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都是靈魂深處有故事的人

英布草心 沙輝

一、如果注定平庸無奇，那就不如做自己喜歡的事，寫自己喜歡的文章。

沙輝：草心好！我之前和你深入討論過你的小說《瑪庵夢》，后來你在大型純文學刊物《芳草》上發(fā)表了長篇《虛野》（獲第六屆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2017年8月，你又出版的長篇《第三世界》，今年《四川文學》第1期在頭條推出你的中篇《洛科的王》，而《洛科的王》也即將以長篇單行本的形式面世?？上部少R！你的小說語言最大的一個特征就是它是“詩化”了的語言，在我看來，你的小說是“詩歌化的小說，小說化了的詩歌”。你的小說不重于以“揭示”“重塑”的寫實手法“再現(xiàn)生活”，而偏于以寫意的方式帶動讀者思考你要思考的一些人生課題、生命課題等等以及一些無以言說的東西。是這樣嗎？請從詩歌與你的小說的關系、你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風格追求，以及你所背靠的彝族傳統(tǒng)文化對你的創(chuàng)作的奠基作用等方面談談。

英布草心：沙輝好！我是這樣認為的，詩歌與小說，有時可以分開，有時也可以融合。一首好詩，除了給讀者抒情與反思，更多的，其意境能夠展現(xiàn)出某個時代的追求與困惑。如顧城的《一代人》，只用了兩行，卻把中國那個特殊年代的社會環(huán)境描寫出來了。我們能說，那僅是一首詩嗎？一部好的小說，除了給讀者纏綿悱惻的故事，更多的，是要展現(xiàn)當時的社會風貌，而這些風貌，最終還是以詩的形式凸現(xiàn)主題，如《紅樓夢》，那些置放在小說里面的詩歌，沒有一首詩不是對故事主題的升華，一首《好了歌》可以把人類活在世上的失與得描繪得入木三分，比起李白與杜甫的詩歌，有過之而無不及?？梢赃@樣說，無論古代還是現(xiàn)在，—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基本上都是匯集了詩歌，小說與散文等文體的思想之精華，手法之上乘的?！亢玫男≌f，如果沒有精美的語言與意境，那是遲早被時代所淘汰的。每—個時代都會有每—個時代的故事，每—個時代都會有每—個時代的讀者，—個好的文學作品（包括詩歌），最后能留下的，不是這—代人所關注的故事與抒情，而是跨越時代的精神境界與思想深度。如果一個作家以寫實的手法去“再現(xiàn)生活”與“重塑歷史”，也沒有什么不對，但不能盡情展開來書寫，到頭來也不能客觀事實地再現(xiàn)生活和重塑歷史，這是許多寫作者內(nèi)心里最清楚，也最悲哀的。當然，也可以算是大部分寫作者的宿命。

沙輝：我在你的《瑪庵夢》里的那篇序中曾非?？隙ǖ財嘌阅銓⒊蔀槟贻p一輩中的實力派彝族作家，果然這之后，你出手不凡成績不俗，成為當下普遍看好和受到好評的彝族青年作家，也因為我在上面的提問中所討論到的你的作品的獨特特征以及所具有的極高的“辨識度”，以及它們的以先驅(qū)實驗性和彝族文化題材作為背景的寫作，給彝族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者以新的啟示，也給中國當代小說以內(nèi)容和形式上某種意義的補充。你的創(chuàng)作理想、野心是什么？

英布草心：其實更多時候我沒有自信，所以也談不上有創(chuàng)作理想與野心。寫《瑪庵夢》時，我這樣想，如果這一生無論工作還是寫作，都將注定平庸無奇，宛如—潭死水的話，那就不如做自己喜歡的事，寫你自己喜歡的文章。如果《瑪庵夢》是一座山，那就是一座“尋找自己”的山。如果一個人按照別人喜歡的方式工作與生活，而倒過來別人也不會喜歡你，你也不開心的話，不如尋找真實的自己，寧愿讓別人傷心討厭也不要讓自己憋屈?！冬斺謮簟穼懲旰?，這樣一座“尋找自己”的山就翻過去了，我除了編刊物，就是寫小說，也算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工作與生活了。

二、先鋒寫作其實是“冷寫作”，令我著迷之處正是這樣一種寫作具有“毀滅”與“重生”的考驗。

沙輝：很多讀者反映你的小說語言美、想象奇特，又因為是魔幻小說，似乎還帶有玄幻、奇幻小說的一些特征，你作為印后作家，有意弱化了和摒棄了細節(jié)的繁復描寫和認認真真的故事情節(jié)串聯(lián)以及人物形象的老老實實刻畫，而更多地展現(xiàn)了小說的語言打磨以及語言和內(nèi)容的跳躍性。因此，閱讀理解起來還是比較具有挑戰(zhàn)性，有時也感覺比較費解，他們摸不著小說和其中一些內(nèi)容的表達主旨何在？所寫的意義目的是什么？為何而寫？

英布草心：如果—個作家，既要保持高標準的文學創(chuàng)作，又要“雅俗共賞”的讀者群體，這幾乎是失敗的。就小說寫作而言，細節(jié)的繁復描寫和認認真真的故事情節(jié)串聯(lián)以及人物形象的老老實實刻畫，其實是最根本的，或者是最基礎的?！啃≌f，如果因為語言打磨以及語言和內(nèi)容的跳躍而導致閱讀理解起來具有挑戰(zhàn)性，對作者而言，這其實不僅是具有挑戰(zhàn)性，更是“毀滅”與“重生”的考驗。于這樣一種魔幻寫作，其寫作技巧與思想觀念更趨向于先鋒寫作，——先鋒寫作，其實是“冷”寫作。我之所以選擇這樣—種寫作，令我著迷之處正是這樣—種寫作具有“毀滅”與“重生”的考驗。再說了，有些書，從你讀完那一刻起它就已經(jīng)死了，除了閱讀時的快感，你從中學不到任何東西。還有一些書，它會跟你一起成長，常讀常新，每次讀你都會從書中發(fā)現(xiàn)新的驚喜。而這樣的書，茫茫書海，總量估計不超過100本。對于特定的個人來講，數(shù)目會更少。人生有涯知無涯，這就是矛盾所在，總要有所選擇有所取舍，從某個角度而言，在閱讀一本書之前，知道為什么要讀這本書其實比讀完這本書更加重要。我相信，大多數(shù)人都會同意，讀得多不如讀得精。但問題是，為什么？理由在哪里？更重要的你有沒有這么去做？—個人的閱讀水平（選擇）與寫作水平（高度）是成正比的，—個寫作的人，首先是優(yōu)秀的讀者，然后才是—邊摸索—邊前進的作者。

沙輝：你的小說給我的印象就像上面說到的，還有一個非常強烈的印象是你不像其他的小說家一樣刻意追求“故事”，即小說的情節(jié)描寫、完整或者說連貫的故事講述不是你的小說的追求目標和側(cè)重點。一切的寫作都是為了表達、表達自我內(nèi)心的某種“沖動”（即某種需要表達的東西），你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熱情”應該不在于營造故事結(jié)構、故事講述，而在于表達你對世界的認知、體驗和感受。

英布草心：—個作家不管是否刻意去追求“故事”，其靈魂深處都必須是有“故事”的人?！獋€有故事的人，才能對生活有認知、體驗和感觸。不管是什么故事，無論讀者還是作者，其實不會只為了故事。我們知道的，《圣經(jīng)》是猶太教、基督教的經(jīng)典，講述古時猶太人、耶和華的歷史，并記錄先知預言。在傳教過程中，不是一味散布先知預言，而是用講故事的方式教導自己的信徒神無處不在，神就是真理和歷史?！斗鸾?jīng)》是佛陀說過的話的匯編，是佛教教義的基本依據(jù)，以故事片段展現(xiàn)佛教的神奇之處，將一世因果擴至三世因果，無論是否存在都可以合理解釋一些科學中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達到導人向善的作用。而這一切都是有人物原型、環(huán)境原型、情節(jié)原型的。這些原型必須是生活中司空見慣，但又很少有人注意的。小說與《圣經(jīng)》、《佛經(jīng)》有相同之處，就是最終的目的都是教人向善、熱愛生活的。小說以講故事為主，故事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一個連貫、完整的故事，讀者讀起來會輕松很多，讀完后會獲得一些人生感悟，這很好的。但是，也有一些小說，故事、情節(jié)、環(huán)境等由無數(shù)個片段構成，要連貫、完整起來需要讀者費一番心思去構建，對于普通讀者，在讀者閱讀過程中會造成一些難度，但在情節(jié)轉(zhuǎn)化、主題升華、生命思考等本質(zhì)問題上更加自由靈活，摸索空間更大，從而能給予讀者的生命體驗與生活感觸也會更多。

沙輝：我在別人評論你小說的文章中看到，他們大多數(shù)還是從常規(guī)意義上的“小說描寫了一個‘土王的成長、一個族群的興衰史”等這樣的角度進行闡釋，而我以為，你的小說的關鍵主旨不在展現(xiàn)這方面的“故事”，而是在探討人類生命的存在樣態(tài)和過程，以及生命個體在族群、時空中的存在現(xiàn)象和意義等這樣幽微的“終極意義”方面。

英布草心：謝謝您給予我的寫作那么高的定義！您談到的“生命個體在族群、時空中的存在現(xiàn)象和意義等這樣幽微的‘終極意義”，我想您要提出的，應該是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一部小說里的人物，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其實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一個寫小說的人，細察、熱愛、思考生活是必須的，也是最根本的。所謂生活，在小說作者的心中，其實就是“人”?！獋€寫小說的人，必須有細察、熱愛、思考“人”的能力?！獋€寫小說的人，對自己周圍能接觸的人，包括同事，親戚朋友等，要用—顆寬容的心去細察，熱愛和思考他們。從這點上講，一個寫小說的人寫出的小說里的人物，全來自周圍接觸過的人。其實，一個寫小說的人是分不清好人與壞人的。在小說作者的心中，人只有兩種，—種是自我毀滅的人，另—種是自我成長的人。無論您提出的“終極意義”（現(xiàn)實意義），還是大多數(shù)評論家從常規(guī)意義上進行的闡釋，其實是一個整體，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

沙輝：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更適合于將天馬行空般的描寫與表達的自由度、伸展度和現(xiàn)實思想表達很好地與之結(jié)合起來，請談談你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理解和寫作體會。

英布草心：魔幻寫作是文學表述方式之一，當然不是寫作的全部。我覺得一篇文章或一部小說，表述的手段和方式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怎樣寫好，寫成功，真實表達想表達的。如果一部作品寫得失敗，那就算有再多的標簽，再好的寫作手法也拯救不了的。當然，魔幻在中國，在彝族人民的史詩敘事里，一開始就根深蹄固。所謂魔幻，在中國，在彝族傳統(tǒng)敘事中，大多以神話性質(zhì)展開。我們知道的，中國最后的神話，終止于辛亥革命，終止于“五·四”運動。于彝族而言，最后的神話或魔幻，終止于民主改革，在民主改革前，我們老家還有很多神奇人物，比如因為有野人婆指甲而刀槍不入的，因為有龍骨而可以醫(yī)治百病的。我選擇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么一種表現(xiàn)手法，開始時是無意識的，魔幻是形式，現(xiàn)實是內(nèi)核，成敗不在魔幻，而在現(xiàn)實的深刻度、廣泛度與復雜度。

三、一個人不管是寫，還是不寫，其實都在生活里，有些人找到了良好的呈現(xiàn)手段便成為了我們所說的作家。文學的魅力，就是它會給你無數(shù)的可能性或驚喜。

沙輝：在我看來，人文關懷是一切文學的根本和出發(fā)點。小說應該竭力呈現(xiàn)和挖掘的是人性深層、精神深處的東西，是人文情懷里的東西，比如對于人的苦難背后的溫情、怯懦之后的勇敢等等方面的人性能量的解剖、傳遞和頌揚。人家為什么要看你的作品？不就是想從你的文字中得到人情冷暖的光照和關照，和相關精神方面的“共同沐浴”嗎？文學的終極意義應該是人性的終極關懷。談談你的想法和你在這方面的體會。

英布草心：我就以《第三世界》和《洛科的王》為例來談論一點自己淺薄的看法吧！《第三世界》通過一代王魯?shù)某砷L，把“神光”當作魯獨有的神秘力量（武器），告訴讀者，人類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愛，不是為了恨。也可以這樣說，《第三世界》在多數(shù)情況下，告訴讀者的，是“你若這樣去生活或去愛，也許會更好”?！堵蹇频耐酢坟斍∏∠喾?，不是讓讀者在閱讀中找到生活與愛的答案，而是讓讀者在主要人物納拉·阿彌的荒誕離奇里找到生活與愛的各種問題。而這些問題，其實就是發(fā)生在我們身上或身邊的。有名人說過，—件事情若找到了問題，問題也就解決一半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為讀者解決什么問題，但把“問題”以文學的方式挖掘出來，且一個接一個拋了去，倒是真的。所以，從《第三世界》和《洛科的王》上可以看出，人文情懷是一切文學的根本和出發(fā)點，但文學的終極意義不會只是終極關懷。老實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文學的終極意義是什么，但應該是多種多樣、多方位多點線的。也因為這樣，—代代文學書寫者才不斷去追求和探索，苦苦尋找—個屬于自己的結(jié)果，且文學書寫者都會獲得不同時代的成就。

沙輝：不可否認，你是目前我所讀到的最具才華和創(chuàng)造力的彝族青年作家之一并為其中的佼佼者和代表，你的小說無可模仿的創(chuàng)新性、獨一性不僅是內(nèi)容上的（即你的小說重心不在于講述故事），也是語言上的（你的小說語言是徹底的詩歌化語言），加上作為作者的、生活中的你的深厚的人文情懷、人文精神（我經(jīng)常在你的微信和00里的真情流露出來的“說說”里深切感知到這一點），這形成了你的小說的獨特性。你說說你對人文精神的自我理解，你認為什么樣的世界才是“理想國”的？

英布草心：巴金先生說，我之所以寫作，不是我有才華，而是我有感情。所謂“感情”，實際上就是“人文精神”。于我而言，也差不多，其實在寫作上我認為我自己天資不夠，才華也不夠，且知道一個人的一生很短，很多東西無法彌補。因為這樣，我曾苦惱過，迷惘過，甚至絕望過?？梢园参孔约旱?，我有一個夢想，一直孜孜不倦，不一定當一個作家，但必須做一個真誠善良的人。一個寫作者，寫出作品的同時會自覺不自覺地進行自我精神的救贖與心靈世界的完美，而寫到這些年我方才明白，讀書寫作原來是讓自己明白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無法知道。如果我有—個“理想國”，且是屬于寫作的，那就是——在知道自己的路上尋找那個不知道的自己，然后用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審視它，并記錄下來。

沙輝：如上所言，你的小說已足夠“自成一體”，這樣的創(chuàng)作風格你覺得你還要“挖掘”多久？你感覺“挖掘”到什么樣一部作品中以后才是到了極致的？

英布草心：《紅樓夢》第五回中有一副對聯(lián)是這樣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大意是說明白世事，掌握其規(guī)律，這些都是學問;恰當?shù)靥幚硎虑椋玫览?，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就是文章?！獋€人不管寫詩歌，散文，還是小說，或者寫不寫作，看不看書，其實都在生活里，換句話說，人類—直走在學問里，文章里，有些人找到呈現(xiàn)的手段，便成了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作家、詩人，散文家等。你提出的“自成一體”在我看來就是“呈現(xiàn)手段”。這樣一種呈現(xiàn)方式，也談不上很特別吧！以后我會探索與前面這類“呈現(xiàn)手段”有可能完全相反的表述模式。我一直這樣認為，文學寫作的魅力，就是它會給你無數(shù)的可能，只要你經(jīng)過努力，就會獲得無數(shù)的驚喜。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