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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客·低保戶

      2020-08-28 11:35董克勤
      陜西文學(xué)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油條筷子

      請客

      三老苑餓了兩天,眼有些昏花了,但一見到對面的那個小磚頭,卻還放出很強的光來。那約是個六棱小磚頭,現(xiàn)在的位置是二油條的屋墻根,屬于護墻衛(wèi)士行列里的。

      他娘的!它原在路中間———自家和二油條家的邊界,被自己用腳兩次輕蹭到墻根,安頓下來,結(jié)果兩次叛逃,辜負了自己的信任———這肯定是二油條搗的鬼,見我屋子蓋得好而心生妒忌,與我搶護墻石。四下里看了看,沒人,躡腳過去,輕蹭它過來,安頓在自己屋墻腳下,又在上面踏兩踏。順手撿起一根很細的干樹小枝,拿回家中,放在很大的一個柴堆上。

      “吃吧,吃吧,你吃吧,你爹回來非打死你不行!”干樹小枝剛在柴堆上躺倒,立刻傳來了屋里妻子都嚕嚕的罵聲。仿佛小樹枝打開了她都嚕嚕嗓門的開關(guān)。

      聽到“吃”,三老苑猛一打激靈,餓意煙消云散,一股無名的慍怒被開了開關(guān),風(fēng)起云涌地卷上來。搶進得門來,果然是他四歲的小女兒四丫在猛吃饅頭,旁邊坐著噘嘴、臉肉松弛的妻子都嚕嚕。不知是在生女兒不聽話的氣,還是生丈夫不讓女兒吃的氣,或是自己餓了近兩天至今不得進食,因而生氣。

      “放下!”三老苑吼出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大聲,幾乎把小女兒四丫嚇得從小板凳上跳起來。三老苑趕緊過去,抱起女兒:“妮,妮,妮……”喊個不停,四丫哭了。

      “今天二油條家,你二爺爺三年嘞,爹領(lǐng)你吃紅燒肉,行不?那肉燒得紅紅的,嫩嫩的,香得那個狠吆,沒法說。你還啃干饃干嘛?不傻嗎?”三老苑給女兒擦著眼淚,輕輕地勸。

      “我要吃很多很多的紅燒肉!”小妮子不哭了。三老苑笑了,趕忙說:

      “俺妮真給爹爭氣,到時候別(土語,吃)他兩三碗!前年你親爺爺三年時,他們那一門子人吆,一蓋鍋,狠吃了咱三桌肉和菜??!我心里還在疼??!停一會,你大哥、二哥、三哥就回來了,咱們非把它吃過來不行!”

      四丫不說話了,只把眼望著那個蓋了兩天的鍋,都嚕嚕也在看那鍋。三老苑卻把眼睛望過四、五道墻壁去,腦子里看著鄰居二油條家里的那口十八印大鍋,大長把鐵鏟子,七上八下翻動的鏟子……“這會兒該把那十葷十素制出來了吧?”他想。心里卻埋怨自己不如個鍋鏟子,伸著個永不會飽足的長舌頭,在肉山油海里打滾、撒歡,把美味嘗了個夠。

      四丫抓住三老苑的胳膊,哼唧著,一個勁地問“爹,快該吃紅燒肉了吧?快了吧?你說呀!”三老苑一邊答應(yīng)著“快了,別急……別急”一邊禁不住向大個子家走,心想早去兒會也好啊,可以早早安排。

      拐彎抹角地來到二油條家擺宴席的空地上,不來則已,來了就吃了一大驚,桌邊凳子已坐上了黑乎乎的人!莫非這些人都如我一般,餓了兩天,等不及了嗎?如果再晚會兒來,這肉什么的,還不被吃完了?三老苑心想,接下來的肯定是餐桌上的激烈爭搶戰(zhàn)……這樣低頭閉目想著時,突然感到世界變得香暖、溫潤起來,急睜眼看去,竟奇跡般地見前后左右都是肉和其他五花八門的美食!原來自己蒼蠅般的逐食本能,帶自己夢幻般地撞過警戒線,來到這個廚房禁區(qū)來了。既然是蒼蠅,那就抓唄,伸手過去,拽起一團肥瘦相間的肉,連帶起一根很白的大概是豬前腿樣的骨頭,肉團剛被沸水里撈起,一斤多重,三老苑不怕其燙嘴,只幾口就將其吞沒了,不忍舍棄骨頭上幾點肉粒,擰起脖子,歪起頭瞇眼去啃,肉汁但也許是口水,沿著他的臉腮、脖子滾流下來。他不知道做飯的師傅已經(jīng)向他撇嘴一大會子了。師傅只因自己是外鄉(xiāng)人,才沒立即說什么。三老苑吃完了,要攫取下一個目標時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狠撇過來的嘴,忙縮手,丟骨,很生氣地說:

      “還欠點火候,再加把火!這么難吃!咋做的?”

      那廚師也擰著脖子,收了撇出去的嘴,白了兩下眼,但說不出想說的話來。

      三老苑繼續(xù)忍受越來越旺的饑火煎熬———那一斤拆骨肉對付一般人的肚腸,美美的,足夠了。但于三老苑簡直是痛苦———因為它啟動了他更強烈的饑餓感。三老苑煎熬中還是能想起,把自己的家人分為三部分為好。自己一部分;兒子們,另一部分;都嚕嚕和女兒,第三部分。分在三個桌上,這樣一家人就可以向三個肥得淌油的陣地,發(fā)起猛烈沖鋒了。與其一家人擠在一起搶一桌酒食,就不如將其分兵數(shù)路去享受三個目標了。這樣想的時候,三個兒子學(xué)校里回來了,妻子都嚕嚕牽著四丫也從家里趕過來了。三老苑就把這個策略告訴給他們,都同意,轉(zhuǎn)身要分赴三個陣地,三老苑忙喊:“慢!”都停下來,他伏在他們耳邊低聲說:

      “今天吃飯的人多,咱可不能吃虧??!要吃得快、多,就要一眼選準筷子要夾的肉,質(zhì)要好、量要多;出筷子時要毫不猶豫,快、準、穩(wěn),夾時要緊、狠;快嚼、快咽,嚼兩下就咽,不要品味。還有你媽,回去就給四丫要個碗,菜來了就往碗里倒,小孩的菜誰敢動,儲備好了,你倆再快快吃?!?/p>

      三個兒子似乎很不高興,懶洋洋蹭著去那邊的飯桌了。三老苑氣惱得直咬牙,恨不得跑去打他們個響亮的耳光。又很擔心,“三個熊兒都上高中假斯文,有文化的那一套拿出來,不知道吃咋辦?”但也來不及多想了,因為廚房那邊的風(fēng)箱聲已停,幾個端盤子的服務(wù)員已小跑著去準備干凈的盤子了。

      三老苑所在的桌上,第一道菜———清燉雞,其盤子底剛觸到桌面,八雙筷子的鉤鐮槍,齊刷刷桌上“啪!”點了一下,八個方向飛向不會飛的小雞,鉤鐮槍中自然有三老苑的一雙,且是飛在眾鉤鐮槍之前的一雙。所不同的是,其他的鉤鐮槍都在持者的右手,唯有三老苑的一雙,被他持在左手,老苑并非左撇子,此用意為何呢?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三老苑左手筷子已按住雞翅膀,右手早抓住雞腿,“噗!噗!”連擰下兩只,大嘴里僅一旋,上面就只剩骨頭了。三老苑嘴里剛?cè)M第二只雞腿肉時,左手里筷子上的雞胸肉大塊,已飛行在雞肉盤子至三老苑嘴的半途中。此時,其他七人的嘴里還在咀嚼著他們所夾送來的第一塊肉;此時因為二能種的出筷被三老苑擰雞腿的手所阻,后來所選定的雞體區(qū)域又被另一閃電手襲擊,所以只能很委屈地低頭舔吃那個雞屁股了,一個大空雞架子雜骨堆在他臉前。

      眾口里的咀嚼聲早已消失,第二個盤子的到來還杳無音訊。三老苑捧起盤子里的湯,一飲而盡。眾人因他已吃了近半個雞,都拿眼瞪他、嘴撇他。他抹了一下嘴,笑了:

      “營養(yǎng)都在湯里呢!倒掉,搭了(即浪費)……”

      “那么下面,俺吃肉,你喝湯……”二能種狠狠地說。

      “那不行!”三老苑當即反駁,隨后又想了想,說“我喝湯也不是不行,只怕有幾個人不同意?!?/p>

      “誰能不同意?”二能種和其他的六人問,有幾個還冷笑了。

      “做飯的師傅不同意啊,辛辛苦苦做了飯卻沒人吃,能高興?”三老苑說著忽然抓住一個低頭過路的做飯師傅,拖過來,“兄弟,兄弟,你給評評理,你做飯做得那么好吃,你辛辛苦苦了一上午,卻沒人吃,這對得住你不?”

      被拽得歪歪斜斜的廚師,睜開眼睛,認出對方是剛才偷啃骨頭者,就不說話,依舊擰著脖子,白了白眼,這么僵持了老大一會兒。三老苑也明白了,拽衣服的手,不自覺地松了。

      第二道菜終于在三老苑他們千呼萬喚中“始出來”了,是大塊紅燒肉!大家心里一陣驚呼。當七只鉤鐮槍扎向目標時,三老苑已經(jīng)換招,變鉤鐮槍為兩把單刀,分抓在左、右手里,變坐姿為“起跑姿勢”,所以得以搶在眾槍之先,將兩把單刀齊刺入肉里,然后兩邊相反方向一劃,齊刷刷割下三分之一的肉體來,雙筷叉起,托入口中。而別的鉤鐮槍們,只能戳下很小很小的一塊,有的一塊嚴格說來只能算“?!?,例如二能種槍上的,就是。還顫巍巍的,送入口中的半途還掉下來,延誤了時間,沾上了桌上些臟污東西的有害營養(yǎng)。所以,三老苑根據(jù)不同的情況而采取不同的獵食武器策略,乃上上策也。其后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道菜,他都以此法對之,占得了大便宜。

      第六道菜完畢后,有一個小小的停頓,但這也只是對三老苑說是停頓,因為其他的食客們還在咀嚼,第七道菜還沒來。三老苑忽然想去看看四丫的吃飯情況,果然在鄰近的桌上見到了,都嚕嚕還是嘟嚕著臉頭扭在一邊低頭啃一個什么東西,旁邊的四丫也在噘著嘴用筷子撥拉著碗里的肉和什么菜,就是不往嘴里送。大概因為拒絕都嚕嚕的勸食遭批而不樂。都嚕嚕也因為自己的勸食不完全成功而不樂。三老苑大怒,轉(zhuǎn)而一想,這不在自己家,也就換上笑臉,摸著四丫的頭說:“丫丫,你不是說要吃很多很多的肉嗎?怎么不吃了呢?”

      “爸爸,我已經(jīng)吃了很多很多的肉了,我媽還叫我吃,肚子快炸了,媽說肚子炸了還要吃,”四丫還要說什么時,都嚕嚕轉(zhuǎn)過臉來了,有怒色的。

      “不吃,不吃了,”三老苑趕緊說,“蹬、蹬、蹬……”跑到廚房里,拿出一個饅頭,掰開,放一塊肉在里面,合上,塞到她口袋里說:

      “跑著玩去,餓了吃,”又想囑咐,“如果不吃,就找咱的狗,叫它吃”。一看第七個盤子,就要到達自己的桌了,忙閉了嘴,往回跑。

      終于十八個盤子上完了,在肉、菜、酒的作用下,一般人都顯出飽足而微睡的樣子。獨三老苑精神愈發(fā)抖擻,他早已料到十八盤子的后面還有更重要的“四道蒸”“四個湯”。因此在十三道盤子以后,他的“擇食”標準更嚴、更高了,即:凡是蔬菜性的東西,決不能讓它們來占據(jù)自己肚子的空間,只選上好的牛、羊、魚、鴨肉吃。

      但他忽而感到有點奇怪:人為何很多都離席出走散步?正要進一步探詢時,忽然看到自己的三個寶貝兒子,離開桌子,徑直向大門外走。立即跑過去,張開雙臂攔住去路:

      “干啥去?飯還沒上來,就想溜?”

      “爸,快到上課時間了,我們得去上課??!”

      “上午你非讓我們請假來家吃席,老師差一點不準假?!?/p>

      “再說我們都吃飽了呀,老師說,飽足以后的進食是有礙健康的。”三個兒子振振有詞。

      “那你們等著!”三老苑說了聲就往回跑,一會兒帶來了三個夾滿肉的饅頭,一個兒子一個,都被塞到口袋里:

      “回去下了班吃。”

      三個兒子都不高興,老大還想象到如果女朋友見到口袋里裝著饃,會對自己產(chǎn)生怎樣的新看法?這至少是不雅吧?學(xué)生嘛,總要攜帶些書報什么的。

      三老苑沒有思索這三個夾肉饅頭會對自己兒子在學(xué)校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他只在想,那“四道蒸”就要在廚房最后一道工序里脫穎而出了,所以三老苑給孩子口袋里塞完饃之后,就趕緊跑到自己的飯桌上。

      但是“四道蒸”的出現(xiàn),并沒引起人們對它的強烈興趣,也沒出現(xiàn)已說過的那種搶食局面。二能種他們幾個甚至放筷子在桌上,說著什么話,吸起煙來,因為喝酒多了,就不想再吃什么飯、饃、菜了。

      三老苑大喜———他們這是失策!喝下那么一點點孬酒,就耽誤了對眾多雞鴨魚肉美味的攝取,太不劃算了!三老苑也喝點酒,但那只能作為吞下雞鴨魚肉的佐料,更刺激味蕾對肉菜之興趣。二能種們也對三老苑看不起:就知道他媽的個逼吃!你知道你就是吃了那一碗肉,也趕不上我這一兩酒值錢!他們就在喝酒時,斜過眼去看三老苑。大吃一驚:他竟把那“四蒸”之一的“迷魂肉”吃完了!而自己在三老苑開吃時喝的酒還不到一兩!就改為邊吃邊喝,但擋不住酒精的強烈制約,竟一個接一個地都趴在飯桌上睡了,睡姿各異。有頭歪在一邊的,嘴里還含著沒咀嚼完畢的肉和菜,有的嘴里沒流出來,有的順著涎水流了出來。

      不知是何原因,三老苑在克服了第二道蒸之后,胃口突然大減了,是同桌人的臟酒氣太重熏的?還是自己不該瞧一眼二能種嘔吐出來的酒食?也或是自己的飯量就是這些了?這些肉菜橫亙、油水橫流的桌面也太難看了,還有那些沾滿白脂肪的筷子,殘湯剩水的臟兮兮盤子,趴在油水、爛菜里呼呼大睡涎水四流的醉客們……他閉著眼喝了一口“四湯”里的什么湯,再去盲目地將筷子伸向兩個蒸碗時,一個帶酒味的飽嗝沖上來,他丟了筷子。難道就讓這兩道實實在在的大菜,白白搭在這里不成?

      三老苑忽然想起自己的大狗吹吹,忙跑到院墻邊,再三大聲地喊著“吹吹———”隔了好大一會,一條瘦骨嶙嶙的大狗從院墻的縫隙里擠過來,三老苑引它到自己桌邊,很順利地將兩道蒸吞下了。它是一輩子做夢也沒想到要吃這樣好的飯食啊!望著狗肋骨下腫起來的肚子,三老苑滿意地笑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吃過早飯,二油條笑嘻嘻地彎腰對三老苑說:“我給咱家大?。ù髢海┱f了個媳婦。你得請客,不請不行,還得是紅星食堂!”說完還四下里看看。

      “我大兒不是在談戀愛嗎?還用你閑操心?我還請什么客?”

      “你說怎么著,巧了!我早就想好了,叫咱家大小和你嫂子的外甥女成一家,前兩天我叫你嫂子墊著二百塊錢買的厚禮去透信,不料他們說,已經(jīng)是好朋友了。但我說,咱是農(nóng)村的,就應(yīng)該找個媒人,我就順便成了個媒人。還有不管媒人飯的嗎?”

      三老苑看著高自己一頭的二油條的細長個子,心想,我得多少錢才能填滿他的長肚子!但自己還有兩個兒子沒有對象,如果待媒人不好,傳出去,沒有人給介紹咋辦?就說:“大兄弟,咱倆都不是外人,要城里紅星食堂那么熱鬧干嘛,不如到咱集上三不照食堂里要酒要肉,盡情玩耍?!?/p>

      “好!”二油條挺直長頸鹿脖子似的腰身,不知怎么這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也多少出乎三老苑的意外。

      “哎呀!忘了,我這腦子!”三老苑拍了下頭,喊:“三不照最近得了手癬,”忽地抓住大個子的手說“咱可不能吃他做的東西!有毒!你弟妹有幾樣拿手菜,不如在家里咱哥倆喝兩盅?!?/p>

      “好了,好了……”大個子總是沒有耐心應(yīng)付這些細碎的東西,鴨子水中擺尾似地搖著頭,又停下,眼皮翻上去,問:“啥時候?”

      “今上午。”

      三老苑雷厲風(fēng)行,即刻就去趕集,通過反復(fù)爭論,用盡量低的價錢購來了酒席的一應(yīng)之物,自有都嚕嚕里外、上下地打點。

      十二點正,二油條晃著自己的油條身子,耳朵上別一支雪白的香煙,邁著八字步,先在大街上溜一圈,逢人便說“今天吃三老苑去!”接著就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徑奔三老苑家去了。

      聽到門外有人打嗓“咳!吭!”,三老苑知道二油條來了,忙燒火棍一丟,頂一帽子灰煙,喜笑出迎,見二油條耳朵上取下香煙,忙掏出一盒廉價的“將軍”遞過去,把二油條向堂屋里讓,二油條毫不客氣,徑奔主座,翹腿坐定。都嚕嚕已將一桌熱騰騰的酒菜排上來。

      “看看,這不比三不照做的強?”三老苑看著二油條說。

      “我說~~說光弄點~~便飯~~吃就行唄!”二油條早在三老苑開言之先,就已經(jīng)把一個什么肉團夾到嘴里,肉團很熱,就把自己的回話燙得變音了。

      “來,喝酒!”三老苑知道二油條不大能喝酒,況且又在飯前饑餓時候,沾酒必醉,醉必不吃,就倒了一杯廉價的“北關(guān)燒”。

      “停~停!”二油條口齒不清地哼著,他嘴里肉團剛剛減些溫度,剛剛開始咀嚼,右手的筷子剛剛夾住另一團肉。三老苑看著二油條的臉那么大,整個臉的下半部分都圍繞嘴里的那團肉在做可怕的劇烈運動,心想只準備這么一小桌菜,吃完了咋辦?啥家業(yè)能經(jīng)得住這樣地吃?仿佛自己的家產(chǎn)包括房子、糧食、妻子兒女都在這嘴牙運動中漸漸變小,漸漸變無,都流入二油條家里去。

      “哎———別!”三老苑急中生智,對著剛剛吞下第四塊肉團的二油條喊,同時伸出右手去,拇指、食指并成一個小圓圈,向他比劃著。

      “怎~么~了?”二油條嘴里依舊含糊不清地嘀咕,同時不停止嘴及周圍肌肉的工作,話說完,肉團也咽下去了。

      “你吃的那塊肉上有兩根毛?!比显酚檬持浮⒛粗笂A在一起比劃著說,“也許你弟妹洗肉時沒擇凈?!倍紘>秃莺莸闪怂谎?,起身走了。

      “毛?毛?我吃下去了?”二油條指著自己的嘴說。三老苑點了點頭。二油條先是“咳!坑!”企圖用氣流把它咳出來,接著就莫名其妙地脫下上衣,看著赤膊,大概是希望它從皮孔鉆出來?最后雙手猛拍一下頭,“管它個鳥事!”拿起筷子隨便往嘴里扔了兩塊,又快活地大嚼起來。

      “不!人不吃的東西都是有毒的,何況又那么臟。不如喝點酒,消消毒,就啥事也沒有了?!比显沸钠綒夂偷匦χf。

      “對!老哥說得對!”二油條高興起來了,一口氣先和三老苑喝了個“四季發(fā)財”,緊接著又喝了個“六六大順”。二油條臉紅漲起來,頭很僵硬地歪著,眼有些迷離了,細微的眼光卻很僵直。三老苑還是風(fēng)采依舊。因為他喝的是水。

      讓三老苑困惑的是,醉了的二油條卻還是能吃。一口氣吃完了一個烤鴨,和半條二斤重的鯉魚后,醉紅的小眼睛又開始瞟向一盤紅艷艷的燒牛肉了,“這個,我怎么剛才沒看見?”他疑問了一聲,不等三老苑回答,就把一塊帶點黃油的一塊,甩入口中,“真嫩、香!”很響亮地嘖著嘴。

      “你知道為啥這樣嫩、這樣香嗎?”三老苑問。

      “為啥?”

      “它是牛鞭的根,整天被尿泡著。”

      二油條不吭聲了,嘴里也停了咀嚼聲。歪頭想了一小會,又夾起一塊更大的,皺著眉頭問:“這一塊,是哪里的?”

      “這一塊———”三老苑湊過臉去,兩只小眼兩顆衛(wèi)星似的圍繞肉塊轉(zhuǎn)了兩圈,鄭重其事地低聲說“這一塊也不好,它太靠近肛門?!?/p>

      二油條所舉著的筷子上的肉塊,又慢慢被放回原處,他的筷子在盤子上空傾斜著盤旋了兩圈,又一頭戳到盤子里,來、回、上、下地翻騰了幾下,飛走了,一頭扎向另一個盤子,即被油炸而顯出微紅的“雜碎”。雖然三老苑心里一疼,還是擋不住二油條鷹喙般的筷子飛下來,夾起一塊大的雜碎,直射入二油條開張起來的大口中。三老苑當前的大敵就是這個無底洞了。當然,他要設(shè)法縫上。

      “二弟,”三老苑第一次對他這么尊稱,他看到二油條一邊狠嚼著,一邊就要夾第二塊雜碎時趕緊說,“這雜碎最當配的就是酒了?!?/p>

      “好!”二油條說著放下筷子,獨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手夾一塊雜碎,“刷、刷、刷”地嚼著。還自言自語道“我怎么忘了!”夾起一塊更大的雜碎問三老苑“這是哪個地方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說?!比显沸α耍苌衩氐臉幼?,舉起了酒杯,微微品了一點點水。并不是望著二油條說,“吃去哎———,一吃,你不就知道了?!?/p>

      二油條舉著筷子,猶豫不決地停在半空,他深切地體驗過,凡是三老苑叫你干的事,你最好別干。

      “吃啊———,一吃你就不吃了!”三老苑再一次催促。二油條聽說有個“不吃”二字,就飛起筷子,夾上,一口吞下,兩腮鼓起,飛快地嚼了兩、三下,卻又慢下來。

      “咋樣?味道如何?”三老苑問罷,捂著嘴笑起來。二油條疑惑了,遲遲疑疑地把將進入食道的食物盡量快速地咽下去。

      “臟氣味太重了吧?”三老苑問。

      “雜碎嘛———”二油條沒說完,想要說的是“不都是這樣”。因為他感到頭一下子懵了,胸里的酒涌起來,全身就飄在云端。

      “你的胃口可夠硬的!”三老苑撇撇嘴,“要是我早就惡心了。”說著就做嘔吐狀。斜眼見二油條愣僵著沒反應(yīng),繼續(xù)問:

      “你不覺得里面水溜溜的味?”“是……”

      “那不是水味?!?/p>

      “是啥……”

      “你吃的這個是豬的大腸子頭,原先是個圓筒,需要往里塞些碎肉什么的。你嫂子在往里塞肉時候,不小心滴下一滴鼻涕,所以你剛才說的水味實際是鼻涕味,你知道,你嫂鼻子上常掛的那種粘黃的鼻涕……”

      “嗝,唩!———”二油條捂嘴,斜起身子,繞過桌邊,歪歪斜斜地向屋外院子方向晃蕩,剛出屋門口,“嘩———”傾瀉下一攤胃里的東西來。三老苑大叫:

      “吹吹!———吹吹!———”

      瘦骨嶙嶙的吹吹從大門外飛跑過來,將二油條的吐物舔吃精光。三老苑滿意地笑了:怎么吃的,還怎么給我吐出來。

      都嚕嚕扶起趴在門框上的二油條,用帶水的毛巾給他擦凈了臉和衣服。三老苑端一碗白開水要他漱口和飲用,他不理睬,枯黃著臉,歪扭著身子,雙腿劃槳似地劃著半圓,東一撲西一撲地往門外的自己家里走。都嚕嚕想去扶她回家,三老苑說:

      “出了酒,就沒事了。”

      出了三老苑院門的二油條并非完全沒事,他眼仍迷離著,天、地仍在前面傾斜著、晃動著,但他看到了那個三老苑墻根的六棱小磚頭———他曾再三地把這個公共物占為己有。

      “他媽的!”自語似的一邊罵著,一邊撲過去,撈魚似的撿起來,投送到對面自己的墻根。

      低保戶苑貴順

      低保戶苑貴順從沒有昂頭遠望過,因為他不是偉人,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他就是他苑貴順。他對這個廣大、高遠世界的注視,只是限于自己腳尖前不遠的地方。背上背著糞箕子的他,早把向天地覓食的空間鐵定在這里———只能在這里———到別個廣闊空間領(lǐng)取財富的人們,都是把他苑貴順視為垃圾棄在這里。他們的垃圾就是苑貴順眼里的財富,除牲口的糞便外,像滿街亂拋的包裝紙啦,各種塑料盒啦,甚至那些少胳膊掉腿的兒童玩具啦……他都拿到廢品站去……再然后,這些垃圾就變成了他和老妻潘俊英吃的糧食、蔬菜和鹽……雖然有幾次他彎腰撿起的花紅綠紙包起來的糖塊,打開來竟是一塊小磚頭或者小泥塊,同時對面?zhèn)鱽硇『⒆印敖^戶頭”“干絕戶”的譏笑聲時,他也沒把視線抬高一點點,和轉(zhuǎn)向到別的地方去。就斜著身子,躬僂著腰,沿著路邊,默默地離去了———唯恐過多地占用大家的公用空間,特別是路上的空間,引發(fā)眾怒,就盡量斜身、彎腰,將自己縮小。自己什么人啊,半個后代都沒有,算人嗎?他必須這樣。

      但他也有撿拾到好東西的時候,例如,不久前他撿到的兩卷紅綠塑料紙———他不知道那是富人家的小垃圾桶需要套上的垃圾袋兒。看到顏色挺鮮艷可愛,就寶貝一樣地珍藏起來。他還撿到兩盒很完整很嶄新的撲克牌,和一副數(shù)次撿拾才拼湊齊的麻將,半個翠綠半個潔白的,翠綠的部分青嫩欲滴,潔白的部分潤澤有光;當然也有幾顆稍微破舊一些的,他還是寶貝一樣地珍藏著,列為自家的鎮(zhèn)宅之寶。還有一件重量級的小寶貝,塑料制品———一個約有四、五歲的梳著倆小辮的小姑娘,顏色還很鮮艷,白白的臉,黑發(fā),紅唇。他把它列為私有秘密中的絕密,不論何時何地他都永遠地把它放在貼胸的口袋里。他眼前常常閃爍著發(fā)現(xiàn)這些寶藏時刻空前的輝煌,也從不把這種輝煌向人炫耀過,而極端自私地心懷著它獨自享受。他在這個探視世界的空間里,除了這些震撼他心靈的輝煌的收獲,以及習(xí)以為常的樹枝棒棒、塑料紙等收獲之外,還能看到各種人橫沖直撞的鞋子、腿腳。現(xiàn)在身背糞箕子的他,就看到了一雙黑漆發(fā)亮的皮鞋子向他沖過來。他知道此鞋子的主人是耿鎮(zhèn)魯,全村唯一一位愛串門的男人,愛多事、好惹事。就抬頭起來,想主動地給他打個招呼,沒想到耿振魯先說話了:

      “忙著嘞……”然后將一口濃痰“吭———咳!”一聲,“啪!”地射擊在路邊的一塊半截轉(zhuǎn)上。這磚較規(guī)整,是苑貴順準備撿拾起來拿到家里的。

      “弄啥去?”苑貴順應(yīng)酬完畢,喉嚨里也涌起痰,但他壓制住它,逼它原路回去了。想不到耿振魯左右瞧了一圈,見沒人,就趴在苑貴順的耳邊小聲說:

      “我再三打聽上面的人,每年撥給你家的扶貧款都有三千多,支書李疤瘌沒給過你吧?到年底,你要向他要!全大隊像你這樣的五??偣灿形鍛簦畎甜荒陜舻媒鼉扇f!這十多年了沒發(fā)啦,他就凈得三、四十萬!”

      “人家是支書,有本事,人家要去吧,咱沒本事,這樣就中。”

      “吭———咳!”出之于耿振魯咽喉的又一口濃痰,這次是射擊在路邊的一棵草上,秋深了,草枯了,極其震驚似地動搖了兩下,肩負不起耿氏鄙夷苑氏的重量,深深彎腰下去,很難受地肩負著這種液體的恥辱。

      又往前走了大約二十多步,忽聽得一聲怪叫,大約一個白色鏟子形的東西飛鏟至他的腳前,苑貴順急躲不及,連人帶糞箕子、手中的柴草棍棒、塑料紙等一股腦兒滾下路旁的溝里。

      “他媽的個臭毛!”溝上面?zhèn)鱽硪粋€高大的疤瘌臉漢子粗暴的大罵。他是因為苑貴順擋住了他正要提檔加速的車而生氣。他就是支書疤瘌臉李大才,剛從汽車里鉆出來。苑貴順在翻滾時就已看清白鏟子下面是有輪子的,也看清汽車里坐著的是李大才李支書。就望著臭罵他的李支書,孩子似的笑起來。這笑說明了,不要緊,我沒摔著,不會讓你看病花錢的。還說明了,你這車幸虧跑得快,叫我這么一摔,挺好玩的。但疤瘌臉并沒有被他真誠的笑容感動,更加氣憤更加起勁地罵他:

      “你這個斷子絕孫的冤龜孫(苑貴順)!你咋還有臉活著!有啥意思?咋不栽尿泥坑里淹死你!”

      “斷子絕孫”像四把尖刀被摁在苑貴順的心窩子里,他臉立即變得灰暗,身體里的精華氣體像一下子跑凈似的、癟了的皮球一般,一步一步地勉強挨到家。

      家門里面?zhèn)鱽砥拮优丝∮⒌目蘼?,苑貴順突然像精氣神又一下子全回來一樣,身上又有了精神和力氣———他不能讓妻子受委屈,她打十六歲起就跟著自己受苦、受累、受氣,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自己多么對不住她??!

      “說,誰欺負你了?我去打他!”苑貴順大聲說。

      “你要是會打人,咱也不恁冤了,你光會說,你真打過誰???”潘俊英哭著說的這話,沒錯。一般她受外氣的時候,苑貴順都是這樣說,卻是連一個人也沒打過。有的時候他經(jīng)不起潘俊英的哭罵,就佯作出去打人,外面出去走一圈再回來,說我把那個熊孩子或熊娘們揍慘了,開始幾回還行,漸漸地就被潘俊英識破了,少不了一頓臭罵和懲罰。她原是一個有錢商人的嬌閨女,受不得冤枉氣的。

      “你說出來,我罵他兩聲,出出氣也比窩在心里好啊!”苑貴順溫和地低聲勸。

      “一群小王八羔子罵我干絕戶、老堿窩!”

      “小孩,你給他計較啥呀?!?/p>

      “哪里光是小孩?。颗赃呥€有一群大人嘞,都拍著手看笑話!”

      “咱就是沒孩子嘛,人家不笑咱,笑話誰?不往心里去就是了。”

      “你這個老不死的!”潘俊英勃然大怒,伸出六十多歲的極瘦小的拳頭,向苑貴順打來。按照幾十年的慣例,逢到此時,苑貴順就趴在地上,拱起腰,以脊背去迎接并容納妻子的拳頭。這就是他們家法中的懲罰,往往很能消解妻子的狂怒,使她平靜下來,是苑貴順制定的。但這一次擊打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還未停止,似乎怒氣還很多。苑貴順就說:

      “你用拳頭的帶骨頭棱的那一面捶,多使點勁?!?/p>

      苑貴順的脊背,“咚咚咚”地、頻率更高地又響了一個時辰。苑貴順說:

      “你累了嗎?別累著你嘍?!?/p>

      脊背上的小鼓聲漸漸稀落下來。苑貴順漸漸爬起來,輕輕地給潘俊英拍打喉管及胸口部位,慢慢推拿脊背。

      “啪!噠!”門忽然被誰的腳猛地踢開———黑嘴叉!支書李疤瘌的婆娘,叉著腰,氣勢洶洶地站在苑貴順夫婦面前:

      “潘俊英!你這個老堿窩,咋著罵俺孩是絕戶頭!”

      “侄媳婦,有話好好說?!痹焚F順獻上笑臉。

      “俺今不活了!”年邁的潘俊英,突然大怒,突然做出了與其年齡極不相仿的動作:飛步跑到外面,舉起一根尖長的竹竿,大喝一聲,毫不遲疑地向黑嘴叉直捅過來。黑嘴叉料敵不過,甩腿大竄,潘俊英不舍,緊追。苑貴順緊隨其后,一邊喊“別打了!”一邊往前跑,兩手無意識地交替劃槳似的舞動著。由于事發(fā)突然,周圍還沒有聚集觀戰(zhàn)人員。

      苑貴順力氣畢竟比老伴大,六、七分鐘以后就超過了老伴,再扭回頭,伸開兩手,攔截老伴,老伴以手中的竹竿推他,推攘過來,推攘過去,兩人都掉落河水里。原來他們腳下是座無欄桿的橋,今年秋雨多,河水深,水面距離岸只有一米多。兩人都不會鳧水,都絕望地掙扎著,苑貴順喝一口水,喊:“侄媳婦……”看不見那黑嘴叉跑到哪里去了。潘俊英只是不停地拍打水面,并不說一句話。眼看就要下沉,上面伸下來一根他們丟落的竹竿并一句話“恁倆都抓住竹竿,上來吧!”

      苑貴順驚喜地看到是支書李疤瘌來了,他原是開車出去辦事,現(xiàn)在回來了。正巧看到他們落水,同時看到了他們丟落橋上的那個竹竿。

      李疤瘌以竹竿引他們倆到淺水的岸邊,他倆就上來了。苑貴順尖瘦臉上流淌著水,同時不好意思地笑著想說兩句感謝的話,不料李疤瘌早開起車一溜煙地跑了。車后甩下一句話:

      “以后找死,跑遠遠的,別在我眼前裝形!”

      苑貴順又變了臉色,強挪動著腳,攙扶著老伴,慢慢回家了。

      李疤瘌到家以后,挨了黑嘴叉一頓狂轟濫炸式地猛罵:“他倆是掂著棍子攆我的,是他們自己落到水里的,你個李疤瘌呈這種能干啥?”

      “你又是罵到人家里去了吧!”李疤瘌不經(jīng)意地只回嘴了這么一句,沒想到黑嘴叉一掌橫掃過來,重重打在她臉的一側(cè),掌過處立即顯出一片紅,暫時模糊了疤瘌。

      “她罵咱孩斷子絕孫,我還不能找她家去嗎!”黑嘴叉確實兇狠,前幾年李疤瘌搞娘們被她發(fā)覺,女的先跑了,抓住了丈夫,扯著丈夫的老二,扯到面案上,操起菜刀就要往下剁。李疤瘌魂飛魄散地跪在地上給妻子磕頭。所以以后黑嘴叉兇起來時,李疤瘌就趕快潰敗,示軟。但是今天李疤瘌的救苑貴順夫婦,確實有他理直氣壯的理由,只是這種理直氣壯的理由也要小聲小氣地說出來:

      “老婆,”李疤瘌的語氣很溫和,“你想想,這倆老騾子是低保戶,是不是?低保戶都有救濟和扶貧款是不是?如果今天水里淹死了,上面就不撥下來救濟和扶貧款是不是?不撥救濟和扶貧款,咱就得不到那三千多塊是不是?!?/p>

      “我嘞娘———,我咋忘了這一條了!知道這,我就該跑回去撈起來他倆?!?/p>

      大約是剛領(lǐng)到救濟、扶貧款后的三、四個小時,一只抬起來的穿有黑皮鞋的腿,擋住了疤瘌臉李支書小柏油路上疾駛的白轎車。車門“呯!”地開了,露出了半個疤瘌臉:

      “耿振魯!”他既驚奇又疑惑。

      耿振魯舉了舉手中的一條子大中華香煙“:借一步說話?!崩畎甜萝?,耿振魯大條子里抽出一盒,遞給李疤瘌,他們就到路旁的一棵大樹下說話。

      “振魯今天咋吸恁好的煙?”

      “新來劉縣長給的。”

      “劉……”李疤瘌陷入沉思。三口煙的功夫,李疤瘌說“,你們啥關(guān)系?”

      “啥關(guān)系?咳!沒關(guān)系。”耿振魯扔去了才吸了少一半的珍貴煙頭,“支書老弟,就咱這一堆,往那里那么一站,誰不得有個又敬又愛的念想?說也碰得巧,今天新來的縣長下來考察民情來了,問我咱縣落實救濟扶貧政策的情況,我當場就一字一顆釘?shù)匕l(fā)話了,別的鄉(xiāng),別的村,我不敢說。但是我敢保證我的村是年年發(fā),發(fā)百分百。我如果說瞎話,請你把我頭割下來當尿罐子使去!我接著又說,劉縣長如此關(guān)心民情,真是俺縣的父母青天廉潔大好官!如此好官,我要聯(lián)絡(luò)我的朋友、鄉(xiāng)親寫成光榮榜、表揚信,打鼓敲鑼放鞭炮,往上遞,不提您個正市長,我不算完!劉縣長很高興,一邊對我說,你要協(xié)助你村李支書發(fā)放好救濟扶貧款,一邊提包里拿出這么一條煙來給我,你吸吧,我工資買的。別光吸那個哈德門吸壞身體嘍。”耿振魯說完又亮出那條大中華,李疤瘌臉前晃了晃。實際上,是他想到“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而買的。但是李疤瘌腦海里翻騰得厲害:劉縣長確是新來的,而且說過“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話,我不發(fā)放扶貧救濟款的事,上面卻有些耳聞,耿振魯上躥下跳左跑右竄,不是個省油的燈,我的支書要當?shù)拈L久……他又深深抽了一口大中華:味道正!當即就說:

      “扶貧救濟款,振魯,由你發(fā)!”說完,兩人同乘他的白轎車,轉(zhuǎn)眼來的大隊部。耿振魯領(lǐng)了五個低保戶的扶貧救濟款就去發(fā)放了。

      先發(fā)苑貴順的。耿振魯說:“我早就給你說讓你去討、去領(lǐng),結(jié)果你一次也沒去。今兒我給你討來了,領(lǐng)來了,恁倆也真難伺候!”說完扔下兩千塊錢就走,苑貴順兩口子雞叨米一般地點頭說:“謝謝、謝謝……”耿振魯又回馬槍式地轉(zhuǎn)過頭來:

      “國家今年經(jīng)濟還沒有恢復(fù),救濟扶貧降到兩千整,別不知足??!也別到處瞎胡嘰嘰!”實際上,苑貴順這一戶,他就刮了一千三百六十元。潘俊英倒非常滿足,反反復(fù)復(fù)地數(shù)著那二十張百元大鈔。她幾十年來從沒一下子得到這么多錢過。苑貴順呆著臉在一邊低頭沉思,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終于說話了:

      “三個多月之前,耿振魯就對我說,要我去討救濟、扶貧款。我沒去,我是這樣想的……”這時潘俊英數(shù)錢的手停住了,聽老伴說下去,“咱單門獨戶,沒兒女,是莊上最冤的人,好事是輪不到咱的。救濟、扶貧該是咱不?該是咱。但是咱要是真得嘍,人家還會從別的事上叫咱吃虧,向咱討要回去……”

      “你是說,這錢咱還得給人家送回去?”潘俊英說著說著就捏起拳頭來,苑貴順趕緊趴下,于是就開始了照例的懲罰。懲罰中苑貴順繼續(xù)溫和地勸導(dǎo):

      “你好好想想,從前這些錢,都是支書得,只有這一回他得不到了,讓咱得了,他能高興嗎?咱是在人手底下過活的,如果咱都得了病,不能動,咋辦?再說得孬一點,咱們百年之后,咋辦?領(lǐng)導(dǎo)不發(fā)命令,都不問咱的事咋辦?”潘俊英擂打的手慢慢停了。

      “要不,咱退回去一千塊?”她提議。

      “留一分也是留下了?!?/p>

      “那你都送回去吧!不過,他要保證好好照顧咱!”

      苑貴順就拿上沉沉的錢,又背上糞箕子,沿著路邊,耷拉著頭,送回李疤瘌家里去了,臉上笑著,心里哭著。

      他從李支書家出來后,心里覺得好像還有點事該辦而沒有辦。就放下糞箕子,蹲在路邊干草堆里,靜下心來想,哦!心里一亮:想起來了,連忙趕到家里,偷偷瞞著老妻潘俊英,把那副麻將———鎮(zhèn)宅之寶并兩幅新的撲克牌,當做感謝耿振魯?shù)亩Y品,悄悄送到他的家里。

      以后的日子似乎過得很快,但也有人看到,背著糞箕子,手拿塑料紙的苑貴順,低頭沿路邊走路的速度卻越來越慢了。也沒人進一步想象其慢的原因及后果。李疤瘌的白轎車從此速度更飛快了,火車提速了,他車也提速了。大伙終于趕上了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就是這樣個日子的一天早晨,忽然跑過來耿振魯,他對著大家,不顧一切地大聲喊:

      “快來看??!快來看?。 焙暗寐曇舳籍悩恿?。

      大家就向著他跑,他呢,扭回頭就跑,大家就跟著他跑,最后在苑貴順的小茅草屋前停住了。耿振魯沒有停,直接踢開門,于是出現(xiàn)了使大家心膽俱裂、汗毛直立、撒腿就跑的情景:

      僵尸!兩具僵尸!兩具被一群老鼠圍繞繼而又四散奔逃的僵尸!苑貴順和潘俊英的僵尸!僵尸的造型是潘俊英趴在橫躺著的苑貴順身上,拳頭攥著。大概是想擊打。仰面躺著的苑貴順,嘴似乎正說出“你使勁打”的話來。脖子和不完整的臉上,微微長出了些白毛。

      四散奔逃的人又漸漸聚攏來,聚攏來。像一個水池漸漸地被水龍頭注滿了水一樣,苑貴順的院子里慢慢地注滿了全村的人。全村人的目光又慢慢聚焦在苑貴順衣服的口袋上,苑貴順的衣服沒扣扣子,所以衣服及衣服上的口袋得以從苑貴順身體上垂下來,垂下來的口袋開口里露出一個牛角辮的笑嘻嘻的小姑娘,塑料的。耿振魯把小姑娘拔出來,小姑娘的雙腳下掛連著兩根線,線上掛一張字條和一個鼓鼓的大錢包。打開來,里面紅紅的百元鈔計有五、六千元。

      “念念字條!”院子里有人喊。耿振魯就念字條:

      這五千四百塊錢,是我三十年拾破爛拾的。我和老伴死后,每人用二百元錢買一個“起匣”埋了就行。剩下的五千,給咱那個沒欄桿的橋安上欄桿。叫小孩不要在橋上亂跑。

      苑貴順2009年8月城里找人代書。

      耿振魯念完了,變成了一個張著嘴而不說話的呆子了。院子里的人也都呆住了。“嗚嗚———”不知誰哭起來。

      責任編輯頻陽子

      作者簡介:董克勤,男,山東曹縣人,原菏澤文聯(lián)《牡丹》編輯。詩文發(fā)表于《詩刊》《星星》《藍星》《天津文學(xué)》《延河》《青海湖》等,有詩集《根》《土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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