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麗是一條狗

人鄰

1

毛麗是一條狗。

它覺得自己也是一口人。吃飯時候，人在餐桌上安頓好了，喊一聲：吃飯啦！毛麗準是第一個跑來，跳上椅子蹲著，等著開飯。碗里碟子里的飯菜，要給毛麗聞聞，它不吃，才會跳下椅子，走開。

除了肉，毛麗最愛吃雞蛋。餐桌上誰剝雞蛋皮，磕雞蛋的聲音再輕，它也能聽見。有時候人故意，磕的聲音極小，雞蛋還沒剝好，它已經(jīng)在人前等著了。

它不愛吃狗糧。家里人寵，亂喂。一會給它喂一點什么，蘋果、西瓜、蛋糕、曲奇，它記住了味道，狗糧就剩在那兒。有時不想讓它亂吃。人堅持著，狗也堅持著。人堅持不住了，看著它委屈地臥在那兒，怕它餓著，只好弄一塊肉給它。

毛麗有自己的特權(quán)，女主人坐在沙發(fā)上喝茶，別人是不能靠近的。有誰靠近，它就不滿地“嗚嗚”著。人不走，它就“唧唧唧唧”那樣地從嗓子里擠出些這樣的聲音，十分委屈那樣。急了，它似乎要下嘴，但只是將人的手指含在嘴里，并不真咬。女主人的床，更是不準別人上。除了女主人，就是它。有時它臥在女主人的腳頭，有時在主人的肩膀旁邊。它在家里的待遇，讓我想起小時候見過的一條狗。

我家住在一排平房的最里面，再往里是墻，堵死了。那天下午忽然外面有什么響動，我從窗子上一看，原來是跑來了一條狗，白狗。緊接著是一群孩子雜亂的奔跑、呼喊聲。那一群人追了過來，把那條狗堵在了墻角。它渾身顫抖，驚恐的眼神里帶著乞求。不時有孩子扔出一塊磚頭，打在狗身上。很快，圍過來的孩子越來愈多，磚頭瓦塊雨點般砸在狗身上。狗渾身是血。身上的白毛本來就臟，再染上血污，驚恐的眼神，叫人感到惡心。狗來回閃躲，無處可去，轉(zhuǎn)而奔向我家的門窗，嗚咽著，撓著，一邊不時轉(zhuǎn)頭看看那一群孩子。大約十歲的我，知道狗是在乞求我能把門打開讓它躲進來。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讓它躲進來。我知道若是這樣，那群孩子一定會把手里的東西砸向我家的門窗。他們干得出來。隨手可以找到的磚頭瓦塊沒有了，那些孩子瘋子一樣，找來亂七八糟的各樣?xùn)|西不斷砸過來。這是他們周末的狂歡，獸性的狂歡。

狗急跳墻，我真的見到了。那么高的一堵墻，白狗真急了，急瘋了，竟然忽地跳起，從兩米多高的墻上連爬帶撓跳了過去。

白狗逾墻而過，孩子們都驚呆了。一會，才醒了一樣，一窩蜂轉(zhuǎn)身往學校跑去。墻那邊是一所小學。

人走了，我才敢打開門。

外面，滿地的磚頭瓦塊、玻璃瓶子和亂七八糟的東西。

2

狗在學?？諘绲牟賵錾纤奶幈继?。

孩子們追到這邊，再氣喘吁吁追到那邊，終于，在學校一個角落里再次堵住了那條狗。

我站在遠處看著，那群孩子拿著什么不斷向狗砸去。漸漸他們圍攏過去，有人還拿著課桌還是椅子的腿打著。有人喊著，聽不出來是驚怕還是興奮。我走近的時候，白狗已經(jīng)躺在地上，幾乎不動了。它的眼神里是驚恐，絕望，怨恨，詛咒。它的喉嚨一鼓一鼓，卻不再有聲音。它忍著劇痛，渾身的毛都炸著。

一會，它不動了?？蛇€是有孩子過去，用什么再砸它一下。砸完了，狗不動，孩子站在那里，似乎哀悼一樣地看著。瀕死的白狗只是有人砸它的時候，才動一下，低低地哀鳴一下。

它最后咽氣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

它死了，可還是有人到跟前看看。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狗旁邊，探著腳，踢它一下，又害怕地趕緊跑開。

真死了？一個孩子說。

真的。旁邊一個孩子說。

幾個孩子圍攏過來，臉上似乎有一點難過。

幾個孩子再踢它幾腳，狗還是一動不動。

孩子們拍拍手上的土，悶悶不樂地離開了。他們滿臉遺憾，周末的狂歡還沒盡興，就結(jié)束了。

動物之間的殺戮，自然一些。而這些孩子的殺戮，不惟是殘忍，其間還隱含了戲弄、侮辱，還有著這施虐給他們帶來的莫名快感。這些暴徒一樣的大孩子小孩子，平時也是溫順的，可那一會卻是獸性的。孩子無序的暴虐比起大人或者是更可怕的。他們施虐的時候也是膽怯的。孩子們知道那畢竟是狗，說不定會反撲，直接沖過來撲倒他們，撕咬他們。人的暴虐和膽怯是交織在一起的，有多暴虐就有多膽怯，有多膽怯就有多暴虐。

關(guān)于狗，還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乞丐養(yǎng)了一條狗。天寒，一天無事，乞丐想殺了狗吃狗肉。狗不知道，可也許狗是知道的。乞丐將狗拴在一棵樹上，沒有殺，竟然是直接活剝。狗疼得顫栗著，可并沒有咬那個乞丐，只是忍著，竭力忍著。皮剝到一半的時候，狗實在忍不住劇痛，掙斷了繩子，跑了。一會，下雪了。那條狗又回來了，半張皮掛在身上，血淋淋的，可是嘴里竟然叼著半個舍不得吃的餅子。乞丐大哭。剝了一半皮的狗，自然是活不了。狗死了。乞丐把狗埋了。后來有人說，那個乞丐出家了。

還有一個故事。主人想殺了狗吃肉。狗覺出來，逃了。沒逃遠，就在村子邊上晃悠。主人出來找狗。它見主人來了，搖搖尾巴，走近一點。可主人喊它再近一點，它就往后退，逃開了。好些天，這狗一直在村子邊上轉(zhuǎn)悠，偶爾也在主人的門口轉(zhuǎn)一下?？芍魅艘怀鰜恚团芰?。一天早上，狗到主人門上撓撓。主人出來，它看看主人，眼淚汪汪的，對著主人叫了幾聲，似乎是疑問，也似乎是發(fā)泄它的怨恨。之后，它轉(zhuǎn)頭跑了，再也沒有回來。狗最后離開的時候，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嗎？也許。也許，它還是不明白。

3

毛麗來家的時候，才兩個月大，毛茸茸的一小團，怕生的樣子，低著頭。

這狗是女主人朋友的女兒的。剛生下不久就抱回家，她喜歡得不得了。可誰知道女兒不小心懷孕了，家里人擔心對孕婦不好，說什么也要送人。女兒舍不得，可也沒辦法，只能說那得挑個好人家。朋友知道女主人喜歡狗，前一年丟了心愛的小鹿犬，四處尋找，貼了尋狗啟事懸賞也沒有結(jié)果，就發(fā)了毛麗的照片給她。她猶豫許久，才說送來吧。我養(yǎng)幾天看。

毛麗送來了，毛色棕黑發(fā)亮。抱起來，真是惹人愛，胖嘟嘟的，憨憨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樣。養(yǎng)吧。這是一條泰迪。狗窩還沒顧上去買，就找了一個棉墊子鋪在地上。它在墊子上臥著，喂它東西也不吃。第二天實在是餓了，才小貓一樣舔了一點點水，吃了幾粒狗糧。

過了兩天，那家的女兒不放心，跑來看毛麗。她抱著毛麗，像是抱著自己的孩子，臉貼著蹭來蹭去。毛麗知道是主人，“嗚嗚”地撒嬌，搖著尾巴，小舌頭舔著她的手指。半天，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過了一個星期，毛麗才漸漸習慣了。

女主人家里養(yǎng)的第一只狗是貝貝。貝貝是對面樓上一個人養(yǎng)的。那人年紀大了，又生病，沒有力氣下樓遛狗，就送給了女主人。貝貝開頭算是我們代養(yǎng)。貝貝是京巴，一色的雪白，有點富態(tài)那樣。那人后來說，干脆送給你們吧。孩子喜歡，也就留下了。

有時下樓遛狗，遛完狗往回走的時候，遇到原先的主人，貝貝就猶豫了。貝貝往舊主人那邊走幾步，回過頭又看看這邊，不知道究竟該跟誰走。有時候新舊主人兩邊逗它，它就更惶惑了。要一直到我堅定地喊它，它才往那邊看看，一步一回頭地跟著我走了。

貝貝會騙人。貝貝騙人是為了出去玩。一天，我見貝貝像是要嘔吐的樣子，擔心它吐在家里，就趕緊打開門放它出去。誰知它一出門，連頭都沒有回，就直奔下去，沒一點不舒服的樣子。待我到了樓下，貝貝已經(jīng)跑得沒了影子。這家伙騙了我?？晒肥窃趺磳W會騙人的呢？它怎么就知道裝著嘔吐的樣子，我就會放它出去呢？似乎它也就騙了我這一次。也許它知道，一種騙術(shù)只能騙一次，第二次就不靈了。

貝貝對主人的識別也頗有意思。一次，我下樓遛狗，順便理發(fā)。一時心血來潮，加之天氣悶熱，索性剃了個光頭。貝貝一直蹲在理發(fā)店的椅子上看著我，似乎也沒什么反應(yīng)?？晌姨旯饬祟^，轉(zhuǎn)過身來，貝貝卻忽地對著我叫了起來。我去牽它，它眼神疑惑地躲著。回到家，好幾天時間里，貝貝都有點躲著我。貝貝不認識了我了嗎？不會。它認識的?？伤鼮槭裁磿@樣？我不解。也許它只是覺得奇怪，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怎么就忽然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貝貝后來送人了。原來的主人送的。孩子大了，貝貝留在家里干擾她讀書。畢竟是人家送的，問人家，人家說，他找一家送人吧。貝貝就送給了幾百里外的一戶人家。孩子放學回來問，貝貝呢？只得編謊，說是原來的主人帶著出去玩，丟了。孩子哭著說，怎么不把自己丟了？！

時常還想起貝貝，尤其好玩的是給它洗了澡，它知道要吹風，就趕緊躺在地板上等著人拿來吹風機。身上吹干了，貝貝忽地一下起來，要滿房子瘋跑一陣，才肯歇下來。

貝貝也好玩，想出去的時候，會把拴狗的繩子主動叼到人身邊，放下，定定地看著人，直到人把繩子給它拴上。

二十年過去了。貝貝的壽命也不過十二三年。不管它在哪兒，早已經(jīng)死了，成了白骨，成灰變土了吧。

貝貝送去的地方在三百多里外，后來去過很多次，沒有一次想起貝貝就在那里。畢竟是一條狗吧。似乎狗就可以送來送去，生死都可以不管也不問的。

4

毛麗來我家之前，家里還有一條狗，叫菲菲。菲菲丟了之后，就不想再養(yǎng)狗了，養(yǎng)了毛麗是偶然。

菲菲是小鹿犬，約略一尺長。也是前主人的女兒要生孩子，不方便再養(yǎng)它了。前主人送它來的時候，在懷里抱著。主人的女兒也來了，一副送女兒給人不放心的樣子。前主人口里嚼了一點什么，吐在手心里，菲菲就著手心吃了。我覺得有點惡心，怎么能這樣喂狗呢？

菲菲確實惹人憐愛。它也確實太小了，太單薄了。似乎抱著它，都不敢用力。出門帶著它，小小的伶俐的樣子，真的跟小鹿一樣，細細的小腿，誰踩它一下，骨頭就會碎了那樣。路上的人看見它，都會停下來逗它一會。

菲菲吃得很少，只吃一點點，就不肯吃了。跟喜歡吃牛肝的貝貝相比，菲菲吃東西就像小公主一樣。心疼它，覺得干巴巴的，就沒給它買狗糧，而是去市場買了雞胸肉，白煮了，切成小丁喂它。有時候無意識就在口里嚼了，吐在手心里喂它。喂完，忽然想起它的前主人也是這樣喂它的。想想，那個時候還覺得有點惡心，可現(xiàn)在自己也竟是這樣，覺得小狗跟自己的孩子一樣。

天冷了，菲菲會睡在我的被窩里。前后養(yǎng)過幾條狗，菲菲是我唯一允許睡在被窩里的狗。忘了菲菲是怎么開始鉆被窩的，似乎自然而然，它怕冷，要找個暖和的地方就是。它從枕頭一邊鉆進被窩，踩著我的肩膀、胸和腹部，到我兩腿之間，就在那兒臥著，一動不動。也有時候，就在我的肚子上臥著。覺得熱了的時候，就出來透透氣。暖和的時候，它會臥在我的枕頭一邊，仔細聽，菲菲也會拉一點小呼呼，聲音輕輕的。

寫作讀書的時候，菲菲會長時間地臥在我的腿上。有時候一兩個小時，菲菲就那么陪著我。過一會，我看看菲菲，摸摸它的頭，它也抬頭看看我，似乎在說，累了，應(yīng)該休息了。

菲菲丟了！

那天我在外面，老人打電話來，說是菲菲不見了。老人帶著它出去玩，有人放爆竹，菲菲受到驚嚇，忽地跑開，害怕地不知躲在了哪里。我緊急回去，幾個人四處尋找，都沒有找到。孩子打印了菲菲的彩照，貼了四處懸賞，甚至還去調(diào)了小區(qū)的錄像，還是沒有找到。

晚上，接著去院子里找。四處看看，叫叫，聽聽。在一座樓的后面，聽見狗叫，覺得聲音有點像是菲菲，就反復(fù)叫：菲菲！菲菲！再聽，沒有聲音了。覺得可能是菲菲，那家人知道來找了，捂住了菲菲的嘴。接著使勁叫，叫，菲菲！菲菲！再沒有聽見狗叫的聲音。也沒辦法判斷是哪一家，只能著急。第二天白天，接著找。到那一座樓的后面接著叫，可再也沒有聲音了。

老人丟的，沒辦法埋怨她。偶爾說一句，老人急了，會說，丟了就丟了，啥屁狗！說是說，老人偶爾又會想起菲菲來，說，我菲菲……說著，老人就不說了。

每次出門，看見像菲菲的小鹿犬，就趕緊跑過去看看。后來有人說，似乎在不遠的一個院子里看到像是菲菲的小狗，就幾次去那邊尋找，可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菲菲已經(jīng)丟了四五年了。丟之前就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里有一個小白點。那小白點似乎也在長大。問了人，說是可以手術(shù)。收養(yǎng)了它的人家，不知道會不會注意到菲菲眼睛里的小點。若不注意的話，那個白點長大了，菲菲可能就看不見了。

唉，菲菲，你在哪兒呢？

5

丟了的狗和人家遺棄的狗都很多。畢竟是狗，丟了，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丟了的狗，名貴的，嬌小的，一般都會有人收養(yǎng)。遺棄的雜種狗卻是可憐的。

菲菲還在的時候，一次去公園里遛狗，一條流浪狗一直跟著我們。公園里跟著就跟著吧，可我們回家的時候，那條狗竟然一直跟著。從它可憐巴巴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它想跟我們回家。家里有菲菲，哪里有精力再照顧一條狗。于是路上想各樣辦法要甩掉它，但它鍥而不舍，一直跟著。眼看著離院子近了，最后我只能原地站著，對著跟在后面的狗嚴厲呵斥。那條狗見我不走了，又對它呵斥，知道沒辦法了，才低著頭，有些難過地走了。

就這樣跟著人回了家的狗也有。院子里一個人上街，一條狗跟著他回來了。他自然不會讓那條狗進家。可是狗不走，認定了他，就在門口臥著。他出門，狗就跟著。他回來，狗就跟著回來。沒辦法，他只好佯裝去附近的一座山，到了山上，找機會甩開了那條狗。誰知他回到家的時候，那條狗早已經(jīng)在門口臥著。沒辦法，這條狗死心塌地，他只能養(yǎng)著了。

菲菲丟了不久，那家人又送來一只小鹿犬，叫嬌嬌。嬌嬌跟菲菲一母同胞，可頭是花的。我們開玩笑說它是二皮臉。嬌嬌剛來的時候，我們?yōu)榱四钪品疲阉蟹品?。嬌嬌脾氣很壞，養(yǎng)了一段時間還是那樣，不能惹，誰惹它就下嘴。雖然未必真的咬，可人是要防著的。但嬌嬌還沒有叫成菲菲，就又丟了。

老人開門出去，門沒鎖上，一不留神，嬌嬌自己跑出去了。

晚上我們回去，老人說，嬌嬌不知道啥時候跑了。嬌嬌丟了。剛養(yǎng)了一個多月，也似乎沒什么感情，丟了也就丟了吧。找還是要找一下，不過是去院子里隨便找找，沒有，就算了。

菲菲丟了，已經(jīng)沒有心思養(yǎng)狗了。嬌嬌不過是彌補一下，湊個數(shù)。湊不上數(shù)，就算了。

誰知道一年后，還是養(yǎng)了毛麗。毛麗是小母狗，孩子就給它起了這個名字，也不知什么意思。毛麗就毛麗吧。

剛來的時候，以為毛麗就那么大了，幾個月后卻發(fā)現(xiàn)毛麗一直在長。來的時候不到兩斤，后來三斤，五斤，后來竟然有七斤，九斤了。小時候毛茸茸胖嘟嘟的好看也變了，覺得毛麗有點丑。可是已經(jīng)不能給人家送回去了。養(yǎng)著吧。似乎有點無奈，可也只能這樣了。

可時間長了就覺出毛麗的好玩。

毛麗最喜歡看到人打球，不管是羽毛球、乒乓球，還是足球、籃球，它就盯著。球一落地，它就跑過去搶。搶到羽毛球、乒乓球，叼在口里就跑。足球、籃球大，它叼不住，就用頭、爪子去拱著推著跑。也有時它沒有搶到，人家過來搶走了，它就追過去，站在一邊安心地等。

遇大片的空地，它會忽地瘋跑，拐著彎跑。似乎那拐著彎的跑，是給什么力量牽引著，不得不那樣。而后，它又給那神秘的力量引著拐到了另一個方向。

大聲呵斥它，它跑幾步，才停下來，看著人，一臉的疑問。

不能瘋跑了，毛麗就低著頭一路嗅過去。我知道它是在聞別的狗的味兒。在不知是公狗還是母狗撒了尿的地方，它也尿上一點。一路上，毛麗遇到了好幾只狗，但沒有遇到聞到了尿味的狗。它的尿是在跟它們打招呼，可那招呼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尤其是它在公狗尿了的地方尿的那幾滴尿是在表達什么？

毛麗最喜歡的是家附近的公園。一到公園里，總是趁人不注意，“嗖”地就跑過去，脊背使勁地在那兒蹭蹭，然后打個滾。那地方土多，它就滾了一身的土。它從那兒蹭完，身上總是有著莫名的臭味。去那兒看看，也并沒有什么。奇怪。因為這臭味，幾次呵斥，禁止，可它依舊是那樣。它在這兒蹭蹭，打個滾，究竟是為了什么呢？而且永遠是在同一個地方。我知道我可能永遠解不開這個謎了。雖然我猜測可能是跟一只狗，可能是跟一只公狗有關(guān)。畢竟，人是人，狗是狗。

6

毛麗在家里喜歡叼東西，可是跟在外面不一樣。不管是皮球、娃娃還是它的磨牙棒，叼到人跟前，放下。人要撿的時候，毛麗又趕緊搶著叼上，等著人使勁從它嘴里奪出來，扔出去，它跑過去再叼回來?？傻饺烁埃耘f是不肯松口，要人再次奪下來。

毛麗這個游戲也在變。時間久了，它想玩的時候，會把玩具叼到人跟前，放下，等著人扔。人裝著看不見或是沒注意，它就用爪子撓，人不理，它就再撓。玩到高興的時候，毛麗把東西叼來，放下，等人撿拾起來，它會后退幾步，像足球的守門員一樣，虎視眈眈盯著人的手。人誘它，把東西左右晃晃，它就隨著人的晃動盯著。東西出手后，毛麗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扔出去的東西跑去。地板滑，毛麗加速度的動作越快，就越容易出現(xiàn)爪子打滑的現(xiàn)象。往往快追到東西了，毛麗的速度停不下來，就滑了出去。有時候會撞到柜子椅子上，擔心它撞疼了，可它一點事也沒有。

毛麗在家里，有時候會發(fā)了野性一樣，反復(fù)地捕捉東西，將一樣?xùn)|西撲住，丟開，又撲住。撲東西的時候，儼然就是在野外對某種它要捕食的動物一樣。這時候人是不敢動它的，它的眼神里滿是野性，嗓子里“呼呼”地，似乎回到了荒原，變成了狼那樣。

毛麗也是不能隨便逗的。人故意逗它一下，它就忽然瘋跑起來，從地上跑到沙發(fā)上，再在沙發(fā)上跑來跑去，下地，再跑上去。人在屋子里要擋住它，看著它跑過來，人擋著，它卻突然變線，從人的一邊或胯間跑過去了。

家里人出去久了，回來的時候，毛麗會堵在門口，不斷往人身上跳，似乎是在不滿地說，怎么這么長時間才回來？但人試圖抓住它的時候，它卻不讓人抓到它。反復(fù)幾次，它躲著，閃身躲著，最后是躺在地上，身子擰成一團，亂動，人才能勉強捉住它。毛麗激動的時間是隨著人出去時間的長短決定的。仔細分析，這里面也許有非常復(fù)雜的動物語言。

門口衣架上的衣服經(jīng)常會掉在地上，毛麗就臥在上面。我開頭覺得可能是衣服沒有掛好，滑了下來。一天，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毛麗在衣架下跳著，竟然是在夠一件衣服。原來如此。衣服是毛麗有意識拖下來的。鋪了衣服，又暖和又柔軟，可家里的床上、沙發(fā)上，都是暖和柔軟的地方，毛麗可以不費力就去臥呀。也許，它只是喜歡門口那塊地方，在哪兒可以聽著外面人的腳步聲，聽著主人遠遠回來的腳步聲。

毛麗也會生氣，發(fā)泄不滿。人出去，若是回來遲了，尤其是天黑了才回來，家里又沒有開燈，人進家，開燈，就會看見客廳里滿地都扔著東西，沙發(fā)上的墊子，從床上叼過來扔在地上的毛巾，紙巾，反正所有它能弄過來扔在客廳的東西，毛麗都會扔在那兒。毛麗也不理人，臥在那兒低著頭。人知道出去太久了，也不生氣，悄悄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叫毛麗，它依舊是不理，要過半天才磨磨蹭蹭地過來。

人閑著的時候，會抱著毛麗跟它說這說那。隨著人的表情，它會極認真地盯著人的眼睛，在努力聽著人跟它說了什么。

毛麗也會盯著人換衣服，它心里一定會覺得奇怪，為什么要那樣，還是那張臉，身上卻變來變?nèi)サ摹?/p>

7

毛麗識人，知道誰真正對它好。毛麗的識人，其實就是誰經(jīng)常喂它好吃的，誰經(jīng)常帶它出去玩。女主人每天固定給毛麗弄吃的，帶它出去玩，就成為毛麗心中的第一人。有人喂食，毛麗是記得的。誰誰喂了什么，誰誰喂了什么，它都記得。

毛麗有時候能勉強允許我靠近那張床，但孩子的姥姥是不行的。老人從舊時候過來的，生活艱難，饅頭之類可以給狗吃一點，肉和雞蛋是舍不得的。有誰喂，她就發(fā)牢騷，說，不就是個狗么！農(nóng)村里的狗吃啥？啥都吃！她說這話的時候，毛麗盯著她。毛麗似乎能聽懂她說的。哼！毛麗心里記住了。

它也不喜歡人用食指指著它。誰指著它，它就“嗚嗚”地不滿。哪怕是指著它的人故意是笑臉也不行?？墒钦l對它伸出大拇指，它就沒事。真是奇怪。也許，這種肢體語言動物也是懂得的。

毛麗也不準誰說“打！”也不準誰做出打人的動作。誰這樣，它必然是撲過來用兩只前爪阻攔。

轉(zhuǎn)眼，毛麗已經(jīng)養(yǎng)了三年多了，一家人一樣。幾天沒見毛麗，會想它。

帶著毛麗出去，有懂行的人問，這狗生過沒有？沒有。那還是要生一窩才好。為什么？沒有生育過的母狗，到了一定年齡會生病。生一次就好了。想想，有道理。可看看毛麗，知道現(xiàn)在的狗生育，多是剖腹產(chǎn)，就舍不得讓它挨那一刀。萬一傷口感染，萬一呢。還有，生了小崽怎么辦？給誰？就這一條狗，喂食，洗澡，遛狗，已經(jīng)很是麻煩了。再養(yǎng)一條，沒有精力了。

出去遛狗，不時會遇到公狗，一不注意那公狗就趴在毛麗的身上。趕緊轟下來。公狗再過來，就想把它踢開，似乎毛麗是自己的女兒那樣。

據(jù)說泰迪犬的壽命是十三年，也就是說不出意外的話，它還能活十年。再過十年，我跟女主人都七十了。偶爾在外面見到走路慢吞吞的狗，問，說是老狗了，走不動了。

八九年以后，再領(lǐng)著毛麗出去，人和狗也都是這樣的吧。老人，老狗，慢騰騰走著，出去，回來。一直到出不去，回不來。

人走了，會有一個安頓的地方；毛麗呢？即便有人安葬了它，它也是自己一個孤零零埋在那兒。

埋在那兒，人很快就忘了它。

似乎從來就沒有過它一樣。

畢竟，它是一條狗。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