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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彌留之際

      2020-09-06 13:50:55余同友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火盆大伯木匠

      余同友

      我聽到吉祥鳥叫了。

      走——喲喲喲——

      走——喲喲喲——

      帶著一股湖北佬腔,這么多年,它只叫了兩次,離上一次叫已經(jīng)過去七十多年了,現(xiàn)在,它終于又叫了,我就知道,我要走了,我很快就要歇氣了。

      歇氣就歇氣,沒什么可怕的,不哄你,我活了九十多歲了,從我剛到九十歲的那年起,每到過年,鎮(zhèn)養(yǎng)老院里總要迎來幾撥慰問的干部,院長老胡總是把我往前推,看,這是我們院里的老壽星,再過幾年就差不多一百歲了,身體還壯實著呢。那些或大或小的干部就拉著我的手說,幸福的日子要多活些年哪,老人家,你活過一百歲絕對沒問題,有沒有信心?我看著老胡,我得給他面子,我總是憋著笑,張開空洞無牙的嘴巴,假裝激動地連連點頭說:有信心,有信心!于是,那些人拍的拍照片,塞的塞紅包,笑聲驚飛了窗外的一群群麻雀。

      活一百歲其實并不難,只要我想活,但我不覺得活過一百歲有什么好,我隨時都可以走,只要吉祥鳥叫我走,我聽它的。

      我扭頭去看吉祥鳥。

      它就蹲在我的床頭柜上,離我的枕頭一尺遠(yuǎn),這樣我看它時,它也睜著一雙黑眼睛看著我,這么多年了,我的一只眼睛里早就起了一層白霧了,它還是睜著兩只黑豆子眼,它一直沒變,黑頭,黃胸,綠翅膀,灰色的尖嘴上鉤著一道黑邊,灰白的尾巴向上翹起后再向兩邊伸開,像一把剪刀,翅膀上有五片羽毛是展開的,兩只腳弓一樣彎曲,腳趾輕微地蜷起,這讓它隨時可以起飛。那個湖北佬對我說過,一只好的鳥,翅膀上是自己帶風(fēng)的,所以,它能飛得很高很遠(yuǎn),一點也不費力氣。

      走——喲喲喲——

      走——喲喲喲——

      它又叫了兩聲,翅膀往里縮了縮,作勢要飛的樣子,我伸出手,顫抖著去捧它。我的手有好幾年都拿不住東西了,它也好像鳥一樣自帶一股風(fēng),只要我想去拿住東西,它就自己擺動起來,而且擺動得毫無規(guī)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的手雖然起了皺,長了斑,像一塊枯樹皮,但它沒有變小,還是當(dāng)年的那樣一雙大手,它在風(fēng)中抖索了好久,才終于捉住了吉祥鳥,捉到了枕頭邊。

      我撫摸著它,我張開了空洞的嘴巴笑了。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吉祥鳥時,我也張開嘴巴笑了,那次我笑出了聲,笑出了很大聲。

      那天早上我扛著板鋤走到櫧樹坡時,日頭就很烈了,我后背的衣服都濕了一片,我沒戴草帽,反正我也不怕曬,我無所謂曬不曬黑,我的臉本來就是黑的,不,不光是黑,應(yīng)該是,焦黑,或者是,炭黑,還可以說是,焦炭黑。

      那些小孩子們也不再害怕我了,他們和大人們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見我來了,便叫著黑女來了黑女來了。

      路過櫧樹坡山谷里的拋兒潭時,我從水潭里照了一下自己,我看見我臉的一大半,從額頭到脖子,像被兜頭潑灑了一層黑漆,黑漆在我臉上流淌,邊緣彎彎曲曲,這樣,我的一大半臉像埋在了濃濃的黑夜里,而另一小半臉則像白天一樣白亮。

      我臉上的這些黑是一場火潑上去的。

      我三歲那一年的冬天,落了一場大雪,大雪壓倒了山上的松樹,于是,瓦莊的人被雇到山上去砍雪壓材,我父親、母親,那時候他們都還活著,我大伯、嬸娘,連著我大哥都上山去了,家里只留下我奶奶看家做飯。奶奶將我放在火桶里(什么?火桶你不懂?現(xiàn)在是不多見了,那時家家都要有火桶的,一到冬天就要用火桶,就是用木頭箍起來的圓型的桶,底下放著一個火盆,火盆是土陶的,里面放上炭灰和木炭,木炭燒得紅紅的,埋在炭灰里,火盆上方再放一個木折子,整個人就蹲在木折子上,火盆里木炭的熱氣就烘烤著坐在上面的人),她就拎著一籃子菜到河里洗菜去了,等她回來時,看見我蹲坐的火桶翻倒了,我的兩只腳卡在木折子的隔擋上,火盆里的木炭跑了出來,燃燒著杉木板的木桶,干燥后的杉木很好燒,燒起來啪啪直響,火苗往上舔著,舔著我的臉,我趴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屋里濃煙一股股地往外躥。

      我奶奶沖進屋子里把我抱出來時,我的臉上被火舔過的地方鼓起了一個巨大的水泡,水泡把我整個臉包住了,隨著我的呼吸,那個水泡一彈一動,我成了一個怪物,我的樣子嚇壞了我奶奶,她在大雪里哭了起來。瓦莊山里人家,本來就住得分散,我們家又是瓦莊最偏僻的一家,但我奶奶的哭聲還是驚動了山上砍柴的人,他們以為我被狼吃了,紛紛往山下跑。我的母親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往下一癱說,這孩子找不到婆家了。

      我在被灌下了三個月的藥水,又涂了三個月的獾子油后,臉上的膿水泡才漸漸收縮,干癟,結(jié)痂。那些被火苗舔過的部分先是紫紅,然后暗紅,最后就徹底變黑了,焦炭樣的黑,我埋在炭黑的臉上的整個鼻子、一只眼睛、半邊嘴,全都皺了起來,而我沒有被火舔上的其他地方,卻白嫩鮮亮,怎么曬也曬不黑。這不是什么好事,這反而加重了我臉上的猙獰,我十足地就是一個下過油鍋的鬼,這個鬼沒有死透,她從陰間又活到了陽間。

      我沒想到,我這個活鬼在陽間活了這么多年,而且活得十分健壯。也沒有人管我,我自生自滅,我很能吃,我一直長,一直長,我長得像一個男人,虎背熊腰,大手大腳。我的力氣也大得驚人,我上山抬樹,大哥抬一頭,我也抬一頭,他累得直喘氣,我卻心平氣和。等我長大了,我父親、我母親都先后走了,他們走得很放心,至少我有一把大力氣,他們知道,只要會干活,我就不會餓死了。

      那年頭,瓦莊的兄弟之間是不分家的,爺爺奶奶走了,父親母親走了,大伯就帶著我和大哥過,秋冬伐樹砍柴,筑窯燒炭,春夏挖地種菜,挑水劈柴,我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我喜歡在山里干活,干活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只要你有力氣,你就可以做好。而且,我的膽子也大,有一次,天快黑了,我在菜園地里摘菜,突然聞到了一股怪味道,憑經(jīng)驗,我知道是土腹蛇,它可是劇毒蛇,天變之前,它就盤在地里,咕咕地叫著,吐著蛇信子,發(fā)出一股臭味。我扒開辣椒棵子,看到它了,可是手里又沒有刀和鋤,我撈起一根豆角插,上前就是一棍,我的力氣太大了,竹子做的豆角插斷成兩截,那蛇頭也愣生生被打斷了,掉在一邊,信子還吐著,那蛇身子因為沒了頭,在地上拼命地扭動著,絞成一條麻繩,我一點也不怕。還有一次,我在山上撿毛栗,忽然山上的樹嘩嘩響,我以為是一陣山風(fēng)刮來了,抬頭看,是過野豬。一大群野豬,它們呼嘯而過,其中有一頭小野豬,身上的毛還是嫩黃色,估計才一兩個月大吧,它跑得踉踉蹌蹌,落后于大部隊,它跑過我的身邊,我眼明手快,伸手一撈,捉住了小野豬的一只后腿,拎著它回家了,我大伯綁了它,送到吳大善人家去了,因為他家的廚師會做烤乳豬,吳大善人當(dāng)時回送了大伯兩張狗皮膏藥。

      我低下頭,慢慢轉(zhuǎn)過身來,抖落了一身的水珠,我走到了他的身邊,我無師自通地抱住了他,讓他埋伏在我的胸前。在最初的驚慌過去后,我們倒在了拋兒潭邊一處光滑的大石頭上。日頭將要落山了,曬了一天的石頭像一張暖床,有一點發(fā)燙,我們的身子也發(fā)燙,我聽見我倒下去的時候,身上的水珠被石頭刺啦一下吸收了。我們擁抱著,撫摸著,笨拙地試探著,最后,我們像兩滴水珠,相互吸收著。

      天陡然黑了下去,這一晚沒有月亮,山林里的蟲子叫了起來,草里的蟲子,樹上的蟲子,土里的蟲子,都叫了起來。我喜歡這樣的黑暗,我扯去了頭上的樹環(huán),我緊緊地抱著他,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我們一遍遍地做著,直到再也動彈不了。

      和我相比,他是一個很瘦弱的男人,他伏在我的身上,像睡在一張寬大的床上。你知道了,這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男人。

      他告訴我,他十七歲了,是從離這里一百里地的英山過來的。

      原來你是湖北佬,我說,你是木匠嗎?我知道湖北的木匠多。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是木匠,可我不是來做木匠活的,我要去當(dāng)兵了,是吳大善人買了我,充當(dāng)你們莊上的壯丁。

      我知道,每年拉壯丁時,吳大善人總會想辦法,到湖北那邊買一些人充數(shù),完成征丁任務(wù)。

      那你為什么沒有走呢?我問他。

      他說,上一批壯丁剛拉走了,吳大善人讓我就在這里等著,也許過幾天就要來人帶走我了。

      你,是第一次?我撫摸著他的塵根問。

      嗯。

      我這么丑,你恨我嗎?

      不,我喜歡,他說,我知道,當(dāng)了壯丁,就要去上戰(zhàn)場,我可能不會活著回來了,是你,你讓我知道了女人的味道。

      我們躺在漸漸涼爽的石頭上,神態(tài)自然,像一對結(jié)婚了很久的夫妻。松濤起來了,森林深處一種夜鳥在叫著:挑水去燒鍋——挑水去燒鍋——而山溪里的石雞也不時叫著:嘚嘚嘚——嘚嘚嘚——它們的嗓音在夜間分外清晰,像人說話一樣,這讓我覺得一點不孤單,我身底下的石頭就是我的婚床,我身上的小木匠就是我的情郎,我正過著和別人一樣的正常的日子。我突然像女人一樣地哭起來,長大之后,我沒有哭過,父親母親過世的時候我也沒有哭過,因為我知道,我的鬼樣子不允許我哭,我的哭毫無意義。我哭著,一種女人的哭。他的手伸出來,在我的臉上撫摸著,擦拭著。

      我也不知道我們是什么時候回到了瓦莊的,第二天晚上,我們又到了大石頭上,那一夜,我們都沒有回去,反正,我的大伯、嬸娘他們誰也不會關(guān)心我每晚睡在什么地方。

      天亮?xí)r,我們還抱在一起,像樹上的兩只知了。日頭升到樹梢時,他爬起來穿上衣服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東西遞到我的眼前。送給你的,他說。

      我已經(jīng)不在他的面前遮掩我的一臉焦炭了。我接過來,是一個木刻的鳥,對,就是我現(xiàn)在手里的這只鳥。

      我小心地抱著這只鳥,無聲地笑了,笑得眼里流出了淚水,我長這么大了,還從沒有人給我送過禮物啊。

      他說,帶兵的人來了,我今天上午就要走了,昨天我削了這個吉祥鳥,也許我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我說,它的名字就叫吉祥鳥?

      他點點頭說,是的,我們那里的木匠都會削這個,聽老一輩人說,要是有人死了,它就會叫,走——喲喲喲——走——喲喲喲——

      我問他,為什么要送我這個呢?

      他說,讓它陪你,你看,它是我用一段燒焦的木頭刻的,可它不也很漂亮嗎?它自己能帶來風(fēng)的,它會自己飛的。

      小木匠說的這些,我當(dāng)時以為是胡話。他走了,我沒有去吳大善人家送他,我在櫧樹坡的大石頭上坐了一天,懷里捂著這只用一段焦木雕刻的吉祥鳥,我不知道小木匠臨走的時候,有沒有望向櫧樹坡這邊。

      小木匠沒有再回來,后來,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夜晚抱著這只吉祥鳥,它一直沒有叫,我想,也許那個小木匠也還沒有死,也許他從戰(zhàn)場上撿回了一條命,現(xiàn)在是不是也躺在一張床上,在想著櫧樹坡拋兒潭邊的那些日子?

      院長老胡帶著醫(yī)生過來了。一個年輕的女醫(yī)生,她掀開我的被窩上頭,看見了那只吉祥鳥,她要把它拿到一邊,我不,我死死攥著。老胡說,這個老太太,就稀罕這個木頭鳥,生怕別人奪了它,一天到晚不離身。

      女醫(yī)生只好走到床的另一邊,給我量血壓和測體溫,又聽了聽心音,然后,她開始給我吊水,一股涼意立即從胳膊上往四肢散開,我沒有力氣動了,我曾經(jīng)力大如牛啊,現(xiàn)在,我卻挪不開自己的一只腳了,我不想吊水,我知道,這些藥根本沒有作用,我就要走了,吉祥鳥已經(jīng)叫了。

      我對老胡眨眨眼睛,這個笨蛋根本不懂我的意思,他看了看我,就又走出去了。

      我勉強還能看得見吊在床邊的藥水瓶,我看見藥水一滴滴地滴落在我這干枯的身體里。但是,我已經(jīng)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藥水的冰涼讓我有點發(fā)抖,我的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我好像又走在了多年前的那場大雪中,那天的雪真大啊,我走在雪地里,兩只腳就像今天一樣地冰冷刺骨。

      小木匠走后的幾年,日子越來越難過了。瓦莊這么偏僻的地方也經(jīng)常過兵,家家的那一點老本都被村公所征收去了。我們家原來有一頭牛、兩頭豬、十幾只雞,還有八畝山上的冷水田和山腳下的六畝旱地,最后被征的征,搶的搶,賣的賣,只剩下了幾只雞和幾畝地了,稻田沒了,每天吃的是紅芋、北瓜和蕎麥。這樣的日子難過呀,大伯每天長吁短嘆,而我大哥更是憤憤不平,他原先訂好的一門親,結(jié)果女方悔婚了,嫁給了窯莊一戶殷實的人家,據(jù)說,那人家的三頭牛被早早拉到了山里藏了起來,沒讓那些當(dāng)兵的發(fā)現(xiàn)征走。莊稼一枝花,全靠牛當(dāng)家,有牛就可以開荒耕地,就不怕谷倉里沒有糧食,就不怕日子沒得過,所以,我大哥的婚事最終敗在三頭牛身上。

      那一年的冬天早早到了,為了再買回來一頭牛,重振家業(yè),我大伯決定租山燒炭,山林是吳大善人的,大伯租過來,砍山燒炭,炭賣出去就能變成錢。于是,在霜壓壓的早晨,我們就肩上扛著扁擔(dān),背后拴著砍刀,到櫧樹坡上去筑窯、砍柴、燒炭,為了多出炭,我們筑了三口窯,每口窯一次要吃下三千多斤柴。

      我們在山上砍倒了一片雜樹、櫟樹、櫧樹和檀樹,我們將那些樹鋸成段,碼放好,整齊地塞進窯口里,點火,封窯,只等柴變成了炭,才放心回家,過兩天,等窯溫降下來了,才出窯,挑炭回家。燒炭就是這樣麻煩,一個程序都儉省不得,那些天,我們每個人的臉都是黑黑的,黑炭灰像是長在我們的臉上。

      那天,又是我們出窯的日子,炭燒得質(zhì)量很好,每一根炭都泛著黑漆般的光,敲起來錚錚作響,應(yīng)該能賣個好價錢,大伯仿佛看見了一頭牛的身子正在往我們家走來??墒?,就在我們出窯捆炭的時候,山坡上向我們走來了三個人的身子。

      三個人,一個比一個高,一個比一個年紀(jì)小,他們的頭發(fā)全都炸裂開來,像一蓬枯草,衣服也疲疲沓沓,他們就像三捆沒有捆扎結(jié)實的稻草,歪歪倒倒,其中一個人明顯腿部受了傷,一條腿勾起,兩只手搭在另兩個人的肩頭,但他們背著的三枝長槍卻是筆挺地直立著。

      大伯、嬸娘和大哥嚇得不輕,他們的手在抖,腳在抖,連嘴唇也在抖,他們頂著一臉的黑炭灰,愣在一堆黑炭中間。

      那三個人似乎沒想到會遇見幾個黑炭灰一樣的人,他們也停住了腳步,片刻后,他們又往前走來。

      大哥的手抖動得越來越快,上下牙床在打架,他抖索著問,你,你們做什么?

      他們停下來了,一個年紀(jì)大些的沖我們笑了笑,老鄉(xiāng),能不能在你們家歇息一晚上?你看,我們這位小兄弟受傷了,走不動了。你們放心,我們是好人。

      這個人一說話,我猜出來了,他們也是湖北佬,而且,他們是紅軍。去年春天發(fā)桃花水的時候,我在河溝里洗菜,從上游漂來了幾塊小小的竹片,上面寫著一行字,我交給了大伯看,大伯又交給了吳大善人,后來,大伯說,那是紅軍的傳單,紅軍約著在鮮花嶺那一帶造反呢。

      我去看那個受傷的人,他那么瘦弱,那么年輕,他大概疼得不輕,他皺著眉,咬著嘴唇,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愣了,腦子一轟,連屁股都吃了一驚,我差點以為他就是那個小木匠了,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種我熟悉的東西,我想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來,他的眼睛里的那一縷東西就是渴望,他現(xiàn)在一定渴望著好好歇息下來。我不由摸摸我懷里的那只吉祥鳥。我脫口而出,問,你是從湖北英山來的?

      那個年輕人眼睛亮了一下,他點點頭,是啊。沒錯,他們果真是一樣的湖北佬的腔調(diào)。

      老鄉(xiāng),幫個忙,讓我們到你家住一宿吧??粗掖蟛疀]有說話,那個年長者又說了句。

      大伯望望嬸娘,又望望大哥,然后望望他們背上的三管槍,搖搖頭說,老總,對不住,我們家真沒有地方。

      那三個人怔住了,他們互相看了看。

      怎么沒有地方,你們住我房間,我住到偏廈里。我不看大伯、嬸娘和大哥,我直接對著那三個人說。

      太好了,太好了。那個年紀(jì)大些的說。

      大伯狠狠地挖了我一眼,無奈地低聲嘟囔著說,那好吧,走吧。

      我們起身,挑著炭簍子往回走,那三個人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后,看見我們家了,他們停下步子,觀察了一番,才又繼續(xù)跟上。那個年紀(jì)大的,一邊走路,一邊不時在路邊扯些草藥,他對那個受傷的小年輕說,忍著點,馬上敷上藥就好了。

      我不時地瞟著那個小年輕,我老是覺得他就是那個小木匠,說話像,身材像,重要的是眼神像,至于臉,我懊悔起來,我好像忘記了小木匠的臉長什么樣子了,我懊悔了一陣后就不懊悔了,我想,那個小木匠的臉應(yīng)該長得就和這個小年輕一樣的,這樣想著,我就老是看著他,越看就越像,一路上,我沖著他笑了好幾次。

      結(jié)果是他們在偏廈里住下了,他們點著了一盞小小的油燈,油燈將他們的影子印在四周的墻上,隨著人的走動,影子一會大一會小。偏廈里放著一個木頭谷倉,谷倉里已經(jīng)沒有稻谷了,只是堆著一些苞谷、蕎麥,屋梁上懸掛著一串一串的紅芋,偏廈后頭接著的是牛欄,牛不在了,牛欄只堆了一些干草。他們一點不講究,扯了些干草,就靠著谷倉躺下來。他們大概好久沒正經(jīng)吃過一餐了,我端著一盆蕎麥糊配上一盆咸白菜送了過去,他們一人一碗,吃得一屋子喉嚨響。我站在那里看著他們吃,當(dāng)然,我主要看的是那個年輕的傷員,他的鞋脫下來,綁帶松開,腳背上已經(jīng)敷上了草藥,腫起的腳像一個蜂子窩。我猶豫著,我從懷里掏出那頭吉祥鳥,裝著不小心,啪,那只鳥掉了下去。

      小傷員吃了一驚,他怔了一下,去看那只鳥,他說,咦,吉祥鳥。

      我撿起鳥,我說,你知道它是吉祥鳥?

      他點點頭,問我,你也會削吉祥鳥?不等我回答,他伸手要過我的吉祥鳥,他對著油燈,一只手捏著鳥的腳趾,一只手架在鳥的背上,他的手指靈巧地動起來,墻壁上投下了鳥的影子,隨著他手指的伸縮,鳥張開了翅膀,一下又一下地飛了起來。

      我呵呵笑了,小木匠(我在心里喊他小木匠)也笑了,他說,吉祥鳥的翅膀上有風(fēng),它會自己飛起來的。

      天,他怎么說得和那個小木匠一樣啊。我癡癡地看著他和墻上飛舞的鳥影。

      當(dāng)天晚上,下半夜的時候,北風(fēng)呼嘯,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雪,白雪覆蓋了村莊、道路、田野和山林。

      那三個人走不了啦,只要他們走出去,大雪就會暴露他們的行蹤。大伯和大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恨不得按住我在地上痛打我一頓。他們倆坐在火塘邊,抽著旱煙袋,唉聲嘆氣,低聲商量著什么,不時地瞄一眼偏廈。那三個人都有槍,既然住了下來,趕是趕不走了,可是住在家里,讓民團的人發(fā)現(xiàn)了家中窩藏赤匪,那可是個大麻煩,你這個敗家精。他們倆見我一眼就罵一回。

      也許是大伯和大哥的嘆氣聲太大了,被偏廈的人聽到了,那個年長的走過來說,老鄉(xiāng),不要怕,民團的人過不來,我們的部隊正在太平畈那邊集合整編,民團的人都在那里嚇得不敢出來呢,等雪一停,我們就趕去匯合,不帶你們麻煩的。

      大伯和大哥只好不停地點頭表態(tài),沒事,沒事,不麻煩。

      雪一下,別的事也做不了啦,我就在灶下燒水。我找各種借口到偏廈去,我給他們送去火盆,送去開水,送去洗腳水,送去一日三餐吃的,我還偷偷地送了一把毛栗給那個小傷員。

      第三天,雪停了,小傷員腳上的腫也消了些。他們出去打探了一番,天黑時分,他們告辭出發(fā)了。我看著他們走上了瓦莊村前的山道,身影隱入了山林里,過了好久我才進屋關(guān)門。

      我感覺心里空蕩蕩的,我又走進了偏廈,坐在了原先那個小傷員坐過的草鋪上,我好像感受到了他瘦小的身體留下的溫暖,我躺了下去,那天晚上,我一直躺在那里,懷里抱著那只吉祥鳥。

      天亮了,日頭出來了,屋檐上的冰溜開始融化,后山上不時有竹子被大雪壓斷的聲音傳來。忽然,我聽到了一陣鳥叫聲:走——喲喲喲——走——喲喲喲——

      我急忙去懷里掏那只吉祥鳥,叫聲停了,我將它又塞進了懷里,然而,叫聲又起了,走——喲喲喲——走——喲喲喲——

      我捧著它,它一連叫了三聲。

      是小傷員走了嗎?還是先前那個睡在我身上的小木匠走了?我那一天,胃里突然扯筋一樣,疼得吃不下一點點東西,連水都喝不到喉嚨里,一喝就吐。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晚上,我爬起來,走到偏廈里,我還是躺倒在那堆稻草上,我覺得,那樣我會舒服一些。

      我剛剛躺下,就聽到了一陣馬蹄聲踏了過來,接著是喊聲,喊的是我大伯的名字,聽那聲音,我知道是吳大善人的管家老丁。老丁在馬背上并不下來,遞給我大伯一個東西說,獎勵的,你拿好了!

      大伯迅速地關(guān)上了門,招喚大哥,他的嗓音里滿是激動,這回他們說話算話了,賞金這么快就送來了,明天我們?nèi)ヅqR市,先買頭水牯牛!

      我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我爬起來,一下子沖到堂前,我說,怎么,那三個人死了?

      大伯看著我說,死了!沒到太平畈就被撂倒了,聽說三個人頭被割下來吊在火神廟門口。

      我說,是你們告訴吳大善人的?

      大哥沉下臉說,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荒年亂世,要小心又小心哪!以后你不要亂答應(yīng)人來家里借宿,搞不好,我們就都要丟了小命!

      走——喲喲喲——

      走——喲喲喲——

      我終于知道是早上的那個小傷員走了,可是我覺得,他走了,其實也是先前擁抱過我的那個小木匠走了。

      老胡又進來了,他端著一個火盆過來了,火盆里燃燒著幽黑的木炭,藍色的暗焰在跳動著,我感覺到身上的血管一下子暖和了起來。這就對了,老胡總算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先前,他不停地問我,還想要什么?老衣?餃子?石碑?我真是急啊,我說不出話來了,我連眼珠子都挪動不了啦,我的力氣全部流走了,一絲半毫也沒有了。

      但我需要的正是這樣一盆木炭火啊,這個讓我成了鬼的火盆,我要讓它再送走我。

      火越來越大,燒紅了天邊。

      火是小傷員死后的第二天燒起來的。

      大伯在傍晚的時候,牽回家一頭水牯牛,兩歲的牙口,正是可以干活的年紀(jì)。大哥特意買了一掛爆竹在牛欄前放了。

      我木呆呆地看著他們,我一點也不高興,而更讓我吃驚的是,我的力氣,我曾經(jīng)氣壯如牛的力氣突然消失了,我試著抱一捆柴火去到廚房,可我抱了幾次都沒有抱起來,我的兩手軟軟的,我已經(jīng)抱不住任何東西了。

      那一夜,我又睡在了偏廈里,油燈照著四壁,我托起吉祥鳥,我好像看見了小傷員的手在鳥身上起落,鳥影在四壁飛舞。吉祥鳥能帶風(fēng),我想起小木匠說的,果真,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滅了油燈,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牛欄里的牛在躁動。

      我像走在夢里,我爬起來,用竹子夾起了火桶里的一塊炭火,我將那粒炭火放在牛欄的干草堆上。

      火把黑暗掀開了一個角,把瓦莊掀開了一個角。

      那頭牛帶著火沖了出來,沒命地往田地里跑,跑成了一團火,而我的大伯、嬸娘和大哥,在哭喊著,手里端著木盆,拼命地潑水。

      我抱著吉祥鳥走了,沿著之前小木匠出山的路。雪又落了下來,落在之前還沒有化掉的舊雪上,新雪舊雪,一層一層,像要埋住我。

      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走,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看見,火神廟門口,拴馬柱上,吊著的三個人頭。大雪讓天空變得瓦藍,三個人頭像三顆星子。我的力氣又回到了身體里。

      第二天,那三個人的頭顱與身體消失在火神廟,被我深深地埋在了櫧樹坡拋兒潭邊的坡地上。

      三座墳,我竟然是一夜之間挖出來壘起來的。沒有碑,后來一直都沒有碑。而我每年清明、冬至都會去那里,我在那里從天亮坐到天黑。

      后來,有人來找我打聽那三座墳的來歷,他們說如果真是在火神廟門口犧牲的那三個人,是可以遷到縣里的烈士陵園里去的,可以睡在高高的紀(jì)念碑下的。我沒有對他們說實話,我什么也沒有說。那些來詢問的人失望地走了。

      那一年,我走不動了,我再也去不了拋兒潭了,清明和冬至,我就派我的吉祥鳥去,它在那里替我看著,清晨出去,夜晚回來。它告訴我,三座墳上長滿了草,拋兒潭里的鴛鴦鳥還是那一對,它們好像從沒有老。那就對了,我撫摸著吉祥鳥,對它說,鴛鴦鳥是不會老的,就像我和那個小湖北佬,我們也沒有老,永遠(yuǎn)都是:他十七歲,我十八歲。

      嗯,這就是我想要告訴你的。

      后來?后來我的力氣又回來了,雪夜之后,那個被燒毀的家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我一個人開荒種地,我再也不怕別人笑我是一個鬼了。我終于知道了,我雖然很丑,但我不是鬼,我其實是一個女人,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的女人。因為,我有個男人,我喜歡過他,他也喜歡過我。

      我走了。我走了。我的手里還握著那只吉祥鳥,在我最后一口氣吐出的時刻,我終于將它伸出了被子之外。我看見老胡輕輕取下了它,放在了火盆里。它在火里飛了起來,它邊飛邊叫著:

      走——喲喲喲——

      走——喲喲喲——

      火光中,我在吉祥鳥的叫聲里遠(yuǎn)走了。

      責(zé)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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