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
那天要不是在家里跟老姜惹氣,大郝就不會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要不是車上一對年輕人親嘴親出口水聲,大郝也不會抬屁股就下了車。要不是下車那站是花鳥魚市場,也就不會遇到那只豬。從后往前看,大郝看到的還真都是命運的安排。
那天是五一節(jié),一大早,老姜和丹丹從北京回到吉林。他們家情況有點特殊,爺倆都在北京一個電力公司打工,老姜先去的,被聘為總工,隨后又把獨生女丹丹弄了過去。丹丹在一所二本院校學(xué)的法律專業(yè),可問起她民事訴訟程序是啥,她就像好幾天沒洗頭,手指頭在頭發(fā)里撓來撓去。老姜的大學(xué)同學(xué)是公司副總,掂量來掂量去,讓丹丹干了守著電腦錄數(shù)據(jù)的活。掙的雖然少點兒,但怎么說也算有了個正式工作。老姜五十六,丹丹二十八,扔下五十三歲的大郝自己待在倍兒新的三居室里。大郝在十九樓上,每天站在窗口全方位俯瞰中東新生活廣場,出來進去的人都能看到,囫圇個兒,長相和表情咋使勁也看不清。
這模式一扔就是三年,形成的家庭新格局就是,那爺倆更緊密,大郝更潔癖。爺倆一個月回來一次,也就三天兩宿的?;貋砬按蠛聜涑詡浜龋粗鵁崆橐餐Ω???墒侨艘贿M屋,大郝內(nèi)心就開始波濤洶涌。老姜還行,脫完鞋知道回身用腳指頭象征性擺一擺,丹丹可不是,不管什么鞋,總能脫出里出外進的效果來。大郝潔癖慣了,說啥也做不到視而不見,沒等他們進屋就哈下腰去把鞋擺規(guī)整。老姜裝沒看見,站廳里脫外衣。丹丹可就不樂意了,小臉兒呱嗒撂下,說,郝姨,鞋又咋惹你了?
每每此時,大郝就認(rèn)定丹丹是故意的,是心眼兒彎彎。那么大姑娘了,啥不懂???自己過日子能這么造害人?
十三年前,大郝作為老姜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出于同情開始照顧這爺倆的時候,丹丹一口一個郝姨叫得可親了。那時候丹丹她媽被撞成植物人已經(jīng)兩三年,身為副廠長的老姜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卻哪樣也當(dāng)不好,爺倆都造得灰頭土臉,沒個人樣。四十歲的老姑娘大郝,看不過眼,就伸出了辦公室主任那雙關(guān)愛的手。一來二去,兩個人也就有了感覺。大廠長順?biāo)浦?,?dāng)了把月老,替老姜離了一份婚又結(jié)了一份婚。雖說離的那份,老姜要給贍養(yǎng)費,還要時常過去幫忙照顧,可也沒妨礙兩個人的新婚宴爾。如膠似漆卿卿我我是談不上,久旱逢甘露的味道還是掩蓋不住的。周圍人看大郝對丹丹視如己出的那個周到勁兒,就知道她心里過日子那把火,燒得挺旺。
以往爺倆回來也都象征性地帶點啥,可這次老姜扎撒個空手,丹丹也只帶了例假回來,大郝心里就有些不得勁兒。爺倆進屋沒多大一會兒,大郝發(fā)現(xiàn)雪白的沙發(fā)墊上有了塊兒血,她可是受不了這個,就趕緊拿衛(wèi)生間去洗。剛推開衛(wèi)生間門,差點沒被一股子血腥味兒又給嗆出來。丹丹的經(jīng)血霸占了整個馬桶,紅呼呼一片,嗅覺伴著視覺,沖擊力挺強。大郝咽了好幾遭,那團怒氣就是咽不下去。拎著沙發(fā)墊到了丹丹跟前,努力過濾出親媽的語氣說:這么大姑娘了,可不能上完廁所不沖水啊,這要是在外面,多讓人講究。丹丹的臉子沒掛住,直接窩在沙發(fā)里,抽搭上了。老姜雖已年過半百,還當(dāng)過幾年技術(shù)副廠長,可那是個只知道火上澆油,澆完油不知道咋收場的主兒。眼瞅著這一幕,也不知道火力是沖誰去的,拿起個茶杯就摔在了地上。
“哪兒跑?往哪兒跑?給爺站住,聽著沒?站??!”
這位攆孫子的爺,從后面撞上了大郝。大郝本來是有心無腸在花鳥魚市里溜達,突然被撞了個趔趄。還在遲鈍著,被攆的孫子就抓住了她的褲腿。大郝被這爺孫嚇得呆住了。撞她那位爺轉(zhuǎn)到她前面,指著她腳下重復(fù)問:“哪兒跑?哪兒跑???把你能耐的。”那被訓(xùn)斥的孫子也不出聲,就是死命抓住大郝褲腿不放。大郝聽見周圍涌起說笑,連賣花盆那個耷拉臉老婦,也笑得露出兩排黃牙。
“你孫子遇見菩薩啦!還指望你能嚇唬住它?”
“你看它那熊樣兒,死抓不放!找著親人了似的。”
大郝低頭一看,以為是只大白耗子,嚇得直起脖子,閉上眼睛。那位爺才又發(fā)了話:“大姐別怕,這是個寵物豬,你看,小玩意兒跟你有緣哪!”
大郝開門進屋,客廳肅靜得只有掛鐘秒針小跑那聲音。大郝往客廳里挪了幾步,停下了,那爺倆從倆屋分別晃悠了出來。
“回來了?!崩辖却蛄寺曊泻簟!昂乱袒貋砹恕!钡さみ呁庾哌呎f。老姜一副躺了半天沒睡著,又無精打采勉強爬起來的樣。丹丹那張比別人小兩圈兒的臉總是蠟黃,雖然看不見骨頭支棱,可那皮肉看著就是不新鮮。
“哎呀,郝姨,這不小豬嗎……”
“是啊,是寵物豬,說是咋養(yǎng)都養(yǎng)不大。好看不?”大郝順著丹丹的勁兒把小豬遞了過去。丹丹那臉眼瞅著染了層血色兒。
“你這——買回來養(yǎng)的?”老姜臉上有點故意討好,還有點故作天真。
“這小東西跟我不知啥緣分,撲我腳上就是抓住不放?!贝蠛吕L聲繪色地把過程學(xué)了一遍,“三百塊。丹丹你知道得多,貴不貴?”
“不貴不貴。爸,爸,你看它那小嘴兒鼓涌的,好看死了。”
“三百塊?大郝,你被忽悠了吧?”
“還帶個籠子?!贝蠛轮噶酥搁T口。
“那這屋子——它怎么吃喝拉撒?洗澡,一天一次?”
“洗澡?不有浴缸嗎?”
“我的媽耶!這么著,我出錢,你買個能往里打氣兒那種塑料浴缸,給豬專用,”老姜也往衛(wèi)生間指,“總得人豬有別呀——”大郝沒看老姜。老姜這三年北京待的,說話挺做作,沒以前古板的氣質(zhì)加上東北普通話順眼順耳。
“爸,你別多管閑——”丹丹讓小豬趴自己肩上,斜了老姜一眼,“我郝姨想咋養(yǎng)就咋養(yǎng)唄。哦啰啰,哦啰啰——”人腦門兒和豬腦門兒在往一起頂。
“人家說了,錯了去找,包退包換?!?/p>
嗆嗆一陣子,晚飯倒難得的熱鬧。大郝那天熱情高漲,就像回到了這三口之家剛組建那個時候。一番煎炒烹炸,兩涼六熱,大郝上了八道菜,又?jǐn)[上了幾個易拉罐。洗噴兒香的小豬坐丹丹懷里呼哧帶喘,不時亂叫。
大郝又感情飽滿地講了一遍小豬和她的奇遇,講完問那爺倆,這叫不叫是緣躲不過?六道輪回,前輩子它說不定是我的啥人呢。老姜沒接話,悶頭喝啤酒。丹丹故意說了好幾個“嗯哪”,又加重語氣說了遍“是緣躲不過”。大郝聽了挺高興,說:“這也算是咱家的飛來橫福吧?添丁進口,你倆不在家,有這么個活物陪我滿屋轉(zhuǎn)悠——”話音沒落,那小豬就要上桌子,兩只前蹄兒不住地往桌上劃拉。丹丹哦喲喲叫著,碗筷被劃拉出響聲。大郝伸手給抱過來,摟在懷里,小豬立馬消停了。
“丹丹你就是太瘦,小豬都不愿意跟你。你看你郝姨?!崩辖榱搜鄞蠛滦厍澳莾邵缛??!拔乙院笠膊荒芸傔@么瘦,你和我媽都不瘦——”丹丹從來媽是媽,郝姨是郝姨,分得清清楚楚?!敖o我當(dāng)閨女吧?咋樣,雙雙?”大郝沒瞅那爺倆的尷尬,把小豬貼在自己前胸使勁蹭。“雙雙?”“對,我給它起名了,剛起的。”大郝狠叨叨嚼了口醬牛肉。
半夜,小豬被安置在客廳里,兜著尿不濕,一直哼哼。老姜翻個身,手抓到大郝胸前。“豬拱完,該我了?!薄案缮赌??下去下去!”大郝說著就下了地,沒一兩分鐘,雙雙就上了床?!耙粋€月回來一回,還不讓?”老姜使勁壓著嗓子?!安蛔??!贝蠛掳央p雙放在了胸前那兩坨肉上。老姜一個鯉魚打挺,坐在床邊兒?!拔疫€不如頭豬!”氣哼哼地咬著牙。
大郝?lián)еp雙,側(cè)身躺著,不遠(yuǎn)處是老姜的后背。第一次抱著個帶毛的東西,大郝心臟跳得也不安詳?!奥犜挘X?!彼÷曊f,重復(fù)說,像即刻就養(yǎng)成了說這話的習(xí)慣。老姜像驢馬尥蹶子,翻身下了地,走兩步又回來拽上自己的被,躺到了客廳沙發(fā)上。后半夜,雙雙打起了呼嚕。大郝的手還在順毛摸著那小東西,沒有停下的意思,好像手和那小東西都很舒服。
第二天一早,丹丹看見老姜睡在沙發(fā)上,果然很不接受。在之前那個舊樓住的時候,老姜因為對形勢判斷失誤,不但沒被提拔為廠長,反而被新來的廠長給放了長假。那家伙鼓搗了半輩子鼓風(fēng)機,一陣改革的風(fēng)就把在電力系統(tǒng)苦干大半輩子的老姜給吹走了。老姜一生氣,就辦了買斷,捎帶了大郝。兩個不如意卻都胸懷大志的人閑在了家里,誰看誰都不順眼。家中經(jīng)常是火藥味兒十足,結(jié)婚證被抓在兩人手里好幾回。大郝埋怨老姜,說他把自己拖下了水,政治生命早結(jié)束十年。老姜反唇相譏,說大郝當(dāng)初是乘虛而入,奔著自己能當(dāng)廠長才上來的。怎么樣?我沒當(dāng)上廠長你就原形畢露了吧?丹丹當(dāng)時上高中,雖然瘦小得跟九年義務(wù)教育階段的孩子似的,可還是很懂事,她反復(fù)對老姜說,爸,你就看我郝姨天天給我送飯,風(fēng)雨不誤的,別和我郝姨吵了吧。就這樣,這個家的氛圍不冷不熱了好幾年,一直到老姜去了北京。去了北京的老姜可行了。五十多歲再度揚眉吐氣,年薪二十萬,房子也換成十九樓這一百四十多平方米。去了北京的丹丹也就開始拉起了偏架。
“爸,你怎么在沙發(fā)睡呢?不涼?。俊崩辖饋?,摸到茶幾上的眼鏡,打個哈欠,說:“那豬鬧,在床上睡不好?!钡さつ樕掀胶土诵€是說了句,“那也不能你睡沙發(fā)呀。你啥歲數(shù)了?!闭f完就站在客廳朝著大郝臥室說,“郝姨呀,小豬起來沒?”大郝打開門,光線爬進客廳?!斑M來吧丹丹,早起來了?!蹦切∝i看著丹丹,有點怯生生的。大郝把雙雙抱給了她,撿起了一邊放著的兩塊尿不濕?!昂乱蹋胰グ?。”丹丹伸手接了過來?!拔铱偨o我媽換尿不濕,這活兒我會干?!贝蠛聸]說話,遞給了她。丹丹轉(zhuǎn)個身就回來了,抱著小豬。大郝去廚房做飯,看到老姜在沙發(fā)上正盯著自己,一張臉陰云密布。她裝沒看見,閃身進了廚房。廚房的垃圾桶上趴著兩個尿不濕,一半在桶里一半懸在桶外。大郝又掛起一張方臉,從掛鉤上的舊手拎兜里拽下一個,包住尿不濕,系緊口袋,“砰”的一聲扔進垃圾桶。
當(dāng)晚,大郝上床時就帶著雙雙,閉了燈撫摩豬毛。老姜從后面貼上來,一只手下意識往大郝胸前抓過去。隨著大郝一挺身子,老姜和雙雙同時一陣叫喊。雙雙嘴里咬著老姜的手指,叫聲驚悚。老姜掰著豬嘴,大罵:“撒口,你這畜生!”兩人同時坐了起來,大郝說:“干啥你呀?大半夜的?!崩辖f:“有病,弄個畜生摟床上?!贝巴庠铝林唤o了一點微光進來,像在提醒此刻已夜深人靜。
老姜再回來就是十一小長假,頭發(fā)染得黢黑。大郝看慣了他雜發(fā),覺得黑得“賊性”。五個月不見,老姜看上去確實像被提了神,年輕不少。當(dāng)年大郝初嫁了,老姜就這么意氣風(fēng)發(fā)過。這五個月,大郝電話里也差不多問了五次“你回來不”,每次那邊都說,你跟豬不是過挺好嗎?不回去。
丹丹先去看了她媽,晚上進屋第一句就是個“哇”,蹬下鞋就一把抱起雙雙?!昂乱?,雙雙又胖一圈兒!”大郝很吃驚:“不能吧?”丹丹倒是每個月都回來,每次回來都跟雙雙親個沒完,從腦門兒對腦門兒,發(fā)展到嘴兒對嘴兒。
“這回胖得太明顯了!”丹丹搬出體重秤,抱起雙雙又放下雙雙。“三十一斤,它!”大郝碰碰老姜:“你看出它長那么多了嗎?”老姜正在走神兒,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沒答話,一臉不耐煩地走開了。
第二天,大郝抱雙雙到了花鳥魚市,找了半天才找到雙雙那爺。人家正在賣鳥屋子里編鳥窩,嘴里咬著蒲草,一條腿踏在編好的那摞鳥窩上,邊跟旁邊的小媳婦閑扯,邊兩只手熟練地又壓又系。那些編好的鳥窩,看著像一個個草罐子,三面不透亮,挺壓抑。大郝這才知道他專業(yè)賣鳥,不賣寵物豬。大郝沒直呼“雙它爺”,她可沒把自己當(dāng)“雙它奶”。
“兄弟,這豬長太快了吧?趕上家豬了。”
“你喂太好了吧?”
“正常吃喝,總不能光喂水?!?/p>
“稀點兒沒事兒。人減肥不也得扎緊這張嘴?”
“咱倆說的兩碼事兒,它減哪門子肥?!?/p>
“不減你就繼續(xù)喂。我這兒忙了。你不用總抱它,撂下,撂地上,它自己能溜達——這么慣它有個不胖?”
“這么胖下去你得賠我錢哪!當(dāng)初你怎么說的?不是包退包換嗎?”
“賣肉還得多少錢呢?你不虧!趕緊趕緊,我沒開張呢?!?/p>
兩人正拉鋸,雙雙一使勁,大郝手一滑,它就落地了。這下可好,嗷嗷叫著,在那幾個賣鳥的店鋪中間,撅著屁股沒頭沒腦地轉(zhuǎn)圈兒。幾圈兒下來,幾家店鋪的鳥窩全被撲棱倒了,滿地都是草罐子,橫躺豎臥,亂七八糟。好幾個小媳婦開始吱哇叫,分不清是開心還是什么。那位爺叉腰站著,嘴里咬著蒲草罵道:“你這孫子,認(rèn)地兒咋的?毛啥呀你呀?我又不宰你吃肉!”這話說完,嗷嗷聲一下子更激烈,真像要丟命似的。他吐了嘴里的草,撿起個編到一半的鳥窩,像拎著個披頭散發(fā)的木乃伊腦袋,嘴里吆喝著,奔雙雙而去。大郝一把推開他,踢開腳邊鳥窩,剛一站住,雙雙就竄了上來,踩她腳上抱住她的腿,仰脖使勁喘著氣。當(dāng)日相遇場景突然再現(xiàn),不走樣地重演一遍,大郝嗓子和眼眶發(fā)熱,啥也沒再說,哈腰抱起雙雙,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