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漁
那大概是上世紀末的某一個黃昏,時隔太久,記不太清晰了。我和一個朋友剛?cè)ケ本﹨⒓恿艘粓鲈姼杌顒?,坐城際列車返回天津。那幾年我經(jīng)常坐這種火車往返于京津之間,去北京是找那些年輕的詩人朋友們,回天津則是重新匯入一種世俗的生活。那時我剛寫作不久,左沖右突,血氣方剛,事實上對詩歌的理解有限。在那次返回的列車上,有幸和《山花》的老主編何銳老師同行。他去北京辦事,然后轉(zhuǎn)來天津會朋友。他是刊物的主編,我是完全不知名的年輕作者,想當時我對他自是恭恭敬敬洗耳恭聽的樣子吧。但一路聊了些什么,好像都不大記得了,主要是他的南方口音實在難辨,每一句話我都需要在腦子里重新翻譯一遍,于是經(jīng)常有上句沒下句。他談興極佳,口必稱名家,我唯唯諾諾,如聽天方夜譚。
旅途很短,半個多小時就到站了。下了站臺,分別之際,何老師突然拉住我,說得很慢,仿佛語氣也變了:“我讀過你的作品,很喜歡,你能不能給我一組新作?!边@句話被他費力地轉(zhuǎn)換成了普通話,我聽著,竟有一種莫名的眩暈感。那時候真是年輕啊,任何一點外在的鼓勵和肯定,都能讓自己信心倍增。那天的站臺人不太多,黃昏的光線柔和地灑在軌道和站臺上,像某種被永恒化了的場景。簡短地道別之后,分頭進入各自的通道,我和何老師唯一一次見面也就結束了?,F(xiàn)在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那站臺上的一幕仿佛是一個隱喻,成為我詩歌生命的開端。
那次站臺分別后,我寄了一組作品給何老師。我以為他向我約稿只是客氣一下,我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沒想到過了不久,他就打電話過來,說那組詩他準備刊用了,但還需要稍微修改一下。接他電話時,我正在一個鬧哄哄的活動現(xiàn)場,趕緊抱著電話沖出室外。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路燈昏暗,我抱著電話,費力地聽著何老師在電話里建議我如何修改一首詩。“這個詞要刪,太刺眼;那個詞要改,太明顯了,嘿嘿?!贝撕笠恍┠?,我還會時不時地接到他的電話,時間不定,有時是深夜,有時是早上;話題也難料,通常是他有些新的想法,突然打電話給我,說道一番,說完就把電話掛掉,并不需要我說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打電話給我,想必很多年輕的同行們都接到過何老師類似的電話吧。
我時常慶幸在自己寫作的開端之處遇到何老師,我相信他的鼓勵并非出于無心,他是那種視文學為志業(yè)、視刊物為生命的職業(yè)編輯。他可以跟那些文壇名家們稱兄道弟,也會跟一些剛剛起步的年輕人相談甚歡。他對年輕作者的那份鄭重,真是讓人動容。所謂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他是真正的身體力行者。這源于他內(nèi)心的一個標準,那就是對藝術的尊重。他唯藝術是舉,他推崇的是才華,而不是某一個人。有時候和一些同行們聊起何老師,大家?guī)缀醵加兄嗨频母惺?。茨威格在回憶里爾克的時候,也有過類似的感慨?!皩τ谖覀兡贻p人,每一次看到他,同他交談,都是一種幸福和一次道德教誨”,茨威格說,“您可以想象得到,看到一位偉大的詩人,這對我們年輕人意味著是怎樣的一種教育力量”,“看到他對像保羅·瓦雷里這樣的詩人是何等謙恭,看到他通過翻譯為他服務,看到他一個50歲的人談起一個35歲的人,就像談起一個不可企及的大師一樣,真是令人感動。”
像何老師這一代編輯家,已經(jīng)越來越稀少了。他對自己的職業(yè)有一種天然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也轉(zhuǎn)化為一種權力和話語權,繼而影響到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況。他切實參與了一個時代文學場域的建構,影響了一個時代的文學潮流。他經(jīng)歷了一個文學刊物相對強勢的時代,他行使的不僅僅是一種編輯權,而是通過篩選、修改、推舉、構建等等行為,從而成為“文壇”這個文學場域和文學秩序的推手和建構者。他的喜怒哀樂在于斯,他的成就感、價值感也在于斯,因此孜孜矻矻,念茲在茲,一生難離。
何老師退下來后,《山花》交到了年輕一代手里,如今的主編李寂蕩君,與我已是同齡人;編輯隊伍也全部年輕化,一批既有想法又有創(chuàng)作實績的青年才俊負起新的使命。《山花》在何銳老師手中,已成為雖偏于一隅卻儼然文學重鎮(zhèn)的文學名刊,它的先鋒性、開放性,它兼容并包的編輯風格和頗具當代性的藝術視野,既是寶貴的遺產(chǎn),也是一副重擔。如何保持、傳承與開創(chuàng),真不是件輕松的事情。尤其是如今的閱讀和傳播方式已發(fā)生巨變,“文學刊物何為?”已成為一個時代性的急迫問題。文學刊物參與建構文學場域的話語權也在逐漸減弱,其引領和推波助瀾的功能也漸漸式微,尤其是在市場面前其生存的合法性基礎也遭到挑戰(zhàn)。這種時代性的挑戰(zhàn)已非何銳老師那一代編輯家所面對的難題,這是新一代編輯家的課題。但事在人為,作為同時代人,李寂蕩君和他的團隊不僅平穩(wěn)地將《山花》的風格延續(xù)下來,而且有了新的開拓和局面,先鋒精神和當代風格依然是《山花》的獨特氣質(zhì),思想性、青年性、詩意化也明顯增強,其網(wǎng)絡時代背景下披沙揀金的功力卓然可見。
我與《山花》的緣分一直在延續(xù)。最近些年,我仍然習慣性地把自己的新作品交給《山花》。這一切皆源于二十年前的站臺,源于一種難言的信任和鼓勵。相信新的《山花》編輯團隊,依然會秉承理想主義的熱情和使命感,用自己的情懷和眼光,為網(wǎng)絡一代的年輕寫作者們,鋪就一個新的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