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翔
劉克敵近年來一直關注民國的文人,特別是他所熟悉的浙籍文人群體。他對文人日常生活的解讀不僅細致入微,而且能夠以小見大,見微知著,從一個個生活細節(jié)和生活場景中,讓我們看到那些大師深邃的內心世界。我拿到劉克敵的新著《民國學風》(九州出版社2019年版)時,自然感到驚喜。
最引起我關注的,是書中有關文人日常生活對于其人格完整性影響的內容。早些年,劉克敵就有《困窘的瀟灑》、《民國杭州文人日常生活》等研究文人日常生活的著作,因為后者是與我合著,我對日常生活對于文人精神情感世界的影響也比較清楚,而此書的內容更進一步深化完整,尤其是像《文人領袖蔡元培的“朋友圈”》這樣的文章不僅讓蔡元培的形象更加立體、更加富有人文氣息,也讓讀者對浙籍文人群體何以能在那個時代大放光彩有了更加具體的把握,對同鄉(xiāng)、同門和同窗等關系如何影響文人的治學和創(chuàng)作,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該書的內容極為豐富,無論是胡適還是魯迅,或者鄭孝胥和黃侃,這些政治見解迥然不同、文學觀念大有分歧的文人,在劉克敵筆下卻都呈現(xiàn)出極為生動、可愛的一面。當我們讀到梅光迪多少為了逞個人意氣,和胡適筆戰(zhàn)不休,以致最終走上反對白話詩的道路時,我們不禁發(fā)出會意的微笑。盡管很難想象梅光迪是否會和胡適攜手并進,但他當年畢竟同意來一場“文學革命”,只是陰差陽錯,才最后走到胡適的對立面。通過該書對胡適與梅光迪兩人爭論的辨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以往文學史的有關書寫過于簡單化了。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劉克敵的有關研究極大豐富了現(xiàn)有的文學史,或者說是另一種文學史的書寫。
所謂的文人氣質,常常是可以想象卻很難描述,而閱讀民國時代這些大師,似乎讓讀者有了觸摸他們的可能。在劉克敵筆下,那些大師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似乎都清晰可見。他們不再是被人頂禮膜拜的大師,而是無數(shù)普普通通人中的一員,就生活在我們身邊。諸如通過周氏兄弟對《語絲》這個刊物名字來歷的有意為之的不同敘述,我們分明看到了他們臉上有些狡猾的微笑,看來這“紹興師爺”的稱號絕非浪得虛名。而顧頡剛在日記中極力為自己的“命名權”正名,也恰恰說明了他性格的固執(zhí)、倔強和可愛。所以,一個人的氣質不僅藏于他所讀過的書籍中,也可以藏在他所研究著的人文歷史學術中,也就是可以做到和他研究的對象心靈相通。閱讀此書,當我們執(zhí)著于一次次跨越時空的選擇時,那些文字仿佛都成為彰顯心靈的旗幟,都可以清晰辨認。記得當年梁漱溟發(fā)出一個著名的疑問:這個世界會好嗎?對此當然會有不同的回答,而劉克敵以自身一直堅守學術的態(tài)度做出他的回答,也讓我相信,“這個時代一切都有可能改變,而學人之間的友誼和堅持‘為學術而學術的信念,不會改變”。用暴力可以摧毀世界本來的樣子,但是不能改變內在精神的本質。所謂延續(xù),需要依靠一輩又一輩人的研究來將它守護,而這本書的內容本就已是一種延續(xù)。精英知識分子與俗世大眾的爭辯,就像許知遠與李誕只能格格不入,但我們必須去相信,這個世界該有一小群人愿意冷坐在一隅之地讀魯迅,讀梁漱溟,讀陳寅恪,讀馬一浮,讀他們那一時代的冷暖人情,讀中西文化交融時代的宏大過渡與細枝末節(jié)。讀著他們,其實就是讀著自己,否則,誰能想到黑白剛硬色調的魯迅為了讓名氣不如自己的豐子愷的譯本《苦悶的象征》銷路順暢,讓出版社將自己的同名譯本推遲上市,原來魯迅還有心思如此柔軟細膩的一面。而我們反觀當下反思自己,某些知識分子看似闊達的胸襟是否能在鏡子里照出坦蕩的自己。
這個時代太過喧囂,精致浮華,年輕人是否還愿意寫詩?是否還愿意為一句詩的純粹而雀躍一個夏天?起風了,裹緊了大衣將耳朵蜷縮在搖籃的歌聲里,年輕的心都忘卻了冷凍的記憶,忘卻了歷史需要旁聽。作家阿來說:“文學最悲慘的是我們在寫這些現(xiàn)實的時候,我們也完全墮入了現(xiàn)實?!比绻覀儾荒芰私馕覀儌€人生活以外的世界,那么至少,我們必定散失掉了辨認自己生活真相的能力。而民國文人的稟賦和他們的氣度是在更高的高處對真的渴求,所以他們才一往而無前,甚至交出一生。很多時候,要說出一句真話是需要勇氣的,至少名利場里不允許。當有的時候甚至只能保持沉默時,那么我們選擇什么,我們還在堅持什么,再看看過去的學術大師他們在堅持什么,也許會明白,對于真善美的取舍,就在我們的一念之間。人們常說如今是沒有大師的時代,是只有懷念和追憶的時代,這樣的說法也許過于悲觀。其實,只要給予合適的土壤,假以時日,真正的大師自然會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