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二十年前我在藏北高原工作。那里是喀喇昆侖山、岡底斯山、喜馬拉雅山三頭銀色公牛抵犄角的角斗場,海拔平均在五六千米以上。人們常把青藏高原比作世界屋脊,那我所待的就是在屋檐上系風(fēng)鈴的地方了。
我們一年到頭穿著厚厚的棉衣。缺氧使大伙兒干什么都無精打采。更古怪的是鍋里的水不到一百攝氏度就沸騰,沒有切身體會的人不知道它的玄妙。我第一次明了它的確切含義,是看到一個女孩把滾開的水往腳上澆——她在洗腳。
我們每天喝的也是這種六十?dāng)z氏度的開水。吃罷晚飯,大師傅用炊帚把剛炒過菜的大鐵鍋胡亂刷刷,咣咣倒進(jìn)幾大桶雪水,燒水的漫長過程就開始了。
人們提著暖壺,拎著水舀子,麇集灶邊。
需要耐心地等,這個過程大約四十分鐘。你不可以走遠(yuǎn),因?yàn)樗欢?。搶不到水,你就會成為一晚上的撒哈拉大沙漠。水舀子也很重要,像古時做官的印璽,要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水舀子就那么一兩個,有數(shù)的,這人用完了給下個人用,好像火炬?zhèn)鬟f。
水好像不是被灶下的火焰,而是被人們焦灼的目光燒開的。那情形像有一條小魚翔在鍋底,漸漸長大。先是攪起輕輕的漣漪,迅即膨脹,直到用尾巴攪出大朵浪花,這時,高原上的水煮開了。
在這個過程中,不能掀起蓋子看,一看三不開。常有性急的人說:怎么還不開?不待別人阻攔,他嘭地把大木頭鍋蓋掀開了。汪著油花的水面像巨大的眸子,凝然不動。他嘆口氣,重新把鍋蓋像被子似的給水捂嚴(yán)。要等片刻,才會有柔弱的水汽再度溢出。水叫人看了這一回,就給你推遲兩分鐘開。要是哪個晚上多碰上幾個這樣的弟兄,開水就會怠工許久。
其實(shí)先舀到開水的人不上算,表面的浮油都被灌進(jìn)暖瓶里了。這種水在瓶膽里一捂,會泛出熬蘿卜般的熏臭,于沏茶極不相宜。
于是,要喝茶就自己煮。高原人都有碩大的搪瓷缸,抓把茶葉扔進(jìn)缸子里,放在火爐上,像熬中藥似的燜著。高原上的火因?yàn)槿毖?,永無熱情奔放的時候,總是陰險地沉默著,一副紫藍(lán)色憂郁的臉。
高原人愛飲濃濃的磚茶。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看,老茶葉里茶堿含量高,對人的心臟和呼吸系統(tǒng)有良好的興奮作用,可以幫助適應(yīng)缺氧的環(huán)境……
張朝元? 摘自《欣喜是自釀的》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