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新
一
那時候,我覺得我們家最頗煩難腸的事情,就是哥哥的婚事。
我還在上初中,哥哥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好幾年。二十三四的小伙子,在村子里早就成了大齡青年,眼看著一步一步滑向“打光棍”的深淵。
時代的車輪雖說滾滾駛?cè)氚耸甏谖覀兡莻€小山溝,娃娃們初中畢業(yè),考上高中的鳳毛麟角,考大學(xué)就更難了。
哥哥喜歡讀書、唱歌,但這并不代表他學(xué)習(xí)還好。所以混了個初中畢業(yè),早就回到家里。按照村子里老人說的“打驢不如早回頭”,話雖不好聽,道理卻也有。前面有幾個小伙子,考上高中后,家里的人費心巴力苦供三五年。光每周背到學(xué)校的鍋盔,都能從家里一個一個碼到縣城的學(xué)校里了,到頭來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還是沒考出去一個大學(xué)生。
于是,那些初中畢業(yè)甚至還沒畢業(yè)的毛頭小子,社會上混上一兩年,家里的人就急著為他們張羅說媳婦。早修正果不說,至少有了拴馬樁,牢牢拴住,免得一不小心走上邪路。
國家法定的結(jié)婚年齡還沒到,想個辦法改一下歲數(shù)之類的。十八九娶上媳婦的小伙子,在村子里比比皆是。
那是當(dāng)時的時尚,打工潮還沒在小山溝興起,早娶媳婦早添人,添了人口早分地。全莊子都圍著那巴掌大的幾塊地,母雞一樣土里刨食。誰家增添人口,就要從機(jī)動的土地劃撥。所以,有些人家說了媳婦,想著分地;出嫁丫頭的人家,卻要收地。沒辦法,為了表達(dá)對女方家損失的彌補(bǔ),那就要增加彩禮。
在這樣的背景下,過了法定結(jié)婚年齡,依然沒有動靜的哥哥,鶴立雞群,成了全村聞名的大齡青年。
我爹那個急呀。雖然按照我的年齡和身份,還顧不上也不理解我爹的心情。甚至對我哥哥的頭等大事,也懶得關(guān)心。
我都明顯感覺到,我爹簡直發(fā)了瘋,想盡一切辦法,要為我哥謀劃成功一門親事,好讓壓在他心頭的那塊大石頭早點落地。
他幾乎把村子里所有人家都跑過了,甚至每天早出晚歸,把好多周圍村子甚至外鄉(xiāng)沾親帶故的親戚家都跑了。目的只有一個,委托人家留意打聽周邊村子有沒合適的丫頭。
有時候,我爹在我面前一直嘆息:“唉,你說把人愁死不?你哥哥婚姻怎么這樣硬?”
人們把好多的不順利,都?xì)w于一個“硬”字。就像一堵堅硬的石頭墻,翻不過去也繞不過去,就是撞得頭破血流也無濟(jì)于事。
我不知哪根筋出錯了,冒出一句:“也許還沒到時間,命里有時終須有?!?/p>
誰知我這句不著調(diào)的話,徹底惹怒了我爹。他立馬暴跳如雷:“你就長了吃飯的嘴,沒長想事的心。你哥哥娶不上媳婦,你就高興了?!?/p>
我比竇娥還冤。就算我再沒心沒肺,也不至于為沒姑娘看上哥哥幸災(zāi)樂禍吧?
我不敢頂嘴,不代表我默認(rèn)我爹的想法。心里嘀咕:就算我頭想成蒜錘子,又能怎么樣?
我媽也整天唉聲嘆氣、丟魂失魄??匆妱e人家的新媳婦,或者聽見別人家的兒子說成了一門親事,總是跑到人家看一看,聽一聽?;氐郊依镞€要夸贊一陣子,嘆息一陣子。
不要說我的幾個叔父嬸娘,就是左鄰右舍甚至全莊子的人,遇見我爹我媽或者我哥,總是三句話不離我哥婚事。以最直接的語言,表示最真切的關(guān)心。
在這樣的圍追堵截中,不要說我哥,我都喘不過氣來。那種密不透風(fēng)的包圍,讓我也懶得看書學(xué)習(xí)。我忍不住,裝作成熟懂事的樣子,試圖和我哥談心,誰知他根本不對付我的一片赤誠之心,滿不在乎地看著手中的《白發(fā)魔女傳》,嘴里蹦出幾個字:“我都不愁,你愁哪門子?”
有時候,我爹和我哥心平氣和地說話。誰知沒過三言兩語,就破口大罵。罵我哥沒本事。
我哥慢條斯理:“大丈夫何患無妻!”誰知這句咬文嚼字的話,深深咬嚙疼了我爹脆弱的心。我爹脫下左腳的一只鞋,提起來,準(zhǔn)備扣到我哥頭上,幸虧被我媽抓住。我哥也不躲也不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我爹穿上鞋,右手指頭顫抖著指著我哥:“有本事你去領(lǐng)個回來,不管好壞,是個女的就行!”
我爹真是氣昏了頭,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媽也是愁云慘淡,聽了我爹的話,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我爹的臉色,早就硬生生把那沒出來的笑堵回去了。
我自然笑了,不過這時候無異于火上澆油。那種自討苦吃的傻事我可不干,趕忙跑出屋溜之大吉。
臨出門的時候,聽見我哥也歇斯底里一聲:“我就要往家里領(lǐng),你同意嗎?你就死腦筋不開竅,門縫里把人看扁了。你是諸葛亮還是劉伯溫,就能把人的一輩子都看透了。”
我再沒跑,躲在門外聽。心想,這一下可是老虎頭上拔毛,我爹肯定氣急敗壞。
誰知屋子里一下子靜下來。我哥點到了我爹的軟肋和死穴。
后來才知道,我爹的沉默,不代表理屈詞窮,不代表內(nèi)心認(rèn)同。而是真正的氣急敗壞,氣得說不出話來。
說句真心話,我哥在我們村子里,也算是相貌出眾、多才多藝。要是放到現(xiàn)在,這樣的青年絕對不可能成了大齡。你想想,談起武俠小說滔滔如流、唱起流行歌曲百折千回的英俊青年,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能是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詞嗎?
當(dāng)時全國風(fēng)靡兩大紅:梁羽生、金庸等人的武俠小說,以及鄧麗君、費翔等人的流行歌曲;這可是年輕人最狂熱的追求。何況,我哥和某個明星同名。唱歌時憂郁的表情,也和那個明星神似。
問題是,我們家窮,不是一般的窮。就拿我們家房屋的外墻來說吧,村子里都知道,我們家的墻是“鴿糞刷白的”。那時候,條件好的人家,開始裝扮土屋。比如用石灰刷白里外的墻壁,用報紙糊上屋內(nèi)頂棚。還有更好的人家,開始蓋起了磚房。
而我家的屋子,里面的墻壁、頂棚都是舊報紙糊的,并且煙熏火燎黑乎乎的。屋檐下住了幾窩鴿子,鴿子糞掉到墻上,一道一道白。
當(dāng)然,為了給我哥說媳婦,鴿子被攆跑了,墻壁、頂棚也重新糊了報紙。這些改觀,卻絲毫縮小不了我家和別人家的差距。
就是這樣,我哥還是會有人追求的,畢竟他身上聚集了當(dāng)時最時髦的兩大元素。
二
我哥那句“大丈夫何患無妻”,絕不是心血來潮的自我安慰。其實就有一個姑娘,要死心塌地跟他,和我哥拉鋸兩三年,熬大了歲數(shù)。但我爹的強(qiáng)硬、固執(zhí),最終導(dǎo)致我哥愛情的夭折。
我爹剛下放那幾年,當(dāng)了幾十年大隊書記、生產(chǎn)隊長。遠(yuǎn)近聞名的“老原則”,可是吐口唾沫就是釘。到了八十年代,兒子婚姻大事上,也是保持了一貫作風(fēng)的。
我們村上,有個張老三,人也平常,不平常的是生下兩個女兒,一個賽一個漂亮。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婦三四十個,他兩個女兒拔了頭籌。
小女兒巧玲,更是人美嘴甜,和我哥年紀(jì)相仿。他倆還一直同學(xué),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割草放牧。后來巧玲也放出風(fēng),說什么非我哥不嫁。只要我哥娶她,她就義無反顧。
張老三在村子也是老實人一個,為人也不強(qiáng)勢。但我爹強(qiáng)烈反對我哥和巧玲相好,是因為張老三大女兒的婚事。
那時候,我們村子附近有個工程,要修一座橋。工程隊是從川區(qū)來的,我們山區(qū)的人還沒修過橋。工程隊住在村子外,閑了的時候,年輕人就到處轉(zhuǎn)悠。
工程上有個小伙子,人長得帥,不知怎的,就和張老三的大女兒好上了。張老三一開始,也想只要條件差不多,也能成。誰知一打聽,就打聽出了問題。
我們那里,說媳婦給丫頭,先要打聽,這“打聽”就是要在對方村子找熟人,并且是對人家底細(xì)了如指掌的人。受委托的人,因為是自己的知己親友,自然也不含糊。
打聽的要害。一是經(jīng)濟(jì)條件、二是品行道德、三是“風(fēng)俗”。其中,只要品行好、“風(fēng)俗”正,經(jīng)濟(jì)條件占不上,也不要緊。關(guān)鍵是事主自身要是沒“風(fēng)俗”,而對方有,那是最不能容忍的。
這“風(fēng)俗”,是一個隱晦語,不是“風(fēng)俗習(xí)慣”,而是對狐臭的一種隱晦的稱呼。要是說明白一些,就叫“疾病”。當(dāng)然,這“疾病”也不是醫(yī)院里能看好的疾病。
之所以隱晦,也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對隱私的保護(hù)吧。比如你自身有,別人打聽出了,也不挑明,婉轉(zhuǎn)說娃們不同意之類的。誰都心知肚明,但沒傷著面子,只要別人打聽不出或者不忌諱,你可照樣和別人結(jié)親。就算是別人知道了,你也可以找個真正的“門當(dāng)戶對”的。
大人們還要考慮,不能讓年輕人知道人家隱私。害怕口無遮攔,禍從口出,殺人于無形之中。
張老三打聽出“風(fēng)俗”后,自然蕎麥面打糨子,不粘。沒辦法把話挑明,只好找個理由搪塞。大女兒卻不管不顧,也感覺到了其中的曲折,但吃了秤砣鐵了心。
在村子人心中,沖昏了頭腦的不是愛情的魅力,而是“風(fēng)俗”的氣味。
要是打聽的結(jié)論不明確,就要找借口讓小伙子在女方家住上一晚上。第二天人走了,趕緊聞一聞他蓋了的被子,也能探出究竟。
張老三大女兒的婚事拖了一兩年,順延下來,也影響到了巧玲。大女兒的結(jié)局是張老三胳膊沒扭過女兒的大腿,并且大女兒還跟那小伙子私奔了。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張老三的女兒跟了有“風(fēng)俗”的人家,沒辦事情就明目張膽的跑了。
我爹最初的想法,還是大多數(shù)人的邏輯:就說你明知張老三一清二白,可張老三有個不清不白的親家;你要是和張老三對了親家,也就意味著不清不白。以后你的別的兒子、女兒,誰還給女兒,誰還敢娶走?何況他大女兒是私奔的,丟人丟到羞先人份上了。
何況,巧玲長得漂亮、見人就熟;在好多人眼里,成了“狐貍精”。還有人說她是“排風(fēng)”,“排”得很。
我那時也不懂“排風(fēng)”的含義。有一次我叔父、嬸娘聚在我家,討論我哥大事的時候,我嬸娘就嘆息,說什么巧玲要不是“排風(fēng)”,倒是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姑娘。
我當(dāng)時就問什么是“排風(fēng)”?我爹沒好氣地說:“就是楊排風(fēng)?!蔽乙猜犖业v過《楊家將演義》,還笑著說:“那就好呀,楊排風(fēng)雖說是燒火丫頭,武藝高強(qiáng),也是巾幗英雄!”
我叔父、嬸娘都哈哈大笑,笑過之后,說:“排風(fēng)和排風(fēng)不一樣。娃娃們操什么閑心,大人說事情,不要胡攪蠻纏,出門玩去。”
我自然沒發(fā)言權(quán),我都不知道這排風(fēng)和那排風(fēng)到底有什么不同。歷史上的楊排風(fēng),怎么躺著中槍了,你說冤不冤?
后來問我哥,我哥憤憤不平:“那是污蔑!”
再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貶損女子作風(fēng)不正派。那時我雖然小,也不覺得巧玲有什么不好。后來學(xué)了一些詞語,感覺美麗、熱情、活潑、大方……還有好多詞語能形容她呢。
可惜人們不這樣認(rèn)為,以至于村子里漸漸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什么看見我哥和巧玲在樹林里、小河邊、田埂上,抱在一起。甚至說張老三也是三棍子擂不出一個屁的人,誰知道養(yǎng)下的兩個女兒,一個賽一個的“排”。
那些石破天驚的消息,傳到我爹耳朵的時候,我都想象不出他的憤怒和決絕。
據(jù)說,我爹還去了張家,當(dāng)著人家全家人的面,說了惡語傷人六月寒的話。最后出門還說讓張老三早早打斷枉腸心,就是背著送上門白給也不要。
按照人們慣性的思維,我家雖然窮,卻是張老三高攀不起的,張老三給我爹提鞋都沒資格。何況他的兩個女兒,都是丟人賣臊的“排風(fēng)”。
于是,巧玲很快就被出嫁到外縣。非我哥不嫁的誓言,也成了一個愛情風(fēng)雨中轉(zhuǎn)瞬即逝的泡沫。
我不知道其中的曲折過程,畢竟成年人的世界我還不懂。再加上大多時候,去了學(xué)校,家里的事情,也是蒙在鼓里。
只是巧玲出嫁后,我哥常常走上屋后的山頭,唱著那些老掉牙的歌。一直唱到人們開始睡覺,他才回來。
我隱約覺得,我哥遭受了挫折打擊。但腦子還很正常,至少知道不影響別人,不讓別人罵他吃了“苕白頭”苕掉了。
馬蓮花花結(jié)籽后,那個拇指粗細(xì)的果實,叫做“苕白頭”,牛羊吃了,會燒得發(fā)瘋。
三
巧玲匆匆出嫁幾個月后,在好多熱心人的打比方做類推講故事等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化下,我哥心中的頑石也慢慢風(fēng)化成了碎末,也迎來了第一次相親。
我爹一直心情不好,也更加焦躁。在我的印象中,家里來了無論親疏遠(yuǎn)近的客人,我爹都熱情有加;但這次卻有了意外。
我家一個親戚,在我們村子十多里之外的一個村子。有一天提著禮物,到我家,央求我爹給他兒子打聽個媳婦。
那人說話口氣大,以往我爹也不計較。說誰有誰的個性,龍生九子,都個個不同。
這次他說,自家有幾十石糧食,就是幾年不種地,也能吃下去。你們川川子,存幾十石糧食的人家沒有吧!
他們在純粹的山上,種地吃飯靠雨水;我們這里有山地,也有水地,靠河水井水,算是半川。真正的川里人,也把我們這里叫“山里”;真正的山里人,把我們這里叫“川川子”。他們山上是黑土,土頭好,遇上雨水多的年份,收獲一二十石糧食也不是大話。我們這里,山地土頭薄,水地有限,大多人家一年不過十石糧食。
山里糧食多,但缺水,交通也不便。
我爹當(dāng)時就發(fā)脾氣了:“那你找吃不飽肚子的人家,早就餓瘋了,等著別人送糧食,就會把姑娘白送給你兒子。我們這里的姑娘,只愛喝水不喜歡吃糧食。”
那人不好意思,趕忙道歉。我爹卻黑著臉,不理不睬,那人只好訕訕而回。
我媽也怪我爹,誰知我爹把我媽也狠狠罵了一頓。
我爹鍥而不舍地打聽,總算打聽到了一個主兒。鄰村一個人,說他挑擔(dān)在相鄰的鄉(xiāng)里一個村上,有個女兒年齡相仿。
我爹問我哥的意見,我哥還算是積極響應(yīng)了號召。
我爹清楚,要是半路里父子尿不到一個壺里,事情黃了不說,還會送銅不響丟人賣臊,畢竟請介紹人多少要花錢。要是我哥不同意,牛不吃水,總不能從牛角上壓倒。
成不成,兩三瓶。我爹也是人前頭跑過的人,這個道理用不著別人提醒。他不僅提了煙酒上門拜訪,還殺雞擺酒,請了介紹人到我家,海吃海喝,心滿意足而歸。
媒人跑了三四趟,每次出發(fā),直接找我爹要禮行。我爹也豪爽,按照媒人意見,專挑好的買上,大包小包,讓我哥送到媒人家。
我哥嘟囔著說,也沒見過別人家這樣買禮當(dāng)?shù)?。我爹就講道理:大處不大丟人哩,小處不小受窮哩。你說個人家的丫頭哩,還計較幾塊茶葉幾包白糖干什么。
事情倒也有了眉目,終于得了實信。定了日子,要看女婿。
看女婿是第一道關(guān)口。小伙子到女方家見了面,要是雙方?jīng)]意見,媒人溝通好了,當(dāng)場換吉首。也就是男方用錢或者其他物件,交換女方的手絹、鞋墊、苫單之類的,就算是事情定下了。下一步訂婚、送禮、結(jié)婚。
所以,換吉首可以說是婚姻三部曲的前奏和序幕。序幕既然拉開,自然好戲連連上臺。
前一天,我的幾個姐姐妹妹,興高采烈陪著我哥到街上置辦了自己的行頭和看女婿的禮物。下午請來媒人,熱情招待一番。我們幾家的娃娃大人都來了,說好第二天我哥騎自行車捎帶媒人去。
媒人走了,我叔父、嬸娘,開始事無巨細(xì)安頓。畢竟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必須做到滴水不漏嚴(yán)絲合縫。
從進(jìn)門的招呼、裝煙敬酒的禮儀、吃飯的數(shù)量,等等。凡是自己經(jīng)歷過的,或者沒有經(jīng)歷過但聽說過的,甚至腦子里想得到的。種種的可能出現(xiàn)的情景場面,都預(yù)設(shè)到了,還共同分析出應(yīng)對的策略。這些策略,都被再三提起、反復(fù)演練,直到不管誰,突然向我哥提起一個問題,都能迅速靈敏、點滴不漏作答為止。
我聽了,這比課本上科舉考試還要難。要是我的話,簡直就是零分。比如換吉首,對象的閨蜜會開玩笑,我們叫做“噓”,我也不知道這個字怎么寫。意思就是玩笑,很過火、尷尬的玩笑。比如你掏出東西準(zhǔn)備換,猛不防半路殺出程咬金,搶走了你的東西;吃飯時給你端來一碗飯,你扒拉幾口,下面卻是一把紅辣子、一把鹽圪垯。換了吉首要開飯,對方好多親友都是高參,吃飯就被意味著事情定下了。吃過飯要敬酒,剛進(jìn)門介紹過的親友,你要是錯把姑媽當(dāng)大嫂。這些看似雞毛蒜皮的細(xì)節(jié),都有可能成為敗走麥場的令箭。
這些五花八門、創(chuàng)意奇特的偏題、怪題、難題,讓你搜腸刮肚防不勝防。好在你有你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人們在無數(shù)的成敗中,還是總結(jié)出了巧妙解答的辦法,比如你總不能把半碗辣椒和鹽巴吃下去吧。
好在大家掰嘴喂食,我哥就是囫圇吞棗,也是有了底氣。
第二天,我們幾家人準(zhǔn)備好飯菜,等媒人和我哥凱旋。誰都覺得,那是包袱里包好的。我爹甚至和幾個弟兄盤算怎么生發(fā)訂婚、送禮的錢,包括過年的豬、明年的麥種都預(yù)算在先賣了再說的行列。
望眼欲穿中,他倆終于來了。
誰知半晚上的演習(xí),“假想敵”沒按常規(guī)出牌。
凡事太順利,背后藏機(jī)關(guān)。未來的岳父,一直心平氣和。那些預(yù)設(shè)的情景,都沒出現(xiàn)。我哥吃過飯,長舒一口氣。
他那叫了半天的岳父,說吃了兩碗飯,胃里水兮兮,要吃一碗炒面。
我哥那剛換過吉首的對象,端來炒面匣子,取過碗筷。他老子卻把東西遞給我哥,讓我哥拌好炒面他吃。
我哥呆若木雞。
我們本是根正苗紅的窮苦人家,炒面也是家常便飯。但我哥天生不吃炒面,我們吃的時候。他寧可啃發(fā)了霉的堅硬如石頭的留下喂豬的餿饃饃,也不吃炒面。
那人對我哥,我哥對炒面。對不對胃口,沒有理由。
他那半天的岳父反悔的理由是,窮人家的小伙子,炒面都不會拌,肯定不是過日子的好手。
以前的人,把炒面當(dāng)做儉省節(jié)約過日子的寶貝。所以對待炒面的態(tài)度,某種程度上就是生活的本領(lǐng)。何況,炒面也是五花八門,有麥子、莜麥、甜蘿卜的,也有刺蓬籽、灰條籽、野胡蘿卜的。
媒人也沒臉再和往日那樣耀武揚威地坐在炕上“十二點”,訕訕地說,我過兩天再去說說,也許還有婉轉(zhuǎn)的余地。
我父親可殺不可辱的骨氣和脾氣卻爆發(fā)了:“他自己送著來也不要了!一肚子蛆蟲,餓死鬼轉(zhuǎn)生的。這種親家,不做也罷!”
大家吃飯的好心情都沒了。我爹倒也想通了,笑著勸大家放開吃,不再想這事。
我哥剛端起碗,我爹卻冒出一句我認(rèn)為最沒厘頭的一句話:“以前一說炒面,好像那是毒藥,就把你鬧死哩!”
好像以后我哥必須會吃炒面,才能娶妻有望。
我尕爹倒是說:事情要成了,你就是丟個人,也能原諒過去;事情要不成,你炒面拌得越好,人家就會笑話你家里越窮。人要是嫌彈人,怎么都有借口。
四
很長時間,我爹都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傳統(tǒng)的三大要素,我爹還是很自信的,只不過我家窮。早在大集體時期,別人已經(jīng)開始偷偷摸摸倒驢換馬弄幾個小錢的時候,我爹還在恪守信念聽從指示以農(nóng)為本。不窮才怪哩!
但是,貧窮不是決定性因素,而是唯一可以變通和原諒的地方。
我爹想不通,但還在繼續(xù)想,也繼續(xù)鍥而不舍地打聽、請人。
我哥在相親失敗后,也激發(fā)起了斗志?;蛟S自己不想成為焦點人物,也積極配合我爹。
沒過多久,外村我家一個親戚,終于聯(lián)系了一條線索,并順利促成了相親環(huán)節(jié)。
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教訓(xùn),這次的演練更趨完美和嚴(yán)密。
相親之后,我哥張張點點騎著自行車回來了,媒人沒來。我爹問怎么沒把媒人請上。我哥還沉浸在自我陶醉中,回答說媒人再三推辭不來了。都是知己親戚,不麻煩不客氣。
我爹的臉色明顯變了。只是誰都圍著我哥,聽他繪聲繪色的情景再現(xiàn),根本沒注意我爹臉上的細(xì)節(jié)。
我爹的感覺絕對可靠:媒人都不來交待,看來這事情早就黃了,媒人也覺得交代不下去了。
我哥吹他怎么沉著應(yīng)對,尤其是女方好多親戚,要求他院子里騎幾圈自行車。
我想,這樣的考驗,大概是看你動作、應(yīng)變是否靈敏,眾人面前是否怯場,胳膊腿腳是否有毛病。
以前聽說別人相親也有遇上要求在院子里正步走的,看你腿腳是否正常,會不會是羅圈腿之類的。
騎自行車,總比正步走體面多了。越是簡單的考試,給人的感覺,對一個體格健康、思維健全的青年來說,越帶有侮辱性。
而技術(shù)含量高的考驗就不同了,它至少是把應(yīng)答者置于一定高度。
我都懷疑,提出這一考題的人,或許是我家某個親戚熟人,或許是對我哥大名如雷貫耳。在讓大家欣賞我哥絕技的同時,想著幫我哥一把。
我哥酷愛騎自行車,就是山上的羊腸小道,他也如履平地,好多人望塵莫及。我親身的經(jīng)歷是:他捎帶我在石子路上極速飛馳,還雙手撒把,我耳邊只剩下風(fēng)聲呼呼。心早就揪得緊緊的,牢牢抱住他的腰身。
每年學(xué)校開運動會,操場上最瀟灑的身影,不是獲得冠軍的運動員的,而是雙手撒把、手中高舉名單、成績表、器材等東西,跑上半天都不會下車的我哥。那簡直比藝術(shù)體操表演還藝術(shù)。
不難想象,我哥在一大伙觀眾其實是眾多考官的注視之下,怎樣在彈丸之地,展現(xiàn)了他那無與倫比的絕技。
他自己也吹噓,巴掌大的院子里,他那是耍雜技,從外到內(nèi),從內(nèi)到外,繞著“8”字,還雙手撒把。
后來的結(jié)果,也證明了那種絕技,殺傷力有多大。
媒人不來,是不好意思來。
因為后來就沒有了下文。我爹僥幸的期盼中,好消息最終沒有傳來。
我爹我哥肯定心有不甘,總想千方百計弄清事情的真相,以便查漏補(bǔ)缺、再接再厲。
據(jù)消息可靠人士透露,喝彩之后,女方家族不乏德高望重、說話有分量的高人。他們最終一致得出的結(jié)論是:一個正規(guī)渠道發(fā)展的人,不會在這些毫末之技上下苦工的。越是爐火純青,越是證明其人是名副其實的料片子、勺料子,花里胡哨、不務(wù)正業(yè)的二桿子。
這種聯(lián)想和想象,加入嫉妒、羨慕、鄙視等等,很容易成為一張致命的標(biāo)簽,一把斬亂麻的快刀。
五
兩次相親夭折,讓我爹開始冷靜思考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
好多同情我哥遭遇的人,也是勸我爹不要太急,慢慢來。凡事都有個定數(shù),是他的婚還沒動,怪不得任何人。
當(dāng)然,好長一段時間,我哥的婚事,都沒有一絲動靜。
風(fēng)平浪靜之下,孕育著激流涌動。
那個鮮花爛漫的夏天,我哥訂婚了。
女方家條件不好。不好的原因是我哥的岳父,我們那里叫做外父,在創(chuàng)造了為四個兒子娶回媳婦的輝煌業(yè)績后,因為勞累過度,病倒了。
家庭經(jīng)濟(jì)和他身體狀況都陷入了油燈將近的境地,在這樣的情況下,女兒往往是扭轉(zhuǎn)困局的籌碼。于是,他家終于和我家結(jié)親成功。
一般來說,訂了婚,我哥就有了女婿的正式身份,可以張口就喊外父、外母、舅老哥了。
我爹終于揚眉吐氣,至少也是長舒一口氣。
我那時參加完中考,閑著沒事,也經(jīng)常翻看一些我哥的書籍。武俠、愛情方面的小說,都看了好幾本。對男女情事,有了一些簡單的普及。
我那未來的嫂子,也到過我家。除了父母熱情地殺雞招待外,好像我媽還給了禮物和紅包。
以我的判斷,那個名叫蘭花的姑娘,能做我的嫂子,是我哥前世修來的福。她比巧玲還好看,并且端莊、嫻靜,我們所有見過她的親友,對我爹我媽都是由衷祝賀,從未半句挑剔。
女婿半個兒。自那以后,我哥也是來回奔波在我家和蘭花家之間,為他岳父求醫(yī)問藥、種田犁地。
我爹這方面深明大義:不對親戚是兩家,對了親戚是一家。兒子是自己養(yǎng)的,女兒是人家養(yǎng)的,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
這事就這樣拖了一年多,畢竟自己的親家還臥病在床、生死未卜。急著抱孫子的我爹,都不好意思催促把手續(xù)辦了。
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手續(xù),自然是娶進(jìn)門。
后來,我哥的外父也許兒女大事都有著落,再加上對我哥也十二分滿意,病情漸漸有了起色,能夠下床走路了。
我爹不失時機(jī)地提出辦手續(xù)的事,雙方約定,就在秋天的八月十六。
還沒等到八月十五,蘭花卻失蹤了。
一起失蹤的,還有他們村上一個寡婦家的小伙子。家里屋頂常漏雨,院墻有豁口。
這在當(dāng)時方圓幾十里,算不上破天荒,也算是爆炸性的新聞。
煮熟的鴨子飛走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具有刺激性、新鮮感。
剛下了床的我哥的外父,再次回到了讓他深惡痛絕的被窩。
在尋找、打聽未果的情況下,他倒是主動請人,還派了他的老大兒子我哥名義上的大舅哥,到我家說話。正確地說,那叫“下話”,是雙方起了爭端沖突之后,自覺理虧的一方,請求對方諒解的行為方式。
出了他認(rèn)為辱沒門風(fēng)、丟人賣臊的事情之后,以最真誠的態(tài)度勇于承擔(dān),不失為挽回一點顏面的彌補(bǔ)之舉。
協(xié)商的結(jié)果是:婚約自行解散,所有我家送的彩禮,包括一包奶粉兩斤白糖,都折合算計得清清楚楚,并按照高于信用社兩個百分點的利率日頂日支付利息。
其間,我哥種田、犁地所受的苦工,以每天二十元計算。甚至我家騾子犁地、種田,也按人工計算。那時,一個壯勞力出去做工,正常工價在十二元左右。
與其讓亂麻纏在雞腿上,倒不如快刀斬亂麻。
我爹再一次因為奇恥大辱陷入了郁悶、絕望,我卻不識眼色說了句“還算是沒虧本”,結(jié)果被我爹罵個天昏地暗、暈頭轉(zhuǎn)向:“你生下來就沒見過錢,錢是那樣掙的?你不知道人們都拿著柳條往我臉上抽!”
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和摧殘有多嚴(yán)重,我沒有深刻的體悟。畢竟自認(rèn)為也是人前頭混了幾十年的我爹,遭受如此奇恥大辱之后,對我無緣無故發(fā)脾氣,那是不難想象的。
惹不過,我還躲不過。
從我哥積極主動的作為和屁顛屁顛的表現(xiàn),不難看出,我哥喜歡蘭花,是發(fā)自肺腑的。
不過,我還是偷偷試探著跟我哥說起這件事,打算以我的理解力和表達(dá)能力勸勸我哥。我都想好了人生多風(fēng)雨,道路多坎坷之類的好多富有哲理性的話語。
誰知我剛一張口提及,我哥只是淡淡一句:命里該吃球,跑到天盡頭;拾了個紙包子,拆開是卵脬子。
我隱約記得,這句話源自一本叫做《拾黃金》的秦腔中: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丑角的一句臺詞,村上人引用的非常多。只是在我哥這樣的青年面前,我是第一次聽到臟話。
大約過了兩三個月,我哥收到了一封信。
或許是回應(yīng)我對他的主動關(guān)心,或許是委婉彌補(bǔ)作為男人的一點魅力和自尊,我哥在收到信之后,主動讓我看了那封信。
信的主要內(nèi)容,是對我哥的道歉,以及事情的真相。蘭花有青梅竹馬的戀人,只是對方家庭條件的惡劣,父母死活不同意,為了安慰病重的父親,勉強(qiáng)答應(yīng)我家的提親。在這一年多的交往中,也慢慢對我哥好感有加,自己甚至內(nèi)心反復(fù)掙扎,要認(rèn)命。只是眼看著婚期臨近,最終還是說服不了自己,選擇了逃離。
寫信人自然是蘭花。在這之前,我沒見過我哥收到過來信。也許巧玲給他寫過,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娟秀的字體,和本人外表完全相符。只是我都不相信,她私奔的勇氣,倒和外表完全不相符。那時候,私奔可是傷風(fēng)敗俗、遭人唾棄的行為,也是一生撕不破的標(biāo)簽。尤其對于一個女人。
我也耳聞過無數(shù)的關(guān)于私奔女人后來生活多么凄慘、困頓的故事,甚至最終走上絕路了卻殘生的結(jié)局。
但不知怎的,我作為受害人的親弟弟,卻恨不起她,甚至默默祈禱蘭花能在他鄉(xiāng)萬事如意。只是不知道我哥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到底如何,他要是知道我的想法,會不會狠狠揍我一頓。
沒過多久,那個被我哥叫了一年多外父的忠厚、老實的人,在身心交瘁中離開人世。他那遠(yuǎn)走高飛的女兒,連個音信都沒得到,就算是家里人知道她的所在,作為罪魁禍?zhǔn)椎乃?,自然沒有資格獲取生她養(yǎng)她的父親的死訊。那也是一種對她離經(jīng)叛祖的懲罰。
我們能夠在第一時間獲取信息,也是因為按照慣例,人們對這樣有過密切交集的人,總是在默默關(guān)注。關(guān)注的目的,自然是等待他為自己的所謂惡行,吞下苦果。就算是我爹沒得到信息,也會有熱心人主動告訴我爹的。
但是,我爹聽到消息,既沒有咬牙切齒,也沒有拍手稱快。晚上睡覺,朦朧之中,我好像聽我爹在我媽面前說,想去奠紙,又覺不妥。還說什么是不是退彩禮的時候,當(dāng)時氣頭上,做事過分了,那樣算計彩禮不地道。
我覺得退彩禮我父親不是主動的,所以我爹的“算計”一詞,應(yīng)該改為“計算”合適,不知道我爹是否意識到自己的口誤。
但我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擦著眼角。
這件事最終就這樣過去了。村子也有人故意在我爹面前提起那人的去世,只是我爹冷淡的態(tài)度,沒有制造出人們飯后茶余新的談資。
六
不過,我要說的是,我哥那年秋天,去黃灌區(qū)我二姐家,幫助他們收苞谷。那里自然條件比我們村子好多了,不然我二姐也不會嫁到那里去。
我哥掰苞谷,手下麻利,還一直唱著歌。
半個多月的勞動中,我二姐鄰居家比我哥小五歲的情竇初開的女兒,一來二去,卻看上了我哥。
不知她漏出蛛絲馬跡的表情還是行為,被我姐精確捕捉到了。我姐抱著試一試總比不試有機(jī)會的態(tài)度,拐彎抹角,和那姑娘以及她母親進(jìn)行蜻蜓點水的交流。
我姐初步印證自己的第六感覺后,風(fēng)急火燎回娘家把自己的判斷告訴我爹。我爹自然不放過任何一條有價值的線索,他馬上親臨自己的女婿家,和女婿、親家展開周密的安排部署。
我姐夫他們,請了村上德高望重的人做介紹人。上門一次,對方就爽快地敲定事情。并且免去幾個程序,一次性訂婚送禮。
用我爹后來富有詩意和哲理的話說就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何況黃灌區(qū)人們經(jīng)濟(jì)條件好,伴生的就是思想也開明,經(jīng)過的世面也多。
畢竟我家只是象征性地送了一些彩禮。
這一結(jié)果,以至于后來好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哥的婚事,都成了村上人們經(jīng)久不衰津津樂道的話題。
他們用一句俗語高度概括了我哥多年來戲劇性的說親故事:老鼠拖木锨,大頭在后面。也有人糾正說,應(yīng)該是“丟了芝麻,撿了西瓜。娃娃吃西瓜,好的在后頭?!?/p>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形容恰當(dāng)。不過那年冬天,快過年了的時候,我終于迎來了新嫂子進(jìn)門。
那天,我家準(zhǔn)備的鞭炮,足足比別人家娶媳婦多出五六倍。以至于我們幾個專門放炮的小兄弟,后來都一個推一個,自己懶得再放。
那天,從來不喝酒的我爹,意外地喝個爛醉如泥。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