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算命的、算賬的、教書的,不分男女,在我們馬州會被人尊稱一聲“先生”。我從小知道,凡是跟字扯上關(guān)系的人在大家心中都得到尊重。小時候每逢村上有婚喪嫁娶儀式,我媽都要帶我去賬房見識一番。有時,掀開窗簾,她指給我看,好幾個人圍在那個神氣的人身邊。那個人就是烏先生——村子里那幾年最有名的人,出自他之手的“駕鶴西游”四個大字,也幾乎占領(lǐng)了四里八莊所有的靈棚。
我最早知道“先生”就是在村里的喪事上,負(fù)責(zé)記下禮錢、寫幾張靈棚上的挽聯(lián)。我就在想,寫個毛筆字有必要這么神氣嗎?
這是我對寫字比較早的記憶。后來,我追問過字的本質(zhì)是什么。
“白紙黑字”“好腦子不如爛筆頭”,都是為留住記憶而使用的工具。從這里開始追溯“結(jié)繩記事”“契木為文”,真是太麻煩了,果然陸續(xù)作廢,后來才有了文字。
史官倉頡造字,功勞全歸到他一人頭上,魯迅曾覺得不妥:“倉頡也不是一個,有的在刀柄上刻一點(diǎn)圖,有的在門戶上畫一些畫,心心相印,口口相傳,文字多起來,史官一采集,就可以敷衍記事。”就是說,字是由許多像倉頡這樣的人慢慢豐富起來的。
以前不注意,最近聽人說倉頡也有造錯字的事——如“出”字和“重”字,把讀音給定混。說什么“出”字,示意兩座山堆起來,分明是(沉)重,于是應(yīng)該念“重”。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指著一個方向,就像兩面小旗子?而“重”字上下拉開是“千里”。意思上是“出”。那多加把力氣,多拆一點(diǎn),就是千,田,土。無一不是讓人覺得有重量的實(shí)物。
這樣看來,好像有點(diǎn)道理。這倉頡的故事到底是一個故事,功過都不是倉頡一個人的。退一萬步,習(xí)慣上有東西用先用著,和有繩子先打結(jié),有竹板先刻著,有事先說著,都是一個道理。
我見過烏先生寫的大字。有一些字和我所知道的并不一樣。村里人卻沒有一個人說寫錯了。對與錯,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烏先生的字。字是神圣的,也是因?yàn)槲覀儼押芏嗲楦屑耐猩先?,還是對文化有說不清的敬意。
前段時間,同學(xué)的爺爺去世,臨死囑托要辦馬州老式喪禮。老人非要按自己習(xí)慣來,家屬也沒辦法?,F(xiàn)在的年輕人不懂老規(guī)矩,只能去找烏先生。我隨同一起去請。手筆相應(yīng)的烏先生搖著頭說,自己老了,過時嘍。最后推辭不過,在我們要離開時,他才輕描淡寫地說:“這樣吧,實(shí)在沒有先生的話,我先做著……”這話讓我想到了他當(dāng)年的神氣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