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
1
文俊問那先生,怎么認識寒月的?
那先生說,物形之,勢成之,到了應該認識的時候啦。
文俊過幾天問寒月,何時認識那先生的。
寒月說,杜鵑花最為燦爛的時節(jié)。
現(xiàn)在阮總讓文俊請寒月吃飯,文俊只好抬出那先生說,看在那先生的面子上,求你賞光。邀約的客人陸續(xù)到了,寒月說啥也不答應。文俊見無望,忐忑走進餐廳對阮總說,寒月好像來不了。
阮總說,吃個飯,又不讓她陪床,磨嘰個屁。
文俊知道麻煩來了,一個不松口,一個死活不答應,他夾在中間難做人。忐忑就像初冬的晚霞鋪滿一地,文俊只好走到餐廳外面,厚著臉皮打電話,一次又一次。
寒月終于接聽了電話。
不等寒月開口,文俊急忙說,現(xiàn)在不是你來不來的問題了,已經(jīng)變成我能不能在聚力工作的事了。
寒月說,為這事辭退你,說明跟錯了人。
文俊換上另外的由頭說,我請那先生出面可行?
寒月失去了耐心,大聲說,你請?zhí)焱趵献佣疾恍小Uf完,寒月關了手機。
文俊慌了,夾在中間咋辦?脫不開身,只有求韓露了。撥通了韓露電話,文俊慌里慌張說,出事了,這回真的出事了。
韓露聽文俊緊張,忙問,出什么事了?
文俊說,阮總要請寒月吃飯,寒月死活不答應。
韓露糊里糊涂的,冷不丁冒出寒月,還涉及到了文俊,到底咋了?韓露控制住緊張情緒,冷冷問,寒月是誰?
文俊說,跟那先生一樣,是阮總敬重的人。
韓露聽到文俊說到那先生,呵呵說,這么回事呀?不急。
文俊說,火燒眉毛了,她不來,我完了。
“完了”什么意思,會被阮總辭退?等韓露明白文俊說的“完了”的意思,韓露問。我去請她,她會給我面子么?
文俊說,磕頭、作揖,不惜一切代價把她請來。不容韓露爭辯,文俊就掛了電話,并發(fā)去酒店的地址。
2
城市順著河灣鋪展開的,從天空向下看,河流就像一根扁擔,一頭挑著山黛,一頭挑著城市。中間撐滿了人間煙火。阮總醉酒后喜歡唱:一架山、一座城,山城之下多風塵。山風塵,水風塵,滿城都是風塵的人。
山黛表現(xiàn)出的是沉穩(wěn),河流表現(xiàn)出的是溫順,何來風塵之氣?文俊聽阮總手舞足蹈哼調(diào)調(diào),知道他醉了,多半安心開車,不怎么搭話。有幾次不同,阮總哼完調(diào)調(diào),突然說起寒月。他說,寒月也是風塵的種子,別看她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寒月是名人,又是阮總敬重的人,文俊沒有資格評說。聽到阮總那么說,他只能說,對于我來說,寒月是特別優(yōu)秀的人。
阮總聽到文俊夸寒月,大聲罵,媽的,那我呢,我不優(yōu)秀?
今兒不知道段總哪根筋搭錯了,打撲克牌時突然說,誰能請來寒月,我尊他聲大爺。段總跟阮總是酒肉朋友,也許出于無聊,也許想埋汰下阮總,反正他沒有絲毫緣由的張口那么說了。沒人接話,阮總接話說,敢打賭么?
敢。好像段總請過寒月,一直被拒絕似的。
阮總聽到段總說打賭,沉臉指著文俊說,這有何難?別說我,他就成。
文俊只是個跟班的,他怎么能請動寒月呢?阮總這般說話,好似將他推入火坑。文俊臉瞬間煞白起來。段總看看文俊,不屑說,他?
阮總輕松對文俊說,打她電話,讓她就來。好像阮總隨時可以喊來寒月一般。
文俊沒有阮總的氣勢,他清楚寒月愿意跟他說話,多半看在那先生的面子上。可人前不敢駁了阮總的面子,文俊點頭說,好的。
走出餐廳,文俊知道麻煩來了。無路可退,才想起讓老婆韓露出面。
酒店大門那里進出好幾撥人了,文俊一直躲在竹叢背后睜大眼睛瞅著。他渴望一抬眼,就能看見韓露和寒月??裳劬Χ汲蛱哿?,還是沒有見到寒月的影子。
酒店徽派建筑,四合院子,大門臨街,樓房深凹進去,凹成長方形。院子里有花園有石徑,有亭閣有池塘,池塘那兒當然有錦鯉和小橋流水。文俊躲在酒店竹叢后面不停地調(diào)整呼吸。說實在話,他不想?yún)⒓舆@樣的飯局,不想辦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勺鳛槿羁偟乃緳C,平日多受公司的恩惠,焉能不聽阮總的。晚霞落幕,竹林里多了濕冷。文俊受不住寒涼,晃出身形,直直走出大門。
沒有心思看大街上的行人、來來去去張望行駛的車子,他希望抬眼看到韓露的橘黃色奇瑞。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那種橘黃色奇瑞QQ。只好又走進大門,走回院子里。
彩燈突然亮了?;仡^又看了幾眼,這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可韓露還沒有打他電話。文俊慌張起來,思忖,寒月會不會給韓露面子,韓露能不能勸動寒月?忐忑中,文俊再次撥打了韓露的電話。接連打了幾次,韓露都沒接。慌張變成了顫抖,文俊篩糠般走回餐廳。
幾位老總還在摜蛋。摜蛋是新的撲克牌游戲,據(jù)說起源于江蘇淮安,流行到濱湖后,很快有了“請客不摜蛋,賴不住沒吃飯”的美譽。阮總因為贏牌,笑掛到耳根上。見文俊進來,隨口問,快到了吧。
文俊不知說啥合適,見阮總等著回話,只能含糊其辭說,快了吧,應該快了。文俊把自己推向了懸崖,逼到了絕境。
段總見文俊一臉驚慌,轉(zhuǎn)臉對阮總說,寒月能給他面子?打死我都不信。
阮總說,等著吧,你會喊我大爺?shù)摹?/p>
沒有打牌的那些人坐在一邊嗤嗤笑,文俊明白他們笑的意思。有個帶皮帽的笑完后問,嗨,你倆到底是癡迷廬劇還是癡迷寒月?
段總說,我癡迷的是廬劇。他嘛,狗改不了吃屎。
段總的話,惹得大家訕笑起來。
哪有這般取笑人的?文俊知道寒月不是輕薄的人。那次阮總請那先生吃飯,那先生帶來了寒月。寒月坐在那先生旁邊,幾乎不怎么說話。席間說到了廬劇,寒月才開口說話的。寒月說,寒腔味在尾音背后的牽扯,那份牽扯既要托得住前面的寒,又要穩(wěn)得住后面的苦。拿捏得當,才有滋味。阮總不知深淺說了句,鳥廬劇不就是淫詞濫調(diào)的“倒七戲”么。阮總的話,惹惱了寒月。寒月翻臉說,廬劇還當過大清國的國歌呢。
軼事說來話長,那是清光緒22年間的事情。李鴻章率大清國出使團訪問德國,德國總統(tǒng)威廉二世為李鴻章舉行盛大的歡迎國宴。宴會上,威廉二世讓各國使節(jié)唱本國國歌。當時大清朝沒有國歌,李鴻章怕其他使節(jié)笑話,靈機一動,把家鄉(xiāng)的“倒七戲”搬出,唱道:“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車駕六龍?!背艘欢螐]劇,權作大清朝的國歌,竟然也糊弄了過去。
寒月說完這段軼事,并不打算給阮總留面子。冷臉說,貴為當?shù)厝?,如此輕薄廬劇,自然說不過去的。說完寒月當即離席。
文俊七七八八想心思,猜測十有八九寒月不會來的。不知怎么回復阮總時,段總發(fā)話了。段總問文俊,究竟來不來呀?我等他喊我聲大爺呢。
阮總抬眼看文俊,文俊忙說,就來的,就來的。
文俊知道到了躲不過的緊急關口,他想躲在外面去,以便得知韓露請不來寒月,好當即走人。彩燈迷蒙,燈光下罩上了寒氣。文俊哆哆嗦嗦,再次撥打韓露電話。
振鈴不久,韓露便接聽了電話,韓露大聲喘氣說,車上呢。
文俊心里突然被塞上一團東西,他感覺那團東西讓他喘不出一口氣?;艁y中,不知道說啥好了,連說,謝謝,謝謝。
韓露沒想到文俊會跟她客套,抱怨說,以后不要做這種無聊事情。
文俊想解釋,一時解釋不清,只好再次連聲對韓露說,謝謝,謝謝。到底謝韓露還是謝寒月,連文俊自己都分不清了。
3
寒月穿了一件駝色的羊絨大衣,走進餐廳,便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而后才滿臉悲怨地轉(zhuǎn)過身子。
文俊不敢看寒月的臉色,他知道寒月委屈。
阮總見寒月到了,丟下?lián)淇伺茖Χ慰傉f,你輸了。
段總也丟下?lián)淇伺疲┒Y說,阮大爺,我認。
在場的幾乎都笑出了聲,帶皮帽的笑完對段總說,孫子,我們也屬于爺輩的。
文俊嚇得摒住氣息。他怕寒月明白了其中的曲折。見幾個人哈哈大笑,他急忙說,入座、入座,這就上菜的。
寒月回頭看看文俊對阮總說,這次看他面子,不會再有第二次。
阮總說,他面子還不是我面子。
文俊擔心他們斗氣,又惹惱寒月,急忙換上笑臉道歉。說,阮總的面子,除了阮總,誰還有面子?
阮總見文俊皮笑肉不笑的打岔,大聲說,忙你的去。
寒月見阮總嘚瑟,鼻息中發(fā)出“嗤”地一聲。
文俊嚇得掐去笑,急忙垂手恭立。
寒月見文俊膽怯,挑起眉毛對文俊說,不要跟他一條道兒走到黑。
寒月這么說,文俊嚇得不敢接話了。
阮總見寒月滿臉不屑,回頭對文俊說,告訴她,你住別墅雇保姆,問問她住在哪兒?
文俊感覺寒月和阮總話中帶刺,趕緊低頭拉板凳,而后招呼其他客人。
阮總見寒月沒有說話,這才擠出笑意說,能來就好,誰讓段總惦記你呢。
“惦記”一詞從阮總嘴里蹦出,寒月泛出一陣惡心。惡心就像一團亂麻,一把塞進嗓眼里。
入座時,寒月死活要坐在文俊的旁邊,阮總說啥也不同意。寒月這邊始終不肯挪位,阮總那邊不停央請。寒月不聽,阮總溫怒說,敬重也要拉扯么?
寒月撇了下嘴,紋絲不動。阮總見寒月不會聽他的,只好做出妥協(xié)說,隨意、隨意。
酒至中途,寒月開始真正惡心了,她沒有想到霎那間會有惡心反應,好像無法控制,隨時都會吐出來似的。急忙捂住心口,一臉難受。
段總見寒月捂住胸口,似有難受,故意對阮總說,她還沒唱呢,我咋就喊了你聲大爺?
文俊一直注意寒月表情,見寒月特別難受,小聲問,哪兒不舒服?
寒月沒說話,捂住胸口,急急走進洗手間去。
大家看著文俊,意思她咋了?
文俊看阮總。
阮總大咧咧說,女人事情多,喝酒、喝酒。說完扭頭對段總說,她會唱的,你等著,你會再次喊聲大爺?shù)摹?/p>
寒月扶住衛(wèi)鏡,吐出幾口酸水,隨之涌出了委屈。她后悔沒有拒絕韓露,或者說,不該生了惻隱之心。韓露說什么來著?哦哦,韓露是這么說的,她說,你有一百個理由拒絕。她說,你一個廬劇名角,陪一幫嘚瑟們吃飯,不腌臜名分,也腌臜了心情。她說,問題是,涉及到了文俊,你讓我怎么辦呢?
文俊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也是那先生疼愛的人,不去,文俊委屈;去了,自己委屈。寒月無法跟韓露說清其間的曲折,只能說,不是去不去的問題,是尊嚴問題,尊嚴明白吧。
韓露說,他是文俊的天,文俊得聽他的。
寒月見韓露快要哭出了聲,心有不忍,于是說,這回算我給你面子。
沒想到了,見到阮秋堂,還會惡心。情緒這東西真的怕人。是的,阮總就叫阮秋堂,寒月給他面子時,喊他名字;不給面子時,喊他姓阮的。看得出姓阮的有些故意,寒月恨不能給自己幾個耳光。漱了口,壓住了惡心,寒月才緩緩走回座位旁。
阮總見寒月坐下,無話找話問,談朋友啦?
談沒談朋友與你什么關系?寒月意識到阮秋堂的潛在意思,挑釁地看著阮秋堂說??磥砟窍壬滋哿四阋换亍?/p>
阮總本來還想說些什么的,寒月突然提到那先生,阮秋堂變得神色肅穆起來。那先生是他敬重的人。說到那先生,他得控制自己的情緒。見寒月滿臉厭惡,阮秋堂急忙收斂起調(diào)侃,小聲問,最近見了那先生?
寒月沒有搭理阮秋堂。
打賭的段總急于讓阮總難堪,見寒月冷氣逼人,大聲說,喝不少啦,正是開唱的時候。段總想讓阮總丟丑,好扳回一些面子。
寒月說到那先生,阮總不敢冒然請寒月唱戲,一直用眼示意文俊。文俊知道涉及打賭,捏著嗓子問寒月,能唱一段么?
阮總在文俊的提議下,見風使舵說,這么的吧,你唱,我喝。你唱一小段,我喝一大杯。
寒月見阮總瘦削臉上汪著油膩,反感問,把我當成賣唱的啦?
段總說,喝酒聽戲才有滋味嘛。段總希望寒月拒絕,可又故意催促,好讓阮秋堂陷入更大的不堪,他好取笑。
大家聽到段總那么說,七嘴八舌說,用戲佐酒才有意思。
文俊賠著笑臉打岔說,這種場合,說來不太合適。
阮總根本不在乎文俊的提醒,回頭問寒月,敢么?
寒月看阮總惺惺作態(tài)的樣子,笑嘻嘻的對在座的說,好像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哈。得,那我問問大家,你們懂廬劇么?
老板們混江湖、泡歌廳,怎么會不懂廬?。坑腥藥ь^唱,咿咿呀呀。寒月聽來,心里發(fā)緊,那不叫唱,叫糟蹋。寒月看著這幫人,突然站起來說,我一個唱戲的,還怕唱幾段戲不成?說完她指著阮秋堂說,我唱你喝,大家見證。
段總聽到寒月真的答應唱了,連說,別唱、別唱,讓他當回孫子。
阮總相信自己的酒量,一杯一段,他能喝一百杯之多,難道她能唱一百段不成?想到此,他站起來說,你唱,我喝,誰怕誰?
惡心擁堵到嘴邊,忍住那口惡心,寒月用廬劇中的“寒腔”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湯顯祖的《牡丹亭》中的詞句,唱詞中多了特別的悲涼。
阮秋堂對段總說,喊我大爺,喊呀。
文俊站在一邊小聲提醒寒月,別唱了,大家敬你,你就做做樣子。
寒月唱: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唱完,寒月挑釁看著阮秋堂說,喝,兩杯。
阮秋堂連連喝了兩杯,瞇著眼睛說,說話算數(shù)。
寒月轉(zhuǎn)調(diào),二涼唱起: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一曲哀江南,悲聲唱到老。詞是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唱詞,二涼唱腔多了嘹亮。
寒月哪是唱戲段,分明拿手摑文俊的臉。文俊淚光涔涔想,我到底還是害了寒月。阮總呀,好好的,跟段總打個鳥賭呢。
阮總接連喝了三杯,高嚷,一曲一萬,唱了五段,五萬,五萬。
寒月差點當場吐出污穢,捂住嘴問,錢呢?
報卡號,我吐口唾沫就是根釘。
文俊見寒月柳眉之間全是不屑,站起來對大家說,寒月何曾在意錢的。不唱啦,不唱了,就當寒月替大家助興。
寒月站起來說,轉(zhuǎn)呀。
阮總真要現(xiàn)場打錢,寒月譏諷說,大家聞聞,屋里是不是有股怪味?
怪味?大家不停嗅鼻子。
寒月說,滿屋的銅臭味,聞不到?
大家尷尬,阮總不尷尬。站起來說,這等悲情濫調(diào),不唱也罷,何不來點現(xiàn)代的?
文俊越發(fā)難堪,偷偷看寒月。
寒月緩口氣,居然唱起了《望月》《長城長》。唱到《長相依》時,大家齊聲喝彩說。到底是專業(yè)水平,沒想到流行歌曲也唱得這么好聽。
你說我倆長相依,為何又把我拋棄。寒月把幾處哀怨、嬌嗔,處理得十分細膩、到位。聽得阮總搖頭晃腦,跟著打起了節(jié)拍。一干人入迷時,寒月停住了唱,淡淡說,算算多少杯,一起補上。
阮總說,真的不能喝了。
寒月說,大家都是見證人。
阮總站起來說,老子酒缸泡大的,怕酒么?阮秋堂端起酒盅,連喝十幾杯。
文俊沒有想到寒月和阮總都想作踐自己,一個唱,一個喝,僵下去如何收場?阮總已經(jīng)口齒不清了。文俊忙勸寒月說,別唱了,他真的醉了。
寒月執(zhí)拗唱下去。
阮秋堂不得不端起酒杯。喝到最后,阮秋堂猛地趴在桌上,身子癱軟在椅子上。
寒月哽著嗓子說,我就知道你不行。
惹得段總哈哈大笑,連聲說,孫子,我就知道你不行。
4
娘的戲裝照一直掛在客廳的正上方。
寒月捂著肚子對娘說,姓阮的欺負人。
娘叫洪霞,現(xiàn)在化作了照片,掛在了墻上。
寒月說,他是阮天蓬的兒子,故意埋汰我呢。
娘那時是地區(qū)廬劇團的臺柱子,阮天蓬那時在文化局給局長開車。阮天蓬閑下來時,喜歡看廬劇,看來看去,迷上了洪霞。癡迷之后,走入自我設定的劇情,到處說,癡迷戲沒錯,癡迷洪霞更沒錯。
那時洪霞還沒有結(jié)婚,阮天蓬已是阮秋堂的爹了。
洪霞得知情況后,找到阮天蓬說,阮師傅,你可不能亂說呀。
阮天蓬執(zhí)拗說,喜歡有錯么?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批林批孔如火如荼,廬劇唱腔也帶上了批判的味道。阮天蓬聽到洪霞控訴孔丘克己復禮之時,蹭蹭上臺,拉住洪霞說,唱他個鳥,我們不生氣。
阮天蓬居然跑上臺鬧場子,戲場瞬間亂了。
時間一長,坊間多了洪霞的是非和短長。有人說,假如洪霞自律,阮天蓬絕對不敢放肆。有人說,洪霞工于心計,接觸阮天蓬為的是其背后的局長。
事趕湊巧了,當時劇團正在上演《杜鵑山》,洪霞扮演的柯香咋就打動了局長,局長看完戲說,洪霞是棵苗子,得抓緊培養(yǎng)。不久局里發(fā)文,洪霞當上了地區(qū)廬劇團分管業(yè)務的副團長。洪霞的提拔,印證了人們的猜想。大家竊竊私語說,洪霞的高明就在這里。傳言多了,影響到洪霞的名聲,接連談了幾個對象,無頭無腦,沒了下文。
洪霞這才知道阮天蓬已經(jīng)弄壞了她的名聲,她找局長匯報說,我跟阮師傅之間是清白的,現(xiàn)在弄得談對象都難了。局長也聽到了一些傳言,好在他了解阮天蓬,知道阮師傅那張臭嘴的。他安慰洪霞說,阮師傅分不清戲里戲外,沒人當真。
洪霞說,有人拿他埋汰我呢。
局長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清白不用證明的。
有天下午,洪霞正在排練廳壓腿抻腰,咿咿呀呀吊嗓子。一抬頭,看到幾個人走進了排練廳。領頭的是一個氣勢洶洶的女人,到處問洪霞在哪里?洪霞不認識那個女人,小聲問,找她何事?
領頭的女人問,你是不是洪霞?
洪霞點頭。
女的二話不說,抓住洪霞便打。
洪霞被扯下好幾綹頭發(fā),還被扯破了上衣。女的不管不顧說,讓你騷,讓你浪,看我不撕碎你的嘴。女人是阮天蓬的老婆。排練場上演爭風吃醋的大戲,多了看笑話的人。劇團很多人站在一邊,不拉架也不勸說,任由阮天蓬女人折騰去。
洪霞知道打她的是阮師傅的女人和親戚后,不再掙扎。等幾個人打夠了,她才擦凈血污,穿上衣服,回到辦公室寫下了辭職報告。團長把洪霞的辭職報告轉(zhuǎn)交給局長,局長聽了事情經(jīng)過,拍桌子罵,妖蛾子亂飛,看我怎么收拾他狗日的。
阮天蓬并不覺得有什么,笑嘻嘻說,打的好,不打還真粘連不上啦。
局長是工農(nóng)干部,處理問題簡單,聽阮天蓬那么說,惱了。老婆打了洪霞還說好,怎么好啦?于是不管不顧說,抽、抽自己嘴巴子。
阮天蓬“啪啪”給了自己幾個耳光。打完之后問,行了么?
局長問,還胡吣不?
阮天蓬說,說心里話也叫胡吣么?
這個慫貨,沒得治了?
局長一頓好罵,阮天蓬耷拉頭聽著。罵完阮天蓬,局長讓人喊來團長,把洪霞辭職報告往團長面前一丟說,告訴洪霞,辭職不批!
局里不同意洪霞辭職,洪霞有委屈得自己忍著。
阮天蓬被局長責罵后,主動到劇團找洪霞道歉。洪霞不見他,他又大咧咧找團長解釋。團長厭煩說,得了、得了,不鬧騰就謝天謝地了。阮天蓬擰著脖子說,稀罕有錯?奶奶的,都是你們劇團這幫人到處胡說,今后誰再胡說,看我不挑了他的腳筋。
團長知道跟阮天蓬說不清道理,敷衍走阮天蓬,“砰”地關上了門。阮天蓬被關到門外,無趣下樓。見到樓下站著一些圍觀的人,惱火說,看什么看,腳筋癢了咋的?
大家轟地散了,連笑聲都像諷刺。
事后團長找到局長說,你得管管阮師傅了,他到劇團嚷嚷挑人腳筋。局長生氣,阮天蓬太離譜了,敢到劇團鬧事?
局長找來阮天蓬又罵,阮天蓬不顧局長的威嚴,委屈喊,狗日的團長,我說挑,真的挑了么?
局長氣得手發(fā)抖,指著阮天蓬說,不要開車了,燒鍋爐去。
阮天蓬犟聲說,燒鍋爐就燒鍋爐,虧你還是老首長呢。
阮天蓬燒了水鍋爐,心情不好,常常提著酒壺喝悶酒。這天喝多了,回家抓住老婆就打,邊打邊說,讓你鬧,讓你瘋。
老婆被打得鼻青眼腫,哭到局長那里。局長說,狗日的,我讓他寫檢查,停職反省。
處理結(jié)果下來后,阮天蓬不服,大聲喊,就算開除我,我也不服。
劇團學習局里下發(fā)的阮天蓬檢查書時,差點沒把洪霞氣死。阮天蓬檢查說,我不該稀罕廬劇、稀罕洪霞??晌沂菬o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最討厭那些當面不說、背后亂說的陰險小人,我要跟自己作斗爭,也要跟背后使絆子的陽奉陰違之人作斗爭。
學完阮天蓬的檢查,不少人竊竊私語說,搞破鞋還理直氣壯了?不知道局里咋想的。
洪霞無辜被牽帶進來,思忖很久,還是寫了申請,要求調(diào)離劇團。
局長說,球,我就不信,假的能說成真的?
那時候的濱湖還像沒有長大的孩子,窩在河流與遠山的犄角處喘息。洪霞站在犄角處,咿咿呀呀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一曲哀江南,悲聲唱到老。當時并不允許公開唱這等唱詞,洪霞偷偷學的。小聲唱完古戲詞后,洪霞啥也不顧,縱身跳進清冽的河水里。
事有蹊蹺,洪霞剛跳進河里,恰好被騎車路過的秦易飛撞見了。秦易飛啥也不顧地跳進河里救起了洪霞。
洪霞醒來,見自己躺在陌生男人懷里,掙扎而起問,為啥救我?
秦易飛問,有啥想不開的?
洪霞說,人世間就有說不清的委屈。
秦易飛不停追問,得知真相后說,假的真不了,不怕渾水。
洪霞得到秦易飛的理解,特別感動。
秦易飛當時是地區(qū)軸承廠的技術員,正和廠長的女兒談一場不尷不尬的戀愛。不尷不尬,來自于廠長看上了秦易飛,而廠長女兒另有心愛的人。救起了洪霞,秦易飛打定主意拒絕廠長,并讓廠長女兒跟她爹說清原因。廠長還是不想放棄秦易飛,秦易飛這才大膽說,你就是開除我,我依然會追求洪霞的。
一個臭名昭著的破鞋,居然惹得秦易飛神魂顛倒的,廠長替秦易飛惋惜。秦易飛說,我是命好,誰讓我撞上喜歡的人呢?
5
寒月穿了件水紅羽絨大衣,大衣里面罩件連體毛料裙,裙子下面是馬靴,看起來裊裊婷婷的。市非公經(jīng)濟黨建辦公室胡主任介紹說,這位是組織為聚力選任的黨建指導員,知道你們認識。
阮秋堂糊涂了,前番說派位黨建指導員來,沒想到派來了寒月。
胡主任說,寒月是全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又是廬劇團的副團長。選她到聚力,組織經(jīng)過了多方考慮。
寒月做夢也想不到組織會選派她到聚力,她堅持說,當黨建指導員行,到聚力不行。
胡主任嚴肅說,組織經(jīng)過調(diào)查,慎重研究的。
寒月問,想過我的感受么?
胡主任說,非公經(jīng)濟黨建工作十分重要,選派企業(yè)認可的人才好開展工作。
他認可我?寒月惱火,又不能發(fā)作,心里特別委屈。
胡主任耐心做思想工作。他說,你是黨員,是黨員就得服從組織安排。
寒月說,其間的委屈不是我能忍受的。
胡主任見寒月想不通,笑嘻嘻說,想呀,聚力是多大的企業(yè),阮秋堂是誰?不派你去,派誰合適?
可娘走了,爹疏離了,這些委屈組織知道么?
娘投河自盡后,秦易飛對寒月約法三章:不準她亂跑、不準她說戲,更不準她看戲。
住在廬劇團宿舍,免不了有人會說“戲”。寒月還小,容易忘記爹的“三不準”,稍不注意便會說漏嘴。哪知秦易飛根本不體諒女兒,聽到女兒說到“戲”,拉過就打。弄得寒月見到秦易飛就會嚇得縮成一團。
一次秦易飛不在家,寒月看到省臺正播放廬劇,主演的正是娘,寒月邊看邊哭。忘記了時間,直到秦易飛下班回家。秦易飛見到電視播放的是洪霞主演的《小辭店》,怒不可遏地要砸了電視機。
寒月關了電視,摘下娘的照片,抱在懷里說,我想娘,想聽娘唱戲。
秦易飛奪過洪霞的照片嚷嚷燒去,寒月死死抱住娘的照片說,這是娘,不能燒的。
十四五歲之后,寒月有了叛逆,爹越不讓說戲,她偏要說戲。不但說,她還故意唱,氣得秦易飛到處撞墻。好像不能活下去似的。
秦易飛怕說戲,主要怕想到洪霞死的那一幕。想起洪霞投水,他就后悔。那天洪霞跟團長合演《小辭店》。洪霞飾演胡翠蓮,團長飾演蔡鳴風,洪霞把胡翠蓮的深情、委婉、怨恨演繹得十分到位,惹得臺下阮天蓬醋意大發(fā),上臺打了團長。秦易飛也在臺下看戲,要打也是他秦易飛,輪得上阮天蓬么?回到家里,秦易飛不依不饒,讓洪霞交待怎么回事。洪霞不知道怎么回事。秦易飛說,原以為你倆早斷了,沒成想到你們一直勾搭在一起。
愛是不容質(zhì)疑的,清白也是。洪霞想不到秦易飛會懷疑她,過去的承諾都是假的。洪霞徹底失望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走到上次投河的地點,想起秦易飛救她上岸,表白傾慕,恩愛結(jié)婚。又想起婚后的幸福和之后的屢屢責罵和懷疑,在同一個投河地點,同樣唱了很久廬劇,才縱身跳進河里。
6
寒月一直站在聚力大廈的門廳里等阮秋堂。阮秋堂見寒月花枝招展的,調(diào)侃問,打扮這么漂亮等誰?
寒月笑嘻嘻說,等你。
阮秋堂很開心,提高聲音說,是不是想開了?
寒月說,我早想開了,否則不會來的。
阮秋堂說,說吧,什么事?
寒月說,我想召開黨員大會,商議成立黨組織的事情。
阮秋堂說,還當真了?你來就是黨組織。
寒月討厭阮秋堂這么說話,她代表不了黨組織,她來幫助聚力成立黨組織的。阮秋堂不讓辦公室通知召開黨員大會,一切工作都開展不下去。阮秋堂晃晃肩膀說,眼下這么忙,你把一百多人召集起來開會,損失誰負責呢?
阮秋堂就是這副德行,寒月滿心委屈卻又無法說清。她知道,到了聚力,就得聽阮秋堂的,可阮秋堂根本不把黨建工作當回事。
寒月為此特別苦惱,走不過心結(jié),就把苦惱說給那先生聽。那先生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結(jié),你到聚力,就是打開心結(jié)的最好機會。
那先生不該那么說的,寒月不可能原諒阮天蓬,更不可能屈服阮秋堂。她來,是組織安排的,不想打開自己的心結(jié)。聽那先生替阮秋堂說話,寒月心里委屈。
現(xiàn)在寒月想,既然阮秋堂尊重那先生,我找那先生幫我說說情去。
清水觀供奉的是“元始、靈寶、道德”三位天尊,列于東首的是紫微、長生、天皇、地祗四位大帝。天官、地官、水官位于西側(cè),日月五星、四方之神分列四周。清水觀建于唐朝,盛于明中期,破敗于民國。投資復建后,超過了過去的規(guī)模。
寒月走進清水觀,并沒有急于去找那先生,一直在看“三清四御五老”的塑像??磥砜慈?,遇到那先生走出,寒月忙上前說,那先生,我來正為找你。
那先生說,還是阮秋堂的事?
寒月說,他分不清輕重,我無法開展工作。
那先生說,大道氾兮,其可左右。
寒月知道那先生的意思是悟出大道的人不會被紛擾所左右??伤钋锾贸两谧晕姨斓乩?,我如何不被干擾呢?
那先生見寒月不說話,繼續(xù)說,無為無不為,等待就是機會。
寒月想,組織讓我到聚力,來了就應該有所作為。
那先生說,放下恩怨和短長,等待時機。
這些道理寒月懂,時不我待,她要等到什么時候?
離開那先生,寒月想,阮秋堂天天說他爹得了老年癡呆癥、他娘瘋了,都怨我娘,也許這才是阮秋堂埋汰她的根本。好吧,為了工作,我忍住委屈,看看他爹娘去。
特護養(yǎng)老院就在河灣不遠處的一片竹林里,從外面看過去特別安靜。
寒月買了營養(yǎng)品,來到特護養(yǎng)老院。在值班室做了登記后,走進特護養(yǎng)老院的大門。大門里面有四層樓的房子四棟,分割成兩個獨立的院子,好在兩邊都有道路相連。阮天蓬住在一棟一層中間的朝南單間里,房間里有電視、有單人床、有衛(wèi)生間,看起來像賓館似的。阮天蓬不在房間里,護理員在。寒月說明來由,放下東西。護理員說,阮老頭在外面,我?guī)阏宜ァ?/p>
阮天蓬看上去蒼老不堪,不僅頭發(fā)灰白,連眼睫毛都灰白了起來。寒月想象阮天蓬過去的樣子,極力拼湊他年輕時的模樣??珊缕礈惒怀鰜?,她想象不出阮天蓬年輕時到底長成什么模樣。
阮天蓬正追逐花草,跑著跑著,摸到了一朵花,停下來喊,逮到了,逮到了。洪霞,快跟我回家。
阮天蓬確實喊的是她娘的名字。
后面跟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說,把花放下,我跟你回家。
阮天蓬逮住老太太喊,逮到了,逮到了,洪霞別跑,跟我回家。
老太太脆生生答,呃,我們回家。老太太七十多歲的樣子,看起來并不怎么顯老。
寒月問護理員,這位老太太是不是他的老伴?
護理員說,不是。也是這里的老人,她無聊時喜歡陪阮老頭玩。
說話間,老太太跑開了。阮天蓬跟在后面追,洪霞,等等我。
老太太答,呃,等著呢。
阮天蓬又喊,洪霞,慢點跑。
老太太脆生生答,呃,好。
寒月神情有些恍惚,她想,娘要是活著,這么陪著阮天蓬是不是很好?
護理員見寒月沉思,隨口問,你算他什么親戚?
算他什么親戚呢?聽到阮天蓬不停喊洪霞,寒月眼睛澀澀地說,我是洪霞的女兒。
他嘴里的洪霞?
寒月點頭。
護理員欲言又止,好像明白了什么。
實際護理員根本不會明白其間的曲折,只是寒月不想解釋,任由自己浮想聯(lián)翩。寒月回到眼前,忍住五味雜陳,主動走到阮天蓬身邊問,認得我是誰么?
阮天蓬不認識,看了半天,突然拽住寒月的手說,你是洪霞,你真是洪霞?
老太太站在一邊看寒月,寒月對老太太鞠了一躬說,謝謝你。半天才回頭對護理員說,帶我看看他老伴去。
阮天蓬的老伴住在一棟一層的西頭。
護理員走到一塊光溜溜的大理石房前,站下來說,這兩個老人有趣,男的喜歡追花逐草,女的卻不能看見紅的綠的顏色,包括花草。
阮天蓬老伴看到寒月,并不抬頭。見寒月身上穿著大紅的衣服,突然滾出粘稠的眼淚。房間里的特護對寒月說,你不能穿帶顏色的衣服看她。否則,她會說拿戲服腌臜她。
寒月放下東西,退到窗口。目光能及的地方,沒有花草,只有藍天和白云。當然,還有陽光。寒月想,她不能看到帶顏色的東西,為啥能見陽光?想必晚霞也是有色彩的。
特護見寒月瞅著陽光,笑嘻嘻說,說來也是怪了,她還就喜歡陽光。尤其喜歡夕陽照進窗戶時的樣子。寒月想象不出這個女人當初打娘時的情景,她看到的只是佝僂的了腰、只會默默流淚的人。特護替阮天蓬老伴擦眼淚,邊擦邊對寒月說,她確實不能看帶顏色的衣服,這么一會,你看。紙簍里丟下不少濕巾,寒月想,大千世界里,哪里沒有顏色呢?
跟寒月一起去的護理員說,養(yǎng)老院里,她最特殊了,不知道當初受了什么刺激。
寒月知道原因,可她不能說。她離開窗戶,走到外面,才對隨行的護理員說,阮秋堂來的時候,麻煩告訴他聲,就說一個叫寒月的人來看過他的爹娘。
護理員說,哦,我知道了。想必你和他兒子之間也有誤會?
7
回到聚力,寒月再次找到阮秋堂。寒月說,黨建工作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成立黨組織。
阮秋堂掂著手中的筆說,知道。
寒月說,知道就該支持。
阮秋堂說,企業(yè)有企業(yè)的規(guī)章制度。成立黨組織能幫我掙錢,還是能幫我爭來項目?
寒月聽阮阮秋堂越說越離譜,正色道,如果你認為黨組織派我來多余,就報告給市里。
阮秋堂聽寒月說話鄭重而嚴肅,這才換作笑臉說,一口吃不成胖子。
要拖到什么時候?
阮秋堂始終嬉皮士似的,不往正經(jīng)處說話。他見寒月急切,又調(diào)侃說,當然取決于你的態(tài)度。
與態(tài)度有關么?這是工作,不是私人恩怨。寒月沮喪,可沮喪又怎么辦呢?到了聚力,注定要涎臉接著阮秋堂的口水。寒月鄭重其事說,黨組織非常重視聚力的黨建工作,否則不會派我來的。
阮秋堂繼續(xù)調(diào)侃說,你來當然合我口味。
寒月沒有想到阮秋堂用這種口氣說話,惡心再次翻滾。她急忙捂住心口說,你得安排辦公室通知黨員開會。
阮秋堂沒有想到寒月又變回過去說話的口氣,較勁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開會要耽誤公司多少事?
寒月沒想過這些,聽阮秋堂這么說,沉吟說,往后盡量安排在節(jié)假日。
阮秋堂見寒月一本正經(jīng)的,這才說,不必認真,一切不過形式。
寒月無法跟阮秋堂說清道理。她到聚力后,被安排在七樓上班。七樓有文明辦、工會,還有思想道德大講堂、職工課堂等等臨時辦事機構(gòu)。寒月看完七樓辦公室才知道,聚力把這些工作都當成了形式,阮秋堂壓根兒沒有意識到這些工作的實質(zhì)意義。
阮秋堂見寒月不說話,大聲說,閑了,你就在辦公室唱廬劇,也可以讀書。任職時間到了,走人便是。
寒月感到好笑,他居然把我當成了走過場的閑人。
寒月不想這么說下去,沉臉繼續(xù)說工作。她說,我做了調(diào)查,中層以上管理人員只有沈方和萬紅梅是黨員。而且沈方過去在市城建公司當過黨委書記。
阮秋堂說,我知道,沈方是市里推薦來的。
寒月說,他是老黨員,我想提議他出任黨組書記。
他?
寒月說,萬紅梅過去在河灣區(qū)政府當過招待所長,我想提議她出任黨組副書記。
她?
寒月說,聚力五家分公司,有一百多名在冊黨員,得成立五個支部。
阮秋堂問,說來說去,我做什么?
寒月說,你不是黨員,什么都不能做。
阮秋堂沉臉問,那我為什么要成立黨組織?
寒月說,組織的安排。當然你也可以爭取入黨,那時你也可以出任黨組書記。
阮秋堂說,聚力不是行政機關,也不是事業(yè)單位,不需要別人指手畫腳。
寒月說,有意見你反映給上級組織,我只是來開展工作的。
阮秋堂急了,站起來說,干什么工作不能光憑熱情。你以為企業(yè)鬧著玩的?刀山火海,拼的全是硬功夫,不是形式。
寒月難受,像阮秋堂這種德行的人,還配組織關心,組織為啥要讓她到聚力?寒月心里憤憤不平,可眼下她只能忍住自己的情緒,裝出合作的樣子。于是她換上笑臉說,在聚力,沒有你的支持,啥也做不成。往后,我多請示、多匯報,可你也要理解組織的用意。
阮秋堂說,那要看我心情。
回到辦公室,水月開始惡心。不知道咋了,見到阮秋堂依然會犯惡心。她捂住心口,想起了胡主任。胡主任讓匯報,她得把一切匯報給胡主任。撥通了胡主任電話。寒月說,阮秋堂抵觸情緒特別大,無法推進工作。
胡主任說,創(chuàng)造性開展工作主要靠因勢利導,慢慢他會理解的。
寒月說,我受不了其中的委屈。
胡主任說,因勢利導,講究的是方式方法,個人委屈算得了什么呢。
掛了胡主任的電話,寒月一直發(fā)愣。因勢利導,對阮秋堂這樣的人咋引咋導呢?
8
下班回家,寒月坐在沙發(fā)上跟洪霞的照片說話。寒月說,娘,我去看了阮天蓬和他老伴,我不知道該不該去看他們。
洪霞笑的模樣沒有改變,也不會回答寒月。
寒月煮了面,挑起面條,想起了長生。
長生是武二妹的兒子,比寒月大三歲,從小到大一直把寒月當妹妹。兩人先后進團,進團不久就遇上了劇團轉(zhuǎn)型。老團長天天捯飭走穴、讓唱廬劇的演員改唱熱歌、跳勁舞,大家都想不通。面對大家的抱怨,老團長唬臉說,誰有辦法發(fā)工資,誰當這個團長。實際老團長的牢騷比誰都多,仿佛見到一堵墻都能罵上幾句。
偏偏遇到寒月不聽話,犟嘴說,我進團唱廬劇的。
老團長說,我也是唱廬劇的。
寒月不跟風走穴,每月只能拿到工資的三分之一。長生靈活,跟其他人一起走穴,把掙來的錢勻出一些給寒月。長生笑嘻嘻對寒月說,唱歌跳舞沒什么大不了的。
寒月心里泛出苦滋味,一直質(zhì)疑,值得么?
長生說,生存第一,吃飯第一。
后來長生談起了戀愛,對象是市文化局辦公室的干事。
寒月知道長生戀愛后,心里堵,寧愿吃苦也不接受長生的資助。可吃喝拉撒睡,樣樣需要錢。上半月還能將就,下半月只能借錢過日子。寒月沒有辦法,只能彎腰對老團長說,我也走穴試試。
老團長說,好呀,好呀。你是臺柱子,當然歡迎。
長生糊涂了,過去打死不走穴,咋又改了主意?
寒月見長生沉浸在熱戀中,不想搭理長生。心里苦,上臺唱歌時便把凄涼帶進歌詞。寒月唱的歌不像歌、寒腔不像寒腔的,惹得觀眾喝倒彩,影響了演出效果。
走穴的演員們提意見說,寒月不是來唱歌的,專門攪場子的。
老團長惱了,問寒月,為啥故意搗亂?
寒月蒼涼說,正端的,多情總被無情誤。
長生發(fā)現(xiàn)妹妹有心思,忙問,到底誰惹了你?
誰呢,你說誰呢?
寒月不肯原諒長生,那段時間又碰到秦易飛整天跟在后面懺悔。
活該那天有事,秦易飛見女兒一天天消瘦,一直跟蹤寒月。寒月發(fā)現(xiàn)了秦易飛的跟蹤,突然惱了,她把內(nèi)心的凄涼一股腦砸向了爹。秦易飛沒想到女兒會變得這么冷酷無情,抱怨說,不讓你唱戲,你唱了;不讓你進劇團,你進了。爹什么都聽你的,你倒給爹贖罪的機會呀?
寒月冷笑,笑聲像一把把飛刀,扎向秦易飛。笑完,寒月說,秦易飛,要贖罪你到娘的墓地去呀,到我這里干啥?
天還冷著,秦易飛一激動,吐出了白沫,當即倒在地上。被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小腦中風,好在輕微。
秦易飛出院時,瘸了。杵著雙拐,仍然堅持看寒月。
寒月哭得稀里嘩啦地對秦易飛說,你說,好端端的家,為啥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秦易飛問,到底怎樣才肯原諒爹?
寒月把冰冷含在嘴里,倔強說,沒有在意了,何來諒解?
秦易飛聽寒月那么說,急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血,當場又摔倒在地上。
寒月扶起秦易飛,哭訴說,爹,你怎樣才肯放過我?
寒月喊他爹了,秦易飛老淚縱橫說,你娘沒有給我改錯的機會。
至那之后,寒月很少說話。她把對秦易飛的抱怨、對娘的思念,以及對長生的失望,統(tǒng)統(tǒng)埋在心底。長生發(fā)現(xiàn)了寒月有些不對勁,拽住寒月問,你到底咋了?
寒月說,我生來就是這樣的。
后來市里慢慢開始重視廬劇,寒月有了唱寒腔的機會。寒腔輕弋,多了涼徹心扉的悲悵,極致處,如撕絹裂帛一般,痛側(cè)心扉。
老團長見寒月活了回來,興奮地對大家說,只有寒月能罩得住寒涼。聽聽,尾音里、哽咽處,那份寒涼多么動人。
長生知道寒月心里結(jié)上了寒冰,暗想,老團長,她唱的這叫寒腔么?分明叫氣血愁。壞了,真的壞了,妹妹不知哪兒打上了心結(jié)?
男女主角搭戲的還是寒月和長生,唱《小辭店》,寒月演胡翠蓮,長生演蔡鳴風。其中胡、蔡恩愛的戲詞,寒月表演不出深情和癡愛。
長生著急,責怪寒月。
寒月說,真情最怕無意。
到了蔡鳴風被淫婦害死、胡撞死墓碑一幕,大段寒腔,寒月一氣呵成。聲聲泣血,扯帶出的尾音,纏繞如菟絲,粘連如鴻悲,把長生撕扯得差點暈場。
唱完戲,長生問寒月,這么唱下去,只怕傷了氣血。
寒月說,與你何干?
長生聽到寒月冷冷說話,懵懂問,妹妹有啥心思對哥說。
寒月說,說得清么?
長生說,你太敏感和自尊,得改改脾氣。
寒月說,我是我,你是你。我哭我笑,關你何事?
就在那時,長生的女友熱情跟在后面“哇哇”喊妹妹。寒月認為長生故意傷害她,心里添苦,一頭扎在床上,一病不起。
劇團等著演出,老團長急得亂轉(zhuǎn),派人請寒月。寒月拖著病身子,上了臺,唱至半場,一下子暈倒在戲臺上。
長生結(jié)婚后,讓寒月喊他老婆嫂子。
寒月不喊。
長生說,你是妹妹。
寒月說,我沒有哥,何來嫂子?寒月用戲蟄蟊長生。繼續(xù)說,蔡鳴風還知撞碑,你呢?居然喜滋滋的。
長生那時候才徹底明白寒月的心思,突然笑著說,原來妹妹大了呢。
寒月那天哭得昏天黑地,在心里罵長生混蛋。無法釋懷,回家跟洪霞說了一夜的話,說她如何跟長生一起長大,如何寄養(yǎng)在武二妹家,跟著武二妹娘學戲。
寒月哭訴得深情而委婉,洪霞還是固有的表情。
天亮時分,寒月開始拍打照片的。那時候洪霞好像說話了,洪霞說,孩子,有個哥挺好的。
寒月跟洪霞爭辯,娘,他不是我哥。
洪霞說,長生咋能配上寒月呢。
寒月分明聽到娘是那么說的,打開門窗,四處喊娘,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娘還留在照片里。寒月急忙掛上娘的照片,發(fā)瘋般喊,娘,你顯靈呀,你顯靈就親口告訴我,長生配不上寒月。洪霞怎么會說話呢?寒月走進洗手間,對著鏡中的自己說,你不是寒月。鏡中的寒月說,你不是寒月。寒月說,你是傻子。鏡子的寒月說,你是傻子。寒月問,妹妹能愛哥哥嗎?鏡子的寒月問,妹妹能愛哥哥嗎?寒月“嘩啦”砸了洗漱鏡,為什么跟我一樣表情、一樣說話?
第二天晚上,寒月又夢到了娘。夢境里,娘抱著她說,孩子,娘錯了,娘不該那么早離開你。
現(xiàn)在長生當了團長,寒月早平復了情緒。他們互為搭手,唱活了廬劇并唱出了影響。
廬劇被國家確定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時,寒月被選定為非遺項目傳承人。后被任命為副團長,不久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長生看見寒月走出自我,沒忘記當哥哥的責任,不停替寒月張羅對象。寒月對長生說,我這輩子水里生、苦里長,余生跟著廬劇活,別瞎操心。
長生想,我怎么能不操心呢。老大不小的,想折磨人咋的?
9
阮秋堂好不容易同意召開黨員大會,可會議開得并不成功。
一百多人的黨員大會,前前后后,就寒月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寒月悄悄跟沈方說,你是老黨員,為啥不替我說句話?
沈方說,你是黨建指導員,我說啥合適?
萬紅梅雖說有熱情,見沈方退卻,跟著打起了退堂鼓。
寒月在聚力算什么?會場多了牢騷,有人說寒月搞形式主義。
寒月急于找到愿意出面幫助的人,高聲喊,有沒有愿意站出來為大家服務的?
沒人舉手,會場還出現(xiàn)了躁動。
躁動之后,有人說起了怪話。意思我們下崗帶頭,享受退后。你既然代表黨組織到聚力,就該給我們帶來好處。
寒月扯著嗓子喊,現(xiàn)在組織正在改進工作方法,努力恢復大家的組織生活。寒月的解釋特別無力。有人站起來繼續(xù)發(fā)難說,創(chuàng)業(yè)時,組織缺位;成功了,卻要下山摘桃子。有人情緒激動起來,高聲問,組織是管市場還是管就業(yè)?
這種情緒才是聚力上下的真實想法,不排除阮秋堂暗中指使人故意刁難她。她知道大家暫時不理解組織的用意,于是不停解釋成立黨組織的意義。解釋完之后,還特別強調(diào),民營企業(yè)成立黨組織不是跟企業(yè)家爭權奪利,而是構(gòu)建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陣地,意在“穩(wěn)人心、重服務”。
大家說,這樣的話聽了一輩子,沒用。
沈方知道再這么下去的話,會場肯定失控??春聼o助的樣子,這才清清嗓子提高聲音說,寒月代表的是黨組織,她跟大家說黨員的紀律、責任和義務,意在提醒我們還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沈方說話,會場立即安靜了下來。沈方說,我知道在座的有很多老黨員,由于生活急劇變化,每個人心里都藏下了不少委屈??晌蚁胝f的,是花我們紅過、是葉我們綠過。既然組織讓我們重新整裝出發(fā),大家就得從零開始。沈方見會場安靜下來,這才深情說,說實在話,抱怨情緒我也有??沙闪Ⅻh組織沒錯,要求大家無私奉獻更沒錯。問題是阮總不到場,說明時機不成熟。我勸大家耐心等,等到時機成熟那一天。
提到阮總,會場鴉雀無聲。
沈方問寒月,可以散會了么?
寒月想,沒有商議如何成立黨組織,咋散會?還沒等她說出疑問,大家便站起來魚貫而出。
寒月特別沮喪,寒月想,沈方咋能這樣?萬紅梅為啥不能說幾句公道話呢?看著一個又一個黨員走出會場,寒月痛苦萬分。那些人不是離她而去,是別離了信念和初衷。
沈方見寒月滿臉緋紅和尷尬,安慰說,成立黨組織這種大事急不得。耽誤這么多年了,不在乎一會。
萬紅梅插嘴說,無頭無腦的,誰敢伸頭?
寒月一肚子惱火無處發(fā)泄。
本來不想求阮秋堂的,現(xiàn)在看來,阮秋堂是座繞不過的山。他不支持,肯定無法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
因勢利導,胡主任呀,你說我怎么引導這幫人?
會后寒月窩火,啥也不顧地敲開阮秋堂辦公室的門。
阮秋堂見寒月氣色不好,撐著身子問,散會啦?
寒月說,你得找沈方和萬紅梅談談。你不點頭,他們不積極。
阮秋堂坐到真皮轉(zhuǎn)椅上,吹口氣說,我找他們談,組織上的事情我談?
寒月被阮秋堂陰陽怪氣的說話聲激怒了,盯著他說,陽奉陰違。
阮秋堂哈哈大笑說,在聚力我還用玩手段?我跟誰陰跟誰陽?
寒月說,問你自己。
阮秋堂哈哈大笑說,是,我承認成立黨組織有很多優(yōu)勢??蓡栴}是我不是黨員,你選個書記,扯我后腿咋辦?
寒月說,你的問題就在于缺乏信仰,不知道為人民服務的幸福。
阮秋堂不笑了,站起來說,我沒有信仰?可我信黨的政策和黨的干部。
寒月說,因為黨的政策能給你帶來實惠,個別黨的干部為你所用。
寒月的話重,重到阮秋堂聽后打了個哆嗦。好在阮秋堂很快控制住了情緒,繼續(xù)爭論說,那捐資修路、復建清水觀、救助貧困戶、贍養(yǎng)養(yǎng)老院的老人等等善行,不是為民謀福利?
那是你想博得更大的虛名,贏得更多的商機。今天我就告訴你,共產(chǎn)黨為民謀福利沒有條件、沒有功利,有的只是全心全意。就說我吧,為了完成黨組織交給的任務,我不怕委屈,甚至下賤到去看你爹你娘。我為了啥?為了大局。
阮秋堂沒想到寒月會去看他爹娘,意外而震驚。隨之多了困惑,是什么力量能讓寒月放下成見?可他依然不想就此認輸,他站起來說,謝謝你。你知道我一年為市里創(chuàng)造了多少稅收嗎?都說納稅人是民族的英雄,姑且不論英雄一詞,比起你的咿咿呀呀,起碼我來得更為直接和實惠。
又涉及輕薄廬劇,寒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怒火中燃說,錢讓你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做人的根本。遑論佛說因果、道說修行、基督說贖罪,單就各種道義的終極主張,哪種主張敢跟共產(chǎn)黨人的無私奉獻相比?
阮秋堂思忖問,如何比?
寒月說,比比他們之間的格局和境界。
阮秋堂又坐回轉(zhuǎn)椅上,半天才問,那么請問,我爹癡迷廬劇、癡迷你娘有沒有錯?
有錯,癡迷就不該傷害。
就算有錯的話,今天的追星族作何解釋?要我說,你娘太過自我,太想證明清白,結(jié)果害了自己,還傷害了別人。阮秋堂說著說著,難受起來,肌肉不停抽搐,抽搐得面部有些變形。他說,每當我聽到爹張嘴閉嘴喊你娘的名字、看見我娘無聲流淚,我就會莫名憂傷。你說我找誰說苦去?阮秋堂越說越激動,幾乎一字一頓說,你的格局就是處處跟我比骨氣、比精神。比來比去,你到聚力干什么?
寒月沒有想到阮秋堂會大言不慚說出這種狗屁理論。你爹癡呆、你娘瘋癲,怨我娘,那么我娘的悲劇誰負責?論及骨氣和精神,真是天大的笑話,用錢裝扮出來的氣勢,叫骨氣?實際寒月想繼續(xù)爭論下去的,可爭論對完成工作沒有一點好處。于是她急忙換成冷靜口吻說,現(xiàn)在我們說的是工作,不是老輩人的恩怨。
阮秋堂還處于激動的情緒中,激動讓他失去了理智。他說,你服個軟、認個錯,我可以幫助你完成工作。
我認什么錯,我有什么錯?
寒月見阮秋堂激動,調(diào)轉(zhuǎn)話題說,你知道那先生為什么疏離你?因為看不起你的功利和嘚瑟。
突然間寒月又說到了那先生,阮秋堂立馬安靜了下來,無力坐在沙發(fā)上問,那先生還說了什么?
寒月說,那先生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木橋。我的我過去,你的你過去。
阮秋堂聽寒月說的具體,猜測像是那先生說的話。于是阮秋堂換了一副神情問,你常見他?
不是我見他,是他常常聯(lián)系我。
他會聯(lián)系你?
他為什么不會?
寒月知道那先生的故事,年輕時因為寫了一首古詩,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烧驗槟鞘坠旁?,他引來了愛好古文的女同學常文。為了保護常文,那先生堅決要求離婚。見逼不走常文,那先生就罵常文是不下蛋的母雞。常文誤會了那先生,同意離婚。離婚之后,常文百思不得其解,為啥志同道合經(jīng)受不住世俗的拷問,為啥滿腔熱情變成了冰冷的現(xiàn)實?失望至極,居然也投河自盡了。殊不知,常文是武二妹的同學,武二妹至今都不肯原諒那先生,害得那先生經(jīng)常到武二妹家里懺悔。寒月見過那先生幾次,由此那先生對寒月說了他的心結(jié)。說完還解釋說,出乎愛至于悲,沒有想到。想想娘、想想常文,寒月感覺那先生跟她一樣,都是走不出心結(jié)的人。不同的是,她年輕,那先生老了。而她入了黨,那先生奉了道,做起了民間道人。
沒想到寒月把話題轉(zhuǎn)到那先生身上,阮秋堂突然收斂起情緒,連眼神也虛空起來。還小聲說,他不太搭理我了,能不能替我約請下他?
寒月回到辦公室想起胡主任說的因勢利導,立馬打了那先生的電話。寒月說了具體,那先生說,也罷,就算我“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吧。
晚上阮秋堂安排了一家小酒店。小酒店在清水觀的不遠處,隱在竹林深處。
那先生點了幾樣清淡的菜,阮總拿出一瓶五糧液,小心伺候那先生喝酒。
那先生端起酒杯抿口酒,咂摸半天才說,這等好酒,屈了去處。
阮秋堂說,不行,換種?
那先生不說換酒,也不說不換,掉頭問寒月,請我何事?
寒月想,都解釋過了,為啥那先生還要問?剛想解釋,那先生卻轉(zhuǎn)頭問阮秋堂,知道組織上為啥派她到聚力?
阮秋堂搖頭。
那先生笑了,端起酒杯說,組織看重她,也看重你。
什么意思?
那先生說,看重她,組織相信她能影響到你;看重你,組織希望聚力更有凝聚力。說完這些,那先生“哧溜”喝干杯中的酒,站起來說,修行修的是境界和格局。
阮秋堂直勾勾看著那先生,他發(fā)現(xiàn)那先生臉上多了風霜和滄桑,好像又經(jīng)歷過一場劫難似的。好在那先生說話溫和,沒有遠拒神情。
阮秋堂想了半天才問,先生為啥又愿意見我了呢?
那先生沒有回答阮秋堂,抬抬身子說,聽說市里進去了幾位領導,那幾位也是你敬重的人吧。
阮秋堂猛地一怔,連說,確實如此。
那先生呵呵笑著問,我知道你心里恐慌,是不是有些寢食難安呢?
阮秋堂不敢說話。
那先生說,想想任正非和馬云,想想那些為黨和國家做出突出貢獻的企業(yè)家們,為啥拒絕成立黨組織?
阮秋堂沒想到那先生居然能說出任正非和馬云,阮秋堂追問一句,先生的意思?
那先生又抿口酒,咂摸半天才說,人的最高境界便是物我兩忘,為他人服務。
阮秋堂小聲問,先生為啥不說具體。
看阮秋堂發(fā)呆,那先生放下酒杯說,從前有位書生進京趕考,見到漁夫釣條大魚。書生問,為啥你能釣到這么大的一條魚呢?漁夫說,我的誘餌是一頭乳豬。誘餌多大,魚就多大。說完這則故事,那先生呵呵笑著說,見欲止于德,無我才是境界。
阮秋堂站起來鞠躬說,見欲止行,可我做的是企業(yè),追求的是效益,放棄功利,如何盈利?
那先生嘆息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寒月代表的是王道,追求效益,也不能忘記王道。
那先生說完這些,放下酒杯,揚長而去。
阮秋堂沒有想到那先生話沒說完就走了。
那先生突然離席,寒月瞬間多了尷尬,阮秋堂一把拽住寒月問,他什么意思?
寒月想,他的意思都在話里,聽不明白咋的?
10
河邊風景帶的燈光特別柔和,寒月下班走到河邊,想看看娘投水的地方現(xiàn)在變成了啥樣。確認娘投河的地點后,寒月眼里噙滿了淚水。娘投水一幕,依然還是她的心結(jié)。那先生曾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木橋,阮秋堂有、她有、文俊有、常文有、秦易飛也有。那先生還說,修行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釋然,做到笑著面對一切。
她想,那么娘的獨木橋在哪里?是屈辱,還是委屈?站在娘徘徊的地方,她也徘徊。耳邊卻響起《桃花扇》中的《哀江南》:
殘山夢最真
舊境丟難掉
一曲哀江南
悲聲唱到老
當時有人聽到了娘的獨唱,那人說,我正沉浸在唱腔里,想不到她會投河。娘沒有第一次幸運,那人沒有救活娘。
燈光斑駁到河里,一直搖晃。碎了的燈光,被波浪推到岸邊,折碎后又翻滾成波紋,滾流到河的中央。寒月想,娘能原諒我到聚力么?能原諒我看阮天蓬和他老板么?肯定不能。
心情沉重回到家,不知為啥又開始了惡心。這次不是因為阮秋堂,而是因為沉重。她不明白沉重為啥也會惡心。
為了戰(zhàn)勝惡心,她拿出化妝盒,用眉筆畫嘴唇和臉蛋,用口紅畫眉毛。畫完之后,一直對著鏡子笑。她想用戲謔戰(zhàn)勝沉重,用笑趕走沉重。
紅眉毛、黑臉蛋,像極了老生和丑角。她不想擦去臉上的黑墨,直直走到客廳摘下娘的照片,抱在懷里才問娘,認得我么?
洪霞還在微笑。
寒月說,我的獨木橋我過,您的咋就過不去了?
洪霞的笑還是固有模樣。
寒月說,我到河邊看您了,我仿佛聽到您在唱《哀江南》。
照片中的洪霞不會說話,只會微笑。
冷風又開始敲打玻璃窗了。寒月把洪霞照片抱得更緊了,仿佛她一撒手,娘就會跑走似的。等她平靜下來,她舉起娘的照片問,你說人被打斷筋骨還能站起來么?
這會洪霞好像說話了,洪霞說,能。
寒月丟下娘的照片,到處喊娘。
洪霞的笑,幸福、溫暖、慈祥。寒月抱起娘的照片,調(diào)整身姿說,娘,我好像站不直了。
寒月好像又聽到娘說話了,娘說,你不是站得挺好么?
寒月說,我再站給娘看,是不是少了筋骨和精神?寒月使勁站立身姿,照片中的洪霞怎么會看寒月呢?
正難受之際,胡主任打來了電話。胡主任說,別的指導員都順利打開了工作局面,聚力進展如何?
寒月說,聚力沒有進展。
胡主任說,兩個多月了,沒有一點進展?
寒月說,阮秋堂不支持,開個黨員大會也不成功。
胡主任說,遇到困難要主動匯報。你是名人,又是全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大家都看著你吶。胡主任很不高興地掛了電話。
敲窗的風節(jié)節(jié)攀升,聽著北風呼嘯,寒月半天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上班,寒月眼泡又腫了。想起胡主任的批評,她一點都不敢怠慢,把車騎得飛快,結(jié)果一不留神摔倒在馬路上。到了聚力,寒月一瘸一瘸地走向阮秋堂的辦公室。
阮秋堂說,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年內(nèi)時間不多了,春天吧,春天我來落實。
寒月說,現(xiàn)在聚力已經(jīng)落后了。
阮秋堂說,你說落后就落后啦,年內(nèi)說破天也不行。
寒月惱火,成立黨組織是組織定下的事,階段性落后是不爭的事實。
阮秋堂不知道哪兒來的火氣,突然站起來說,到了聚力,就得聽我的。
看來阮秋堂沒有把成立黨組織當回事。寒月沉臉說,你對我工作不滿意,麻煩跟組織說聲。如果你真一言九鼎的,麻煩對組織說,聚力不需要加強黨的建設。
阮秋堂哈哈大笑說,那是你的事情。
回到辦公室,寒月主動向胡主任報告了聚力這邊的情況。胡主任說,我知道了,我來協(xié)調(diào)。
上午十一點多胡主任打寒月的電話,胡主任說,你耐心做好基礎工作,阮總那里不急。
他說支持了么?
胡主任口氣含糊起來,最后說,總之,他會支持的。
看來阮總沒把胡主任放在眼里。這個阮秋堂,簡直一言難盡。
11
當天夜里開始下雪的。雪成團墜下,濱湖瞬間一片蒼白。
寒月想,這場大雪也許是個機會。大雪時,項目無法推進,正好借機召開黨員大會。第二天早上,寒月開始打阮秋堂電話的,打了一上午,阮秋堂還是關機。
阮秋堂為啥一直關機呢?她問沈方,沈方吞吞吐吐的,好像有難言之隱?;仡^問萬紅梅,萬紅梅說,到時候就會知道的。
出了什么事?大家忌諱莫測的樣子。寒月一著急,電話問文俊。
文俊哭腔說,阮總昨天被檢察院帶走了。
帶走了,為啥?
文俊說,不知道出了啥事。
那聚力怎么辦?
我哪里知道呢。
哦哦。寒月掛了文俊電話,有些吃驚,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
寒月急忙打胡主任電話。
胡主任說,才聽說,說來也是頭疼的事。
寒月說,我怎么開展工作?
胡主任說,你等著,想必聚力的問題會有很多,也許你的任務更加艱巨。
寒月不知道還有什么艱巨的任務,她只有等著。
下午寒月再次找到沈方,直接說了聽到的消息。沈方似乎特別沉重,沉思半天才說,只是接受調(diào)查,究竟如何,還在等待消息。
寒月說,這個時候混亂,更應該成立黨組織。
沈方說,阮總不授權,怎么成立?
他不是黨員,向誰授權?
可聚力在,幾千人在,誰會聽我的?
現(xiàn)實確實如此。阮秋堂呀阮秋堂,你說怨誰?
很快,聚力上下都知道阮秋堂被檢察院帶走的事。大雪還沒有停下來,聚力集團內(nèi)部就陷入了混亂。先是副總誰主持工作的問題,后是購房戶退購、項目停建、銀行發(fā)現(xiàn)風險,拼命催貸。眼看聚力就要崩盤,沈方找到寒月說,現(xiàn)在董事會安排我主持工作,你先得替我完成另外一個工作,想辦法融資救聚力。
寒月問,我找誰融資?
找組織。否則聚力倒下,幾千人就業(yè)誰解決?
寒月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她看著滿地積雪說,但愿你能夠及時成立黨組織。
沈方慚愧,彎腰說,我會的,我也知道你是講大局的人。
踏著積雪,寒月到市委組織部找胡主任。胡主任聽到寒月的請求說,你不來,我正要找你呢?,F(xiàn)在正是組織出力的時候,得,我通知召開民營企業(yè)黨建工作座談會,會上你借機提出懇請。
寒月問,大家會出手相救么?
胡主任說,因勢利導,也許大家會的。
會議由胡主任主持。胡主任說,我們在民營企業(yè)成立黨組織不是形式,目的是加強黨員的教育和管理。當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協(xié)調(diào)企業(yè)之間互助,互助也是黨建工作的重點之一。說完開場白后,胡主任接著說,眼下聚力資金周轉(zhuǎn)遇到了一些問題,我以非公經(jīng)濟黨建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名義號召大家伸出援助之手,幫助聚力度過難關。
企業(yè)家們聽到胡主任那么說,不太愿意,有說老阮罪有應得;有說聚力暴富,阮秋堂多有不仁;有說,阮秋堂過早消費了福報,才有了今天的結(jié)局。
胡主任制止說,阮秋堂是阮秋堂,眼下聚力有幾千人要吃飯,大家要正確認識聚力。胡主任一字一頓說,我就問一句,大家信不信組織?信的話,我代表非公經(jīng)濟黨建領導小組辦公室出面協(xié)調(diào),希望大家借錢幫助聚力。
回到正題,各說各的困難。寒月說,聚力是借,可以付利息。
聽到寒月說付利息啥的,那次打賭的段總說,那點利息不關鍵,關鍵我們看不起阮總的為人。
關鍵時刻,其他企業(yè)的黨建指導員說話了。分別支持胡主任的意見,勸大家出手幫助聚力。
胡主任見火候到了才說,說了半天,還是小我。共產(chǎn)黨人要求的無私奉獻,難道大家都忘了?
聽到胡主任這么說,精密零配件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帶頭表態(tài),我們愿意借出五百萬。鋼構(gòu)廠的總經(jīng)理聽到有人帶頭,也跟進說,過去我們跟聚力有不少合作,我們也借五百萬。兩家企業(yè)帶頭,胡主任順勢鼓動說,大家看看人家蘇總、方總怎么做的。誰還有些實力?話說到這個份上,段總表態(tài)借出二百萬。另外十幾家企業(yè)接著表態(tài),你五十萬,他一百萬的,很快湊齊了兩千萬的資金。
寒月做夢都想不到這么大的難題,胡主任輕易協(xié)調(diào)好了,她這才感覺出組織的強大。她當場表態(tài)說,我以聚力黨建指導員的名義保證,度過這場危機,聚力很快會還大家這筆錢的。
大家聽到寒月表態(tài),態(tài)度輕松了起來。段總說,不看組織,就沖寒月,也信聚力一回。
寒月通知沈方到場答謝大家,而后辦理相關借款手續(xù)。
雪化了那天,太陽出來了,沒過元旦,還叫年內(nèi)。寒月拿出了成立黨組織的建議報告,讓沈方安排辦公室打印。沈方看了報告后說,我知道了,是成立的時候了。沈方看到寒月特別冷峻,低頭說,過去我有些退縮,你千萬諒解。
寒月彎腰致謝,沈方這才笑嘻嘻說,寒月同志。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比起幾千人就業(yè),你的委屈算什么呢?
寒月說,我現(xiàn)在沒有想到自己的委屈,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
寒月回到家里,抱起洪霞的照片說,娘,我不該幫助聚力。聚力說白了還是阮家的,可不知道為啥,我還是幫助了聚力。
洪霞好像說話了,洪霞說,你做得對,怎么會不對呢?
那晚寒月又夢見了娘,娘正唱寒腔。娘的寒腔與她的不同,多了端莊和大氣。天亮時分,文俊打來了電話,文俊說,我求求你救救阮總,你能融資到錢,就能救下阮總。
寒月說,救阮秋堂得靠他自己。
寒月說,你不救,我找那先生救去,那先生肯定會有辦法的。
那先生有什么呢?這個文俊真有意思。
文俊說,那先生能掐會算,讓他算算求誰。
寒月說,那先生不是神。如果你真要救阮秋堂,就多看看他,勸他重新做人。
文俊說,你不該有成見,不該看笑話。想呀,阮總并沒有傷害你。
寒月掛了電話,笑將起來。她掛好了娘的照片,笑著對著娘說,傷害并不在表面。娘你說對么?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