上,此生變得尤為珍貴。在宇宙中,一個星球擁有了生命,這些生命每天活在自己制造的約定俗成、煩惱和爭吵之中,這是不可思議的。他們會快樂,會痛苦,會折磨自己,也會折磨別人。你看宇宙,那么安靜?;钪懈鞣N各樣的意義,于是有了人們之間各種各樣的合作和沖突。如果不滿足于現(xiàn)有的解釋,一路“為什么”“又為什么”地問下去,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對了。表象掀去后,那團(tuán)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這令我們感到了害怕和孤獨。即便為生計所累,生活也會至少有那么幾分鐘停歇下來,這時最怕問“為什么”,感覺到不妙時,我們不敢再多問自己。那黑暗中的虛空,看上去令人感到窒息。在長久的孤獨日子里,身上的硬殼一點點剝落,我們變得軟弱無比。終于有一天,一切看上去是陌生的了,一切被重新標(biāo)記,虛空之中時間靜止了,但這會很快消失,日程表會把人很快地拉回去,整個世界的故事又繼續(xù)照著往常的樣子編織,我們是其中的一條絲線,忙碌地扭曲、滾動著自己,與前后左右建立聯(lián)系,硬殼一點點長出來,感到了安全。因此,忙碌,是可用于療愈許多病癥的。
房東不總露面,他的面相符合他出生的那個年代的人的審美,濃眉大眼,寬鼻闊口,梳著背頭,他讓人叫他趙老師。我也這么叫他。他是我遇到的最為吝嗇的房東,所幸我大概也是他遇到的最為吝嗇的租客。他不常按時催繳房租,也許是對房間過于簡陋的配設(shè)感到于心有愧吧,而我則利用他堆放在客廳的各類雜物,做成了應(yīng)用的收納盒和各類用品。這只是臨時的住所,并不值得花真錢去購置東西,我遲早會離開的。這個世界,也是如此。我常常在恒心與無常之間徘徊,想窮盡一生做完一件事情,又覺得人生本難免支離破碎,活到如今,倒也無所謂了,只是在失眠的時候總想念起這件事情:生活像個漏勺,我總以為它能盛滿,使我欣喜,然而不遂人愿常有,苦痛是難免的,為此我們要學(xué)會變得馴順,就像我們馴養(yǎng)野獸那樣。有時候我把房東想象成造物主,造物主大概就是五十多歲成熟穩(wěn)重的樣子。這個吝嗇的造物主,每月我要向他朝貢,偶爾還將房子里的洗衣機(jī)、淋浴噴頭什么的幫他修修補(bǔ)補(bǔ)。有一天,他在房門和淋浴間貼了告示,內(nèi)容如下:“各位朋友:由于近期天氣炎熱、馬桶故障等客觀原因,導(dǎo)致用水和用電量猛增,是平時的兩倍之多。為此,溫馨提示各位朋友,注意養(yǎng)成節(jié)約用水用電的良好習(xí)慣。建議:1.離開時關(guān)閉電燈,手指一動,每天節(jié)約十度電;2.如廁時注意馬桶水位是否正常,耽誤您一分鐘時間,每天節(jié)約兩噸水。房東,趙××?!?/p>
沒有人對此做出反應(yīng),住在這里的都是原始人類,白天出門獵食,晚上回來睡眠,洞穴里有稻草和吃剩的骸骨,沒有水和電,大家對著閃電瑟瑟發(fā)抖。但我擔(dān)心他以此為借口漲房租,還是乖乖地關(guān)掉客廳的燈,那張告示瞬間消失在黑暗里。我的幾位鄰居都不在,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一群藏起來的蟑螂。黑暗之中,馬桶里的水沖過堤壩,整個大地?fù)u晃起來,我這層房子掐頭斷根、連摔帶滾地漂到了海上,喝了海水的蟑螂膨脹成人那么大,其中一個還可以直立行走。他用繩子牽著房子在海浪中乘風(fēng)前進(jìn),我望著他的背影,他的須子一左一右擺動。他回頭時,那是張房東的臉。
我曾做過許多的夢,這地方相比原來的居處要清靜得多,晚上的夢也比原來清晰。經(jīng)過一天的忙碌,倒也忘得精光,忙碌是可將夢境褪凈的。夢中的情緒被洗刷得一干二凈,好像不存在似的。我終于明白為何有些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別人聽不懂的話,原來他已經(jīng)忙碌到成為他所忙碌的那個事情。人性大概就是如此泯滅的,用那些忙碌的學(xué)者的話來說,這就是“現(xiàn)代性”產(chǎn)生的副作用。
人海河口的水流一直是平靜的,黃昏時分漁船靠港,可聞到魚腥味。泥床上布滿孔洞,里面住著螃蟹,我捉到了一只,只有指頭大小,攥在拳頭里,它不停掙扎。夕陽在背后,天是要黑下去的,天際處高低起伏的地平線,被發(fā)亮的河流撕破。走不了多遠(yuǎn),我把小螃蟹放歸了,那時水面已經(jīng)變成了讓人感覺僵硬又恐怖的東西。當(dāng)天晚上那只螃蟹也許會和家人興奮地講自己的經(jīng)歷:“我今天遇到了外星人!第五類接觸!”它的家人大概率是不會相信它的,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它的孤獨。沿著河堤從西到東大約要走一個小時,回來時,夜幕四垂,幕布的邊邊角角都被壓得實實的,仍有虛弱的光透進(jìn)來,但再沒有黃昏那般輕薄。我們悄沒聲地繞到了白天的背后。假如時間是個機(jī)器,修理它得在夜里,這時潮水落去,它露出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一片黑暗。人的眼睛是往外看的,在獨自一人無事可做的夜里,就容易往里看,里面是旋轉(zhuǎn)的五顏六色的東西,再往里,是一片黑暗,時間機(jī)器就在里面,用眼睛摸去,感覺是起伏跳躍的山巒,從久遠(yuǎn)以來一直延展到此時。記憶、情緒、念頭,交雜在一起,似乎就此看明白了一點:那些不能用語言描述的構(gòu)織成了命運的網(wǎng),時間的機(jī)器依然在運轉(zhuǎn),發(fā)出低沉的聲音,使人感到不適。然而這就是生活的背景音,鐘表上“咔咔”行走的,只是相對稍微悅耳一些罷了。繼而是脈搏和心跳的聲音,聽久了,人會覺得餓,饑餓感引誘出空虛感,卻也分外令人清醒,這是難以描述的,也是不愿提及的。生活在文字之外,或者說,文字坐在觀眾席上圍觀著生活,密匝匝、黑壓壓的文字,盯著又是虛空又是擁堵的生活,努力向生活的角斗場逼近,卻永遠(yuǎn)是徒勞的。它們效仿生活的模樣對自己進(jìn)行排列組合,雖然美麗,但也是徒勞的,那會誘導(dǎo)年輕人把它們誤認(rèn)作生活本身。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值得特意去記述。我們是卑微的,任何人都是卑微的,沒有什么可講的。籠子像故事一樣被編出來時,都覺得有趣,后來就被困進(jìn)去了,出不來了,越是努力去創(chuàng)造意義,越是覺得空虛,像個冷場的笑話。是這樣的,這是個怪圈。
像困獸一樣在房間里打轉(zhuǎn),我知道從房間出去后,每條路通往的地方,和那些地方的樣子。這樣就不必出去了,腦子里有了一切,但又不清晰,要都倒出來才覺得舒爽嗎?這些都不是我的,是這個世界硬塞給我的。我也被硬塞給了這個世界,我屬于這個世界。這世界給我的一切我曾堅信不疑,但這不意味不可以去懷疑,世上沒有什么不能被懷疑,包括自己在內(nèi)。懷疑之后,又希望有個可以相信的所在,便不停地尋找,一邊尋找,一邊失望,反倒懷念迷信的年紀(jì)里特有的安寧,這大概就是自由的代價,異教徒的詛咒吧。
近來隔壁的隔壁住進(jìn)了一戶三口之家,男主人也是送外賣的小哥,帶著老婆和兩三歲的小娃子。小娃子經(jīng)常好奇地探出頭來,看著我們這些人,奶聲奶氣地唱“ABCDEFG”,沉寂的空氣鮮活起來??粗男⊙凵?,可愛的神情,作為叔叔的我,不禁擔(dān)憂起來。洪水來了很久,房東那只蟑螂牽著房子在海里漂流,尋找一只叫諾亞的船,不停地說這是懲罰,這是懲罰,這是懲罰。海面上落起雨來,各家取出臉盆接住屋頂漏下的水,沒有人問這棟樓其他樓層的人都哪里去了,我們只顧焦心于眼前的困境,我們必須如此,我們要活下去。在不停搖晃的房子里一邊忍住嘔吐,一邊四下亂跑,尋找生活的平衡點。這些都被這個孩子看到了。想起我也曾是個孩子,也曾見過這番場景,原來一切并沒什么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夏天已經(jīng)過去,該翻出越冬的衣物了。我是會離開的,遲早的。在此之前,猜想隔壁會住進(jìn)何人,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我騙自己這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畢竟,除了編造故事,我們還沒找到謀生的其他辦法。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