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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慨何以慷

      2020-08-06 14:59:50弋鏵
      福建文學 2020年3期
      關鍵詞:小福叔叔

      弋鏵

      1

      羅小福畢業(yè)的那年,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和他分道揚鑣。

      分手是女方斬釘截鐵當機立斷提出的,不帶一絲猶疑,這讓羅小福有些措手不及,因為一點苗頭一點前奏一點過渡也沒有,直接說“我們分手吧”便揚長而去,連那個稍微起緩和作用的語氣詞“吧”,都是重音結尾,去聲調(diào),毫無一絲商量的余地。羅小福在夕陽下看著三年來擁在懷里的女友,穿著一件純白的連衣裙,裊裊娜娜地,消失在越來越暗淡下去的光影里,直至無影無蹤。

      然后,他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流連,尋到一處小園子,是那種依著山坡而建的小公園,旁邊凌空搭建著一條輕軌線,園子里亂糟糟地放置些建材,沒什么游人,四處是雜草,僅有的幾條路,大約也是建筑工人用腳踩出來的。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羅小福想起魯迅先生的名句,卻不知哪里是自己的路,有些恍惚。揀著隨便一條人家踩成的路,自暴自棄,抱著走哪兒算哪兒的心思,讓那條路帶著自己。

      在路的盡頭,是條上坡,沒了荒草,一片開闊地,全都是土石混合的地面,好像是所有路的目的地,是終點。有條長椅孤零零地擱在那兒。羅小福坐下,發(fā)會兒呆,隨即,把自己放倒,仰面躺在這張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夜空慢慢地變灰,變暗,變黑暗,星星一顆一顆地鉆出來,怯弱地發(fā)著光,直至城市陷入寂靜和沉睡,那些星辰才終于積聚膽量,放肆地閃耀出自己的光芒來。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夜空,那浩瀚的宇宙,空蒙地吞噬他,他覺得萬念俱灰。

      他那個時候特別想喝酒,從沒有那么強烈的欲望過,就是想喝酒,想到發(fā)瘋發(fā)狂。但他沒有起身,或許是貪戀剛剛安頓下來的身體的舒服。感謝這野園里竟然修建一條木制的長椅,把他勞乏的身體承受下來。畢竟長途過來,他有些累,又遭到如此打擊,他年輕的身子骨,竟然也承受不住。他沒吃什么東西,應該是饑腸轆轆,但他就是只想喝酒,一醉方休的那種,把自己灌到酒精里,沉浸到酒精里,永遠不要醒過來才好。茅臺?五糧液?汾酒?當然是杜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想到這句詞,雖然他從沒嘗過杜康,當然更沒嘗過他剛想起來的那些名酒,但他意識到,如果連古人都推崇杜康的解憂能力的話,那杜康一定有它奇異的功效。

      他沉沉地,在對酒的幻想中,睡著了。

      他是被清早的露水涼醒的。雖然是盛夏,但一夜戶外的寒氣,還是積聚兇猛的力量,幻化成露水,激醒了他。他的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真像宿醉后的頭痛欲裂。他當然經(jīng)歷過醉酒,只是當時不是喝的杜康。他忘記那是什么酒,老家的一種廉價的糧食酒,一件六瓶,總共不到二十元。那年他考上大學,媽媽硬給他辦的酒席,就在鎮(zhèn)上街角處開的餐館,他作為即將遠行的赤子,作為村里好不容易出來的又一個大學生,也因為父親死后村人對他們家的體諒。是的,體諒,對母親改嫁的少許通融。雖然這么多年,母親和他們姐弟仨也時常被羞辱,被惡語相向,被欺侮,到底因為他的大學錄取,贏回些臉面和氣焰,自以為爭回的某口氣。

      羅小福在昨晚的夢境里真是醉倒了。他做了很多夢,不相干的場景,不連貫的事件,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到他夢里來過,他們舉著酒杯,有的豪氣干云,有的羞羞答答,有的說話磕磕碰碰,有的說話就是機關槍、連珠炮一樣,但詞語一樣的,全是祝福。

      祝福羅小福找到工作,非常好的工作,非常值得讓人欣羨的工作,非常有前途的工作,完全讓女朋友不舍得和他分手的工作。

      羅小福所在的大學,是對省內(nèi)招生的三本類,錄取線不高,名聲不大,不在省會城市,地處一個經(jīng)濟不太發(fā)達的地級市,所以大公司大企業(yè)來校招基本無望。但好歹也算是所大學,蓋的章也是響當當?shù)?,對學生四年大學學業(yè)的肯定。所以,畢業(yè)的同學,多少有點心懷不滿,對過來校招的那些機構,招聘的崗位都類似技術型工人時,全怒氣沖天地拒絕了。

      小福的女朋友屬于運氣超好的個別畢業(yè)生。沿海城市有家國企,掌舵的是位叱咤風云的女強人,這年需要一系列工種的補給,完成她將來五年輝煌的大計。小福女朋友是學對外貿(mào)易的,英語不錯,就被那家國企當企業(yè)文化講解人錄用了,因為需要些英語專業(yè)的女孩子,對一撥一撥過來參觀的外國友人推廣公司理念以及新產(chǎn)品的開發(fā)及應用。

      小福真為女友高興,幫她提著行李,送她上遠行的列車,兩下里約好,在那座沿海城市碰頭,將來一起翱翔,到社會上展翅搏擊。接下去的兩個月,小福的工作一直沒著沒落。他學的是財務,內(nèi)地的國企進不去,私企民企又不多,就算真有私營企業(yè)要他,也只是打雜的,人家的財務是不可能讓一個外來的,避稅做賬啥都不懂的初學者小試鋒芒。小福打定主意,來女友的城市找工作。

      分別兩個月,其實也能感覺到對方慢慢的冷淡。比如短信不回,電話打三四個只接聽一個,比如再沒主動聯(lián)系過他。但小福沒想太多,畢竟三年的感情放那兒了,整個青春期的騷動和熱情也存儲在那兒,戀愛期間也三吵五鬧過,哪一次卻都沒動搖過他們的愛情。

      但這次,絕交是徹底的,沒有半點斡旋的余地。因為從沒經(jīng)歷過分手的傷心來墊底,這次決絕的分崩離析,就像排山倒海般壓下來,讓他連喘息的工夫都沒有,就被打擊得一敗涂地。

      說來說去,不就是嫌我沒工作嗎?

      說來說去,不就是看穿我將來不可能有前途嗎?

      說來說去,不就是因為我窮,我沒背景,我沒能力嗎?

      小福思索良久,得出女友棄他而去的結論。

      所以,必須找個體面的工作,只有體面的工作,才能有前途,也只有有前途的工作,才能看得到有希望的將來。

      小福從昨夜想象中的宿醉里醒來,搖晃著昏昏沉沉的腦袋,決心拼足力氣和勇氣,干一番事業(yè)來。

      腳下,他的行李包不在了,那陪著他四年春夏秋冬的衣服,一些專業(yè)的書籍,一塑料袋帶給女朋友的吃食和水果,一臺老舊的臺式電腦……全一股腦兒地,沒了。

      他跺著腳,在陌生城市的小公園里發(fā)著狂,攥緊拳頭,朝著剛升起的朝陽揮起來,眼淚奪眶而出。有兩三個晨練的大爺大娘像看瘋子一般盯著他,警惕地防著他,甚至有人掏出老年手機要撥給派出所,來收這個無家可歸的盲流。

      羅小福垂頭喪氣地走了。

      幸好,放在胸口的錢夾還在,他用銀行卡里的錢買了車票,在鐵路線上選了離這座城市最近的另一座城,那里有他兩三個老鄉(xiāng)和同學,至少已經(jīng)立足了。

      老鄉(xiāng)過來接的他,讓他住進老鄉(xiāng)待的工廠宿舍,十人間的大通鋪,有兩個床位空著,擠一擠也沒事。其余的工友沒吱聲,有兩個還主動給小福打招呼。老鄉(xiāng)介紹說這是他們村里的,大學生,剛畢業(yè)。工友顯示出了熱情和尊敬,小福討好地說:“我不會待長的,我找到工作就離開?!惫び褌冇押玫匦π?,答說不妨事,反正床位空著也是空著,只要沒人說,住多久也不要緊。再說,一般真沒人管這種閑事,誰沒個打秋風或者落難的親戚朋友呢?

      小福聽著這些話臉紅起來,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成為占人便宜的打秋風的落難者。大學再不好,家里再窮,總還有個住的地方,那是雖天地之大,卻有自己一隅之處的安心之所。而現(xiàn)在,他摸摸口袋里的錢,念著卡里剩下不多的錢,除了臉紅,倒也真硬氣不起來。

      馬上進入找工作的行列中去。開始去人才市場,還有些挑三揀四的,雖然專業(yè)不對口,但總不至于找份養(yǎng)不活自己的工作,至少得有安置處,不然,像他這種非名牌的大學畢業(yè)生,薪水開得負擔不起這城市高昂的房租,那就得不償失了。當然,如果有包午餐晚餐的會優(yōu)先考慮,一個盒飯得十塊錢,一個月下來,幾百元錢就沒了。他遞上去一張又一張的申請表,回到大通鋪,整天對著手機發(fā)呆,想著鈴聲響起,對方召喚他即刻開工。

      第一個電話很快打過來,對方說著很好聽的普通話,標準得像播音系畢業(yè)的學生,約小福明早過去面試,說了確定地點,溫軟如絮的口音讓小福頓覺一絲暖意,雖則南方的8月天氣,潮熱得實在讓人發(fā)膩。

      小福起個大早,換兩趟公交車,來到一片高樓林立的CBD。周邊是匆匆過往的人群,男的女的全西裝筆挺,左手公文包,右手一杯星巴克咖啡,每座樓里的電梯前擠滿了有序的隊伍,有的人還對著手機在講流利的英語。小福對著昨晚寫下的地址,他對將來能在這個區(qū)域工作充滿了遐思。他左轉右轉進入一幢偏樓,樓稍微舊一些,矮一點,但沒有影響它在這個區(qū)域的地位。小福進入電梯,再三拐兩拐,到一處有點凌亂的辦公室里。

      接待人把小福的聯(lián)系者叫過來。男生戴著眼鏡,和小福年紀差不多,寒喧幾句,開始不歇氣地介紹工作。小福剛來時的憧憬,像快要燃盡的蠟燭,搖搖曳曳的光,不確定地擺晃,最后,倏忽一下,光沒了,黑暗包裹上來,圈住他。

      “這是傳銷吧?我不考慮這個的。”小福搖頭。

      “這怎么可能是傳銷?這是產(chǎn)品推廣。如果你不想推廣這種產(chǎn)品,也可以介紹其他人進來,每介紹一個,都有提成的?!逼胀ㄔ挿浅藴实卦诓シ?。男生像盤早已錄好音的磁帶,用一種表情微笑著,用一種聲調(diào)講述著。不管小福有什么問題,他都用這句話推將過去,抵擋過去。

      小福逃似的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基本上他想應聘的工作,都沒有接受他。他有次也覺得困惑,面試過后,感覺希望不大,因為對方用的是“如果我們要你的話,會給你電話通知”的這種官方語言,小福這段時間被這句話都弄害怕了,這話實際的意義就是“我們不需要你這樣的”委婉的表達。小福問,我哪里不合你們標準了?對方笑笑地,現(xiàn)在應聘的人太多了,我們想找最適合的。小福問,哪種是最適合的?對方仍舊不說重點,只答,就是有緣分的,正好這個職務需要你,你也喜歡這個職位。小福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工友們對他仍舊友善。不加班的時候,老鄉(xiāng)還會帶他去吃夜宵和燒烤。有次小福搶著埋單,老鄉(xiāng)堅決不依,一旁的工友也說:“現(xiàn)在大學生真不容易,原來物以稀為貴,現(xiàn)在遍地大學生,所以都不稀罕了?!?/p>

      另一個工友說:“你也別端架子了,我們公司,有些正經(jīng)大學生還在生產(chǎn)線上做質(zhì)檢呢,一樣也是工作,別挑挑揀揀的,有飯吃,才能活下去。”

      小福的臉紅透了,在滾燙的燒烤攤前,他的汗水流滿白凈的臉頰。老鄉(xiāng)說:“你們別為難他了。他是讀書人,從小細皮嫩肉的,不和人吵,不和人打架,就愛學習,是好學生。你讓他怎么在生產(chǎn)線上做那些粗活呢?”

      小福當晚給媽媽打電話,問,我現(xiàn)在這樣,您說,要不要找我叔叔幫忙?

      媽媽那邊回答得非常干脆,那肯定要找你叔幫忙的。你爸死了,你叔就是你爸爸!我改嫁,可你們沒改姓,還是羅家的人!

      小福把媽媽的電話給掛斷了。

      2

      到達深圳的時候,羅小福在車站廣場有些興奮。車站其實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和他老家的省城火車站沒法比。但四處是擁擠的高樓,比鄰而立,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壓抑。這種壓抑是羅小福喜歡的,大都市特有的逼迫感,弱肉強食,叢林法則中求生存的緊張,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決絕,破土而出破繭化蝶的生命力,“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的暗示或明示。他喜歡這種頗有競爭力的感覺,他需要這種競爭力,只有這樣,他才有可能成功。

      成功到底是指什么?羅小福站在羅湖口岸,對面就是傳說中的香港,他現(xiàn)在過不去,他還不是深圳人,也沒辦港澳通行證,但他知道,清楚地知道,口岸就是成功的遠方必經(jīng)的橋梁,從這里,他可以走向世界,走向國際,甚至走向宇宙。他腳下踏著深圳的土地,手里拿著簡單的行李,那行李袋是嶄新的,就在羅湖口岸商場里買的,里面裝著同樣是口岸商場買下的一些衣服,價格不錯,他小心地討價還價,老板一再地聲稱虧本,還是以羅小福期望的價格成交了。小福非常高興,他現(xiàn)在全身都是新的,而且還是俗稱大牌里的A貨,有閃亮的LOGO,NIKE的鞋,三葉草的衫,夢特嬌的行李包。他就只知道這幾個他清楚的品牌,任老板推銷別的名牌,他都拒絕了。他現(xiàn)在擁有了他曾經(jīng)以為那高在天際的品牌,雖然是A貨,但他仍舊非常高興,他感覺離夢想已經(jīng)近一步了,在起跑線上,只待哨子一吹,他昂揚地飛奔就能到達他的終點。

      美里美公司在一幢外表平庸的六層大樓里,占據(jù)第四層整整一個平層。

      前臺女孩子挺熱情,問過羅小福要找的人,給對方打通內(nèi)線電話?!皠⒖偓F(xiàn)在在會議室,有個供應商過來了。他說讓我直接帶你去找方總,方總知道你,會把你的工作安排好?!?/p>

      羅小福點頭應著?!胺娇偸抢习迥?,劉總的夫人?!鼻芭_女孩子給羅小福解釋。羅小?!芭丁币幌?,稍有點吃驚,拎著行李袋,隨前臺女孩子進去。

      進去是空曠的開放式辦公廳,面積不算大,但有二十臺左右的電腦,都坐著一個個手指翻飛目光緊盯顯示屏的白領員工,另一邊靠窗的有幾間小辦公室,標牌上寫著“樣品演示間”“總經(jīng)理室”,然后是“財務室”。

      羅小福盯著財務室看了好幾眼。辦公室不大,相對擺著兩張辦公桌,正對門的是個扎馬尾辮的女子,另一張桌子邊坐著位中年女性,在打電話,聲調(diào)不高,卻非常和氣,對對方有遷就的語態(tài),但好像又不容商榷,一直在笑,逢迎的笑,虛偽的笑,得意的笑。前臺小聲告訴羅小福,“這就是方總,你稍等下?!鼻芭_把羅小福晾在門邊,走掉。

      羅小福想,沒有閑的辦公桌了,作為財務的他,該到哪里辦公呢?

      方總終于打完電話,起身,觀察羅小福:“哦,過來了?”

      “劉某某給我講過你的情況了,是剛畢業(yè)的,哪所大學來著?”方總站著,并沒有請小福坐,旁邊其實有個小轉椅,但她沒有讓羅小福坐下來。羅小福只好再次告知他那所沒啥名氣的大學,但羅小福心里想的是,方總對劉總直呼其名,這在和員工以及小輩說話情況下,非常少見,反正他們家是沒有這規(guī)矩的。劉總是叔叔的拜把子,雖則不是一個村,但畢竟屬于一個縣,相鄰一百多公里,不至于亂了風氣。

      方總說:“我這邊現(xiàn)在差質(zhì)檢,質(zhì)檢很重要,出貨完全靠這個崗位把關,我們又是出口國外,稍有差池,那就完了。所以,你覺得可以勝任的話,今天就上崗吧。”

      羅小福沒反應過來,皺皺眉頭,小心地探詢:“我是學財務的,有會計證……”他沒敢叫方總為“方阿姨”,甫一見面,他有點怯這個叔叔拜把子的妻子。方總把他的話頭斃掉在喉腔里:“會計證很容易拿到的,我們都有。你才畢業(yè),做不了成本賬吧?做不了專項報表吧?我這邊也不可能讓你實習,公司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法養(yǎng)閑人的。你自己覺得呢?”

      羅小福不敢再說,想先得有個工作養(yǎng)活自己,再找劉總,以后會有長遠之計。他又被前臺帶進后面的操作大廳里。

      全部是生產(chǎn)線,排得密密麻麻,女工們坐在轉椅上,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序。

      小福實在有些不好意思。美里美是生產(chǎn)胸罩和內(nèi)褲的,蕾絲,莫代爾,全棉,都是花里胡哨的性感小內(nèi)衣,看得羅小福臉熱心跳。

      另一個質(zhì)檢竟然也是男生,兩下里說著話,發(fā)現(xiàn)是同省份的,老家隔得不算遠,綠皮火車三個站點的距離,大家都叫他帥帥。帥帥手把手地教小福。

      “福利和別的公司比起來,還算不錯。工資每月10日準時發(fā),我來這兩三年,沒有拖延過一次。逢節(jié)或者超時加班,都按國家規(guī)定發(fā)加班費。主要是做出口,所以單量巨大,東歐,南美,俄羅斯,現(xiàn)在還有東南亞和一些非洲國家。你看外面辦公卡座里的員工們,都是他們接單下來的,一批批地生產(chǎn),一批批地發(fā)貨。我們有加班費,他們就沒有了,他們是按銷售量拿提成的?!睅泿泴ψ约旱墓ぷ魉坪跬Φ靡狻?/p>

      “但是,是工人待遇?”羅小福有點不情愿,怎么自己一介堂堂大學畢業(yè)生,就被叔叔的拜把子弄到生產(chǎn)線上了?雖則是質(zhì)檢,但身份就是工人。

      帥帥看他一眼:“工人待遇挺好的。你基本工資是多少?哦,你看吧,你現(xiàn)在這個數(shù)還只是試用期薪水,轉正后,會加五百的,再加上加班費什么的,肯定比外面那些守在電腦前接單的白領強。他們,哼,有的一年都做不了幾個客戶,根本沒什么提成,只有基本工資,我都不知他們怎么活下來的。”

      羅小福沒吭聲,一邊專心地學著質(zhì)檢條例,一邊斜眼看著外面卡座上的那些白領。他當然期望是卡座上的工作,他并不覺得現(xiàn)在的薪水代表什么,人總得有長遠的理想,如果在質(zhì)檢上做一輩子,怎么可能有出頭之日?而且,當年媽媽和大哥大姐,眼淚巴巴地送他去大學,一家人省吃儉用地供他讀書,不是為著現(xiàn)在在質(zhì)檢這個崗位上掙所謂的加班費的吧?

      “你有地方住沒有?”帥帥問他。

      “沒?!绷_小福緊張了。住可是個大問題,他還沒想好在哪里安頓自己呢。

      “那肯定住我們房子了?!睅泿洿蟠筮诌值貨Q斷道,“前一個質(zhì)檢走后,床位還空著,你搬過來吧。公司只給生產(chǎn)線的工人包吃住,外面的白領,沒享受這個的福利?!睅泿泴ψ约旱木硾r看來是真滿意,總時不時地和外面卡座上的員工比,相當滿足。

      羅小福皺著眉頭想這個問題,覺得先安頓下來確實比什么都重要,他拿著嶄新的行李袋進了公司宿舍。

      劉總和他聊過一次天。首先,不要稱呼他為“劉叔”,畢竟是公司,不搞鄉(xiāng)黨作風和裙帶關系,雖則是你叔叔介紹過來的,不用弄得盡人皆知。其次,工作就聽方總的安排,進入社會,先學習最為重要,財務的事情慢慢來,畢竟現(xiàn)在有現(xiàn)成的財務,是方總的侄女兒,也是財務專業(yè)畢業(yè)的,已經(jīng)干了兩三年,等她哪天回去嫁人,你再接她的班。

      羅小福覺得希望又開始在眼前晃悠,前途真的是光明的。他給自己訂個計劃,再完善自己的專業(yè)知識,等到財務回去嫁人的時候,自己的拾遺補闕不至于手忙腳亂。

      帥帥笑他:“這家公司是方總說了算,劉總是妻管嚴,沒決斷權。你要成為‘后黨,‘帝黨是不被重用的?!彼奚崂锏男』镒尤逄么笮?。

      宿舍的氣氛,像回到大學時光,都是年輕人,說話無禁忌,開心快樂,卻也容易隨大流,累了就放倒自己,守著一部手機能玩一晚上的游戲。這種氣氛下,羅小福提高自己的計劃漸漸打了水漂。確實太累,每天加不完的班總能到夜里十點,拖著疲憊的身軀,把自己放倒在那張小床上,一個一個地輪候著沖涼,真正能入睡,大約都快半夜一點了。所有人似乎最大的欲望就是睡覺和吃飯,如果午餐有頓粉蒸排骨,晚餐有道水鴨湯,便覺得人生的幸福也莫過如此了。

      集體生活比起校園來,倒是更豐富些,畢竟在大都市,又都是手上有錢能自由支配的人,身處在深圳的中心地帶,消夜到處都是。每周休息的那天,宿舍里的人變著法子出去找樂,K歌,約球,坐地鐵去看花市,到海邊租帳篷拾蛤,暖洋洋的日光下,躺在草坪里,閉上眼,男男女女地瘋鬧,大家打情罵俏,意氣飛揚,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也沒有什么需要難受的。

      羅小福準備再溫習的那些專業(yè)書籍,在床底下已經(jīng)漸漸積灰生垢。

      方總的侄女果真相親成功,過年前回去完婚,然后會跟著新婚的夫婿去昆山那邊打工。女孩子總是這樣的,嫁雞隨雞,百年不變。劉總沒有食言,讓羅小福到方總的辦公室,接受職業(yè)考核。

      方總問:“這一年來,專業(yè)沒忘吧?”羅小福還沒答話,方總就把一份打印好的試卷遞給羅小福,“你先做做基本題,我看看你的水平?!?/p>

      小福拿著試卷,頭上的汗水淅淅瀝瀝地淌了兩小時。

      方總看完試卷,笑笑地:“會計的職能全答錯了呢……嗯,這個會計分錄不是這樣的……你再看看報表,不是這樣的啊?!狈娇偟哪槆烂C了,“小福,不是我說你,你也是四年專業(yè)學下來的,你這樣的答卷,讓我感覺中國教育的可怕,這都是什么呀?你四年學下來的就是這些?”

      小福搓著手,囁嚅著斗膽為自己辯白一句:“現(xiàn)在都是電腦做賬的,有專門的財務軟件,輸進去數(shù)據(jù)會自動生成的?!?/p>

      方總把電腦轉向他:“那行,你編個EXCEL表來,把我的要求做出來?!?/p>

      小福盯著電腦,把EXCEL表導出來,又是汗流浹背的半小時。這個版本好像和他用過的不一樣。

      方總倒苦口婆心:“小福,我是有心用你,畢竟算家人,你叔和劉總還是拜把子的交情??墒?,你這種能力,我怎么能放心把賬務交到你手上?稅務出問題怎么辦?賬務出問題怎么辦?審計過來一查,哪兒都不對,怎么辦?”

      小福非常委屈:“我沒有電腦,這一年,都沒用過電腦了?!?/p>

      方總嘆口氣,把小福打發(fā)出自己的辦公室。兩天后,財務室來了新的女孩子,據(jù)說是方總表姐的女兒,早拿下會計證,已經(jīng)在代賬公司做過半年的賬務處理。羅小福灰心了,知道不是這個女孩子,就是別的方總的親戚也會過來,反正,總有理由不應該是他,不會是他這個財務專業(yè)畢業(yè)的本科生,來管理公司的賬務。

      帥帥說:“這沒用的,只要不是‘后線,‘帝線的人是出不了頭的?!蹦翘焓枪镜哪杲K酒會,剛發(fā)過獎金,小福想狠下心買臺電腦,如果再不用電腦實戰(zhàn)的話,他的專業(yè)鐵定荒蕪了。大家都在探討獎金怎么花,帶什么年貨回家,小福說出自己的計劃,卻被帥帥輕蔑地否決了。

      他已經(jīng)喝過幾杯白酒,是每桌兩瓶瀘州老窖,53度的。心里有些難受,雖則發(fā)下的獎金和他這段時間的積蓄,也不算是太小的數(shù)目,畢竟剛畢業(yè)一年多,但就是覺得有絲絲的委屈涌上心頭。他剛敬過劉總和方總,他說:“劉叔,今天高興,就讓我喚你一聲叔,我怎么也得好好干,對得起你給我的信任。但是,你還是給我個機會,我不想放棄我的專業(yè),我想做財務人員,對得起我四年的學業(yè)?!?/p>

      方總說:“你努力,機會總是有的。你先把EXCEL弄通弄會才行,不然,你現(xiàn)在記個流水賬都成問題?!?/p>

      所以,他轉回來,跌跌撞撞地在自己的桌上,說出想買臺電腦的話,卻被帥帥打斷了,而且,他覺得,也被嘲弄了,因為帥帥接下去的話是:“大學生有什么用呢?還不是一樣要能賺上錢才行?一臺破電腦,你以為就能把白領和工人撇得一清二白的?不賺錢,有啥本事都是屁!”

      羅小福端著酒杯,抓過帥帥,順著帥帥的臉頰,靠上去,把帥帥的右耳死死地咬住。

      羅小福清醒過來之前,只依稀記得聽到男人女人驚慌失措的喊聲和歇斯底里的罵聲。

      3

      叔叔沒去接他,在手機上發(fā)來一個地址,羅小福直接從烏魯木齊火車站過去。

      司機是漢族人,在新疆出生長大,載羅小福的時候,倒一路話多?!皬纳钲谶^來?怎么跑我們這里?南方不是說遍地黃金的,只要你愿意去撿就成?”“這兩年好一點,但是經(jīng)濟應該沒有沿海發(fā)展得好,我們這邊,都是往南方跑,你倒好,從南方到這邊來?想做什么生意?”“嗬,投奔你叔叔,親叔叔?他做什么的?”“啊,在政府部門干???”司機聽說叔叔的公務員身份,就沒多大興趣了,聲調(diào)降下來,從后視鏡里盯著羅小福,最后結論一句:“現(xiàn)在政府里面做事的,沒原來吃香了,到處都管得嚴,你想在你叔叔手下找份工作,應該挺難的?!?/p>

      羅小福緊盯著他的打表器,看著數(shù)字噌噌噌地往上升,心里一陣肉痛。雖然他手上這一年多的積蓄還不錯,畢竟在美里美,薪水和年終獎最后都如數(shù)結算給到他,而且這一年多來,吃住沒花什么錢,過年時回家,還給媽媽塞一千元,給大姐剛出生的孩子包了兩百元紅包,剩下的錢在卡里有五位數(shù),但他一路折騰到新疆,不知前途如何,總還是心里發(fā)著怵。

      叔叔回復他之前,長久地沉默著,然后長長地嘆一聲氣:“唉,你如果真想要過來,你就過來看看唄。情況怎么樣,你哥來過,他應該詳細告訴過你?!?/p>

      大哥輟學后就過來新疆,當時也是找的叔叔,想讓他幫忙解決工作,畢竟他們羅家,能靠得上的,就這一個最近的血緣,在家鄉(xiāng)有著傳奇色彩的叔叔了。大哥在烏魯木齊待了兩年,據(jù)說只會過叔叔一面,后來跟著一個東北人跑買賣,啥都做,也不知真做著啥,反正沒餓死。這兩年落腳點在四川,過年還帶回一個女朋友,說來年會結婚?;丶移陂g,羅小福和大哥沒聚幾次,大哥有自己的哥們,過年的二十來天里,幾乎每天都泡在外面,每晚到半夜才落家,喝得醉醺醺的。前幾次,他的女朋友還跟著過去,后來,他的女朋友只窩在家里,擁著被褥每天看電視嗑瓜子。媽來過兩回,幫著打掃衛(wèi)生,還給他們做幾頓飯,對大哥的女朋友滿臉的巴結和客氣,想叫大哥和羅小福去她家那邊,但大哥堅決不去,所以羅小福也不好過去,畢竟媽改嫁了,他們又是成年人,拖油瓶的身份一直被村里人笑話,如果去媽媽家,還會被對方小瞧。所以,兄弟倆就都不挪窩,在自己破敗的老房子里待了整整一個年節(jié)。

      他問過大哥:“為啥不在我叔那邊做事?”

      大哥眼睛醉得紅紅的,盯著他:“叔可管不了我們,他連自己都管不好,何必找他麻煩?”大哥接著說,“你別過去,那邊你待不住的,你細皮嫩肉的,你以為那邊有正經(jīng)好工作等著你?”

      羅小福小聲地:“我畢竟有張文憑,不想荒廢?!?/p>

      大哥冷笑,沒再說話。大哥性格就是這樣的,不愛吭聲,啥事也問不出來。對叔叔的評價,從來不說好也不說壞。但羅小福知道的情況是,大哥和叔叔根本不來往的,人在烏魯木齊的時候,連門都不串一個。

      但他不一樣。他和叔叔在本質(zhì)上是同類的,都是讀書人,是村里值得讓人說道的大學生。叔叔那時候很厲害,考進省城的大學,連縣里都敲鑼打鼓地送錦旗到奶奶家。那時候,羅小福想,他將來一定要像叔叔一樣,出人頭地。

      叔叔畢業(yè)分配時出些麻煩,可能和他預期的不一樣。叔叔當年一介熱血青年,就寫志愿書,要求分到邊疆。學生處非常高興,開歡送會,把叔叔敲鑼打鼓送走,像當年村里對叔叔上大學的禮遇一模一樣。學校還得過錦旗表彰,據(jù)說這面錦旗到現(xiàn)在都在學校的校史陳列室里保存著呢。

      接風的飯館,各種菜式的味道非常地道,叔叔和嬸嬸還有堂妹都過來了,給羅小福不停地上菜。嬸嬸還勸酒來著,被叔叔一把打掉:“他不能喝酒的,鬧出事來,你管你顧???”嬸嬸笑了,換杯麥茶給羅小福,一旁的堂妹也掩嘴偷笑。羅小福的臉通紅,知道在美里美年會上出的丑,已經(jīng)傳到新疆。

      “過來的話,想找什么事情呢?”叔叔單刀直入。他現(xiàn)在是區(qū)里工商局的科長,應該是有權力的。

      “您給安排,我都聽您的,”羅小?,F(xiàn)在挺會講話,再加上媽媽的打邊鼓,他又加一句覺得能致命的,“我爸不在了,我肯定啥都聽您的。”這話大哥不會講,也不可能講,大哥有江湖氣,從小在村里,沒有父親的支撐,還有母親改嫁的被取笑,反而激起大哥叛逆跋扈和霸道的脾性。但羅小福不一樣,羅小福是好學生,好孩子,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這一年多在社會上的混跡,也讓他清楚取得機會前先要服軟,先要讓對方喜歡你的低頭和巴結,不然,機會便是跑到你面前,也有可能失去。

      叔叔喉結咕嘟一下,咽一口酒,再夾一筷子菜?!澳銒饗痖_家火鍋店,就是你們南方那種牛肉火鍋店,前年她去廣州,加盟入伙的。就差人手,你過去幫她吧?!?/p>

      羅小福只能回答說:“好?!彼B“吧”字都不敢用,怕自己的情緒影響叔叔的心情,畢竟是他自己投奔過來的,不是叔叔嬸嬸哭著喊著求他來的。

      當晚便去火鍋城。嬸嬸是北方人,做事麻利,聲音響亮,把員工宿舍的門敲開,幫著羅小福把行李安置好,熱情洋溢地讓他改天去叔叔家玩,就自己咚咚咚地下樓,走了。

      工作不是想象中的財務,是收銀的前臺,管現(xiàn)金結賬。前臺原是嬸嬸安排的一個漂亮女孩子,好像是嬸嬸的親戚還是閨蜜的女兒,現(xiàn)在被打發(fā)成大堂經(jīng)理。女孩子有些不高興,但還算開明,穿著西服套裝和高跟鞋,每天打扮得挺職業(yè)化,經(jīng)常到包廂里給重要客人敬酒。她就是不太喜歡羅小福,可能覺得他搶了自己的工作,每天對小福冷臉相待。

      財務的工作是個專業(yè)會計人員在做,四十多歲的女性,職業(yè)做賬的,每周來一次。羅小??傇谶@天,把自己整理的單據(jù)拿給她,在她旁邊端茶遞水,也非常虛心,想學著實戰(zhàn)的做賬經(jīng)驗。

      財務挺溫和,耐心教羅小福入賬的規(guī)則,用會計操作軟件的技巧,指導他怎么輸入和導出賬務。羅小福非常高興,覺得自己的會計理論在這里能得到演練,每天弄完現(xiàn)金賬,他就進財務室打開電腦,把這天發(fā)生的賬務錄進去,一筆筆導入,然后看自己生成的報表和財務的會有什么不一樣。

      但是,每次都不一樣。不知道錯在哪里?他小心地求證過財務,財務是溫婉的人,總是微笑,非常耐心,告訴他一步步來,還夸獎他:“你把賬務每天都輸入了,節(jié)省我好多的工作量,真是個勤快的小伙子?!绷_小福被夸得不好意思。

      薪水比起美里美,現(xiàn)在嬸嬸這家叫作“大胖”火鍋城的,就要少多了,而且經(jīng)常不按時,延后好多天才發(fā)放,員工特別有意見。有次,羅小福還見過大廚拿著剁牛肉的刀和嬸嬸論理,刀一邊在當當當?shù)囟缰9?,一邊對著嘰嘰喳喳啰唆個不停的嬸嬸揮舞。羅小福心里非常害怕。有時候他也覺著嬸嬸做得未免不地道,生意算是不錯的,現(xiàn)金流也行,但為什么嬸嬸手上攥著錢,不給人家發(fā)薪水?這就有點說不通了。

      他私下里也勸過那些一起食宿的同事,不想雇傭關系弄得太僵,畢竟這邊吃住不花一個子兒。但同事非常憤怒,因為大家是為掙錢而來,不是當這里為救濟所的。有同事甚至譏誚他:“別以為那是你家人,你就幫著她。她是給過你多的錢,還是讓你去她家住?你就沒進過她家的門吧?人家小復式兩層樓住著,寬敞舒服得很,也沒讓你去擠一擠???”羅小福接不了下面的話。

      嬸嬸其實對他挺好,看他帶過來的衣服單薄,還送過他一件厚棉襖,也開著自己的車帶他去烏魯木齊轉,到了大巴扎,買一堆新疆特產(chǎn),讓快遞寄給媽媽。親戚做到這樣,就算不錯的。羅小福對此沒太大的抱怨。他著急的是自己的財務技能,為什么每次都不能和專業(yè)財務做的賬一模一樣呢?

      嬸嬸意味深長地給羅小福解釋:“她可是老狐貍,在財務處理上摸爬滾打二十多年了,到處代賬,讓你學到她的皮毛,她不就沒飯吃了?你現(xiàn)在做的是最基礎的輸入憑證,那本來是她的工作,你還真幫她簡化活計了。還有成本核算那些,她是不會教你的,只能自己偷摸著學習了?!?/p>

      叔叔倒不置可否,反而批評羅小福有些一根筋了:“專業(yè)根本沒那么重要,你不要太執(zhí)念了。我當年是學機械的,現(xiàn)在你看我在干什么?早把機械原理忘記到爪哇國了。怎么在社會上站住腳才是真的。我那年可是拼足勁頭調(diào)到這個部門的,現(xiàn)在的大學生,都得考多少場國考才能進得來。要我說啊,你還不如像你嬸嬸,搞些第三產(chǎn)業(yè),比如把新疆的特產(chǎn)弄到老家或者弄到廣東那邊,你如果能摸索出這個通關的脈絡來,我這邊有的是資源,我們一聯(lián)手,錢是嘩啦啦地賺出來的。新疆多少好東西,苦于運輸和那邊的承接,睜著眼睛看著錢嘩嘩地從自己指間溜出去,拿不住。”

      羅小福不知說什么好。

      當年選專業(yè),他是用過心的,和自己的性格相投,和自己的將來掛過鉤,也和叔叔商量過,叔叔當年說:“越老越吃香的,將來還是會計和醫(yī)生。這兩個職業(yè),都是一輩子積聚下來的經(jīng)驗,遇到不同問題能用不同的方式去應付?!钡珜τ诹_小福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因為喜歡,他喜歡數(shù)字,喜歡那些讓人家頭暈目眩的數(shù)字。村里有位老會計,是那種會打算盤的老朽,還寫得一手好字,就是有文化的人的代表。從小到大,村里出殯,嫁娶,紅白喜事的開銷,都是請這個老會計出馬,一一記賬,一一核對,從不出任何差池。有時候碰到刁鉆媳婦鬧事,或者碰到后生仔砸場子,老會計把那些密密麻麻的賬務本拿出來,一筆筆地講清論明,再大的疑惑,比如貪錢啊,比如瞞賬啊,都煙消云散。村支書,村主任,都是因為他的背書,才能把村里的事情弄得消停。羅小福想,他將來要成為這樣的一個人,不動一刀一槍,不說臟字污語,也能把所有的道理都通過清清晰晰的賬務,給人家說清明理。

      然而現(xiàn)在,他連機會還沒得到,連門檻還沒邁進,就被當年力薦他學財務的叔叔先否決了。如果專業(yè)不重要的話,那四年青春耗費下來,到底意味著什么呢?他有點想不通。

      大哥和他通電話:“準備不在烏魯木齊了吧?”他在這邊點頭,大哥看不見,大哥仍舊自說自話,“早給你說過,你以為叔能管我們?他顧好他自己就不錯了。還是爸的親弟弟,咱爸死的時候,他是怎么說來著?以后咱爸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老羅家的根,他得看顧到底……”羅小福不同意大哥的說法,他覺得長大后,不能讓叔照顧他們,路得他們兄弟自己走。但他還是有些難受,覺得叔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有點毀了,那個當年考上大學,意氣風發(fā)的大學生,他曾經(jīng)的榜樣,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拿著機械工程四年本科扎扎實實學下來的專業(yè),卻頤指氣使地坐在暗流涌動的辦公室里,為著你來我往的交易,為著自己老婆生意的火熱行進,打著幌子,做著掩護,滿懷希望地為著金錢而活下去。

      “南方還是更有前途些。你回南方,也是最好的選擇,賺錢的機會更多?!笔迨寰此槐【?。叔叔只讓他喝啤酒。聽說在美里美年會上羅小福出糗的事情后,叔叔在喝酒的事情上才表現(xiàn)家族中長輩的姿態(tài),管理著羅小福的形象?!斑€是那句話,現(xiàn)在什么都不重要,掙上錢才是最重要的。專業(yè)啊,理想啊,那都是虛的。各行各業(yè)全是平等的,要說不平等,只是有錢和沒錢之分。懂吧?”叔叔說的應該是大實話,叔叔相當聰明,總能總結出時代的步伐到哪里了。

      羅小福喝掉半杯啤酒,謝過叔嬸,踏上南下的火車。

      車窗外的景色,如他兩年多前過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沒什么變化,同樣的季節(jié),同樣的土地。他對烏魯木齊日后也沒什么回憶,因為除了大胖火鍋城的那個能容下他的高低床,他幾乎沒去過這個最偏遠的省會城市的任何地方,甚至,連他嫡親的叔叔家的門檻,羅小福到走之前,都沒瞧見過。

      4

      到派尼而公司報到之前,羅小福用周六一整天的時間,去深圳市內(nèi)逛了逛。他在這個城市待過一年多,卻覺得并不算熟悉,特別是市中心的很多地段,都叫不上名字。家里聚會時,發(fā)小有次問他,去過世界之窗,去過東部華僑城,去過蓮花山看鄧小平塑像了嗎?羅小福覺得挺惘然的,一臉懵懂,發(fā)現(xiàn)原來和美里美的一幫同事玩耍過的深圳,和其他人眼中的深圳,完全不是一座城市。

      市中心高樓林立,老外多,美女俊男多,豪車也多,好像是成功者的天下,個個都意氣風發(fā),穿著筆挺。飄入羅小福耳膜的,全是談論在哪種項目上的機會,誰誰誰剛賺了多少錢,房子的投資在哪個樓盤好。羅小福抓著地鐵的把手,隨著周末的車廂一晃一蕩,觀察著那些比自己大不了許多的豪氣干云的男女,有些感觸,人和人就是不一樣。

      他順便去看看美里美,才短短三年不到,那幢大樓已經(jīng)翻新成時髦的寫字樓模式,外墻全用玻璃幕墻裝修,在太陽底下反射著藍瑩瑩的光芒,和它旁邊幾幢樓房的裝飾一模一樣。它的前街,已經(jīng)有一片相當規(guī)模的辦公樓群,主樓和附樓挺拔高聳,旁邊還開了一座大大的MALL,里面全是周末過來休閑的男女老少。他跑去問守樓的保安,美里美早搬走了,好像是搬到光明還是坪山,在深圳的關外。關內(nèi)高昂的房租是支撐不起這些以生產(chǎn)為主的企業(yè)的。羅小福的心態(tài)稍微好些。

      派尼而也在關外,還算好,地鐵能到,這樣,與城市的中心至少還有連接,想著離市中心也就倒一趟地鐵,統(tǒng)共十二個站點的距離,羅小福覺得沒有被大都市拋棄的感激。他一直想找市內(nèi)的公司,可是卻連連失敗,說到底,人家還是嫌他不夠市內(nèi)那些公司的要求,工作經(jīng)驗完全達不到雇傭的標準。羅小福到底傷心,回頭仍舊求叔叔,介紹了叔叔大學同學的這家做光模塊的高科技公司。

      馮總嚴肅,很像叔叔那輩的人,混到五十歲,莊重感自然而然生成于飽經(jīng)滄桑的臉頰上。馮總翻著羅小福的簡歷,“學財務的???你這幾年都干嗎呢?質(zhì)檢,前臺收銀,真是浪費?!绷_小福點頭哈腰地應和著:“馮總,您看能不能給我機會,我也不想這樣下去的,學業(yè)都快荒廢了?!?/p>

      馮總說:“你先從采購學起吧,這樣,我們的產(chǎn)品你就能懂,到時候做財務,不至于抓瞎?!?/p>

      叔叔給他電話指示:“采購是多好的活兒啊,得好好謝謝馮總,他要不看著我的面子,能把這么重要這么吃香的活兒給你干???你要知道,別說現(xiàn)在,在我們那個年代,如果誰家出個采購,那是全家吃喝不愁了?!笔迨遄屗央娫掃f給馮總,羅小福聽到叔叔的嗓門在喧囂:“你別和我客氣,他是我侄兒,做得不好,你打罵都行!”馮總和叔叔訴一番舊情。羅小福趕緊報到。

      現(xiàn)在的處境雖然說和在美里美時差不多,但多少還是有些不一樣。派尼而在深圳關外集中的工業(yè)區(qū)里,從宿舍樓到公司,只是同一個園區(qū)里從這棟樓到另一棟樓的距離,不像美里美,當時他們給租在城中村的農(nóng)民房內(nèi),下班到宿舍,會經(jīng)過繁華的夜市,賣衣服的,賣小吃的,電影院,臺球廳,周邊還有24小時營業(yè)的肯德基店,疲乏地加班后,他們會熱熱鬧鬧地享受城市的夜景和風情。而派尼而,每天上班下班圈在一處,工業(yè)區(qū)里空虛又無聊,沒什么娛樂,也沒什么消夜,下班后除了約著打打麻將,斗斗地主,基本就沒什么消遣,連出去吃頓夜宵,也得乘地鐵坐一兩站,才有集中的熱鬧地。

      羅小福想,這樣也好,省好多開銷,還能用來溫習自己的專業(yè),也可以提高電腦水平。

      他還是沒舍得買部電腦。成為采購,現(xiàn)在他終于有了自己的辦公桌,雖然還在實習階段,但配給他工作的電腦,他想怎么用就能怎么用。羅小福下班后,就窩在空蕩蕩的卡座間,把電腦打開,從EXCEL表的應用開始,一步一步地學習。

      帶他的是個女同事,錢姐,已經(jīng)懷二胎,準備回家生產(chǎn)。他對錢姐挺巴結,端茶遞水的,什么活兒都肯干。羅小福從小家教好,又是有姐姐的人,對女同事的頤指氣使完全俯首稱臣,錢姐和他挺合得來。

      他問過錢姐,休完產(chǎn)假還來上班嗎?

      錢姐說得很直接,不會回來了,她已經(jīng)在惠州買房,將來四口子全在惠州安家立業(yè)。錢姐嘆一聲,深圳房價太貴,我還得供養(yǎng)兩個孩子,不可能再供房子的,還是選處自己能活下來的地方吧。

      羅小福想到自己,更是哪都沒方向呢。

      錢姐安慰他,你不一樣,到時候干久了,再問馮總要些股份,還是能在深圳撐下去的。

      羅小福搖頭,微笑著,馮總的股份怎么會給我?而且,我也沒錢買。

      錢姐意味深長地提醒他,那可不一定。派尼而發(fā)展呈上升趨勢,現(xiàn)在的銷售形勢蠻好,比同類公司厲害著呢。馮總人不錯,干得久的員工,他認為有益公司成長的,會拉他們?nèi)牍?,每年從沒少過分紅,特別是銷售,掌握著大量的客戶,公司的效益全靠他們,馮總還會先送些干股給他們。錢姐解釋自己沒有公司股份的原因,我是沒辦法,結婚早,又馬上再有二寶,得管他們的成長和學習,女人就是這點不好,一結婚,啥都完了。你和我不一樣,又年輕,又能學,又是馮總的關系,企業(yè)要發(fā)展,總得要幾個貼心的人一起干才行,現(xiàn)在的私營公司都這樣的模式。錢姐悄悄地告訴羅小福,銷售李總監(jiān),技術部的四個工程師,還有管生產(chǎn)的大壯,都有公司的股份。

      羅小福的信心,突然滿滿的,被蕭條的工業(yè)區(qū)環(huán)境帶起的那絲憂傷和凄涼,也馬上煙消云散。他覺得更得努力了。

      工作雖然枯燥,但因為都是新東西,學習起來還是蠻帶勁的。下班回集體宿舍,幾個男子也能玩得來。大壯是北方人,馮總的外甥還是什么表侄一類的,脾氣性格挺好。羅小福雖然以前也只待過兩三家公司,但知道這種私營企業(yè)都充斥著老板或者老板娘的親戚或者親信,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說起來,他自己也是關系戶,也算是老板這邊的人。

      慢慢地,下班后,他喜歡窩在空蕩的辦公室里研究公司產(chǎn)品的習慣被打斷了。舍友們和大壯總喜歡叫他晚上一起去聚餐,因為離繁華地兒遠,他們就開大壯的車過去。大壯開的是公司的商務車,坐七八個年輕人沒問題,大家熱熱鬧鬧地,撒歡喝酒吃燒烤。哪里新開家烤魚攤,哪里又有個味道不錯的雞煲店,他們都挺興致勃勃地殺過去,圖個新鮮,走個歡場。一周總聚那么一兩次,大家輪流坐莊。羅小福是合群的人,慢慢就隨大流。反正產(chǎn)品學習起來也不能貪快,得靠實際經(jīng)驗,白天上班時更能學得進。所以下班后的時光,他和大家在一起聊天、取樂,日子過得飛快。

      供應商經(jīng)常過來,給錢姐有時會送些小禮物,還會請錢姐吃飯。錢姐頭兩次拉羅小福作陪,后來便讓他自己去,她說現(xiàn)在肚子越來越大,口味刁鉆,不想吃外面的東西,羅小福就自己陪供應商了。

      供應商現(xiàn)在也給羅小福送禮物,有時候就是時令的水果,榴梿、牛油果、車厘子什么的,有時候還會是當季的特產(chǎn),大閘蟹什么的,多數(shù)是禮品包裝,茶葉、煙酒之類。羅小福按照錢姐的習慣,都把禮物提到馮總的辦公室。錢姐叮囑過他:“供應商送過來的,得留給馮總,我們只是二傳手。就是吃頓便飯,也是能推則推,不要一味地過去,特別是對方選那種高檔飯店的,更是別去了。我們是核銷供應商價格的,一旦他們覺得我們拿了好處,讓我們?nèi)ヘ攧漳沁吿岣咚麄兊墓┴泝r格,或者讓我們到財務那邊提前給他們結賬,就不好辦了?!?/p>

      羅小福是學財務出身的,當然知道這里面的微妙關系,還有錢姐沒有明說的一些話。一家公司的采購,畢竟是要職,如果原材料出差池,就會影響整家公司的生產(chǎn)運作,他可不能放任供應商。他對錢姐點頭:“我明白。有的賬期是六個月,看著似乎太長了,其實是我們這邊能把控他們的產(chǎn)品質(zhì)量關,如果客戶在測試期出問題,還能退貨給那些出殘次品原材料的供應商,我們的損失就能減少到最小?!?/p>

      錢姐笑著表揚他:“你真是學財務的,啥都一說就通。”羅小福靦腆地笑。

      馮總不大在意那些禮物,有時候羅小福拿過來,馮總便讓他把那些水果零食禮包什么的,都分給公司員工,他只喜歡拿些茶葉,連煙酒也不要,讓羅小福做主,公司團建或者聚餐的時候正好可以消耗掉。

      大壯說:“那些煙酒你就拿我這邊吧,我替馮總收起來?!贝髩褢撌峭嫘υ挘麗坶_玩笑。大壯勤快,干活利索,對員工都挺不錯的,從來沒因為自己是馮總的親戚而拿腔拿調(diào)。羅小福和大壯處得不錯。大壯比羅小福大四歲,派尼而剛成立時就過來,當時他才十八呢,后來隨著派尼而漸漸發(fā)展起來。大壯娶親,生一個小子,又生一個小子,家從村里移到縣城了,老婆在家給帶兩個孩子。

      羅小福挺羨慕大壯的:“你熬出頭了。縣城的房價也不便宜了吧?”

      大壯說:“我買得早,那會兒才兩千八一平方米,我買下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房兩廳?,F(xiàn)在我們那邊,要六千一平方米了?!?/p>

      羅小福感嘆道:“我們那邊的縣城,也要六千多一平方米了,越來越覺得買不起房。原來還夢想在深圳能安家,后來說回省城安家也行吧,現(xiàn)在,連縣城都付不起首付了?!彼痛髩巡灰粯?,大壯的首付還能有打工的父母親幫忙貼一點呢,羅小福就得完全靠自己了。想到這,他覺得前途好難好遠啊。

      大壯拍拍他:“沒事兒,你還年輕,又有學問,好好干,總能有奇跡出現(xiàn)的?!贝髩颜f李總監(jiān):“他也沒爸爸,沒人貼他的,文憑還只是中專的,但銷售做得好,跟著馮總,在深圳都買了房,你將來肯定比他厲害?!绷_小福想,李總監(jiān)是2008年就買房的,那會兒房價還沒漲到天上,他的機會比羅小福好。但羅小福又一想,事在人為,說不定自己憑努力和一點運氣,也可以成功呢。

      大壯管公司的好多事情,特別是雜事。公司的伙食采購他管,公司的廢品出賣他也管,那些用過的包裝盒還有廢料類的,大壯每周在公司的過道里清理一次,收廢品的安徽人對他笑容可掬,過秤,拿錢給大壯。有次羅小福幫大壯,大壯讓羅小福把倉庫里他寄存的煙酒也拿過來,那是供應商送過來的,說等著哪天一起團建或者春游秋游出去樂呵時給公司用的??纱髩颜f,他有路子,有人收這些,價格還不錯。羅小??粗髩寻涯切〇|西變現(xiàn)成錢,裝進自己的口袋。

      羅小福心里有點嗝應。特別是大壯還給他兩百塊錢的時候,嘴上說:“這有什么?反正倉庫里還有,公司活動時,根本要不了那么些酒啊煙的,多少人能抽煙喝酒的?放在倉庫里漚爛了,倒真是浪費?!绷_小福笑著把錢推掉,一直沒接大壯的話茬。

      有一天晚上,公司的人都走掉了,羅小福進馮總的辦公室,還是把自己對大壯的想法講了。因為有兩次,他隨大壯去華強北買原材料,他聽到大壯讓供貨的人在結單上開了虛價,實際的成交價,羅小福回來在電腦上反復核查,發(fā)現(xiàn)要比記賬價格低至少十個百分點。

      馮總聽著,并不驚奇,只笑笑:“難怪讓他在網(wǎng)上采購,他堅決不愿意,我還以為他是在公司整天待不住,一定要出去遛遛放放風才行呢?!?/p>

      羅小福說:“那幾種原料,為什么不能讓供應商送過來,做現(xiàn)結呢?”

      馮總回復:“有的材料,不太好用固定的供應商,得直接去找到他們面談。所以,管理的漏洞也無法避免了?!?/p>

      馮總不再談大壯的事,只問羅小福最近學得怎么樣,對公司有沒有想法,對自己的將來有沒有更多的打算。馮總說:“你多講一下自己的想法,沒關系的。我很想了解現(xiàn)在年輕人是怎么想的,公司的員工是怎么想的。畢竟搞企業(yè),現(xiàn)在公司都已經(jīng)是90后的天下,連85后都很少了。”

      羅小福說:“我想弄通弄透公司的產(chǎn)品鏈以后,和李總監(jiān)學銷售,銷售挺有挑戰(zhàn)感的,我想看看我自己的能力。”

      馮總大笑起來:“竟然想學銷售?銷售可真是挑戰(zhàn)自己能力的崗位呢。不錯,真是有想法的,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社會,銷售是脊梁?!瘪T總拍拍羅小福,“先好好學公司的產(chǎn)品,小錢馬上要休產(chǎn)假了,你就得把采購這塊頂起來,以后,有新的員工過來接采購,你對公司的產(chǎn)品也非常熟悉了,再讓李總監(jiān)帶你做銷售,你就可以水到渠成了?!?/p>

      羅小福覺得一切前景,都像深圳的春天,萬物皆綠,還帶點潮濕的、水漉漉綠油油的希望。

      5

      羅小福接手財務以后,便搬出集體宿舍,自己在離公司兩站地鐵的一處城中村,租套農(nóng)民房。

      對于他來說,這是新生活的開始,全面的嶄新的篇章,工作的努力得到回報。做了一年多采購后,馮總把他調(diào)到財務室,讓他全面接管公司的賬務。當然,他現(xiàn)在還不能把財務工作一手拿下來,派尼而有在此崗位干了多年的老會計徐老師,他算是給徐老師打下手。馮總告訴小福,多努力學著點,因為徐老師可能也不會在此久待,公司這幾年要擴張,會搬到光明甚至東莞去,現(xiàn)在生產(chǎn)型企業(yè)都往城外搬,這是大勢所趨,徐老師的老婆孩子都在南山,現(xiàn)在上班都不算方便,更別說以后出城了。羅小福認真地點頭,他明白將來自己的職責所在。

      確實沒有如愿去做銷售。但財務這個工作,也算是自己的本行和專業(yè),而且現(xiàn)在,畢竟有了辦公室,獨立的小間,關起門來有自己私密的自在的處境,不用在辦公大廳的卡座上,和別的員工一起工作了。身份上,羅小福覺得有些許的提高,因為崗位的重要,自我感覺便得意些,和他當初理想中的工作環(huán)境是一樣的。

      李總監(jiān)帶他去跑過兩次客戶,那陣仗,他想起來都覺得后怕。有次是去山東,山東人真是熱情好客,見誰都像親人,拉著摟著李總監(jiān)和羅小福就去吃飯。菜式剛上完,還沒談到合作的項目,酒就過來了,男的女的,輪番著喝。羅小福知道自己的酒量,也聽說過自己酒后失態(tài)的樣子,不敢逞能。但山東那邊,你不喝,他不會讓你過。李總監(jiān)真是好量,一杯接一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架勢,說羅小福,你不能讓客戶給你敬酒,你得給客戶敬酒啊,讓客戶喝好才行啊。羅小福還沒吭氣,一個甜美的女孩子,裊娜地滑到他面前,羅小福一仰脖,酒入愁腸,一杯一杯再一杯,喝得自己趔趄,喝得也盡興了,自然而然地,也隨著李總監(jiān),一杯一杯接一杯,去敬那些寶貴的客戶。

      第二天中午醒過來,他躺在賓館房間的地毯上。李總監(jiān)笑話他:“我的天,你酒量倒是不錯,就是酒一下肚,沒個正形了,啥話都講。”問過李總監(jiān),原來昨天羅小福喝高了,扯著那個女孩子不放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自己初戀的故事,女孩子跟著一起流眼淚,旁邊那些喝高的客戶也跟著悵惘,誰沒個真情投入的青春期?誰沒個叫人難受一生難以釋懷的初戀呢?單子最終簽下來,羅小福算立了大功。但他沒覺得痛快,只感受到挖心撓肝的痛楚,他不想再自揭傷疤,讓那些錢一遍一遍地把創(chuàng)口揭開,胡亂撕扯。

      經(jīng)過兩次跑客戶以后,羅小福感覺銷售這個行業(yè),其實太難了,這還是李總監(jiān)帶著他找有意向的,沒意向的時候,像辦公室里那些銷售人員,天天打無數(shù)電話尋找客戶,對方還沒等你說完就把電話掛掉,或者在深圳火辣辣的太陽下跑業(yè)務,到客戶那邊,被晾著,愛答不理敷衍著,自己點頭哈腰做孫子時的樣子,更加難看,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能拿到單才會有錢,如果拿不到單,連基本工資都不保。這樣一思量,羅小福覺得自己的性格根本接受不了這些挑戰(zhàn),他對馮總說,我還是做我自己的專業(yè)吧。

      馮總笑笑,拍拍他:“慢慢來,以后上路了,再說?!弊屃_小福轉成財務。

      薪水比入職時高了不少,他在經(jīng)濟上明顯寬裕些,這個時候,求學時期沉淀下來的那種對精神層面的需求,便從虛無的幻象提到具體的實踐上來。他不想再和大壯他們攪到一塊兒,每天除了吃喝玩,好像生命就靜止一樣,沒有了更深的追求,這種沉淪,對于羅小福來說,他覺得是一種透徹脊背的冰涼。也許是一種矯情,但心底里,羅小福其實自問過,除卻生存,他還是需要一點別的東西的,具體是些什么東西,他不確定,但他知道,至少不是像現(xiàn)在和大壯這樣的。

      羅小福首先想擁有獨處的時光,看看書,學點新鮮東西,總比和工人們混在一處,永遠只求三飽一倒的好。

      房子是套間,一進去是間非常小的客廳,叫門廳也行,沒有窗戶,只能放些鞋柜什么的,和臥室隔開一道門。臥室臨街,有窗戶,能看到外面的風景,其實也就是離得非常近的人家,對面家居的擺設,人的走動,都一清二楚的。但房子側邊有小廚房和衛(wèi)生間,一應俱全,很像個家的模樣。

      羅小福抽空,把家具買了,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書柜,一張書桌,還有張小飯桌,兩把椅子。大壯說他,怎么不多買點椅子?我們過來串個門,連坐的地方也沒有。羅小福笑笑,不接大壯的話茬。他和大壯的關系仍舊非常好,馮總看來根本沒捅破大壯的小動作,大壯依舊掙些額外的錢,補貼家用,他的三房兩廳在縣城的家,他的兩個上著學的兒子,都靠他在深圳的打拼,才能活得完滿而幸福,骨肉的分離也多少有些值得,有些意義。那些家具是從宜家買過來的,有兩個正趕上打折,有兩個是在清貨區(qū)買的,所以像揀了便宜一般,連大壯他們幾個幫忙搬家的,都贊嘆羅小福的運氣。

      羅小福請大家一起去樓下湖南大碗菜吃兩桌,喝些酒,似乎又有點醉了。他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躺在剛鋪好的床褥上,那張床褥還帶點包裝后的塑料味,但不難聞,是新鮮的,那種簇新的,一切都剛剛開始的氣味。羅小福頭有些暈,也就兩瓶啤酒,他還是不勝酒力,但他明顯覺得心情很好,什么都是剛開始一樣,像蜷在媽媽子宮里的嬰兒,什么都有可能在出世后發(fā)生。

      他睜著眼,頭暈暈乎乎的,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雪白的,他自己漆過。看看墻壁,墻壁也是雪白的,也是他自己漆的。再轉眼到窗戶,窗戶配了窗簾,在淘寶上訂購的,豎藍條紋,雅致干凈,隨著夜風在飄舞。一切都是美好的,讓人滿意的,也充斥著希望和前途。羅小福掙扎著起床,把窗戶關緊,又跌回進床里。窗簾還是有個裾角在搖曳,他皺著眉,不情不愿地再次帶著酒意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窗戶有個上角是破損的,漏出洞口來,把外面的風帶進房內(nèi),灌進來。羅小福突然心里難過起來,酒后的抑郁涌上心頭,聚會后不得不散的那種失意包裹著他。他拉滅燈,把被子擁上頭,從頭到腳地蓋實自己。他覺得,這下,風打擾不了他了,他滿意地,沉沉地睡去。

      大哥在羅小福搬家兩個月后過來了,說是想到深圳看看他,也來這邊找找工作。羅小福單身愜意的生活被打斷,屋里有兩個大男人,味道也變得污濁些。

      大哥問:“是不是可以談個女朋友了?你這自己住,清靜,女朋友不會嫌棄的。”大哥找工作還行,他能吃苦,啥都干,原來連建筑工地、去碼頭搬必須人力運送的貨物、路橋隊這些活計他都做,但仍舊沒掙下錢,談的女朋友也吹了。“她老是和我吵,嫌我沒用,總有人比我有用。就怕跟人比,但你待在人里頭,還真沒法不和人比?!贝蟾缃忉屗氖佟?/p>

      “沒事,再找吧。聽說深圳的女孩子多,是男性的七倍。”羅小福笑著安慰大哥。

      “她們是要回家相親的吧?一相親,我們就得比下來?,F(xiàn)在村里的價碼都漲了,你知道不?東口那個豁嘴家,他弟弟今年結親,好家伙,彩禮給了十二萬,還不算提親的錢,更別說還加部小轎車,縣城剛買下商品房?!贝蟾绯榭跓?,喝著啤酒,告訴羅小福。大哥從打工起,就愛上抽煙和喝酒了,這可能是他攢不下錢的原因。羅小福勸過大哥,大哥說得實在可憐:“我和你不一樣,你還能看看書消消悶,我難受的時候,能拿什么消遣?我如果好上游戲,好上賭博,那比這個花銷還大些呢,還不如解解自己的嘴饞,至少是吃到肚子里去,沒浪費?!绷_小福就不再勸大哥了。

      公司的女職員,長得好看的,對對方的條件要求高,長得不好看的,要求對方的條件也不低,就連生產(chǎn)線上的女工,也是要回家相親的,她們非常有優(yōu)越感,談論一回家,每天都被媒人排隊守著,因為至少媒人給說合的,質(zhì)量上能把關。什么質(zhì)量?對方娶親背景的質(zhì)量唄。彩禮錢,小轎車,縣城的房,這是最基本的標配,不然,憑什么嫁給你呢?真得嫁個一貧如洗的,喝西北風?。?/p>

      “像我們這種情況,只能自由戀愛,女孩子因為愛情,可能瞎眼了,看上我們?!贝蟾绯榭跓?,又抿口酒。羅小福給大哥帶了鹵鴨爪,大哥最愛就著豬耳朵下酒,但現(xiàn)在豬肉貴,羅小福取舍半天,選了便宜的鴨爪。

      跑稅的時候,羅小福碰見過一個女孩子,是廣東湛江的,長得一般,打扮也不洋氣,但是瘦,有點我見猶憐的楚楚可人樣,兩個人一來二去地交往上,留微信,留手機號,每天會聯(lián)絡兩三次。但還沒說開,并不是真正的戀愛關系。羅小福談到女孩子的時候會想起她,不知道她對結婚對象有怎樣的要求。是的,現(xiàn)在沒工夫談你儂我儂的戀愛了,經(jīng)濟成本和時間成本都消耗不起,還是進入正題比較好,不浪費精力,也不浪費時間。

      “她想要你做什么呢?”大哥總會看到問題的關鍵,單刀直入。這對羅小福還是有點打擊的,為什么女孩子不能是因為直覺就愛上他呢?

      羅小福只好說:“她想轉深圳戶口,問我們這邊企業(yè)有沒有方法,她給錢都行的?!?/p>

      大哥笑道:“她是剛來深圳吧?現(xiàn)在不都積分入戶的?哪用企業(yè)來掛靠?再說,深圳戶口有什么好?沒錢沒房子,你真以為來了就是深圳人?這女孩子,是剛入社會嗎?還以為有錢就能搞定一切。她還真提出給錢幫她辦就行?嗬,這樣一來,她還真是個有錢的人呢?!贝蟾缤Χ蝿莸?,才來幾天,就知道深圳的政策。

      羅小福點頭:“應該是才過來的,說是在一家代賬公司幫忙,老板娘非常厲害,連打印紙都管束,不讓她們用多了。公司的電腦,不能隨便用,她想學著用電腦都沒轍?!?/p>

      “那她可能就是給你投石問路的,看看你是什么情況:你是深圳戶口嗎?你能在深圳立足嗎?”大哥幫忙分析。

      羅小福淡然地說:“我其實,還是想找個能說得來的。沒話聊,相處起來多難受啊?!?/p>

      女孩子和羅小福約過幾次,吃吃飯,聊聊天,一直沒更深入下去,還是普通朋友一樣,喜歡和他吐槽工作和生活的事情,講老板對她不錯,但老板娘就差多了,眼睛盯著她們女孩子,防狼一般。講到這里,羅小福也笑,覺得這女孩子潛意識里的自戀。其實本質(zhì)上她算是單純的,畢竟都是外鄉(xiāng)人,如果他們以后真能相處下去,抱團取暖也未必不可。他對她的眼睛里多了幾分溫柔。

      大哥說過,媽不可能對我倆的事上心的,她很怕她現(xiàn)在的丈夫,畢竟寡婦人家,骨子里覺得低人一頭,如果再有我們兩個拖油瓶,她撇清都麻煩,哪里能從現(xiàn)在那個窮家里,再篦些油水偷塞給我們的?饒了她吧,她夠可憐的,姐姐出嫁,已經(jīng)很讓她省心了。“讓她過點舒坦日子吧,別讓她男人以為我們倆娶親要他們負擔的,我們自己是有志氣的。”大哥總是挺講道理,羅小福想想,也覺得這樣才對得住母親,轉而便又思量一下女孩子,如果和她戀愛結婚,也未嘗不可以。

      6

      馮總關上財務室的門,把羅小福吼一通。羅小福一直等著馮總把怒火發(fā)完,中間沒有半點辯解,他像個小學生聽班主任的批評一樣,低著頭,縮著肩膀,做錯事一般沒吭一聲。

      但他沒做錯什么,他只不過堅持,這樣的做賬,他沒辦法完成。會計守則里有這條,他不能違背會計原則。

      馮總說,這是避稅,你懂嗎?學清楚學明白了再來。

      他心里反駁,這明明是逃稅,買票賣票的行為,是嚴令禁止的。而且,法律上說,如果公司財務有問題,會計人員是擔主責的,法人只是連帶責任。他不想違法。馮總在他耳邊咆哮,我讓你擔責了嗎?這公司大事小情,大錯小錯,不全是我在承擔嗎?我讓你們誰當過替罪羊的?

      這話確實是真的。辦公司也著實難,什么單位都過來插一杠子。這段時間消防的天天來,今天說防火墻要豎一排,明天又說防火門安裝不對,要重新開門。兩個消防穿著制服,每天在公司里上下晃悠,和去年前年的說法大相徑庭,簡直讓公司都不知道按哪條來辦才好。馮總發(fā)過脾氣,你們直接給個方案,我們按你們紙上蓋章的條例來整改,你們不能今天來人說這套,明天來人又說那套,我們公司還做不做生產(chǎn)?深圳的消防素養(yǎng)不錯,對著馮總瞪著眼,給開了兩天的學習班,法人每天都得去報到學消防安全,不得缺席。馮總這么忙,還不得乖乖過去,也沒讓手下人去頂他的。

      安裝高低溫箱,老武自告奮勇地過去幫忙,攔都攔不住,把左腳的大拇指給磕出血來,到醫(yī)院開工傷驗證書。馮總這么大一老板,還得親自去看他,包了紅包,又讓羅小福專門從公款打了賠償額付到老武的私賬上。羅小福說,大家都說老武是故意的,有專業(yè)人士操作,他非得上去幫忙。馮總不解釋,也不發(fā)牢騷,只說,受傷了,就按受傷的相關條例來辦吧,大家都不容易。

      羅小福體諒馮總,比起他跟過的那些老板,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但觸犯原則甚至違法違規(guī),羅小福肯定不愿意。

      徐老師笑呵呵地勸他:“這沒關系的,不算事,自己把握就好。其實所有公司都這樣做的,沒你想的那么上綱上線。不然,哪家公司開得下去?”徐老師已經(jīng)沒在派尼而做了,但會接羅小福的電話,回答他關于做賬的困惑。徐老師說:“會計其實是企業(yè)運轉合理的變通者,做賬確實要一板一眼的,但真正做得好賬的,就是能把看似不合理的東西弄成合理的。你要做到這點,就能掌握財務的精髓了。這得在實踐中摸索,我沒什么例子來給你講解?!毙炖蠋熤v得高深莫測,羅小福覺得和自己在大學學的會計學原理有些違背,但徐老師講的那一點倒是他贊同的,如果真按規(guī)矩來做賬核算的話,派尼而怕是根本開不下去。

      就像律師一樣,大家其實把律師、會計師這些職業(yè),當作尋找法律漏洞和財務規(guī)則漏洞,使公司非法活動能合法性的工具,而并不是合規(guī)性的咨詢者,和書本教條的完全不是一個理論體系,也不在一個語境內(nèi)。

      羅小福慢慢明白后,變得雞賊一些,在實際操作中學會怎么避重就輕地處理賬務,是的,避稅,而不是逃稅。怎么幫助馮總,怎么幫助派尼而,讓每天每月每年的賬務合法合規(guī),利潤真正到手,才是他的能力。

      在這種業(yè)務能力慢慢提高后,他感覺到一種狂熱的喜悅,一種自己能操縱軸輪的強權感,一種舍我其誰的強烈的歸屬感,現(xiàn)在,馮總漸漸地越來越依賴他,開始與他商量了。只要馮總到他這邊辦公室,把門反扣,小聲地說:“小福,剛才XX公司的貨款,他想用這種方式打到我們賬戶上,你看怎么操作好?”羅小福沉思一下,就會給出具體的方案。

      是時候給馮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女孩子問過他:“你為什么不申請深圳戶口?”這個女孩子真是對深圳戶口有著某種執(zhí)念。如果在深圳買不了房,根本就待不下去,羅小??刹幌M麑硭暮⒆由厦窆W校,這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

      “你可以申請公租房啊,還可以排人才房的。你不是大學生嗎?這是深圳的優(yōu)才計劃,你不了解嗎?”和這個女孩子相處快兩年了,她的思維仍舊非常固執(zhí)地停留在入深圳戶口,買深圳房子,開深圳牌照的車這類非常表面的東西,但就是這層表面的東西,代表著你在這座城市混出的階層。羅小福有很多次都不想和女孩子來往下去了,但除了她,也沒有別的女孩子中意過他,聊勝于無吧,至少她還算單純的,不像大哥的前女友現(xiàn)女友們,和大哥在一處,讓大哥用血汗錢供著她們。這個女孩子好就好在,他們一塊出去,竟然還是AA的,女孩子有骨子里的傲氣,畢竟他們的關系,到現(xiàn)在還沒明朗過。羅小福因為這點,特別尊重她,也絕不愿意和她斷絕交往。

      羅小福笑嘻嘻地問過她:“你不回你老家了嗎?非得留在深圳?”

      女孩子不是大學生,只是在自己老家的一個小城市里讀了技校,文憑不起作用,只能在那家代賬公司熬著,每天看老板娘尖酸刻薄的嘴臉,也是對自己的不自信。她是把希望寄托在羅小福身上嗎?有時候羅小福想,如果自己成為深圳戶口,申請公租房或者買下了房產(chǎn),有部小車,那時還會把這種女孩子當成未婚對象來相處嗎?他也說不清。

      他的戀愛一直沒進展,來深圳五年了,中意過的女生,對他的追求都委婉地拒絕了。大哥說他的標準太高,和自己談得來的女生,不得是大學生嗎?但女大學生,有知識有文化,就有見識,就見過場面,是不可能看上羅小福的,因為他們的家境確實太差了。羅小福終是不甘,他覺得現(xiàn)在他在成長,看馮總對他的態(tài)度,看派尼而對他的依賴,他以后,也可能成為那些空手套白狼成功者的一員,那真是說不定呢。

      馮總很爽快地回復他:“行,這個沒問題,我會給你些干股,你自己也可以買一點?!瘪T總說了個數(shù),照這個比例,每年多拿五萬不成問題。但五萬?呵呵,只能買光明區(qū)住房的一平方米。他后面再得熬多少年?

      他斗膽提出自己的想法。那天是年會,公司包了席,抽獎,表演,頒布優(yōu)秀員工證書,人人都有份拿到或多或少的獎勵,人人都很開心,畢竟這一年又過去了。羅小福踱到馮總身邊:“我敬您!祝派尼而越來越紅火,超騰訊,趕華為,一年更比一年強!”

      馮總笑道:“喝多了,連口號都喊出了天際!”

      羅小福坐下來。馮總旁邊不知坐的是誰,現(xiàn)在不在那個位置上,杯盤盞碟一片狼藉,羅小福只拿自己的酒杯:“我能不能多有些股份?馮總,馮叔,我叫您一聲馮叔吧,您畢竟是我叔叔的同班同學,感情在那兒放著呢。我一個人在深圳打拼,沒爹幫沒娘管,我就想好好安個家,快到三十了,不能一事無成吧?”

      馮總仍舊笑:“那你好好干吧。”

      羅小福說:“我得靠您呢。這個股份太少了,加上我薪水,都娶不了媳婦?!?/p>

      馮總笑:“娶媳婦就真得靠自己了,我可以給你發(fā)年終獎,發(fā)薪水,分紅,但發(fā)不了媳婦的?!迸赃叴蟾庞腥寺牭綄υ捔?,呵呵的笑聲彈過來,但馬上被看表演的喝酒鬧酒的喧囂給淹沒了。

      羅小福說:“我娶的媳婦就只看我收入,看我有房沒房。所以,我得靠您了。我想要這個數(shù)……”酒又喝過三杯,他只管敬,沒管馮總喝沒喝,借酒壯的膽子,讓他說出那個數(shù)。馮總的臉色有些變了,“你可不是銷售或者技術支持,公司的大梁可都是他們擔著,一個人還是要有自己的定位,財務只是輔助性的工作。羅小福,不要太高看自己了?!?/p>

      他的酒勁果真上來了,嘴一咧,沖著馮總說一堆。幸虧還是有意識的,那些話近似耳語,別人聽不見,但馮總卻因為羅小福在他耳朵邊的低語,每個字沒有一個拉下。馮總騰地起身,走掉了。

      李總監(jiān)回來了,舉著酒杯,邀著羅小福,“你坐我位置上了?來,別走,咱倆再喝幾杯?”大壯也拿著酒瓶,殺過來。羅小福啥都不知道了。

      女孩子過年回來后又約羅小福見一面,啰里啰唆地講些家鄉(xiāng)的事情,被鄰居欺負,被自己的媽媽罵,被自己的爸爸吼,同學聚會時有誰過得特別好了,顯擺得都快嘴角咧成花了。反正,一句話,每年回去都是受氣,不想再回老家了,不想再過爸媽那樣的日子了,那不是人過的日子,沒有一點質(zhì)量。

      羅小福問,你想要什么樣的質(zhì)量?

      女孩子不答話,翻羅小福一個白眼,覺得他總問這些廢話。女孩子快速轉另一個話題,饒有興致地講自己碰到的奇事。她加了個暴走群,周末一起去登山或者走綠道的那種,男男女女的,一般都是單身。有個海歸和她互留微信,從沒主動找過她,總是她主動和他聊天,前次她說,要不單獨見一面吧,反正也都熟那么久了。海歸開部寶馬X5,停在約定點的停車線內(nèi),她上車,坐副駕駛座,沒說兩句話,海歸便上下其手,在車里要那個了。她當然不干,她還是處女呢。她下車走掉了。想想,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太大?又寫微信給海歸解釋自己的端莊和鄭重,結果微信發(fā)不出去了,海歸已經(jīng)把她拉黑了。

      女孩子說,現(xiàn)在的男人,都是什么事?

      羅小福耐心地聽完,腦子里一直在想女孩子強調(diào)自己處女的事情,不知為什么,就是覺得有些好笑。他從這句開始一直笑一直笑,微笑,咧嘴笑,最后哈哈大笑,把女孩子笑得發(fā)了脾氣,暴跳如雷,連AA的錢這次也沒出,直接走掉。羅小福還在那邊笑,笑得所有餐廳的人都瞪著他,以為他是個神經(jīng)病,他還是沒止住笑。

      叔叔打電話把他狠狠地罵過一通,狼心狗肺,人面獸心,忘恩負義,養(yǎng)不熟的畜生。羅小福靜靜地聽著,他一直是有禮貌的孩子,懂教養(yǎng),聽長輩的訓斥,絕不當面反駁。這點和大哥完全不一樣,甚至也和姐姐不一樣,姐姐生起氣來,會摔枕頭,羅小福連摔枕頭的想法都沒有,真是一娘生九仔,連娘十個樣。

      大壯說過,他要是對我再兇些,我就不給他干了,我回家去開燒烤店去。有次馮總使勁罵大壯,大壯給羅小福嘀咕過,但馮總一天到晚老在訓斥大壯,大壯也沒有回家去的意思,畢竟這邊的油水確實撈得還不少,又絕對比開燒烤店輕松。

      李總監(jiān)悄聲問過羅小福,我們公司的原材料,是不是收的舊貨,二手貨?大壯掌握這些源頭,他是馮總的親戚,不會告訴我們的。你應該知道吧?

      如果真是二手貨,現(xiàn)在國家查控得很嚴,舉報上去,派尼而分分鐘就完蛋。但如果不是二手貨,不可能在價格上會有如此的優(yōu)勢,在競爭激烈的光模塊市場,還能賺得盆滿缽滿。羅小福想在大壯嘴里套個究竟,但大壯非常利索地否定了。

      羅小福只能自己調(diào)查,查源頭,查清單,查來往的現(xiàn)金賬,終于發(fā)現(xiàn)一絲絲的苗頭。他據(jù)此給馮總表了忠心,他是馮總的人,派尼而興,他興,派尼而亡,他也亡。作為交換,能不能再多給他些股份,他要的那個數(shù)目?

      他當晚醉得一塌糊涂,甚至都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家,那個快要被長租公寓的開發(fā)而趕出的家,現(xiàn)在到處都在弄長租公寓,把原來的老租戶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像打掃出一粒粒塵埃。羅小福不是塵埃,他不能讓別人把他當塵埃對待,他是上過大學的,讀了書的,當年可是村里的驕傲,怎么也是一路十六年寒窗讀下來的,憑什么被這樣對待,斯文掃地?馮總也不能這樣待他!他絕不是一粒被嫌棄被拋棄的塵粒!

      他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頭痛欲裂,他從來喝不了酒,卻偏偏喜歡用酒來麻醉自己,在酒的浸淫中,去體會那種真真切切的難受,卻是虛無的一種升騰,升到天堂的,人人平等的又一個新世界里。他沒有勁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與世人爭執(zhí),他的力氣用夠了,也仍舊微不足道,渺小得捍衛(wèi)不起一粒塵埃的尊嚴。他寧愿成為酒精里的一滴液體,在夢中揮發(fā)掉,在空靈的世界中與所有揮發(fā)的液體,沒有質(zhì)感地平等相處,被平等對待。

      他出餐廳的時候,碰到了久違的初戀女友,兩個人在太陽底下的相逢,開始還顯得有些尷尬,但到底是成年人,一笑泯恩仇,假惺惺地相互問候,還半擁半抱一下。他一直因為她沒加同學群,所以不知她的近況,問她怎么會到深圳來。她聳聳肩膀,嗯,過來幾年了,看看發(fā)展吧?她已經(jīng)結婚,有個小女兒,身材卻依舊沒怎么變化,不談老公的任何事情。羅小福說,那就這樣了,改天我們約一下?你現(xiàn)在住哪里?她嘴里囁嚅半天,說個地名。羅小福說,這么遠,是才開的新盤嗎?你周日還跑市里來?她笑嘻嘻地,沒,哪里買得起新盤?我們在排公租房呢,應該快輪到了,周日要給客戶送點東西,所以過來了。這時她興奮起來,我們加個微信吧,我工余時做微商,才起步,你看看有沒有興趣,推薦你們公司的人來買吧?我的貨是源頭直供,特別好的口碑呢。羅小福掏出手機,讓她對著自己的微信掃描。兩個人分手告別了。

      看來過得也不怎么樣,但到底有了個家。羅小福想著,又拿出手機,愣會兒神,最終沒有通過她。

      馮總最后還是給他相應的股份,比羅小福要的少一些,但在羅小福的心理預期之內(nèi)。跟著李總監(jiān)跑過兩次客戶,他知道怎么斡旋怎么給對手留底線,他是真心期望派尼而紅紅火火地經(jīng)營下去,馮總能把他們都帶出來。就是馮總真不給他股份,他其實也做不出把馮總和公司一鍋端掉的事情。

      舉報?笑話,他應該不能越這個底線。

      叔叔說,你想走到哪一步啊?你去認個錯,就說灌些黃湯把腦子弄糊了。你日子嫌過得不好是吧?叔叔那邊,并不清楚馮總和他的具體爭執(zhí),看來馮總是真在乎二手貨的戳心窩的痛點,他對馮總的這一擊,確實有些厲害了。

      但誰知道呢?如果馮總不屈從,羅小福真不會告發(fā)他嗎?羅小福自己也有些恍惚了。那個女孩子,他得徹底斷絕來往,前女友,也再引不起他的春愁秋思。他現(xiàn)在手上和以后將有的錢,她們配不上!

      叔叔罵他,你讀書讀到哪里去了?連做人的基本準則都丟掉了。

      其實,才不是呢,是他們自己先丟掉的。叔叔,馮總,嬸嬸,劉總,方總,徐老師,當然還有李總監(jiān),大壯,女孩子,女孩子認識的海歸,前女友,還有這太陽下的許多人,意氣風發(fā)的那許多人,他們和他是一模一樣的。

      羅小福踱進一家茅臺專供店,刷微信上的錢買下一瓶飛天53度。他得品嘗品嘗這炒得沸沸揚揚的中國第一豪酒。他自斟自飲,自己享受,把思緒泡進這絕世佳釀中,體會一番他現(xiàn)在小小成功后的喜悅。

      再怎么說,他至少也離成功進一步了吧?如果成功是指錢財?shù)倪M項的話?

      他暈乎乎地,進入到真正醉意的夢鄉(xiāng)。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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