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星
人非學不足以成人,孔子提倡“學為成人”,為學之道就是《論語》乃至整個儒學的出發(fā)點和基礎(chǔ)。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這里孔子講了為學的次第和重心,實踐孝、悌、謹、信、泛愛眾五事是人生的根本,有余力了再去研究學問。即首先學做人,處理好各種人倫關(guān)系,在生活中修行仁道,其次才是學習書本上的文化知識。
為學要先立本,本即做人。由孝悌而謹信而愛眾而學文,是一種順承關(guān)系。一個人首先要做到前面的“入則孝”等,這些不是書本知識,而是如何做人,如何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學問,是需要在具體生活中踐行的。踐行以后有余力,再去學習文獻知識。孝、悌、謹、信、泛愛眾五事,其中孝悌之于親人,屬于家庭倫理;謹信之于社會,泛愛之于眾人,屬于社會人際關(guān)系;最后都歸結(jié)到親仁上。這五事都要行——“行”就是修行,躬行踐履,說到做到,身體力行。也就是說,就為學之道而言,學做人是第一位的。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保ā墩撜Z·為政》)朱熹《論語集注》解釋說:“故者,舊所聞。新者,今所得。言學能時習舊聞,而每有新得,則所學在我,而其應(yīng)不窮,故可以為人師。若夫記問之學,則無得于心,而所知有限,故《學記》譏其‘不足以為人師,正與此意互相發(fā)也。”朱熹在延續(xù)傳統(tǒng)解釋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本章的反面——“記問之學”,意思是沒有“溫故而知新”能力的人,所做的學問是“無得于心”的“記問之學”,是“不足以為人師的”。這里朱子強調(diào)了兩點:一是要有所學,二是所學要得于心?!抖Y記·學記》記載:“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彼^“記問之學”,就是只記誦書本知識,以資談助或應(yīng)答問難的學問,也指對學問未能融會貫通,不能成一家之言。作為老師,當然要明白這個道理,并貫徹在自己的教學生涯中。這是從教育學角度的解讀,把“溫故而知新”視為為師的重要條件。另外,孔子的“溫故而知新”還具有普遍的方法論意義,可以說是孔子對整個文化傳統(tǒng)和一切知識形態(tài)的態(tài)度?!肮省笔侵高^去的知識、文獻、文化傳統(tǒng),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但并不一定是“過時”的,對“故”的不斷研習、思考和發(fā)揮,是新的知識和思想產(chǎn)生的前提和基礎(chǔ),是新的創(chuàng)造的出發(fā)點。在“ 故”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即與時俱進,應(yīng)對當世的問題。從中國文化發(fā)展的角度來講,我們應(yīng)該深刻地、歷史地理解新舊之間的關(guān)系,即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傳承與發(fā)展的關(guān)系,對于文化要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進行創(chuàng)新,這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保ā墩撜Z·為政》)意思是只注重學習而不注意思考,就有可能陷于迷惑;只注重思考而不注重學習,就有可能陷入困境。《論語·衛(wèi)靈公》中孔子又說:“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笨鬃痈嬖V我們,正確的學問之道,就是要學與思并重,二者都很重要,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必須結(jié)合起來,不可偏廢。只注重學習前人的東西,而自己不思考、不分辨、不判斷,就容易被前人所蒙蔽和限制,就有可能陷于迷惑,不知所從;但也不能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苦思冥想,不知吸取前人的經(jīng)驗教訓,這樣可能像前人一樣誤入歧途,陷入困境。
《禮記·中庸》提出了“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講的是為學的次第,體現(xiàn)了幾個遞進的階段。開始是學,最終是行?!安W之”意謂為學首先要培養(yǎng)興趣,廣泛涉獵。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沒有了興趣就沒有了學習的動力,博學遂變?yōu)椴豢赡苤?。“博”還意味著有博大的胸懷和寬容的態(tài)度。唯有這樣,才能兼容并包,真正做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因此博學乃為學的第一階段。沒有這一階段,為學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皩弳枴睘榈诙A段,有所不明就要追問到底,具有懷疑精神,培養(yǎng)理性思維?!皩弳枴焙筮€要通過自己的思想來仔細考察和分析,否則所學就不能為己所用,是為“慎思”?!懊鞅妗睘榈谒膫€階段,學是越辨越明的,不辨則會使“博學”魚龍混雜,真?zhèn)尾⒋妫驾环?。“篤行”是為學的最后階段?!昂V”有忠貞不渝、踏踏實實、一心一意、堅持不懈之意。既然學有所得,就要努力踐行,使所學得到落實,做到“知行合一”。只有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的人,才能真正做到“篤行”。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保ā墩撜Z·憲問》)“古”是指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會,“今”是指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鬃铀^“為己”并非自私自利,而是為了改造自己、改變氣質(zhì)、自我完善、自我實現(xiàn),絕不是為了任何外在目的而放棄自己的原則。至于“為人”則是社會需要什么,就努力去迎合,以達到追名逐利的目的??鬃佑谩盀榧骸狈穸ā盀槿恕?,意味著他將為學的重點指向自我修養(yǎng),完善自我,成就理想人格,達到理想的人生境界。“為己之學”由孔子提出后,為后世儒家學者所繼承,并進一步發(fā)揮。如荀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荀子·勸學》)這里的“美其身”,就是“為己”,指人格的提升;而所謂“以為禽犢”,是說把學問用作饋贈的禮品,作為干祿進身之物,而不是用以提升自己的品質(zhì),因而是“為人”,即把“學”作為追求名利的手段。追求為己之學是儒家的為學之道,體現(xiàn)了儒家的人格理想。
“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孔門講“學”,不僅僅是指學習知識,而是包含了非常廣泛而深刻的含義。從廣義上說,學還包括為人處事的道理,深一層說就是學道。為學之道,主要是教人學做人,怎樣做一個君子,在君子的基礎(chǔ)上希賢希圣。這里還貫穿了一種“樂道”精神。第一句中的“說(同“悅”)”,與“樂”比較起來,“悅在心,樂則見于外”(錢穆《論語新解》),即所謂心悅誠服。第二句中的“樂”字,表達的是志同道合、切磋學問道義之樂。第三句,雖然字面沒有“樂”,但“不慍”實際上是從反面說的“樂”?!安粦C”其實很難做到??鬃诱J為,要學為君子,學問日進,道行日深,人們可能不能了解、理解你,但是自身得道的快樂是難以言表的,這才是真正的“樂道”——“以道為樂”“與道合一”。這種“樂”實際上是一種不離人世、不離感性而又超越世俗、超越感官的真樂,宋儒所謂“孔顏之樂”,其境界就體現(xiàn)在這里。
《論語·子張》記載:“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彼潦枪糯圃煳锲返膱鏊绻俑圃炱魑锏牡胤?、手工作坊,百工在這里觀察、學習、制作、揣摩,最后學成一門技藝。在互相學習中就能精益求精,制作出精良之器。子夏以“百工居肆”來比喻君子的學習,就是說要像百工學習制作器物那樣學習基本的知識技能,不學習就不可能掌握,更不用說理解知識的內(nèi)涵,做到融會貫通了。與百工不同的是,君子不能僅僅滿足于器物層面,“君子不器”,君子要知道器上有道,要通過學習來悟道、明道,進而達到道的境界。整句意思是說,百工長期居住在肆中,通過日積月累的學習和觀察,才可以制作出精良的器物,而人們通過學習才能悟道、明道,下學上達,進而實現(xiàn)道的境界,成就圣賢人格。
那么,“ 道”是什么呢?即天道,也就是仁道。牟宗三說:“下學上達,自知天知,即以人格之與天接,之與天契。此就是淵淵其淵、浩浩其天也。”“由實踐而踐仁,由仁之呈現(xiàn)而見天道。未有離開仁之實踐而空言天道為如何如何也。由仁之實踐而表現(xiàn)仁,仁為人道,亦為天道。”(牟宗三:《儒家學術(shù)之發(fā)展及其使命》,《道德理想主義》,臺灣學生書局1992年修訂版,第12頁)。達到天道就成了圣人,就是儒家為學之道的終極目標。所以,儒家的為學之道就是希賢希圣、學為圣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