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素潔
時至今日,大剛依然記得那個慘烈的場面。
那時他每天都在做著同樣的工作,給塑料廠拉活兒,把塑料制品分送到各個小銷售店里。那時的大剛也就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一個月掙個一千多塊錢,在二十多年前,維持一個普通人家的生活也差不多了。
他的三輪車上每天都捆著高高的一摞子塑料盆塑料桶之類,密密匝匝捆到一起,看似搖搖欲墜的一座山,其實(shí)并沒有多大重量。他每天都這樣搖搖晃晃地把自己的青春搖晃過去,把自己的日子搖晃過去。
他堅信他干的活兒是安全的,每天用繩子捆那幾百個塑料桶,天天如此。有的時候他想多裝個桶上去,一看繩子上拴不下了,就把沒有捆上的桶順手抓起來一個扔到捆在一起的桶中間,往里推一推,夾住,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問題。
那天早上七點(diǎn)多鐘,他開著大三輪車往小商店里送貨,一切如常,誰也沒有嗅到空氣里那一絲不祥的氣味兒。
大剛握著大三輪車的方向盤,他的身后是一車高高的塑料桶,他的旁邊是一個人趕著馬車,馬車上面拉著一車剛割下來的黃豆,慢悠悠地正在往家走著。塑料桶恰恰就在那個時候掉下來,不偏不倚就砸在了馬的頭上,馬被一個猛然而下的白色大桶砸得一個激靈,立即驚了,失去了理智的馬四蹄騰空,長嘶一聲,兩個前蹄揚(yáng)起一股灰塵,以駭人的速度狂奔而去。趕車的人兩手死死地抓住韁繩,被馬撕扯著在車上顛來顛去,馬像瘋了一樣尥蹶子向前狂奔。往前奔跑了幾十米的時候,迎面過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后座上帶著一個孩子。驚恐的馬看見迎面而來的這輛自行車不知如何是好,沒著沒落的馬揚(yáng)起蹄子叭的一聲踢在這個男人的胸口上,男人應(yīng)聲倒地,車子咣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孩子也摔得滿臉是血。周圍的人趕緊過來,一看大人已經(jīng)氣絕身亡。
趕馬車的老板子拼了命,連喊帶叫帶罵才把韁繩收住,馬踢完人以后烈性稍減,又拖出去幾十米才慢慢停下。
大剛差點(diǎn)昏過去,是他的桶掉下來把馬砸驚的,這是事實(shí)。
沒有任何疑問,大剛承擔(dān)起死者的一切費(fèi)用,而且要包賠人家人命的損失。塌天的大禍夾帶著必須的賠償,把大剛和娘打到了生活的底層。
大剛和老娘把后院住的大屋子賣了,他和老娘兩個人搬到了前面的小倉房里去住。又四處借了七八萬塊錢,總算把這事打點(diǎn)過去了。
倉房是平時放那些破爛家什和柴火的,收拾出來住人,一個家窮得什么都沒有,就剩下外債了。那看上去好像怎么還也還不完的外債,注定了他下半輩子不會有好日子過。他不恨那個女人,大伙兒說他人家要你這些錢不多,人家人都死了,你還在這兒虧啥?要是你死了呢?話是這么說,可是他冤,是我讓他死的嗎?天上掉下禍來,讓他有啥法子?
老娘給他做飯,娘兩個相依為命。大剛看著鄰居家鍋里冒出熱氣飄出肉味兒來,饞得直吧嗒嘴。娘眼里有淚,對他說,剛啊,咱不吃肉,咱攢了錢好還賬。大剛家這些錢主要是借的舅舅家姨家的,再有就是親朋好友,多少年了,咋也還不上。娘這些年滿頭白頭發(fā),苦撐著這個家。
娘兒倆一年一年吃不上一頓肉。
大剛那年坐下了病。他再也不能看見車,無論是汽車馬車牛車還是三輪四輪,他一概不能看見。他一看見車腦袋就像炸裂開一樣,昏頭昏腦一片混沌,頭也跟著疼起來,腦袋里就出現(xiàn)馬揚(yáng)起蹄子把人踢死的情景,男人死不瞑目的樣子,讓他感到心悸,驚出一身身冷汗。他的頭一疼,汗就出來了,冷汗淋漓,心跳加速,腿也發(fā)軟。
娘知道孩子坐下了毛病,也不逼著他再去干開車的營生,開車的營生掙得多一些,但是現(xiàn)在娘不讓他出去,娘兩個在家里就種那幾畝地,平平安安過日子。大剛不甘心,想出去掙錢,但是他一看見車心里就先怵了,娘怕他再出事兒,說啥不讓他出去。
老娘哭著說,剛啊,咱不干了,咱好賴還有條命在。咱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家,掙點(diǎn)兒錢還饑荒。人不死財不爛,咱不怕!大剛聽了娘的話趴在炕上號啕大哭。
倉房破舊的小窗戶,僅僅能照進(jìn)來一點(diǎn)點(diǎn)亮光。
大剛的哭聲傳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
大剛常常在半夜驚醒,摸摸自己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樣。他總是夢到那個凄慘的場面,夢見那個死去的男人。是他要了他的命!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人家的命是因?yàn)樗艣]的,就是給人家錢也彌補(bǔ)不了他心里的傷痛。半夜里他經(jīng)常從夢中驚叫一聲,坐起來,再也睡不著。娘也披起衣裳坐起來,娘陪著他說話,剛啊,剛啊,咱睡吧,明天還得下地干活兒哩。
雨天的時候最難熬,小倉房在風(fēng)雨中趴著,像一只在風(fēng)雨中瑟縮的小狗兒,渾身精濕,寒酸中夾著幾分凄涼。
娘兩個躲在小屋里,他們似乎再也走不出這小黑屋了。
四季輪回,就像人的一生。秋天又來了,田野里莊稼成熟的氣息,醞釀著人們熱切的眼神。
大剛種的黃豆該割了。他拿起鐮刀和娘兩個把黃豆割回來,他一看見黃豆心里就咯噔一聲,再把苞米割回來。把豆子和苞米賣出去,一年的收入能有一萬多塊錢,娘兒倆吃喝用度強(qiáng)活命,有病也挺著。娘心臟不好,一粒藥舍不得吃,說哪天死哪天算,老天爺讓我活我就活,我就扛著!
剩下的幾千全部用來還賬。大剛和老娘幾年來一件新衣裳沒上過身,一兩肉也舍不得吃。
過年的時候,都是娘的娘家兄弟拎著幾斤肉來看他們,娘兒倆才能吃上幾回肉。
都知道大剛外頭欠著錢呢,說不上媳婦。來提親的人一問家庭情況,都馬上就退了。笑著來,冷著臉走,一看家里窮得吃不上喝不上,除了墻旮旯啥都沒有。十幾年過去了,大剛還是光棍兒一個。
他壓抑在夢里的那些不能與人言說的對女人的想象,在山巔向他招手,但是卻遙不可及,他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不能登上夢想的山頂。
有時大剛想出去打工,多掙點(diǎn)兒錢,說不定能說上個媳婦。娘說,兒啊,你也三十多了,咱不出去了吧,娘不放心你一個人出去。等過兩年咱手里有錢了,娘就托人給你說媒,咱找個媳婦,咱在家好好過日子。
娘看著大剛頭上的白頭發(fā),一陣心酸。
十幾年過去了,當(dāng)他們終于還完所有的外債的那天,娘高興地說剛啊,今年咱就能手里余下五六千塊錢了,咱就敢提親說媳婦兒了!
看著鏡子里自己滿臉的皺紋和滄桑的臉,大剛苦笑了。
娘看著兒子,大剛長得多俊,大眼睛大臉盤兒,大高個兒。
一棵小草在春天里迎著風(fēng)還長出一片綠呢。大剛心里有一個夢。
男人的欲望折磨著他,他的欲望不得不在貧窮和壓抑中一點(diǎn)點(diǎn)消磨,十幾年帶著傷痛的時光,消耗掉了他的青春,讓他的青春歲月過得疼痛而蒼白。時光里的砂磨損了他對女人的渴望,或許就像一扇沉重的鐵門,隔斷了他對女人的向往。他青春的腳步一路辛苦,一路踉蹌,灰頭土臉,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了一條叫做中年的大河邊。
老娘見著人就說,他嬸兒啊,快給大剛介紹個對象吧,俺們家今年手里有錢了!聽著娘這樣說著,大剛躲到一邊兒眼淚汪汪的,他不敢看娘的眼睛。
娘上了市場,買回來二斤肉,娘兩個人開始包餃子。多少年了,沒心思也沒錢,餃子好像除了過年吃幾回,平時都從飯桌上消失了。這一頓餃子吃得真香,娘吃了一大盤子,他吃了兩盤子。剩了幾個,他夾給娘,娘又夾給他,說啥讓他吃。
春天的風(fēng)總是那樣出其不意,才幾天的工夫,園子里的小菜就長出來了,春天的風(fēng)把菜都吹綠了,長高了。
后街的趙嬸兒看大剛在園子里拔草,順腿兒就進(jìn)屋了,大聲喊著,大剛我來給你介紹個對象兒!娘在屋子里聽著話音兒,心里就樂開了花兒,忙著給趙嬸兒倒水。
趙嬸說的這個女人是個離婚的,是趙嬸娘家那個屯子的。趙嬸快人快語,有話不怕說,將來我不落埋怨。春燕離了兩回婚了,還帶個小子。因?yàn)轭^一個丈夫耍大錢,三天一小耍五天一大耍,結(jié)婚兩三年就把家底兒全輸光,屁毛沒剩,她帶著孩子跟他離婚了。帶著孩子的女人不好找,找了第二個男人也不著調(diào),成天東跑西顛在外頭打工,一年到頭也剩不了幾個錢。最可恨的是在外頭還找了相好的了,人不回家,錢也沒有,日子過不下去,窮得叮當(dāng)響,她也沒心思再跟那個男人過,一兩年又離了。春燕年齡和大剛相仿,就是帶著個小子,不知道大剛愿不愿找一個帶孩子的?
大剛和娘對了對眼色,娘拉著趙嬸的手說,他趙嬸啊,像咱家這樣的人家還挑揀啥?帶孩子咱也不挑,只要人家愿意和咱過日子。你看咱大剛是個好孩子,這孩子是你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啥毛病不犯。咱家不就是攤事兒了嗎,才把孩子耽誤到今天的,說著就抹眼淚。
娘說著,看著大剛,大剛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趙嬸啊,現(xiàn)在咱這個情況,就是家里還沒蓋成大房子,只是不像原來過苦日子了,帶孩子就帶孩子,只要人家愿意來。趙嬸看娘兒倆滿心愿意,樂顛顛地走了。
見了面也覺得挺好,春燕人長得白白凈凈的,眼睛水汪汪的。大剛和老娘把剛攢下的這五千塊錢當(dāng)作彩禮就給了春燕,家里做了幾床新被,粉刷了多少年沒有刷的小倉房,老娘為了讓兒子住著方便,又求幾個鄰居,在倉房的旁邊又搭起了一間小屋子,老娘單獨(dú)住在小屋里,大剛和春燕住在大倉房里。房子看上去破舊,但是有了女人就像個家了。家里沒有錢大操大辦,就把趙嬸和自己家親戚請了兩桌,這婚就算結(jié)了。
三十多歲的大剛,終于有了媳婦。
春燕帶來的孩子七歲,上小學(xué)了。大剛?cè)饲澳樕嫌X得不好看,剛結(jié)婚就有孩子喊爹。但是為了娶媳婦,帶孩子就帶孩子,這也不算啥天大的事兒。老娘天天領(lǐng)著孩子,在小院子里干點(diǎn)兒零活兒,孩子倒也乖巧,看慣了人家的冷臉,難得見著一個熱臉,孩子一天天喊著爸爸,喊得大剛心里熱乎乎的。大剛知道,想留住媳婦就得對孩子好,他心里懂的。老娘盼了這些年也終于盼來了兒媳婦,憑空多了個孫子,心里不情愿,但是臉上得熱乎,不能叫媳婦看出來。
有時娘領(lǐng)著孩子在大道上走,經(jīng)常會碰上各種含意復(fù)雜的目光,娘開始還感到很不好意思。后來娘想開了,腰板挺著,拉著孩子的手,旁若無人地從各種目光中穿過。娘說,大剛啊,剛開始娘抹不開臉,現(xiàn)在我想開了,咱不就要把媳婦籠住嗎,咱好好對待人家,咱娶個媳婦不容易,把孩子當(dāng)成咱自己的。
大剛點(diǎn)點(diǎn)頭說,娘,你說得對,孩子就是咱的,到了咱家就是咱的。娘兒倆說著這話,春燕在外屋做飯聽見了,她撂下手里正在蒸的干糧,眼里面就涌出了淚花兒。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進(jìn)屋,她不想讓那娘兒倆看見自己的眼淚。
有了女人,屋子里才有了活氣。
大剛自從找了媳婦,眼睛里都是笑意,他看著春燕和娘兩個人在屋子里忙來忙去,淘米的淘米,做飯的做飯,燒火的燒火,他在院子里劈柴火,孩子在院子里抓小蟲子。家里的煙火氣,讓他臉上成天沒斷過笑。他的心里知足,春燕能干,又不多事。有時進(jìn)城一趟,給娘買回來一件衣裳,把娘樂得見誰跟誰說,俺兒媳婦給俺買的衣服呢。
鄰居們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你看大剛那臉,原來是一汪子死水,沒有表情,現(xiàn)在成天掛著笑。家里一下子添了兩口人,這兩口人讓他心里愛心里疼,三十幾歲了他頭一回碰女人,有女人才算是個家啊。
家里人口多了,他比原來更能干了。他天天推著小推車上山,把山邊兒上的蒿子割回來,摞圍墻外頭燒火,一冬天省了不少煤錢。有那死樹疙瘩死樹根,他也挖出來,摳出來一小車,推回家擺在圍墻外面,家里的日子就像他的這些木頭疙瘩和柴火,一天天高起來,一天天厚起來。
大剛從外面干活兒回來,春燕早把飯做好,焐在鍋里,怕涼了。等大剛進(jìn)屋洗完手,春燕麻利地揭鍋端飯,大剛看著春燕就眉開眼笑,滿心歡喜。但是春燕有的時候眉頭緊鎖,誰知道她心里的事呢。
在沒有認(rèn)識大剛之前,她在城里有個相好的,也是個打工的。他們兩個人都在飯店里給人家打工,她端盤子端碗,那男人干力氣活兒,給飯店往外推泔水桶往外倒垃圾,搬運(yùn)菜筐和各種肉箱子,兩個人慢慢有了感情。但是這個男人家里有老婆孩子,和春燕是在外頭都寂寞,遇到了一起成就了好事。春燕知道他給不了她一個安穩(wěn)的家,于是才下決心找了大剛。春燕已經(jīng)找了兩個丈夫,離了之后又找了這個相好的,她盤算著大剛要是跟原來的兩個丈夫一樣,過不了日子她就走。她已經(jīng)走慣了,把心都走野了?,F(xiàn)在大剛娘兒倆這樣對她,她心里倒過意不去,她不想再走了,她就想和大剛好好過日子。她上城里給大剛買了二斤毛線,給大剛織了一件毛衣。大剛笑著說,不織了,怪累的,你歇一會兒多好。但是還是湊上去,輕輕地?fù)崮χ侨彳浀木€。春燕笑著說,你現(xiàn)在有媳婦了,媳婦得把你穿戴得好好的。大剛看著自己,誰說不是呢,從春燕進(jìn)了家門,他穿得干凈了,人也有了精神,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棵山里的樹,長得都壯實(shí)了。
三十多年的清苦,他終于等來了一朵花的春天。
春燕對大剛的意義,是給他帶來了人生的圓滿。
但是男人還總給春燕發(fā)信息,說是想她了。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春燕找了個窮家,男人家連個大房子都沒有,一家人現(xiàn)在還住在一個小破倉房里。他私下聯(lián)系春燕,讓春燕進(jìn)城找他,又說一些情啊愛呀之類的話,哄春燕開心。
前幾天春燕說是到城里看舅舅,去了兩三天沒回來。大剛和娘在家心里忐忑,就怕春燕走了。
春燕回來之后,她怕大剛盤問她,但是大剛還跟原來一樣,哄著她捧著她。老娘趕緊把飯端上來,幾口人吃飯。沒有人比大剛再希望有個媳婦的了,夜里睡覺,被窩是暖的,摟著女人,自己也像個男人。
春燕拿過孩子的書包,剛要問這幾天你學(xué)啥了,孩子笑著說她,媽媽,你不好,總不在家。奶奶和爸爸好,爸爸給我買本子啦!
殘雪消融的時候,田野里涌出春天的氣息,那些破土而出的春天的氣味兒,不可阻擋地?fù)湓谏砩?,貼在臉上,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大剛忙著往地里送糞,糧食收成好一些,就能多賣些錢,他像個老黃牛那樣能干,他不求別人家的車,也不雇人,就自己干。推著小推車,一趟一趟,別人的大車一趟干完,他就跑十趟二十趟,總能干完。
讓他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是,春燕有時候背著他打電話、發(fā)信息。常常是春燕發(fā)現(xiàn)他回來了,就趕緊說了一句,以后再說吧。他心里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發(fā)現(xiàn)了一些苗頭,他想問春燕幾句,但是又怕這來之不易的媳婦生他的氣,話到嘴邊也就忍了。
那人給春燕許諾,你回來,咱倆在城里租個房子,咱倆過好日子,你跟那窮鬼過日子能過出什么來呀?他能給你什么???你身上穿的這些衣裳不還都是我給你買的嗎?男人會哄著春燕高興,給春燕兒買兩件兒衣裳。春燕看看自己身上,也確實(shí)是自己身上的這幾件衣裳還是他給買的,大剛也就是個吃喝。但是她心里留戀大剛,大剛和老娘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給了她一個踏實(shí)的夢。她在跟這個男人住的時候,總擔(dān)心男人的媳婦兒會找上門來,半夜會把他們的門砸開,總擔(dān)心公安局晚上查夜把他們查出來。她心里猶豫著,男人看出了她的猶豫,干完活兒,回來就逗她開心,手里拿著幾塊錢的烤串兒讓她高興。
春燕想孩子了,她希望孩子也能吃到這些烤串。
老娘和大剛自然也看出春燕外頭有男人,是舊相好。大剛跟娘說,她不會走吧?他看出了娘的擔(dān)心,娘急切的眼神讓他覺出了他和娘的卑微,但是娘說,剛啊,咱好好對待春燕,咱留住她,咱別跟她說難聽的話。大剛心里憋著一股氣,你既然跟了我,就該好好過日子,怎么還出去會那些野男人!想想,心里堵得慌。他是個男人吶,他想要個家的日子,有老婆有孩子,他不想要一個三天兩頭跑出去跟人鬼混的女人。
春燕那天回來時像朵花似的換了新衣裳,臉上擦了厚厚的粉。娘好聲好氣地說,春燕啊,快吃飯吧。娘端出來的是餃子,娘說,這點(diǎn)兒肉俺和大剛一直不舍得吃,都等你好多天了。大剛臉上雖然沒露出來,但是心里像吃了個臭蟲。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剛摟著她說,你能不能不往外走?咱倆過日子了,你就有個過日子的樣兒,你不能這樣總往外跑!說到這兒的時候,就忍不住說話聲音就高了一些,眉頭也皺成了一個疙瘩。
春燕從大剛的懷里掙出來,拉下臉,你看我跟你過的這個日子,住的這個小倉房,像個豬圈似的。誰問我找個啥人家,我都抬不起頭來??赏妥永餂]有像咱家這樣住倉房的呀!大剛聽了,一陣揪心,像那些他割來的蒿子,尖尖的一頭兒,扎得他心疼,他說,以后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你相信我!春燕也哭了,說,誰不想過個好日子?
大剛心里有個念想兒,他要讓春燕過上好日子。如果總是挺著,到底也住不上大房子,他心里一動,再去借錢。連十萬塊錢他和娘都還上了,還怕什么?再借兩萬把房子蓋上再說。他被自己這大膽的想法兒嚇了一跳,但是他仍然止不住激動。有了念想兒就去做,念想的手伸到現(xiàn)實(shí)的樹上,總是能摘到幾個果子,哪怕這個果子只有櫻桃那么大,但是它終歸是甜的。
他要給春燕一個幸福安穩(wěn)的家,讓春燕在人前能抬起頭來,也有個亮亮堂堂的大房子。
村里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知道春燕外頭有一個野漢子。村頭兒的老楊婆子站在一個破石凳子那兒跟大伙兒說,春燕跟大剛過不長,你說大剛好不容易說了個媳婦,人家還不愿意跟他過了。看看那小破屋,也知道能過多長時間。窮得半輩子翻不過身來,誰愿意跟他過呀?就是拿塊板子把春燕供起來,人家都不愿意再過。現(xiàn)在這么窮的人家少了,也就春燕帶個孩子,才找他們家。老張頭兒看著大剛的小倉房,思忖著說,他娘兒倆對春燕倒好,啥說的沒有。后趟房的老馬婆子嘴一撇說,他們要是對春燕不好,春燕也不能跟大剛過這么長時間,誰知道能不能過長呢?
誰知道呢?
大剛推著小推車,一趟一趟去割蒿子,還像原來一樣摞在圍墻外面。小推車的轱轆一趟一趟,把秋天都轱轆醒了,秋天里那些小蟲子,在田地里唱著,他捕捉到了那些美妙的音樂。
孩子跟在他的身后,把一只蛐蛐抓住,讓他看。他對著孩子笑,孩子松開小手把蛐蛐放回草棵里,一片唧唧的聲音就傳過來了。孩子索性趴在地上,仔細(xì)聽蛐蛐發(fā)出的小聲音,他的小臉蛋兒在陽光里像一個紅蘋果。
大剛看著孩子,仿佛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忽然,孩子驚叫一聲,爸爸,大肚子蟈蟈!就蹲下去,悄悄地去逮那只蟈蟈。孩子兩只手往前一撲,沒有抓到蟈蟈,大剛卻看見蟈蟈竄到另一片草叢里去了。
孩子小臉兒上的汗一道兒一道兒的,大剛抬手給孩子擦汗,他看著孩子,覺得自己的心柔軟得像這地里的那片草。
大剛娘拉著孩子的手,孩子仰著頭問她,奶奶,我想吃餃子,咱家有肉嗎?她笑著說,奶奶給你買去!
就算這個孩子不是她的親孫子,但是孩子喊她奶奶,她就能拿著孩子當(dāng)親孫子,孩子的小手抓著她的手,她就覺得抓住了希望。
春燕又上城里去了。
這回帶走了一包子的衣裳,她想帶上孩子。但是因?yàn)槟莻€男人說過,咱倆在這兒本身就很辛苦,你再領(lǐng)著孩子,咱們就沒有精力再去打工了,得騰出一個人看孩子。孩子你還放在老太太那兒,咱倆就在過日子。下班兒回來,我就領(lǐng)你出去,上廣場跳廣場舞,要么咱倆去趟公園,咱也過城里人的日子。
這些天春燕看見了原來沒有看見過的東西,吃了一些原來沒有吃過的好東西。大剛哪里有錢給她買這些呢?但是一覺醒來,她看不見孩子,看不見大剛,看不見老娘,心里空落落的。大剛說他和娘看孩子,不會有事兒的。
她這回出來說是打工,多掙一份錢,讓家里能有個好生活。鄰居們認(rèn)為,春燕是不想再跟大剛過了,一走了之。他們說春燕不會再回來了。
大剛和老娘和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她走了。
大剛送孩子上學(xué),看到學(xué)校操場上畫著的跑道,心里就跳了一下。他的愛是一條跑道嗎,他希望這跑道沒有盡頭。他的愛從村口通向城里,但是他不死心,他看不見未來的模樣,但是他對未來有足夠的耐心。十幾年的苦日子他都熬過來了,他不怕。他就想,一條路總得有路口的,有路口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希望。
大剛來年還能攢五六千塊錢,然后再借兩萬蓋上大房子。就像這十幾年他和娘還十萬塊錢一樣,他們也一定能把這兩萬塊錢還上的。
他演算不出生命的重量,他只管去承受。這就是他的命。
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也跟著他一起撿小樹枝,大剛發(fā)狠地想著,明年家里就翻蓋大房子,一遍遍地在心里想著新房子的模樣。
每天大剛都推著小推車出去拾柴火,習(xí)慣性地往村口望一望。
孩子也抬起頭,往村口望一望。
他踮起腳,好像什么也沒有看到,但是他分明又覺得自己看見了什么。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