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欣
中國山水畫和古琴音樂是傳統(tǒng)藝術中兩種極具典型性的藝術形式。在眾多琴曲中,山水琴曲與山水畫存在著諸多相通之處。山水畫的“象外之象”與山水琴曲的“至樂無樂”,二者在美學上無不體現(xiàn)著儒家與道家思想的合二為一,仿佛一對一隉惺相惜,相伴千年的知音。
殊途同歸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晉·陶淵明
山水畫胎息于魏晉時期,完善于北宋。它在圖式上有雙重功能:一為寫形,一為表意。前者為萬物寫照,后者抒發(fā)畫者心志,兩者互為依托,不可或缺。故此,與其說“山水”是一個地理名詞,不如說是個文化詞語更恰當,此“山”非那山,此“水”非那水。“山水”一詞的指向和外延是極其廣泛的,在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認知里,“山水”的外延遠遠超出畫面中出現(xiàn)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不僅是對客觀景物的重現(xiàn),而是對自然的感受和人生態(tài)度,以至萬物變化規(guī)律的探索。一幅優(yōu)秀的山水畫作品,必須既有儒家中正、寬厚的理性審美,又有道家沖淡、飄逸的灑脫氣度。這是傳統(tǒng)山水畫一直恪守的審美規(guī)范。而山水畫的這種文化源流和審美特質,和古琴音樂是脈相承、完全致的。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古琴位列琴、棋、書、畫“四藝”之首。自古以來,吟詩作對、操縵撫琴是文人雅士必備的修養(yǎng)之一,古琴音樂被視為高尚情操和人格精神的象征。文人音樂的審美精神是“正中平和”“靜淡遠虛”,這兩種趣味分別代表儒、道兩家的音樂觀。道家思想的核心是“自然無為”,反映在音樂審美意識方面則又區(qū)分為兩個層次,低層次為“法貴天真”,高層次則是“至樂無樂”。唐代詩人王昌齡在《詩格》中談到詩境言:“詩有三境,一曰物景,二曰情景,三曰意境”,在傳統(tǒng)文人音樂里,亦強調“得意為先”,可見“得意而忘形”始終是文人藝術的最高圭臬?!耙狻本褪恰暗靡月曂狻保小盁o窮之意”,所以,琴論中有“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的要求,要做到“弦聲斷而意不斷”(明徐青山),方能達至“知其意則知其趣,知其趣則知其樂”(清·蘇璟)的境界。彈琴者和聽琴者,必須在審美層次和心靈頻譜達成一致時,也才能產生共鳴,成為現(xiàn)代人所說的“知音”。
山水畫和山水琴曲就好比一對“知音”,它們從胎息伊始到蔚然成風,一直是如影隨形、亦步亦趨的一對“孿生兄弟”。
“象外之象”與“弦外之音”
魏晉以降,儒家統(tǒng)治地位開始動搖,老莊之道漸行于世。士人們?yōu)樘颖軄y世,歸隱田園,山水林泉成為他們肉體和精神的棲息地,在“競日忘歸”的山林游歷中,面對郁郁群山、潺潺流水,披紙濡墨、操縵吟詩,是士人們最喜歡做的事情,“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唐李白)。山水傳心,山水寄情:“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南北朝陶弘景)。以陶淵明為代表的一批山水詩人,寫下許多田園詩,這些田園(山水)詩的意境對山水畫家的靈感生發(fā)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給山水畫注入了詩的靈魂和境界。而古琴音樂,亦是道家“超然物外”的另一種修煉方式,因此,追求“象外之象”“至樂無樂”成為山水畫和山水琴曲的共同精神內核。由于“道”是整個世界的本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世界的運行規(guī)律,不被現(xiàn)實世界所局限,因此“以形媚道”的山水畫以及山水琴曲的最高趣味就是:不被具體的一景一物所拘,也不滿足于對某一實際景物的孤立描繪。即使表現(xiàn)一處小景,彈奏一首小曲,總是企望表達出畫面和音符背后的渺遠、宏大的想象空間和宇宙意識。從藝術語言的角度來觀察,山水畫的表現(xiàn)方式和戲劇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契。我們知道,戲劇的本質是模擬現(xiàn)實人生,讓觀眾在觀看演出的“對號入座”過程中獲得感同身受的情感體驗,在短暫的“逃離”中忘卻現(xiàn)實生活的不如意,借此排遣壓力,同時獲得觀賞快感。而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塑造一個源自現(xiàn)實而又異于現(xiàn)實的境界,這個境界展示了人類對周遭客觀存在的認知程度以及理解方式。我們通過感悟山水——重塑山水——欣賞山水畫這個過程,宣泄對躋身期間的自然空間的依賴及敬仰的情緒。山川林木、飛瀑溪流和滾雷閃電、走獸飛禽等,在山水畫中都被畫家賦予了特定的人文意義,這些元素被使用的目的僅僅在于完善我們所欲塑造的境界。因此,山水畫創(chuàng)作非常注重場景的“預設”以及境界的自給自足,追求在個有限的空間中演示各種元素的和諧、沖突等等關系,最終把畫面的張力拓寬到紙張之外以至無限的空間。
山水琴曲寫景的手法亦接近于山水畫,其不以重現(xiàn)景觀為目的,而是借助一個曲名(標題)營造個“氣場”,將聽者的心緒甚至呼吸的頻率都牽引到一個境界之中,故此整個演奏和欣賞過程更接近于氣功或坐禪的“入定”。譬如山水名曲《平沙落雁》,其解題之意為“取其秋高氣爽,風靜沙平,云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樂曲描繪了江渚之上群雁飛落、嬉戲的情景。旋律平靜舒緩,此起彼伏,一派怡然自得、自在天真的景致。樂曲演繹的景物比起可視的山水畫,平添了許多委婉的意味和不確定的想象空間,塵世的喧囂蕩滌殆盡。該曲在素材上,有天際、江面、蘆葦、沙灘、飛雁;有靜態(tài)描寫,有動態(tài)的捕捉。撇開形而下的曲意解讀,在藝術技巧上,《平沙落雁》的藝術語言極其高妙。高妙之處并不在于鴻雁的飛行狀態(tài)和雁鳴聲是怎樣模仿的出神入化,而在于把這種描寫和模仿升華到一種音樂語言的意象之美這個高度。你聽得出寫景,但哪一句是天空?哪一句是蘆葦?寫鴻雁,哪一句是既落?哪一句是已落?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但在你腦海里,一定有一個畫面,這畫面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而你的思緒,就隨著音樂的牽引,進入了一個近似于“此起彼落、欲罷不能”的狀態(tài),在這種寧靜的氛圍中獲得靈魂的撫慰?!跋彝庵簟币辉~在這里的到了極好的詮釋。音樂的“隱形”特質,規(guī)避了過于直接的形象描寫,而是假借情節(jié)的外殼,以音符釋放出符合曲意的氣息,這些氣息與人們的心理頻率同步時,便能引起欣賞者情感的共鳴,進而作用于中樞神經,使聽者獲得情感的慰藉。
找到“意外之象”,乃至高境界
在山水大曲《瀟湘水云》中,技巧美與意象美得到了更完美的表達。《瀟湘水云》相傳為南宋琴家郭沔(楚望)的“感時傷懷”之作。時值元軍南侵入浙,愛國琴人郭楚望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瀟、湘二水合流處游航?!懊坑裴谏綖樵扑诒?,以寓倦倦之意也”,歸而創(chuàng)作此曲,抒發(fā)“國破山河在”的郁悶之情。筆者時常用“山水長卷”來形容這首名曲,因為《瀟湘水云》從篇幅來說堪稱巨作,從結構來說與山水畫長卷如出一轍,起、承、轉、合齊備,序幕、醞釀情緒、云水聲起、浪起云飛、抑郁惆悵的尾聲,整首曲子結構巧妙、氣勢恢宏。然而我們在這種絢麗、恢弘的樂曲聲中感受到的卻是一種悲壯、孤獨、蒼涼的境界?!傲ν炜駷懚坏茫交赝袀?,在郭楚望的眼里,衡岳煙雨、浪卷云飛、月冷水寒、云影天光……最后都融為杯中的那杯苦酒。曲中翻滾的云朵,是作者激蕩的內心世界;高潮處跳躍的音符,是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心緒?!盀t湘”,已不是自然景觀中那兩條河流;“水云”,亦不只是偶然的自然現(xiàn)象,它們是作曲者內心世界的鏡像,是作者強烈宿命感的反映。此曲的高超之處、之所以成為偉大的民族古典音樂瑰寶,就在于樂曲的“抑郁而不悲觀,痛苦而不消沉”,整首樂曲的基調仍然是斗志昂揚、激動人心、洋溢著生命的律動和激情,即如孔子所言“哀而不傷”。主人公感慨的內心在萬頃余波中漸行漸遠,聽者也在動人的旋律和氣韻中獲得心靈的慰藉,以及坦然面對一切的勇氣和力量……
在中國藝術史上,與《瀟湘水云》相映成趣的是山水畫名作《瀟湘奇觀圖》。
《瀟湘奇觀圖》的作者是北宋畫家米友仁(他比郭楚望早出生100年)。該作描繪峰巒起伏、煙雨迷蒙、云霧繚繞、空寂幽遠的江南景色。整幅畫襲清純的黛色,不著半點雜色,亦不見顆清晰的樹木(“善畫無根樹,能描朦朧云”)。層林掩映于云靄之中,遠岫消失在天際之外,畫面意境朦朧飄渺、寂然古意。<瀟湘奇觀圖》章法極具韻律感,一開卷即為翻滾的層云,爾后以雨云的動勢統(tǒng)領整畫的氣脈。隨著云氣的游動變幻,山形與樹木重疊起伏展開,至末段,山色漸漸隱去,留給人無盡的遐想,悵然若失……。此畫極其高明之處,在于雖然很少有線條,卻處處顯露出線條的美感;本為空寂之境,卻令人仿佛聽到云霞深處傳來的陣陣梵音;畫面無一人一鳥,卻煥發(fā)著無限生機;寧靜朦朧之境,卻醞釀著風起云涌的無限動能。若把《瀟湘水云》譬喻“有聲音的山水畫”,那么稱《瀟湘奇觀圖》為“凝固的音樂”應該是頗為貼切的。
藝術創(chuàng)作,具體到幅畫、一首樂曲從創(chuàng)作到產生共鳴,并非是單向運動的結果,所謂“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畫家和音樂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必須得到觀眾(聽眾)的反饋和共鳴才算完成整個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欣賞者,那么所有作品在某種意義上是不存在的??腕w的反饋是藝術行為得以成立的必要條件,故此才有了“知音”這說法。而欲在作品中體味到“道”(味象),則必須“澄懷”,讓自己的心境虛淡空明,此即所謂“澄懷味象”:“萬趣容其神思……暢神而已”(南北朝宗炳)“暢神說”強調了審美主體意識的絕對意義,強調了個體審美的價值,擯棄了藝術語言的功利化和庸俗化。因此,追求“象外之象”和“至樂無樂”,尋找到一種可表達無窮無盡之意的“象”,即“意外之象”,是山水畫和山水琴曲的最終目的,亦是藝術行為的至高境界。
綜而言之,禪的最高境界是“空寂”,道的最高境界是“虛無”,而由“虛”至“無”,“觀物取象”是文人藝術的最高境界。藝術創(chuàng)作若能做到“心手兩忘”、“境由心造”,在澄明的境界中體會到“地老天荒”的蒼茫和“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蒼涼,同時在對宇宙人生的觀照中獲得人生的意義,以此獲得精神愉悅,從藝術本體的角度講,藝術創(chuàng)作的目的,不正是追求這種經由“澄懷觀道”而形成的“象外之象”以及“至樂無樂”的精神境界么?
(編輯/雷煥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