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清
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后出頭喂……
小白菜啊,地里黃啊,兩三歲啊,沒了娘啊……
往日的老北京城,有著許多童謠,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數(shù)這兩首了,它們應該是現(xiàn)今八九十歲的老北京們最早的“啟蒙”歌了。
夏日的傍晚,在大雜院的井臺邊,或小巷深處的大槐樹下,都會聽到娃娃們那奶聲奶氣的歌聲。這歌聲不知傳了多少代、多少年。時至今日,只要“水牛兒”“小白菜”的歌聲一響,就會把那些老北京們帶進“時間隧道”,重新回到難忘的童年。
從記事起,家里就有一架音質(zhì)很好的腳踏風琴,凡會唱的歌都能信手彈出,那時,我?guī)缀鯖]有一天不彈琴的,我和歌結(jié)下了不了緣。
小學一年級,我是和振東四哥在北京二龍路弘達小學就讀的。那位年輕美麗的音樂女老師的面容早已模糊,可她教唱的第一支歌,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為我辛苦了我的媽媽,
每天總這樣累您老人家。
送我上學,接我回家,
為我辛苦了我的媽媽。
……
童年時代的歌,雖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但仍能憶起10多首——那首邊歌邊舞的“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那首“我學生,需知今后讀書為做人……”那首“冷冷清清,滿院秋光,落葉飄飄掉在小回廊……”那首“短籬邊的紅薔薇,獨自對著日光……”
解放前,無論日偽時期,還是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社會上所謂流行歌曲,大多都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郎呀、妹啊一類的靡靡之音,好的歌、健康的歌極少。
少年時代激昂的歌聲
14歲那年,我突然聽到一首令人振奮、耳目一新的歌。那是1947年夏天,由上海學生發(fā)起,而后波及全國60多個城市的“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反迫害”運動期間,北平西單北大街上,爆發(fā)出那支響徹京城的雄壯歌聲:
“山那邊”啊好地方,
一片稻田黃又黃。
大家唱歌來耕地呀,
萬擔谷子堆滿倉。
當時,失學的我和失業(yè)的長兄,傾盡家資在西單菜市場里租下了一間名叫“中福”的小雜貨店。本小利薄,又不善經(jīng)營,生意很蕭條。那天,偏巧家兄不在,只我一人,突然聽到大街上人聲鼎沸和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歌聲,我趕快關閉了店門,跑到菜市場大門口,親眼看到了那激昂壯觀的場面——一隊隊男女大學生,肩并肩、手挽手,揮動小旗,放聲高唱:
“山那邊”啊好地方,
窮人富人都一樣。
你要吃飯得做工呀,
沒人為你做牛羊。
老百姓,管村莊,
講民生,愛地方,
大家唱歌喜洋洋……
大學生們的隊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浩浩蕩蕩、勢不可當。歌聲此起彼伏,震撼古都。
“山那邊”的歌聲,使古都民眾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人心開始飛向了“山那邊”,即“解放區(qū)”。
北平和平解放后,人民政權(quán)的鐵道部設在王府井霞公府。一天,在鐵道部禮堂,我第一次聽到了那首催人淚下的《平漢路小唱》,歌聲如泣如訴,感人肺腑。當臺上那位足蹬皮靴、腰系皮帶、英姿颯爽的年輕女文工團員唱到舊社會的鐵路工人,一旦老了以后“提壺賣水還算好,多少人流落到街頭”時,坐在我身旁的幾位老鐵路工人,竟“嗚嗚”地哭出聲來……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fā)現(xiàn):歌聲,竟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在人生旅途中,時常會遇到岔路口,幾條路擺在面前,不知該走哪條好。那年,我也曾在那個岔路口前徘徊不定,是那首雄壯激昂的歌,指引我走上了應該選擇的路:
走,跟著毛澤東走!
走,跟著毛澤東走!
我們要的是民族的獨立,
不能給美國當洋奴!
……
1949年5月10日,我這個從小生長在城市,出身舊官吏家庭,做過“少爺”、失過學、做過小商人、當過小公役的16歲孩子,正式參軍編入駐扎在滄州一帶的華北軍區(qū)第十一軍分區(qū)75團,在一營二連三排當上了戰(zhàn)士。三排的任務是守衛(wèi)捷地的兩座鐵路大橋,在八班居住的那座日寇留下的炮樓里,戰(zhàn)友們教會了我那首樸實、動聽的邊區(qū)民歌:
三月里,春風暖,
邊區(qū)的人民好呀好喜歡,
打起了一陣鼓,
跳起了一陣舞,
哎,嘿嘿,大家來生產(chǎn)……
那天夜晚,連指導員帶領我們幾名戰(zhàn)士去泊鎮(zhèn)連部執(zhí)行任務。當時,京滬線還沒通車,我們爬上一列運煤的貨車。敞車很高,夜風很涼,在有節(jié)奏的“噠噠”聲中,我抱著那支七九式步槍,小聲哼著“三月里”漸漸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指導員的懷中,他那厚厚的軍大衣把我裹得嚴嚴實實……
已是67年前的事了,但,每當心中想起那首“三月里”,仿佛又看到了捷地那兩座鐵橋,那夜風中的煤車,那溫暖的軍大衣……
軍令如山,我們二連唱著“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登上一列開赴張家口的軍車,在那座山城住了一夜。次日清晨,又是軍令如山,我們?nèi)?,奉命調(diào)去北京。在站臺上,戰(zhàn)友們唱著《團結(jié)就是力量》為我們送行。
1949年作者(16歲)參軍,解放軍某部75團1營與班長合影。
人生,就是一部“影片”。各個年代的歌聲,就是這部“影片”中的自然配樂。當你回首自己這部“影片”時,只要不同年代的“配樂”一響,記憶中當年的“MV”就會立刻浮現(xiàn)出來。
我青年時代“影片”中的“配樂”,就是那一首首激情滿懷的革命歌曲、洋溢著黃土高原氣息的陜北民歌和對我們那一代人影響極深的蘇聯(lián)歌曲。
1956年,作為一名23歲的共青團支部委員,我在接到組織決定后的第三天,自己悄悄注銷了“北京戶口”,由公安部門轉(zhuǎn)業(yè)到北京鐵路局管轄的張家口鐵路分局張家口站,學習做一名技術(shù)辦事員。在冰冷的新華街鐵路單身宿舍里,我認識了一位既愛唱歌,又愛體育,熱情奔放,才華橫溢的年輕大學生——羅亞深。亞深畢業(yè)于北京鐵道學院,是車站工程師室技術(shù)員,也是我們業(yè)務課的教師。
由于許多愛好都很接近的緣故,我們很快成了朋友,每天穿過武城街,一同上班下班,一同去食堂,時常同在一個飯桌邊吃邊聊。我們談工作、談學習、談文學藝術(shù)、談音樂美術(shù)。他的嗓音洪亮而深沉。他用俄語教會了我那首俄羅斯名歌《伏爾加船夫曲》。
萬沒想到,我們的友誼、我們的歌聲,險些給我們帶來一場災難……
大約一個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我的一位負責肅反工作的戰(zhàn)友范仲文同志把我找了去,開門見山地問我:
“聽說——最近——你,老跟一個姓羅的大學生在一塊兒?”
原來,亞深的父親是被我軍在清風店戰(zhàn)役中俘獲的原國民黨軍第三軍軍長羅歷戎,當時在押。
我一聽就火啦:“他父親是他父親,他是他,他是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大學生,工作積極認真,待人熱情誠懇,我們談工作學習,談音樂美術(shù),我們怎么啦?招誰惹誰啦?”
我敢跟他發(fā)火,因為我們曾在公安部門一同工作數(shù)年,我還是他入團的介紹人,我們是摯友。我知道,他是擔心我受到“株連”??!
在那個年代,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很不容易得到人們信任的,而兩個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年總在一起,當然就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了。
發(fā)火有什么用?現(xiàn)實是嚴酷的。半年后,我調(diào)去宣化,兩年后亞深“下放”裝卸車間“勞動鍛煉”,改為裝卸工。
不知多少次,我用那首《伏爾加船夫曲》懷念友人……
作者(上)同戰(zhàn)友守衛(wèi)滄州鐵路大橋
幾年后的一個冬夜,擔任外勤助理值班員的我,正在站臺上接發(fā)一列上行客車(開往北京的列車),開車鈴的電鈕已經(jīng)被我按下,突然發(fā)覺身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左肩,回頭一看,是亞深!
“從車窗看出是你,特意下來向你告別,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工務段去當養(yǎng)路工了,人事干部談話很坦率,告訴我不是‘下放,而是‘永遠……”
我一只手提著信號燈,一只手緊握著他的手,兩人面面相覷。我一時想不出一句簡短又適當?shù)脑拋戆参克挥袃芍痪o握著的手,不住地上下抖動著。淚水不禁滾落下來……
列車已經(jīng)遠去,我還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著夜幕中那越來越小的、紅紅的列車尾部信號。
他從不來信,只是偶爾托一位通勤的養(yǎng)路工師傅給我?guī)€“好”來。我每次回家探親,途經(jīng)他的工區(qū)管轄地段,總要探頭窗外,仔細辨認著每一位身背鐵鎬、手提道尺的養(yǎng)路工人是不是亞深!
1992年作者隨北京市記者團赴珠江三角洲采訪、參觀,登機前留影。
“十年浩劫”中,我和亞深完全中斷了聯(lián)系,誰也不知對方遭到了什么命運。那首《伏爾加船夫曲》的歌詞也日漸模糊了。每天聽到的語錄歌,都是充滿著革命、斗爭、造反、奪權(quán)的火藥氣息,每個音符似乎都在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中飄動。
風風雨雨的20年后,神州大地迎來了春天。我入黨后被調(diào)去北京鐵路局報社擔任編輯。亞深早被落實政策而起用,由技術(shù)員而副科長、科長。沒過幾年,他被提升擔任了北京鐵路分局的總工程師。
一天下午的工間操時,我漫步到路局大院北門,一輛小轎車突然在我身旁停下,走下來的是亞深。當時他剛剛赴美國考察了北普拉特、西考爾頓等幾個大編組站的駝峰設備后歸來。他這次出國,為豐臺西駝峰調(diào)車場的建設,收集了極珍貴的技術(shù)資料。我們簡短互致問候之后,又是兩雙緊緊握著的手不停地抖動,面面相觀中發(fā)現(xiàn),我們都顯老了。
望著他那輛遠去的汽車,自然又想起了20年前宣化站臺上的送別,耳畔又不禁響起了那首《伏爾加船夫曲》。
伴著腦海中的歌聲,我在心中祝愿他:朋友,加快速度往前走吧,如今的大路是平坦的,你被耽擱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
退休之前,報社領導給了我一個隨北京市記者團赴珠江三角洲采訪的機會。當我坐在特區(qū)同行提供的小汽車上,行駛在熱火朝天的珠海西區(qū)移山填海的高瀾島工地,看著“今日借君一杯水,明日還君一桶油”的醒目標語時,司機播放的磁帶是臺灣歌星童安格的那首《耶利亞女郎》:
很遠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
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輕,
啊,就把這首抒情、浪漫、優(yōu)美的歌,作為我的“影片”的尾聲“配樂”吧。
悠悠歲月,人事滄桑,從“水牛兒”到“耶利亞女郎”中間漫長的60年里,有著多少令人懷念、令人難忘,飽含著苦辣酸甜的歌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