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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白之年

      2020-09-07 07:52:22羅望子
      江南 2020年5期
      關鍵詞:楊玲潘先生老潘

      羅望子

      先生姓潘,五十九歲,頭發(fā)全白,矮墩墩的身子。

      一年中老潘至少有八個月套著他那件寶貝豬皮夾克。冬天他加上翻毛領子,春秋兩季棉里子可以脫空。老潘有一雙大頭皮鞋,他的皮鞋好像都是大頭的,很少擦,總是灰蒙蒙臟乎乎的。沒人會去注意一個快要退休的人的鞋子,正像沒有人會去關注他的褲子一樣,只是他在辦公場所打哈欠時,雙臂上舉,挺胸凸肚,你才會發(fā)現(xiàn)他的褲門敞著,褲扣一個也沒扣,露出里面的內容,你可能會忍不住地提醒他,也可能不屑一顧,可能你會覺得說了老潘會不高興,所以,現(xiàn)在人們都懶得去管別人的事。不過你說了潘先生,他可不在乎。

      老潘雖然馬虎點,辦事卻認真。他保持著六十年代的大學生應有的品質,領導交代的工作說是當天必須完成,他會寧搶三分不拖一秒,工工整整,保質保量。他就愛打個小報告,比如上下班的路上和領導一起騎車,比如在樓道的拐角,比如小便,他會迅速和領導親熱起來,自然而然地扯到“最近,群眾怎么怎么反映”,老潘從不閃爍其辭,這是領導不討厭他的原因。他會把他的觀點和盤托出,比如“我怎么怎么認為,他們怎么怎么反對”等等。這種進諫方法還是很靈驗的,只要他和領導一碰頭,不出兩天,新的整改措施就會出臺,或者,就有某個同志在某次吹風會上,受到不點名的批評和提醒。

      五十掛零時,潘先生總算熬到了頭。他加入了組織,還擔任了一個研究室的主任。潘先生更勤奮了,也更認真了。老潘的話多了,也更響亮了。

      “去,去,去!你們談愛去!”他經常裝作板起面孔,吆喝研究室里新來的姑娘小伙兒,好像他們是他的一群兒女?!澳銈儾徽剱鄹墒裁矗迸讼壬f,“這個問題不搞定,你們不會安心的?!彼慕Y論,往往顯示出他是某一方面的專家,談到愛時,自然他就像是個“真愛”專家。

      “你還沒有愛夠呀!”這時候,潘先生的兒女們便會嬌滴滴地朝他撒起嬌來,潘先生領導的研究室就開始有一點兒婚姻介紹所的味道了。

      請不要認為老潘話多是愛吹牛。雖說吹牛不犯死罪,但那不是潘先生的風范。潘先生陶醉其中是真的,潘先生喜歡講他年輕時的戀愛歷程,也是真的。

      “我不懂,你們的激情哪里去了,我一點兒也不懂,”老潘先朝窗外瞄一下,再諦聽一番樓梯上的腳步,臉也跟著苦下來了,“我們那時呀,為了和她見上一面,會豁出身家性命來的?!?/p>

      她,自然就是潘先生現(xiàn)在的妻子。沒人知道她叫什么,然而她給同志們留下的印象,勝于他們的任何一位親朋好友。同事們甚至能夠從潘先生的身上,嗅到她的氣息。好像她經常攪和在公共場所的人群里,出入于他們的辦公室。當他們把這種感覺告訴老潘時,老潘只是搖搖頭,笑笑,你們這是干什么?你們是說她專制,還是說我在進行藝術加工?她一點兒也不像你們說的那個女人,否則我怎么會那么起勁地追哩。

      的確是潘先生追的她。老潘在這一點上直言不諱。

      她和他是大學里認識的,但他們并不在同一所大學,他們也不是老鄉(xiāng),她跟他的同室才是老鄉(xiāng)。他們糊里糊涂地認識了,認識了也就算了,并沒有任何發(fā)展的苗頭。然后,相繼畢業(yè),誰分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當時她分到了大豐,她的家在盱眙。老潘則回到原籍。

      嚴格地講,老潘在學堂并沒有上到畢業(yè)。當時是開始了什么運動,大學里亂得很,停了一陣。后來復課,復課沒幾天,就干而脆之地放了散了,全算畢業(yè)。

      若干年后的春天,老潘在街上遇到一位同學。那位同學出差,路過此地。兩個人好一陣子相認,然后是敘舊。終于,同學不經意間提到了她,因為他們曾經一起爬過紫金山。那年潘先生大概二十七,婚姻大事沒解決,不但父母頭疼,連他自己也開始焦心了。她的名字一出現(xiàn),潘先生便有點冰雪融化如沐春風了。似乎她給予他的,不僅僅是那讓人揪心與狂喜的玫瑰色名字,而且是一團軟綿綿的女性身體,又因這身體的遲到與不請而來,顯得彌足珍貴。潘先生的同學已經買好了當天的返程車票,但經不住他的軟磨硬施,留了下來。

      那一晚,潘先生的同學一直沒睡著,他反復思想一個問題:人們相聚時,并不能分享到真正的友情,只有分手后的再度相逢,才能體驗到友誼的分量。虧我還是個大學生,這個淺顯的道理當時怎么就不懂哩。結果第二天早晨,同學的眼睛紅紅的,潘先生一個勁地問,是不是房間不好、不習慣,接著是一個勁兒地說抱歉。同學的眼睛就更紅了。他有些愧疚,那時他如果幫一幫潘先生,老潘是能分配得更好的,但是他們當時的關系實在一般,一般得可以轉身就能遺忘。因而潘先生的同學愧疚之中又有些疑惑,當時的潘先生同現(xiàn)在判若兩人。不過這樣想著,再思量一番潘先生的純厚,那個同學疑惑之間不免又滲出新的愧疚,趕緊連滾帶爬地上了車。

      同學前腳走,潘先生后腳便行動起來。那時從潘先生所在的城市到大豐這樣的小縣城,根本不可能有固定的班車。潘先生狠狠心買了一包“南京”煙送給同事。同事驚喜得目瞪口呆,問老潘,老潘便吞吞吐吐的,說想借輛自行車用用。同事說那也用不著煙呀。同事說著,把煙塞進衣兜兒里,你用吧用吧,別忘了打氣上鎖就是。潘先生說,我只用一天。這話同事根本沒聽見。同事急乎乎地享受去了。潘先生搖搖頭,心想,要是我有這輛車,我誰也不借,叫我爺我也不借。

      潘先生是下午一點從所在的城市出發(fā)的。他吃了個半飽就上了路。一方面是他激動,吃不進,另一方面是他覺得長途跋涉,吃飽了撐著,反而會感到乏力。反正他帶足了干糧和水,隨時可以進食。潘先生就這樣輕裝出發(fā)了。風餐露宿,披星戴月,潘先生是真正的千里躍進。

      潘先生出發(fā)的當天正好是星期六,到達終點時,已經是星期天的黎明了。他兩腿酸麻,不能動彈,股溝間尤為疼痛難忍,想是磨脫了皮。但他還是高興地忍住了。

      畢竟到達了。

      他忍住痛,把車子靠放在她的墻壁上,提勁喊了她一聲,就咕嘟坐到她的門檻上。坐下去,他就沒能站起來。潘先生想,讓我算一算我在這里還能待幾個小時。他只請了半天的假,他必須在明天早晨七點整,坐到他的座位上。實際情況是,他只待了一小時不到,沒吃她的一粒米就返回了。老潘很清醒,如果按來時的車速等量計算,他可以待到中午。然而他渾身虛脫得散了架,怎么可能保持那樣的車速風馳電掣呢。意想不到的是他凌晨四點就騎回了家,比去的時候還提前了幾分鐘。潘先生到現(xiàn)在也不能相信這一點。

      “我就是不懂,”他說,“我們那時怎么也像搖滾青年哩!”

      潘先生說著,朝周圍搜索著,像是在請女人猜謎。

      你怎么可能是搖滾青年哩?就有小伙子朝他打趣,那是些什么貨色,他們能有你這樣的純情嗎,他們不過是奇裝異服,扯著公雞嗓子罷了。

      那個曾經借車給老潘的同事現(xiàn)在已經坐上了院黨委副書記的位置。一有空閑,副書記就到他們這個研究室來開開葷。他一來,那聲響自然壓過了潘先生,那時老潘就只有捧哈哈的份兒了。但他喜歡他來。副書記同老潘一樣,業(yè)務水平一般,或者說業(yè)務上這輩子不再有指望了,但調笑起來會讓你認不得他,也會讓他認不得他自己。老潘的研究室姑娘又特別多,副書記一來,大伙兒都有了蓬勃生機。此時,他們的辦公室,煙霧、水汽就攪和起來,挾著潘先生那陳年的故事,向著窗外脫韁而去。

      經過多年的窖陳,勾兌,勾兌,窖陳,有關潘先生的戀愛經歷,研究院里的每個人,幾乎都擁有一個略有差異的版本。其中的大多數(shù),肯定都要比原作來得新鮮生動。至少每一個人的版本,都是在原作基礎上添加了個人化的想象,而且肯定都帶有每個人所處的時代印跡。這方面最有發(fā)言權的,除了那位副書記,就要數(shù)老潘的同事們了。

      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是,不論是誰,只要分配到潘先生工作室——我們姑且這么稱呼——誰的藝術天賦就會逐漸顯露。

      “我真的是一點也不懂了!”

      潘先生總是以類似的話語開始他們的閑談。于是,有關情感的回憶便會像一陣輕風,透過研究室封閉的橡木門窗,吹拂到大家的臉面上,摩挲起每個人的肌膚,潘先生便無話可說了。此時,他,和他的絮絮說話都顯得有些多余。話語開始讓位于年輕人的行為藝術。他們熱衷于表現(xiàn)的是這樣幾個段落:同學提到她時潘先生的心理;潘先生坐在門檻上以及門里門外的交流;飛鴿傳書,兩個人閱讀與想象對方的姿態(tài)與自言自語;她的拒絕;有童聲伴唱、有秧歌伴舞的洞房之夜,等等等等。這時候,潘先生就只有干坐著的份兒了。說是干坐其實是在觀賞。潘先生的生活最快樂的瞬間,就包容在年輕人的行為藝術之中。觀賞過程中,潘先生常常忍俊不禁。這是由于他時時刻刻都在把觀賞到的現(xiàn)實與過去了的經歷相對照的結果?,F(xiàn)實,總是在虛構世界,而過去的經歷雖然無法再現(xiàn),卻又是那么實在地印記于他那開始(或者已經)萎縮的大腦。虛構與實在之間的那一段,便有種強烈的“反諷”和“形而上”意味。因為表演者的水平、年齡、性別、氣質、相貌、身材、口齒(包括聲調)、動作等等諸方面,都不盡相同,表演的情節(jié)相似但形式不一,連主題也大相徑庭。這樣,表演就像是一次次的個人化寫作,不但不讓你感到相互間的復制,而且表演之間的相互映照,還能產生另一種“反諷”和“形而上”意味。

      端坐在這個研究室,潘先生耳聞目睹過一代又一代人(從六十歲、五十歲到四十歲、三十歲、二十歲)對他的故事所作的詮釋。無限的詮釋和表演使故事接近真實成為可能,也留下了遠離真實的可能性誤區(qū)。此時,潘先生非但沒有遺珠之憾,反而會感到其樂無窮,因為誤區(qū)越多,與真實的背離也就越大,故事的繁衍量并不會受到影響,此時,原來的故事會成為空洞,逐漸喪失其真實的狀態(tài),然而新的真實卻不可避免地滋生。

      在潘先生這樣的人看來,我們的生活總有一個堅固的內核,這個內核大多數(shù)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堅固地封閉著的,包裹著的。而潘先生卻于不經意間,把他的內核展開了,抖落了。他想向著內心的真實返航,似乎返航能夠給他帶來航行于遠方的感覺。對潘先生來說,堅固的內核就是他曾經有過的戀愛經歷,這份經歷代表著他曾經擁有過的激情,他的展開與抖落或許能夠找回他的激情,或許不能,但找回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努力,于是故事的繁衍構成了他的生活之全部面貌,故事繁衍的過程就自然成了他的生活過程。

      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驚喜是,在他找回的過程中,在他觀賞的過程中,通過自己的故事,通過那些表演,通過那些表演者或稚拙或優(yōu)雅的話語與動作,他也觸及到了那些特定表演者的堅固內核。因而,當人們?yōu)楸硌菡邆兊哪7?、夸張(或粉飾,或歪曲)得意忘形時,潘先生卻戰(zhàn)栗于他看到的那些特定的內心。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其實人的堅固內核并不是你戀愛過,不是你奮斗過,不是你失敗過,也不是別的什么,內核就是包括找回在內的內心真實。你的內心真實,你才是真實的人類,通過你的內在真實,才能發(fā)現(xiàn)世界的真實。犧牲原有故事的真實,來發(fā)現(xiàn)真實,來不斷證明自己的穿透力,這就是潘先生熱衷于觀賞自己(通過別人)的原因,似乎故事的繁衍量越大,他的內心就越深廣,真實性也就更大了。

      這一點自然是與表演者們的初衷相異趣的。一代又一代的表演者,在他們喧鬧的表演背后,同樣隱藏著一個堅固的內核。他們并不是為了好看才表演的,也不是為了取悅潘先生或者他們自己才不知疲倦的。也許他們當初是這樣,但后來不是了,他們花樣百出地表演,不過是為了恢復生活的原貌,找回那個失去了的年代。他們不可能不知道他們的努力也許會勞而無功,那么他們?yōu)槭裁催€兢兢業(yè)業(yè)呢?華山自古一條路,他們只能通過窮盡故事的一切可能性,沙里淘金。不仔細觀賞,你是無法發(fā)現(xiàn),表演者們的表演,逐漸變得嚴肅和小心了。他們希望能夠在潘先生的豐富表情里,找到回到過去的某種證明。這個證明也只能由潘先生開出,就像單位里的賬單一樣,只要“一支筆”就行。在他們喧鬧的表演背后,他們找回真實的愿望(而不是欲望)其實是多么強烈呀,潘先生驚嘆地想道,這愿望其實與他自己的愿望又有什么差別呢。堅固的內核是人所共有的,只不過不是人所共知罷了。

      但那段經歷那個年代于他們到底有多大價值呢,潘先生也有困惑之處。他不可能理解,對于他的同事,對于那些表演者來說,只要能夠再現(xiàn)故事,恢復生活的原貌,他們就會有信心去觸摸潘先生的內心世界了。說到底,他們有一點兒不相信潘先生的激情,他們無法想象潘先生的激情。也許那激情是有的,但它可能由謊言、虛偽構成,找回激情是假的,找回人的真實才是真的。難道謊言不真、虛偽不真嗎?難道真實不能表現(xiàn)為說謊、虛偽嗎?這樣的真實對于揭穿潘先生可能是致命的,尤為重要的是,對于一代又一代的表演者來說,能夠與他自身所處的現(xiàn)實相映照:在真實的時空里,我們是在進化還是在退化呢?我們的內核是在膨脹還是在萎縮呢?我們的情感有跡可循嗎?

      不要忘了,這些表演者,雖然水平有限,但他們都是某一方面的研究人員。也許表演者自身不可能全部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共同迷戀于故事,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故事無限的繁衍,帶來了無限量的奇跡。在無限量的奇跡當中,只有一個奇跡是由潘先生秘密掌握著的,那就是每一代的表演者,在他們熱衷于表現(xiàn)的幾個段落當中,最最熱衷的,還是想再現(xiàn)潘先生坐在她門檻上的情景。當時潘先生乏力地一咕嘟坐在門檻上,她的表現(xiàn),是所有的表演者都想獲知的。這對他們確實是一個謎,尤其是對于那些年輕人來說,獲取這一謎底,還具有借鑒與實戰(zhàn)價值。

      情況往往是這樣,當他們表演到這一段落的這一章節(jié)時,就能明顯地看出他們的力不從心了。有時候,他們就一筆帶過草草收場,更多的時候,是他們處處漏洞笑話百出。他們不得不一次次地從頭開始。而不管他們怎么表現(xiàn),都能給潘先生帶來其樂無窮的享受,于是他們不得不再次停下來,采用各種手段來試探老潘。

      ——他忍住痛,把車子靠放在她的墻壁上,提勁喊了她一聲,就咕嘟坐到她的門檻上,坐下去,他就沒能站起來。

      一個表演者如此表演之后,另外的表演者便紛紛演練起潘先生的妻子。

      ——你?

      ——你!

      ——是你呀。

      ——你怎么來啦。

      ——你終于來啦。

      ——你才來呀。

      ——你呀你!

      ——你等著。

      ——走開。

      ——算了吧你,別再煩我啦。

      ——你走吧,算我求你了行不?

      表演者們不斷地把他們自己的表情與姿勢強加到潘先生的妻子身上。有一個姑娘還把豐腴的屁股連帶纖細的腰肢一扭:不見——討厭!她那稚氣的腔調和真純的輕蔑立即惹得老潘的牙床嘎嘎直響。他趕緊溜到墻角,背著大伙兒,嘎嘣一下,把他那從來就不安分的假牙重新固定了一番。還有一個表演者,干脆什么也不說。她認定潘先生的妻子當時什么也沒有說。但是她沒有豐腴的屁股,也沒有纖細苗條的腰肢。她只能把她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跟著她那黑色的大耳環(huán)擊出一片風鈴之音。她完全把潘先生的妻子演得像個扭捏作態(tài)的妓女了,害得老潘趕緊拼命地捂住扭曲變形的下巴。

      總的來說,大多數(shù)表演者的詮釋都停留在驚訝的表情上。他們的表演總是與真實狀態(tài)相去甚遠。當然,也不能否認有相當投入又相當接近的表演,只是那個人的相當接近的表演,與真實情況又正好完全相反。不妨讓我們把真實場景引述如下:

      她:誰呀?

      老潘:是我。

      (沒有聲音)

      老潘:是我,你能開開門嗎。

      她:你?你怎么還不走。

      最近幾年,潘先生熬不住他們的苦苦追問,也為了與他們分享當時的真實,總是盡其所能地回憶起他們最初的相逢。不過他發(fā)現(xiàn),一輪到他親自表演完畢,他們臉上那些原有的為表演而顯示出來的驚訝表情,不但沒有因為謎底的打開而消失,反而更加深厚了。大多數(shù)同事以沉默來表示驚訝,也表現(xiàn)出他們作為知識分子忍辱負重的涵養(yǎng),但每一次都有個把人,其表情在驚訝、笑、沉默之間作出艱苦的游移,返照出潘先生的殘忍來,因為這種表情是他給他們帶來的。而沉默也好,欲笑不笑也好,他們都沒有相信他。

      他們怎么可以不相信真實呢,潘先生苦惱了。

      ——潘先生呀潘先生,你這樣怎么能夠讓我們相信呢。

      他們的表情則繼續(xù)表明了他們的苦惱。

      ——她叫你走?

      ——她怎么會叫你走呢。

      ——她沒認出你來。

      ——她到底有沒有開門?

      ——她是不是開了門之后朝你這么說的?

      ——你再想一想,老潘。

      ——你能肯定她是這么說的嗎?

      幾分鐘的尷尬之后,同事們開始噓寒問暖。

      “當時,”潘先生清了清嗓子說,“當時,我記得,形勢非常緊張?!?/p>

      快樂完畢了。緊接著,為了防止他們的繼續(xù)追問,潘先生便說:“真的,我一點兒也不懂?!?/p>

      他總是用類似的話語來結束他們的閑聊。他總是反反復復說這一句,似乎他們剛才一同置身于一條花香撲鼻的交叉小徑,而這句話既是入口,又是出口。他總是能夠適可而止。他不想因此而影響領導對他的看法,也不想因此影響同事們的專題研究。

      不過總有例外的時候。有一次,閑談快要結束了,潘先生已經作了總結性發(fā)言,一個專門搞企劃的小伙子忽然逮住他不放。他大大咧咧地扔給潘先生一支煙 (潘先生又把煙插回他的盒子),說:

      “潘先生,就算你愛過吧,而且你是認認真真、轟轟烈烈地愛過,可是你被愛過嗎,什么東西能夠證明你被愛過或者被愛著呢,你嘗過被愛的滋味嗎?請注意:你不能光從理論上去分析……”

      要不是同室的幾個中年人發(fā)現(xiàn)勢頭不對,那匹花斑馬肯定還會糾纏不休。當時潘先生習慣性地嘿嘿笑著,他的手指伸向電話,就像別的男人把手伸向煙盒和酒瓶那樣,不過他的另一只手還是象征性地勾一勾:讓他說,讓他說下去嘛!

      如果讓他說下去,那么潘先生會如何回答他呢,潘先生會繼續(xù)展開和抖落自我的堅固內核嗎。

      老潘確確實實為此苦惱過,但是這樣的苦惱對他來說又過于微不足道了。難道我們的生活應該苦惱的事情還少嗎?退一步海闊天高,潘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隨便苦惱的人,生活——也可以說是他自己——把他置于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這是一個必須同時展示學識和能力的位置,他卻能夠處憂不驚,這當然與他一團和氣和凡事身體力行分不開。正因為如此,潘先生從別人的眼中,既沒有看到憐憫與同情,也沒有感受到鄙視與輕蔑。一方面,他左右著他們,另一方面,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回憶(也許在別人看來,那是一種奢侈),就是盡可能地展示和抖落,從而不斷地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他人之間的某種奇特的聯(lián)系。這就如同有時候你會覺得你與某些事件相距甚遠,遠得幾乎讓你無法覺察到你早就裹挾于事件的漩渦。就說業(yè)務上吧,潘先生對自己已經不再指望了,但評聘職稱這樣的事情,他顯然無法逃脫。這項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大動作,能夠帶來體面和榮譽,以及工資、住房、農轉非的好處是極其明顯的,給知識分子群體帶來的心理震蕩恐怕也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在研究院召開的擴大會上,領導們個個摩拳擦掌,興奮異常,仿佛這件事給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用武之地。確實,到了八十年代后期,知識分子越來越難伺候了。年輕的不買老人的賬,年老的互相看不上。領導?什么領導不領導的?領導更不上他們的眼眶了。他們都認為,領導誰都能做,問題是我高興不高興做,只有那些庸常之人,除了向上爬,死路一條,才硬著頭皮做。他們安貧樂道,同時他們又心比天高。你領導說他沒成績,他可以把一大摞的論文、獲獎證書往你領導面前一擺,你領導有沒有?可能沒有吧?,F(xiàn)在好了,又開始評職稱了,而且是大面積地評。領導們有事做了。你知識分子要面子,而評職稱又有指標限制,現(xiàn)在是我領導擺平你們的時候了——潘先生想到這里,冒出一頭冷汗。潘先生恐懼了,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恐懼??墒菍τ谂讼壬鷣碚f,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卻實實在在地干擾了他那田園般的生活進程,他覺得他除了拒評,別無選擇。

      我不申報,你能怎么著?

      “所以,我們必須學習微笑,”會議開到終了時,院黨委書記總結性地發(fā)言道。同時,把他一向內斂著的目光針一般掃射在與會者的臉上。他的目光就像一把金剪子,讓你感到眩目耀眼,又讓你不自覺地收斂住自己的目光。他一下子看到了耷拉著頭的潘先生,便帶頭微笑著說:

      “潘先生,你看是不是這個理兒呀?”

      潘先生剛才一直在走神,此時恍然醒悟:“是的,是的,是這個理兒?!彼徽f完,與會者就哄堂大笑起來。趁著別人笑,他碰碰邊上的人,那人笑著告訴他,他便以為這“學習微笑”是刺他的,便站起來裝作不解地問:“書記,理是這個理兒,不過我還是沒有吃透——這評職與微笑,有什么關系呀?”

      “要做工作嘛,”書記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和知識分子做工作,不學會微笑行嗎?”

      潘先生的誤解更深了,他以為書記在暗示要做他的工作,趕緊聲明:“你放心書記,不管微笑不微笑,這個職稱我是不要的。”

      “要,你能要到嗎?”書記還是微笑著,站起來,拎上他的包,拍拍屁股,與會者全體起立拍拍屁股,在一片持續(xù)的微笑聲中,魚貫而出。

      走出小會議室,潘先生的臉上發(fā)燙。他抬頭望天:晴空一片,萬里無云。幾只懸著標語的特大氣球在晴空下悠閑地飄浮。涼風撲面,圍墻外人流如潮,車水馬龍。這一切都使潘先生滿意,原來生活還在繼續(xù)著。他走著,想著(誰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他走一截樓梯就看一番天,以致走進他的辦公室后,在會議上積蓄的那么一點小小的煩惱,已經完全讓風吹跑了。

      辦公室里坐滿了人,這使他感到有點兒異樣。

      潘先生的研究室,雖然一向被單位樹為先進集體,但滿負荷的工作狀態(tài)畢竟還是不多的,更別提全勤了。臨近90年代了,誰還沒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呢,潘先生總是自我安慰地想,盡管他不太想得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不過在說服不了自己的時候,他就拿他自己的激情回憶來佐證。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公正的裁判,只是不清楚自己想裁決的對象。不過此時走進辦公室,他還是感到太奇怪了。好像不僅僅是因為全勤,好像全勤之外,還有別的什么他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這異樣就來自他沒有發(fā)現(xiàn)的那部分。他走近每個同志。他發(fā)現(xiàn)他們都很勤勉,他們朝他點點頭,但沒有歇下來的意思,反而咬著筆管沉思起來。但他們沉思歸沉思,微笑卻始終掛在臉上。他們有微笑始終不消褪的意思。以前他們沉思時,總是一臉苦相的。

      他在辦公室里悄悄地走動著,觀賞著。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他們的微笑雖不消退,卻又是互不相關的。他們的微笑似乎有著一個焦點。于是,那已經除卻的恐懼就像要從他的咽喉爬到心肺的螞蟻,讓他又一次不安起來。他發(fā)現(xiàn),他們的笑,屬于媚笑。

      怎么會這樣?

      “潘先生,你是不是覺得今天的辦公室,有點兒異樣?”

      當他走近窗前的楊玲身邊時,這個常常讓其他研究室的男人目光發(fā)直的姑娘忽然開了口。潘先生有點兒猝不及防,他感到自己似乎一下子給堵到了墻角。但是他馬上就高興起來,因為正是楊玲的話給他心里的疙瘩松了一扣,也只有這個楊玲才會這么大膽。

      她太漂亮了,同志們都這么說。她就是要頑石點頭,那石頭也會為之折服的, 同志們都這么說。既然同志們都這么說,潘先生也漸漸有了同感。在與女人交往的問題上,潘先生還是很自律的。這倒不是出于女人即禍水的古訓,也不是怕緋聞影響他的位置。而是擔心一旦產生什么臆想,他曾經的那種經歷所造成的真實就會被撕開一個口子。他曾經擁有過的那種激情與狂喜,也極有可能再也站不住腳。何況兔子不吃窩邊草呢!他問自己。而且他迄今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比楊玲更漂亮的姑娘。不是沒有,而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他告誡自己,我的生活太單調了。單調才好呢,但愿這方面我永遠不會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另外,楊玲這位年輕同志對誰都一碗水端平,大大咧咧,沒遮沒攔,也使潘先生下定決心,對她始終保持一貫的長者風范。也有同志向他反映楊玲的私人生活和公眾形象,潘先生總是一句話就堵回去:“風物長宜放眼量嘛,對年輕同志,我們就應該寬容些,寬容加保護才行,他們是我們事業(yè)的活力之所在。同志們想想,楊玲同志分來后,我們的生活不是更為多姿多彩了嗎,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呀?”

      這樣說了以后,潘先生總有一種區(qū)別于排泄的滿足感,他覺得他的一錘定音,幾乎拯救了一個人的一生,就好像歷史的某一頁正在由他書寫,這不是一種幸福是什么。不管楊玲感覺到他的保護沒有,反正只要他自己有著幸福的感覺就行了。

      現(xiàn)在,又是這個楊玲。她說得對,她說到我心里了,潘先生想,其他同志怎么就不說呢。他們不說也罷,怎么連頭也不抬一下,微笑也不消退呢。

      唔,我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了,你看,你們每個人都在微笑——是有什么喜事瞞著我吧!

      錯了。

      是在等我講故事?

      錯了,我們哪一個不比你講得好。

      潘先生的眼睛又一亮,是不是你搞定了?

      又錯了!潘先生,婚姻大事,你說,我豈能兒戲?

      哎呀呀楊玲,我不是說你,你的激情哪兒去了呀,我真的不懂。

      又來了又來了,潘先生,您要扯到哪兒去呀——噯,您剛才是不是開會了?

      一個冗長的沒有內容的會。

      于是窗前的楊玲摟住窗前潘先生的腦袋,一張櫻唇正對他的半張老臉:是不是要評職稱了?

      潘先生一邊后退,一邊掰著楊玲的手,你們都曉得了?

      那就是真的嘍,楊玲不待老潘掰她的手,立即松開了,振臂歡呼起來。跟著她,辦公室里所有的同志都站了起來。他們的微笑瞬息之間消褪得無影無蹤。他們的臉上又開始流露出各種奇異的表情。他們每個人都張了張嘴,但是誰都沒有說什么,好像在等潘先生給他們哺乳似的。

      其實也沒什么,老潘說,這并不是什么秘密。評職稱是個大事,你們理應關心,院里說要“五公開”呢。

      哪五公開?

      公開指標,公開材料,公開評審結果,記不清了,反正還要開大會動員的,到時你們對號入座吧。

      潘先生,你能對到什么號呀?

      我什么號也不對,我已經對書記說了,我不做什么評委,也不申報職稱。怎么了,同志們不相信?

      確實沒人相信,潘先生的研究室里像是沸開了的水。

      不相信,你們看著就是了,潘先生對自己說。他忽然產生了一點不被信任的失落。

      潘先生是經過八年的兩地分居之后,終于在一位老同學的干預之下,才把妻子調到身邊的。但本市不但沒有她可供選擇的單位,就是她學的那個專業(yè)都沒有。最后,只得安排到一家企業(yè),在工會里頭負責文體活動。妻子樂得清閑,潘先生也松了一口氣。他作過長遠打算,提前解決分居問題他連想也沒敢想。這時,他的兩個女兒也已經出落得水仙一樣美麗了,潘先生當上主任后,院里分了一個中套給他,他心滿意足,覺得過上了天堂生活。

      這天吃過晚飯,潘先生照例泡一杯茶,邊喝邊看電視。電視是黑白的,12吋。那時沒有什么廣告,可選的臺也不多,但潘先生看得津津有味,遇上精彩的細節(jié),就喊妻子來一同分享。看累了,就翻報紙??墒墙裉炫萘瞬?,卻看什么也不對勁。

      出了鬼了。

      咋的?

      不咋的。潘先生上了床。翻來覆去。

      不一會兒,妻子也收拾完畢歇燈上來了。隔壁,女兒們在做家庭作業(yè)。咋的?妻子說著,一只手在他的胸口揉搓起來。潘先生把她的手拿開了。不一會兒,那手又伸過來,直截了當?shù)孛南旅?。出鬼了,潘先生說。

      咋的?妻子說。

      你看你,老潘說。

      那手縮回去了。

      以往,那手是很少主動過來的。長期的兩地分居,老潘和他的妻子對那事都不太有興趣。對于老潘來說,就是有興趣也無能力??雌饋硭纳眢w壯實得很,但就是缺少硬功。有限的幾次硬起來,又過早地泄漏,讓人更加掃興。久而久之,妻子對他不再指望了,也很少再有澎湃的時候。所以通常,他們總是以相互的撫摸來表達感情,只有他們過激的心跳還能證明他們內在的真實需要。

      曾經有一次,他們攜手逛街,進了百貨公司,妻子在化妝柜臺,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種潤滑膏,悄悄地拉老潘。老潘環(huán)顧左右,見一個青年哥哥正覷著他們,他扭著妻子倉皇奔出。一直跑到家里,妻子注意到,老潘的臉和脖子才漸漸地紅起來。那天晚上,情況卻出奇的好,潘先生成功地進入了。妻子抱住他,久久不讓他出來。潘先生見妻子流著淚,就笑她:你不是說我不行嗎,你不是說我不行嗎。妻子讓他料理得在床上扭起秧歌,直到女兒們來敲門。然而,那次之后,潘先生又不行了,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一蹶不振。那天晚上的奇跡,便被他自己命名為“回光返照”,而撫摸則再次成為這兩個人的生活范式。

      說你呢,妻子的手再次伸過來,似乎長了眼睛,準確地叼住了潘先生,我正要慰勞你呢。老潘不響。

      都說你要當上副教授了呢。

      潘先生本來不想在家里說這事的,他沒想到妻子早就知道了,只得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這一回,輪到妻子睜大眼睛了。你說我憑什么報呢,潘先生耐心解釋道,我是不會去丟這個丑的。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這能叫做丟丑嗎?你是主任,這就是資格。

      潘先生拍拍妻子的大腿說,你作為一個工會干部,善于做群眾工作,這一點我不如你。我從來不做,但是你不應該慫恿我申報呀。別人申報,把方便讓給別人,我又不丟丑,這不同時也把方便留給了自己嗎。妻子一摔他的手說,去去去,老潘你這是羊癲風是不,你也不看看咱們這個家,你不看看我——你讓我說下去,你不要老是扯那些陳年爛事兒——你也得看看咱們兩個女兒呀,你看她們,見風就長,還有,我們老家又來了信。潘先生說,行了行了,你是閑得沒事,看多了新寫實小說吧,雞毛蒜皮的,你反對是你的事,但是你總不應該褻瀆我當初對你的感情吧。

      拉倒吧你,妻子冷笑一聲,索性坐起來開了臺燈,露出只有背心的上半身:我的潘先生,我現(xiàn)在算是不懂感情了,更不談愛情了,我當初看得上你,是你有沖勁兒,有行動。今天,我還想看一看你的行動。你總不至于像我們八年分居那樣,弄到最后挺而不舉舉而不久,把自個兒都閹了吧。

      當妻子說到舉而不久的時候,潘先生已經跳下床來,完成了在沙發(fā)上和衣而臥的一系列動作了。隨你的便,妻子繼續(xù)氣咻咻地說,反正你睡在床上也是白睡。她關了燈,這讓潘先生憤然點著的那顆煙,亮如夜空中的啟明星。

      評職動員會一開,研究院就像睡醒的獅子,上上下下躥動起來。潘先生終于明白他那失落的來源了。他感到很委屈,他的故事被人們撂到九霄云外。也難怪,每個人的面前都是一大堆表,人們忙著填表、詢問,不停地走動、交換著最新信息。

      應該說潘先生還是讓大家緊緊地圍在中心的。這些天來,他的下屬們在他身邊的表現(xiàn)夠可以的了。我說哩,你們的激情哪里去了,原來如此呀。

      沒有人接他的茬。他們把那些表格弄得嘩嘩啦啦,好像在給自己銜泥壘窩似的。還好,楊玲姑娘忙里偷閑地說,老潘,我都腰酸背痛了,也不知道忙的啥,你看你,站著不腰疼,篤篤定定的派頭,你瞅著我就不心疼嗎?

      誰讓你忙乎的,你這是找苦吃找罪受。潘先生從從容容說。

      那你是說我白忙活嘍,那么他們呢。楊玲失望地揉揉纖纖細腰。

      那我可不曉得,不過我倒是欣賞你們哩,你們如此充沛的激情總算有了著力點了。

      那你呢,潘先生,你怎么不填表?

      我嘛,老潘說,我說過的,讓年輕的同志先上。

      這時,一直沒有抬頭的吳瓊瑤開口了,楊玲,我看你是白多心了,咱們主任呀,他的指標是穩(wěn)當當?shù)?,不但要評他,他還是院評審小組的成員呢,你得好好巴結他才是。吳瓊瑤的丈夫是院黨辦主任,她要么不開口,開了口說的話都是沒水分的。她話音剛落,同志們便奔走到潘先生周圍,嘰嘰喳喳起來。

      潘先生倒是吃了一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哩,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沒一個領導透露給他哩。他連忙打著哈哈說,瓊姐,你說話可得注意點,大家都信你慣了的,不過評職稱是個敏感的話題,我上不上無所謂,我也已經向院里表過態(tài)了,你這么一說,弄得不好弄出糾紛來,是要查消息來源的。那瓊姐見老潘貌似笑嘻嘻的,但其實還是有點兒疾言厲色,也趕緊說,我隨便說說的,同志們不要當真,算我沒說,主任,咋樣?

      這一來反而給同志們抓住了把柄,大家三下兩下,把那吳瓊瑤從位置上扯出,推到潘先生身邊。人家瓊姐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一點兒也不慌??蓱z潘先生給擠得無處藏身,好像他倆是一對同謀似的。

      見老潘招架不住了,還是楊玲來解了圍:

      “潘先生,你不要以為我們大家眼紅你,那是咱們研究室的光榮嘛,對不對呀,同志們。相反,你不報,我們倒要恨你哩,——你這不是要斷了我們的一根線嗎,是不是這個理兒呀,潘先生!”

      潘先生說,可我憑什么報呀,我不像你們,滿桌子上擺的盡是累累碩果,再說,我?guī)ь^向院里表過態(tài)的。

      那算什么呀,老潘,你可不要讓我們恨一輩子喲。

      看來,每個人都有一個堅固的內核是一定的,但那內核又是不盡相同的。走在去院長辦公室的路上,潘先生仍然讓這個問題纏繞著。他曾經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同事們要尋找的東西,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那絕對錯了。現(xiàn)在,就是讓他捉摸一下妻子的心,他也會感到無從把握。他發(fā)現(xiàn)到了一定的臨界點,那個所謂的內核就難以攻破了。就說他自己吧,不錯,他是堅決不想申報職稱的,但是這在別人看來,就可能僅僅是表明他作出的某種姿態(tài),而這一姿態(tài)并不出自他的內心。

      難道這僅僅是語言造成的歧義嗎?當然不是,可怎么才能讓別人相信呢?

      院長的桌上,同樣堆放著各式各樣的表格。此時,院長正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轉圈圈兒。你看看,不能報的報了一大堆,夠格的寥寥無幾,你的表呢,你沒報?

      我沒報,潘先生老老實實說。

      你不但要報,你還得擔任你們那個專業(yè)的評審組長。

      那更不行了,潘先生連忙搖手。

      你不行,院長用略帶嘲諷的口氣說,那照你說,我們院就不要搞職評了?

      院長,你可不要裝帽子,我可沒那個意思呀。

      那你就得報。

      院長,我不是不想報,我也不是不讓人家報。

      那你說,我也不能報了?我還比你晚兩年畢業(yè)哩。我要抽煙了,你也不要啰嗦了,動員別人申報,我還是頭一次做這個工作,也是最后一次,你去跟書記說吧,是他叫我找你的。

      其實那時候潘先生就想,評就評吧,反正到上面還得給刷掉。不就是自己白忙活一陣嗎,閑著也是閑著。但是他不便把這個意思說出來,否則他如此之快的急轉彎,真要讓人懷疑他的矯情哩。而院長也沒有再問他一次,只是叫他上書記那兒去。潘先生只得問,一定要去一下嗎。一定要去??磥碓洪L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老潘,你可不要翹尾巴嘍。

      “小潘,你怎么這樣傻!”

      書記是軍人出身,一向快人快語。他見潘先生愣著,便笑起來,你是不是沒料到我這么說話?形勢變了嘛,說實在的,我就苦于沒有學歷,不然,哪怕不要那個什么鳥離休,我還真想弄個教授副教授的顯擺顯擺呢。再說你小潘,你看我說慣了,你老潘也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聽說那所大學要升格了?雖說當時沒有學到什么,但那不是你的責任嘛。我不是批評你,你就是有點兒自卑,還有點兒自戀,放不開架子,你應該和群眾打成一片嘛。說重了點,這一次,你不參評,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也是對我們事業(yè)的不負青任。《王青與李香香》里頭怎么唱的?你是個領頭羊。你不評,你們那個研究室可就慘嘍。

      書記,我本來是考慮讓老秦上的,我們室副教授的指標只有一個,我上,老秦必定不能上,可人家多少東西呀。

      一直坐在桌子旁邊的書記開始敲桌子了,我說呀小潘,你的話我一點也不懂。眼光要放遠一點嘛,評職稱是要年年搞下去的,今天不成還有明年,但總要有個打頭的嘛,你看是不是這個理兒呀?我給你們增一個指標是可以的,那么,別的室來要指標也是可以的,可是大家都評了,都上了——假設都上了吧——大家都成了教授副教授,這職評還有什么意義呢。都成了大鍋飯,這知識分子政策不又等于就長了幾級工資嗎。你去吧,去準備準備,不要多說了。

      離開書記的時候,潘先生究竟懷著什么樣的心情,我們無從猜測,只是他回到家里,和妻子吵了一架卻是真的。當然說他們吵了架,有點兒夸大其辭,他們從來就不吵架。潘先生和K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之后,就曾回憶到這件事。

      潘先生說,他當時的感覺是,自己的某種內在的東西被人撕開了一個口子。他奪門而出。他搭上了公交車,徑直來到了市職改辦公室的辦公地點。他看到K一個人坐在材料室,看電視正看得津津有味,沒敢打擾,突然想不出他前來拜訪的目的了,便又悄悄退下了樓梯。

      而那天的實際情形是,潘先生下了班,到街上逛了一圈,回來晚了。路上,他曾經遇到兩個昔日的同學,如今的大款或者小款。他拒絕了他們的盛情邀請,想想還是回家吃飯為好。潘先生很少在外吃飯,他們這個單位當時還沒有經濟意識,很少和外單位打交道,也就很少有在外吃飯的機會,他擔心妻子在家等他。

      有一天夜里,潘先生的妻子也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了。畢竟,她從沒料到,在她的生活中,還會呈現(xiàn)一潭死水般的局面(從前的潘先生,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有激情的男人呀),因而她不斷地回憶著,檢點著自己。

      一開始,她是不準備同潘先生結婚的,然而她究竟是出于怎樣的心理,失掉最后防線的呢?老潘的妻子回憶不出來了,她無望地勒著自己的左手,(四根手指頭不斷地觸碰到掌心)一下,兩下,三下,三分鐘之后,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睡夢中,她覺得有人在敲她的門,那時天還沒亮,她不敢開門,不過那敲門聲并沒有繼續(xù)下去,倒是耳邊不斷地響起一個男人溫和的低語輕訴,她想她沒有開門,怎么可能有聲音呢。不一會兒,那聲音又沒了,潘先生的妻子赤著腳,下了床。她一直向外跑。她跑過田埂,跑到一座山梁上。她仰頭朝天望望,萬里無云。忽然,她發(fā)現(xiàn)左邊一座山峰,正在緩慢地向她佇立的山梁傾斜過來,她哭了,想抽出手來,抹抹眼淚,又抽不出。

      原來是潘先生抱著她,壓在她的身上呢。她一下子忘記了剛才的絕境,同樣抱住了他。她發(fā)現(xiàn)臉上的濕,是從他臉上淌下來的。

      你沒事吧,她拍拍他。從前,總是潘先生撫慰她,她總是處于撒嬌的位置,但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她撫慰他的時候,動作同樣非常熟練,非常用心,好像早就這樣做過千萬次。

      明天早上,你去買點菜。

      嗯。

      見她沒有問下去,他又說,我想請一位客人。

      嗯。她動了動,似乎有些興奮。

      他叫K,是叫K吧?潘先生似乎在回憶那位客人的名字與身影,又似乎在詢問身邊的人——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應該叫個啥。

      那,你,約了他,啊。妻子說得很慢,裝作在尋找適當?shù)拇朕o,好像過快的語速有可能會波及到丈夫的生命,直弄得她把“嗎”發(fā)成了“啊”。

      沒有。

      沒有怎么請到客人呢,潘先生的妻子想著,便說,好吧。

      你不高興?潘先生警覺地問。

      我怎么不高興,她拍拍他說,我們家已經很久沒有好好整一頓了。

      那你笑什么?

      我?妻子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為好,我,笑了嗎?

      你高興也不一定要笑呀,深更半夜的,老潘賭著氣說,你要是白天笑倒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半夜里這么一笑,還不把人嚇了呀。說著,潘先生翻下身來,把背脊留給了她。我真的沒笑呀,老潘的妻子抱住老潘說,老潘,你怎么像個孩子呀!你想想,我怎么可能笑呢,就是你白天說這事,我也不一定非得笑呀,何況現(xiàn)在深更半夜呢。請客吃飯,不正是家常生活的一部分嗎,你說,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呢。我明明聽見你笑的嘛,老潘說,但聲音軟了點,那么是我聽錯了。你怎么可能聽錯了呢,我的教授先生?潘先生的妻子說,也許你希望我笑,是不是?如果你希望我笑,那我可就要笑了,你知道,我以前讓你一逗,就要笑的。

      那天傍晚,潘先生按照K的話,把整理好的論文材料重新送到了市職改辦公室。但他沒有遇到K。他就按K貼在門上的留言,把材料從地板門縫里塞了進去。

      第二天上班,他打了個電話過去,那邊說,K不在。晚上,潘先生又跑到供銷學校,還是沒K的影子。那一夜,潘先生沒有睡得著。妻子幾次問他,他也不應。第三天,潘先生硬著頭皮,又打了個電話,心里的緊張,如同那晚往門縫里塞材料。

      那邊說,K不在了。那聲音讓潘先生想起K說過的那個中年男人,想起那男人正在接電話時晃著羅圈腿的模樣。他問,他什么時候回?那邊繼續(xù)晃著腿說,他走人了。

      他走人了。

      怎么,你找他?那邊忽然來了興趣。也許是懷疑。潘先生趕緊放下電話。放了電話,他才說,那算了。

      K走了,潘先生無法弄清這樣一個事實。似乎他與K根本就沒有過相遇的經歷,或者根本就沒有K這個人。可他順利過了關卻成為事實,院里報上去的副教授人選當中,有兩個被刷了下來,其中一個比他更有資歷,另一個才華橫溢,一直被認為是研究院的跨世紀新人。沒幾個月,潘先生的學術論文又被天京大學學報以顯著位置加編者按的形式推出。霹靂一聲春雷響,讀了他的論文之后,院里面含沙射影的流言蜚語也在一夜之間無影無形。一夜之后,同志們給予了潘先生更熱切的笑臉。

      很快,潘先生被樹立為研究院的那種甘于寂寞勤于拼搏的學術專家,院黨委和學術委員會聯(lián)席會議決定,公費資助潘先生出版專著,并為他配備了一臺386,一名女助手,幫助整理論文材料,他的草稿有多少字,他的專著也就可以有多厚。

      不過配備女助手的待遇讓老潘婉拒了,害得那位漂亮的女助手J到處哭鼻子,最后哭到老潘家里來了。J非常勤快不說,她還非常迅捷地和老潘的妻子建立了同盟關系。兩個女人之間的那種親昵,不但沒讓他的兩個女兒吃醋,反而更像是他們家里又添了一位生性活潑的姐妹。J牽著老潘妻子的衣袖,抽泣著,躲在妻子的身后。老潘這才開了口,我不但回絕了你,而且回絕了本市的晚報、電臺、電視臺。不過,你要是真的無處可去的話,你住在我們家里好了,潘先生哈哈一笑道,我發(fā)現(xiàn)你們都挺合得來的嘛。

      在J的貼心協(xié)助下,整理書稿花費了潘先生三年時間。三年來,潘先生很少去辦公室,他每天按時起床作息,雖說沒有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卻也嘗透了向壁而坐的諸多苦樂。三年中間,潘先生每完成一個章節(jié),這個章節(jié)就會讓在門外站得腰酸背疼臉呈菜色的編輯們搶走,迅即以獨立篇目在各種開本的專業(yè)期刊上亮相,迅即由“星探”一般敏銳的文摘公們摘來抄去,又迅即被各種名目的論文集收錄出版。有三家雜志的主編在爭搶之間,鬧得反目為仇,又在潘先生交付的新篇章化解之下,樂不可支,握手言和。

      有時候潘先生也驀然回首,覺得自己三年來(不,應該再延長一點)的路是那么曲里拐彎,無法廓清。我內心中的那個堅固的內核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物質呢。如果說,我真的有那個所謂的內核的話(他開始懷疑自己了),那么,是那個內核催使我走到現(xiàn)在的這一步,還是外力的作用使我有了如今的內核?

      最后,潘先生覺得這本意外之書的篇幅夠可以的了,他該為它寫一個總結性的東西了。放在前面作序,還是放在后面作記是另外一回事,但必須有這樣一個東西,來給自己做個交代,來“感謝那些為此書的出版作出了不可磨滅貢獻的人們”。

      潘先生認為,書本身倒是次要的,而這種隨感性的東西卻真正的是來自心靈。他是告別,也是紀念,所以潘先生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有一種類似于為自己料理后事的感覺。

      這篇出自心靈的隨感,還沒出來就被一家著名文學雜志的編輯先生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預約到手,并過早地在各大文學報刊刊登了子虛烏有閃爍其辭的廣告。錢,我們有的是,雜志社的“朋友們”說,是現(xiàn)在給您,還是“秋后算賬”?是先付定金,還是一次結清?聽您潘先生的。

      看得出,這位朋友喜歡不時來點兒幽默。

      不急,不急的,潘先生說。

      隨感的草稿,潘先生寫了整整三天,但修改卻讓他摳心扒腦地弄了幾個月,耗費了他整整一個夏天。

      這么多年來的夏天,都沒有像今年的夏天這樣,讓潘先生覺得過于舒適。潘先生如愿以償?shù)負Q了一套大單元,封了陽臺,裝了空調。再也不要買全無敵、敵殺死了,再也不受蚊蟲叮咬之苦了。然而,這種表皮之上的舒適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安逸。作為一名副教授,潘先生懂得“舒適”和“安逸”這兩個詞的區(qū)別其實是相當大的,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舒適往往是給他人帶來的一種表面現(xiàn)象,安逸才是你個人發(fā)自內心的感覺??上讼壬膬刃闹鴮崨]有那種安逸,相反卻時不時地隱隱作痛。隨著他的名聲越響,隱痛來得越深越頻繁。這隱痛又不那么明顯,似乎無關緊要,或者說若有若無。它不會讓你產生那種深刻的負罪感,但是你也不能判定出它來臨的確切時間。這隱痛是那么虛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它永遠不可能提升為“疼”,只是它存在著,它的來臨又始終讓你猝不及防。它有時像麥芒,有時像針灸,有時如蝸牛爬行,但并不留下骯臟的行走軌跡。有時幾乎就像風,但不是二月春風,更沒有沙粒般的沉重,至多像是在給你搔癢癢,但癢肯定是癢在你的心上。然而,對這種隱痛的期待(或者是出自本能的排斥)以及對其有無的判定,卻會讓你產生憂慮。正是這種“深深的”憂慮,可能會把你擊倒,使你疲憊不堪。只有潘先生自己知道,使他產生隱痛及其憂慮的是那粒螞蟻,毫無疑問,那螞蟻已經從他的咽喉進入了他的身體,并且大步流星游走了一番,最終非常安逸地棲息在他的心臟部位。也只有潘先生自己清楚,正是這粒螞蟻,使他那篇隨感,遲遲不能脫稿付梓。

      為了這篇隨感,獨立窗前,披襟遙望天上的星星,究竟有了多少次呵!3次,30次,還是31次呢?潘先生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他每每遙望一次,他的隨感上就會增加一個人的名字。似乎每增加一個名字,就像服用了一片藥,可以暫時緩解一下他的隱痛。而每每增加一個人的名字,潘先生總會在橫撇豎折之后,擲筆于案,自言自語道,夠了,行了,該給這篇稿子畫上一個滾圓的句號了。

      所以,說它是隨感,其實很不準確,因為它更像是一個人名錄。事實上,它就是一個人名錄,甚至還有點兒像是一份治喪委員會名單。有限的幾行句子倒是說了幾句不帶任何文采的“悼詞”,但卻不是針對死者,而是針對著名單中列舉的那些人。是他們在潘先生的學術生涯中,給了潘先生無微不至的幫助、指點和推動,使他有了“今天”——這樣一來,人名錄的價值就非一篇充滿陳詞濫調的隨感可比了,同時也意味著它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了。

      但一開始潘先生并沒有把這件事想得那么復雜。我們說過,潘先生對生活的要求向來不高,隨感的寫作,不過是對如煙往事的回憶,不過是在他與他人之間尋找某種奇特的必不可少的聯(lián)系,寫作自然也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機械書寫,它契合了潘先生彼時的心境,他的快樂是理所當然的,而現(xiàn)在他又把隨感進一步轉化為人名錄的式樣,其意義也就更為單純,書寫也更為方便了。

      潘先生像一尾游魚,沉浮到熹微中的回憶之流里。

      由于潘先生一直在研究院工作,他的名單也就從研究院里的同事們開起。也許他曾經有過篩選的念頭,但這念頭很快就飄散了。潘先生的人緣極好,他覺得誰都對他一臉笑意,誰都幫助過他,誰都沒有給他暗中使絆子。就是那匹花斑馬,對他所作的那種咄咄逼人的質問,也是沒有絲毫惡意的呀!因而他覺得無法篩選,也根本不應該篩選。

      最初的隨感,實際上就是一份研究院全體職員的名單,而且他沒有按姓氏筆畫,沒有按音序,也沒有依身份高低排列,他“想”到哪一個,就寫下哪一個。他的腦子里仿佛有一架自動攝入裝置,那些名字就仿佛那些人的身影,排著縱隊,以進行曲的速度,朝著潘先生遞次逼近。近了,越來越近了,看得見他們的鼻子嘴巴了,潘先生覺得他對他們的書寫就像是在給這些親愛的人化妝、畫肖像。他非常滿意自己的書寫,就像他是在完成一幅杰作,不過老潘清楚,名單肯定不會止于此的,雖然每寫下一個名字,就給潘先生帶來一份解脫,但同樣,每一個名字,都牽扯到一件(或一件件)往事,每一個名字后面,又牽扯著一個(或許多個)離開了研究院的人。這樣,潘先生的書寫很快由“現(xiàn)在”奔向了“過去”,接著又逸出了他預定的“研究院”這個邊界,繼而變得無邊無際,無法控制了。潘先生寫呵,寫呵,盡管他清楚,現(xiàn)在他所增加的任何一個名字,都不再是僅僅填滿了兩三個空格的舉手之勞,甚至也不能以任何一種幾何級數(shù)來衡量了,但是他仍然義無反顧地寫下去,他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寫盡那些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夠停止書寫。直到那個晚上,突然停電了,周圍所有的人都咦呀一聲,潘先生才再次走到窗前。

      天階夜色涼如水,潘先生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醒來,打了個激靈,結束了當天的勞作。他對自己說,下面就快了,把個別詞語修改一下,謄清,就沒我什么事了。有什么可以修改的呢,又不是一首詩,也不是什么駢文俳句,連中心思想都可以不必顧及的隨感罷了,說是修改,不過是潘先生這類知識分子的慣有謙虛。他翻騰著他的杰作,好像是在審視著襁褓中的嬰兒,那嬰兒不哭,不鬧。潘先生翻著翻著,不禁獨自笑了:以一份人名錄作為一篇隨感,而且將要登上文學雜志,在形式主義猖獗的現(xiàn)時代,還沒有人這樣做過呢。

      形式,不過是極端的代名詞。就是曾經有過這種形式,又有誰如我這般把它同它所表達的意義聯(lián)結得如此的緊密呢。一個有意義的形式,其形式本身會很自覺地退讓到意義的大幕之后的。潘先生覺得,他既暗合了時尚,又遠離了機會主義。

      他的這種陶醉沒有持續(xù)多久,就發(fā)現(xiàn)那些名字在朝他眨著淘氣的眼睛了。他發(fā)現(xiàn),他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還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個方面:他要修改的倒不是那幾行不帶文采的句子,恰恰倒是這些眨著眼睛的名字。一個名字,至少代表了一個人的影像,它的所有權只屬于它的擁有者。當他潘先生把它們書寫出來,繼之公布出來后,它們的主人是沾沾自喜,還是嘲笑他的幼稚呢,還是指責他欺名盜世、為自己裝點門面呢?如果把這份“人名錄”放在書的前面作序,他們中的有些人,說不定會認為他意在欲揚先抑,貶低別人抬高自己。如果放在后面作記,他們說不定又會因為被他壓在書的屁股底下而暗暗惱火呢。

      ——我到底該怎么辦呢?老潘小心翼翼地問自己,好像被突如其來的六月飛雪驚呆了。

      我得逐一審查一下,研究一下他們的心理,該刪的就刪,當斷則斷,要不然會自找苦吃,潘先生對自己說。必要的時候,還得接近這些名字的擁有者,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當然必須采取旁敲側擊的手段,潘先生告誡自己,否則他們就會認為我沒有誠意了。五十大幾的潘先生發(fā)現(xiàn),他又一次面臨著去尋找別人的堅固內核這樣一個問題。內核,究竟什么樣子呢?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在修刪的同時,還必須把那份名單續(xù)寫下去。

      說到“幫助”過他的人,對他的學術思想乃至整個人生道路有著影響的人,又何止與研究院有關的這些人呢。

      我是多么狹隘呵。

      他工作之前的學生時代呢。他的小學女教師呢。他那故鄉(xiāng)鴨兒灣的父老鄉(xiāng)親呢。他暗戀過的冰清玉潔的她呢。掏空了他的錢袋的那個小偷呢。給過他老拳的那個醉酒漢子呢。

      我是多么狹隘呵。

      還有,還有那些與他通過電話的人。與他通過書信的人。與他相逢一笑又擦身而過的人。還有那些他偶然撥錯了號碼的人。還有些人,潘先生擁有他們的電話號碼,了解他們的行蹤,有時他也想撥個號過去,寫封信過去,但他都忍住了。更多的人,他不認識,但那些人的名字,如雷貫耳。他敬仰他們,他甚至還相信他們也會敬仰他。其實他們應該是認識的,他們往往在空中相遇,他不想驚動他們,打破現(xiàn)有的感應場。那么這些人是不是應該也列入他的人名錄呢。這還用問嗎。我是多么狹隘呵,我過去怎么沒有想到過這些呢。要不是這幾年來埋首于書齋里,我怎么會了解我的如此狹隘呵。潘先生說干就干,再次側身進入他自己所設定的怪圈之中。他刪呵,加呀,每確定一個名字,就得到一次解脫,好像這樣才能對得起那些名字的擁有者。只是他不能停下來,他一停下來,那粒盤踞在他心里的螞蟻,就會給他暗示,使他得到一絲絲的隱痛,以及由此而來的憂慮。也就是說,他所書寫的名單越長,他的隱痛及其憂慮就會越多。到了最后,幾乎分不清是那些名字,還是那粒螞蟻在作怪了。因此,一方面潘先生頭腦高度清醒,一方面他又心煩意亂,他開始有意識地打亂自己的作息時間表了,他常常半夜三更起床,搞得家里乒乒乓乓。他怎么能夠知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呢。

      暮夏的一個凌晨,潘先生從頭到尾把那份人名錄翻了一遍,就像在翻一本狗肉賬簿。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名錄已經遠遠超過他的預期。也就是說,他這個夏天的工作量,超過了他這三年來寫作整理、專著的工作量!估計約稿的文學編輯面對這篇海量隨感也有得頭疼了。潘先生的臉上浮現(xiàn)出少有的促狹的笑意,又很快消失,眉頭紋更深了。

      但一本書的正文與其序言(或后記)之間,哪一個更有價值呢。

      至少從表面上看,難以分清,而如果我自己都難以分清的話,我的那些廣大的讀者又怎么能夠分清呢。

      爸,你歇會兒吧,我給你煮了杯咖啡。

      潘先生抬起了臉。星光下,老潘的大女兒發(fā)現(xiàn),父親滿臉皺褶,縱橫如溝。

      那天晚上,老潘的父親形象的確有點兒走樣??吹脚畠哼^來,他就像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幾乎想要沖上去,由著她接住他,他也抱住她。不過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他繞過她柔嫩的身體,坐回沙發(fā)上。他的女兒也很懂事地跟著他,轉到沙發(fā)后面,給他捶背。

      不曉得咋回事,這幾天真累。女兒對父親說。

      那你去睡吧,做父親的說。

      那你得把咖啡喝掉,女兒嬌嬌地把杯子端到父親的嘴角。

      她每天夜里都起床一次,給父親煮咖啡。潘先生原來很不習慣這玩意兒,嫌它苦澀,和喝中藥沒兩樣。再說他原來是不熬夜的。做女兒的就往杯子里放了大劑量的方糖,等父親完全習慣了之后,又逐漸減少。現(xiàn)在,潘先生喝的咖啡再次變得苦澀了,但他還時不時地責怪女兒放多了糖,做女兒的就噘起嘴來:那你干咽得了!

      潘先生很喜歡看女兒的這種嬌態(tài)。姑娘大了,大得父親難以親近了,難以抱在手上攏在懷里了。甚至,她自然流露的美麗端莊,會讓做父親的滋生出自慚形穢:我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嗎,我配得上擁有這樣的姑娘嗎?只有她偶爾散發(fā)的嬌態(tài)還能使他想起她畢竟是他的女兒,想起她童年時的稚氣與頑皮,想起她跨坐在他的脖子上,他的兩只手高高舉起,牽著她的兩只手以求平衡的情景。要是現(xiàn)在也這樣,走上街頭看熱鬧,人家不看我們的熱鬧才怪哩。潘先生想到這里,情緒總算好了點,臉上的褶皺也舒展開來。

      在寫作最緊要的關口,老潘曾經三番五次地警告家里的女人們,不準跨進他的書房一步。這個禁令,對他的大女兒沒有絲毫法律效應。到了半夜她就進來,也帶進濃郁的香味。潘先生的火氣和焦灼一觸近女兒的笑臉和香味,就平息了,如同燃燒的煙蒂飛落到水中,他能聽到自己內心輕輕地,輕輕地,“嗤”的那么一響,他就知道女兒是愛他的,她的干擾,不過是為了給他造就一次休息的機會。

      現(xiàn)在,他坐在沙發(fā)上,喝著咖啡,看著女兒。她抱著雙臂,睡眼慵倦,支在寫字臺上,也看著父親。

      爸,你看你現(xiàn)在都什么樣子呀!

      我什么樣子?

      不是我要說你,她說,我是說你太不注意身體了。她順手抄起寫字臺上的人名錄。

      你不要動。

      她哼了一聲,擰開臺燈。

      他剛才在靜穆中,把燈熄了。

      他聽見她把他的作品翻出嘩嘩嘩的響,仿佛他的窗外,就是寧靜而奔涌的河水。喲,這么長呀,他聽見她的驚叫了。他想每個人初看他的人名錄都會驚叫的。

      爸,她繼續(xù)說道,你這干什么呀,你不是在編織裹腳布吧。

      潘先生忙說,快了,快到頭了。

      那你是要別人看你的著作,還是看這份名單呀。

      潘先生不知所措了。這個問題他早就問過自己,現(xiàn)在由女兒嘴里說出來,還是讓他無言以對。

      她已經把他的作品,他的心血,扔回寫字臺上,扔抹布似的。

      他盯著她,但是又嚴肅不起來,只是嘴角撇了撇。

      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看到女兒站著,雙腿彎曲,一雙手縮在胸前,手掌向外。由于是側面看,顯得有些夸張,加之兩手招搖,如同蠢蠢欲動的鳥頭,使她的身軀整個兒地看起來,活像是一個手寫體的字母“K”。這個念頭如同越過房梁的鴿群,帶著鴿哨,唰地就過去了,但卻讓副教授潘先生呻吟般地喊道:給我。

      女兒還在愣神兒,老潘已經站起身,沖過去,抓到筆,抄起他的作品,胡亂地翻到最后一頁,在最后一行,寫下了這個寶貴的“K”,接著又逆時針書寫了一個大而圓的“?!保缓缶褪悄辍⒃?、日。

      寫歸寫,不過對這次沒有預約的邀請,老潘沒有絲毫的把握。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面了?見到K,K還能不能認識他,K是不是還記得他的名字呢。但是他想見到K的愿望如大雨將至,迫切得讓他無法回旋。在潘先生看來,K這個字母,除了是對那個小伙子的回報,還具有廣泛性的意義:K就像是一串省略號,終于讓他堅定地適可而止了。不過女兒的意見也值得考慮:把K和那些真實的名字締結到一塊兒,會不會讓人造成某種誤解呢。

      你這么隨意,人們會認為你很輕率,懷疑到你的學術觀點的,女兒說,要是我,把我和一個字母排在一塊兒,我會覺得被侮辱的。

      說我輕率,可能嗎?問題肯定不會如此嚴重,但聽一聽K本人的意見倒不無裨益。潘先生覺得在他熟悉的年輕一代人中間,沒有比K更智慧的了,而且他在K的身上,還看到了自己的某一面,比如懦弱,比如容易驚惶,比如有時越是在否定某種想法,越是像在肯定某種想法。他也想讓女兒見識一下這個小伙子,看一看對于這個小伙子,他和女兒的看法是否一致。他有一個不可明說的目的。他希望屆時水到渠成。再說,在年輕的一代中間,他最不熟悉的也是K了,就像不能完全搞清自己一樣。這些年來,K的身上有沒有發(fā)生什么實質性的變化呢。他既期待著他的變化,又不無憂心地害怕變化的走向。

      早些年,潘先生曾經給K的單位掛過一個電話。K外出兼課去了。反正從那個夜晚至今,他再也沒有見過K,哪怕是在夢中。他按著數(shù)字鍵的時候,對自己的舉止異常奇怪。他實在記不起K的樣子了。

      電話很快接通,那邊說,請等一下。他聽見有人在喊K。他也聽見K的應聲,這么說真有K這個人了?老潘實在弄不明白K的名字,反正從一認識K,他就這么叫他K了。

      哪一位。那邊問。

      是我,潘先生小聲說道,似乎生怕嚇跑那個人。

      是潘教授!那邊驚喜地說,我一聽就聽出來了,您找我?

      您中午有空吧,老潘仍然小著聲,我想請你吃頓便飯。

      行。那邊很爽快。

      那我去接你。

      不必了,K說,您告訴我地址,我直接摸過去就是了。您放心吧,潘教授,K在那頭說,您可以放一百個心。

      雙方的尷尬僅僅持續(xù)了幾秒鐘,而且發(fā)生在潘先生一家都坐在餐桌上的時候。

      聽見門鈴響,老潘的二女兒便過去開門。匆忙中,她那印滿薺菜花的喇叭裙讓椅子腳拖住了。先是發(fā)出尖利的撕裂聲,但老潘的二女兒不依不饒地奔過去,那椅子便也跟著她跑起來,且發(fā)出嘎嘎嘎的叫,仿佛鴨子上架一樣。最好玩的是她的裙子,維系在她和椅子之間,好像是她的身體和那張椅子,在爭奪裙子的所有權似的,這樣就不可避免地把裙子里的內褲,鮮亮地暴露出來。坐在一旁的潘先生可急了。他瞪大了眼睛,見那張椅子七扭八歪,隨時可能倒下,趕忙一只手撳住。做女兒的只得無可奈何地揚起雙臂,一只上舉,一只離門把手還差兩公分,糊弄了一個芭蕾舞的造型。

      潘先生早就把門虛掩好了。

      門鈴只響了一兩下,K便推開了門。

      進來后,K朝大家笑一笑,又轉過去,駕輕就熟地關上,但他并沒有直接上餐桌,而是進了洗手間。等他甩著雙手的水珠,嘎的一下拉開椅子入座時,老潘的二女兒已經進了房間,大女兒也已經起了身,對K笑一笑,風風火火地跟著去了。

      你去看看。潘先生一邊遞給K一雙筷子,一邊對妻子說。妻子好像早就等著他說這句話,手上的筷子也沒放下,就追進去。她背對客廳,用夾著筷子的那只手彎到背后,吧嗒一下,關上了房門,隨即里面亮上了燈。

      到此為止,潘先生覺得他的計劃全部被打亂了。

      你們到底吃不吃呀,潘先生朝著關緊的房門喊道。而對面的K早已舉起了筷子,像是舞著一把鋼叉,殺向盤中美餐。隨他們去吧,潘先生,K說。

      K吃得津津有味旁若無人,每一次,他都一飲而盡。桌邊除了老潘,也的確沒人。但看起來,K更像是這個家里的主人。你吃呀,潘先生,K這么嚷嚷。

      潘先生覺得到了此刻,沒有必要再盤馬彎弓了,他便告訴K,他想把K的名字,寫進他的隨感里的事。他問K有沒有什么意見,K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說,那好呀,那我倒要謝你一謝,不過,書出來了你可要給我一本。

      潘先生說,K,你再考慮考慮。

      K的嘴巴油光光的,可能是已經酒足飯飽的緣故,他一改剛才的放肆,竟然夾起蘭花指,抽出一張餐巾紙,在嘴角上擦拭起來,動作細致得像是三四十年代影片中的姨太太。潘先生,還有什么事嗎。

      這句話使老潘稍稍定了心,他一直以為自己找錯了人哩。老潘很想談得更深入些,但是又怕房間里的女人們聽見。而K問完之后,一直用一種鼓勵性的微笑朝他放電,老潘越發(fā)覺得女人們正躲在房門后頭窺視著他。行,就這事兒,他稍稍鎮(zhèn)定了一下,忽然板起面孔,好像對面坐著的是他的僚屬,書出來了,我會給你寄去的,他說。聽話音,他好像是在下逐客令,K不由自主地站起來。K開了門,讓潘先生先請,K在后面跟著。

      一下了樓梯,他們便讓外面的驕陽烤了個正著。潘先生更是嗓子眼在冒煙,他感到自己的后背上濕漉漉的一片。遠處,道路的拐彎處,撐著一把巨傘。傘下,一個老太婆在賣飲料冰棍,她干啞地吶喊兩聲,間或敲一敲冷藏箱。正是城里人午睡最香的時候,她的叫喊自然無人應答,無人喝彩。

      老潘非常后悔現(xiàn)在出來,那傘上的斑斕色彩,像錐子一樣穿刺著他的昏花老眼,他趕緊拉一拉身后的K,向那傘下奔去,“走”,他剛張口說了這么一個字,灼熱的氣浪便乘虛而入,一直沖進他的心肺深處。他覺得那粒螞蟻動了動。

      老了,潘先生對自己說。雖然躲在巨傘的陰影下,潘先生還是感到站立不住,他給K要了一支機器貓,自己則取了一支冰葫蘆。

      不要送了。這么說著,老潘吃了一驚。

      K已經把機器貓往嘴里塞了,此時笑著咬了一口,含混地點著頭,支吾了一句。

      潘先生聽出K說的是“那我走了”,因為K支吾的同時便往陽光下沖去,眼看著就要突破陽光與陰影的分界線了。老潘知道,他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噯,那個。

      怎么了教授?K笑著問。

      你覺得她怎么樣?

      誰?K問,是前面那個,還是后面那個?

      老潘又說不出來了,他比劃著兩只手。分明如花似玉,老潘卻覺得自己在銷售偽劣產品。

      你說后面那個,K問,他咬著機器貓,兩只手也比劃著,高胸脯的那個?

      老潘閉上眼睛,屈辱地點了點頭。

      嗯,不錯,有味兒,K嘖著嘴巴說。

      那我們怎么聯(lián)系?潘先生抿嘴問道。

      看你急的,K嗔怪道。他的臉色一忽兒晴,一忽兒陰的。

      老潘說,總得約個時間吧。

      我會給你電話的,K嚴肅中仿佛又帶著無奈般,忽然笑齜了牙,潘先生,你干嗎對我這么好?

      我欠你的,老潘說。

      現(xiàn)在要是我看上了你老婆,K忽然湊到他的臉上,你也無所謂是不是?

      你這是什么話。潘先生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雙手也握成了拳頭。眼前這個人,痞痞的,這還是當初和他一起吃炒米糖的那個材料員嗎?

      逗你哩,K嘎嘎笑起來,不過要是你愿意,我也愿意。我早就改變看法了,K說,你怕是還把我當著當年的材料員吧?我現(xiàn)在什么都要,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要。

      等K走得沒影兒了,潘先生才緩過神來。他能夠緩過神,全拜K刺人的話語,讓他挖心的疼。他感到絕望,還有絕望的憐憫,心痛的憐憫。好像K變得這個樣子,是他一手造成的。比甩他兩巴掌還疼。他曾經對K寄寓了多大的希望呵。他看錯了人,還是本來他就錯了?到底是什么讓K變得如此污濁的呢。不過這樣也好,污濁的K也算去了他一塊心病。他不再糾結于此了。K不相信一切,拒絕一切,但是他相信。他相信生活尚存美好。他仍舊會把K的名字留在序言或后記里的,就當他是這個時代的傷疤。

      潘先生扔出一張大團結,握著那枚手雷般的冰葫蘆往回走。他一路走著,那枚拒絕融化的冰一路嘀嗒著。他一推開門,便聽到房間里傳出的喑啞的哭泣。

      沒有比哭泣再讓老潘惱火的事件了,因為他也想哭。老潘本來就是帶著一團火進來的。他在客廳里溜達了幾步,想讓自己消消暑氣。等走近房門口,他還是叫道:聽著,我再也不管你們的事兒了,你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真的嗎?里面也叫道,同時房門也呼地打開,那聲音似乎瞬間擴大了幾倍,爸,這話可是你說的。

      首先沖出來的是他的二女兒,接著是他妻子,殿后的是大女兒。三個女人步伐整齊,面貌相似,連發(fā)型也趨于統(tǒng)一,只是妻子的臉更富態(tài)些,到底上了年紀,和另外兩張滿月似的臉還是有點兒區(qū)別的,但不細看,倒也不易覺察,因此潘先生的目光在妻子的臉上多盤旋了兩圈,仿佛一只蒼鷹,警惕地選擇、識別著最易進攻的目標。

      姑娘們都大了,老潘想道,她們的事還是由她們自己解決吧。但是他一看到大女兒臉上那楚楚動人的神情,這個想法又立即動搖了。此時,二女兒已經躥到他身邊,爸,明兒我就把他帶回家,讓您過目,省得您的那些同事吃飽了撐著,老是打我的主意,拍您的馬屁。

      潘先生的兩個女兒如花似玉,是全院聞名的。經常有人向他打聽這方面的行情,談得怎么樣了呵,有什么要求呵等等。他不知道這些人圖的是個啥。現(xiàn)在他雖然還占著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但實際上已經不大問事了,除非有什么原則上的問題,非要他定奪。另外就是院里點名要他參加的會,他才去參加。院里對他的要求放得很寬。他上自由班,外出考察、參加學術會議沒有任何限制,還可以在家辦公。有時候,潘先生就把人約到家里談話。潘先生在辦公室的時候是很少的,不過他很自覺,他是個老實人,前面的路已經到頂了,夠滿足的了。但他對自己的研究室充滿感情,一天不去,就憋得慌,好像還有什么未盡的責任似的。他的不放心又不能擺在臉上,讓年輕人笑話他不服老。他往往一轉就出來,給人一種他不過是為了散散心、透透氣的寬慰。他也不固定時間,有時上午,有時下午,有時甚是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他才出來,看到人人都在推自行車,他照樣上去,開開門,看看自己的辦公室,摸摸他的那張一塵不染的辦公桌。

      那天傍晚,潘先生吃力地翻著院里印發(fā)的電話簿,找到了J家的號碼,想也沒想,便撥過去了。

      你是誰,那邊說。是我。我不認識你。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我聽不出,我認識的人太多。咱們今天還一起開過會哩。我今天一共開了五個會。是下午的那個。對不起,請問現(xiàn)在幾點了。六點差五分。我要掛了。謝謝你。你謝我什么。你下午幫了我。我這人從來都為自己的,要是真的幫了你,那也是迫不得已的。

      放下電話,潘先生的老臉有些發(fā)暗,是那種紫暗。他非常后悔,但是又慶幸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潘先生是不準備去辦公室的。一夜無眠,潘先生頭昏腦漲。而且他也怕與J面對。J肯定是聽出了他,只是裝裝樣子罷了。她做了他三年多的助手,他們通過無數(shù)次的電話,她熟悉他家里的一切,怎么可能聽不出呢。他已經習慣了J。但J好像料定了他不會報出名來。不過不去的話,J會不會認為他膽怯心虛了呢。他不應該心虛的,怎么就像做了虧心事的呢。再說,J是否聽出了他,還是值得懷疑。他是故意變聲說話的,J也沒有追問他是誰。這么一想,潘先生覺得為難至極。熬到下午下班的時候,潘先生又拎著包,出現(xiàn)在研究室的門口。

      首先是吳瓊瑤叫起來,老潘呀老潘,功成名就了,書也出來了一多半,你何苦還這樣辛勞呀?接著楊玲奔過來,又挽起他的胳膊:你們不知道,潘先生正熱戀著哩。

      你瞎說什么。潘先生盡力抗拒著。他想他還是不該來的,他來是找罪受的。他已經不是這里的主人了。

      ——潘先生,你可要抓住機遇喲。

      ——潘先生,你找回了那種激情嗎。

      ——老潘,這回終于嘗到被愛的滋味了吧。

      最后這句是楊玲說的。楊玲已然勾著潘先生的胳膊,一副為你歡喜為你憂的神情。潘先生踮起腳尖,扭住她,突然說:對,我現(xiàn)在就想操你。后面那一句,聲音悶得、惡狠狠得只有他們兩人聽到。大家只看到楊玲臉色一僵,突然就松了手,手在抖,好像被潘先生抓住了什么把柄。

      在三樓的樓梯口,潘先生與J迎面相遇。潘先生來了,J喜氣洋洋地叫道。你好。老潘只得回應道,臉上盡量地笑,但他覺得自己笑得扭扭歪歪。你怎么了,J恭敬地問,不舒服?沒事的,潘先生說,老毛病了。潘先生覺得自己又恢復了長者風度。老毛病也要治,J說話的神情像是他的大女兒。潘先生,我還盼望著繼續(xù)拜你為師哩。

      就是J的最后那句話,促使潘先生當天夜里再次撥通了她的電話。

      喂,潘先生壓低嗓子說。又是你,那邊說。你說我是誰?何必呢,何必要知道你的名字哩。你喜歡這樣?我喜歡。你經常這樣。還頭一次哩,你看我們是不是一聽鐘情。是第二次,老潘提醒道。那邊愣了愣,對,是第二次,昨天第一次。要不要我的號碼?不要。這樣不公平的。對不起,那邊銀鈴般笑了,我的電話只打進不打出,怎么,你還這么計較。好吧,那我就打給你。我要你天天打。那我就天、天、打。

      放下電話,潘先生抽出一張信箋紙,開始寫他的病退申請:現(xiàn)代通訊設備為人們之間的聯(lián)系提供了便利和奇特的——潘先生連喊“錯了錯了”,他撕了紙,又重新開始寫。

      “出于對潘教授的身體,以及他正在進行的研究課題考慮”,研究院很快便批準了潘先生的退休請求。同一天,院長還宣布:免去潘先生的主任一職,接替他的位置的,理所當然,是J。據說J是潘先生力薦的。

      會議開得很隆重,也很莊重。院長和書記輪番上臺,從不同的角度,回顧了潘先生嚴謹治學的一生。最后,是被內定為第三梯隊的一位博士生,聲情并茂地向潘先生表決心,學習他的治學精神,發(fā)揚他的求實作風云云。

      晚上,潘先生夫婦,以及他的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被請到龍華酒家。院主要黨政領導,以及與潘先生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事們作陪,正好湊足了兩桌。J和楊玲,充分顯示出他們這個研究室多才多藝的優(yōu)勢,又唱又跳,兩個人像孔雀開屏,爭奇斗艷,似要一比高低。不過高潮肯定是要留給主賓的。高潮節(jié)目是楊玲出的,她提議潘先生和潘夫人出場,為大家表演當年潘先生千里走單騎,坐在門檻上,追求潘夫人的那一段對話場景。楊玲的提議,贏得了浪濤般的掌聲。就有人圍上去,圍在潘先生和他的妻子身邊。

      潘先生的妻子兩頰酡紅,雙眼熠熠發(fā)光,仿佛年輕了二十歲。她緊緊盯著潘先生,等著他的召喚。

      潘先生是不想表演的。他覺得這很無聊。已經退休的潘先生,一點也不明白,他的激情哪里去了,是隨著時間逝去了呢,還是本來就沒有那種激情?但是他又不能明確表示反對。特別是妻子那動人的神采,使他忽然想起如煙往事,想起坐在門檻上,猜想里面那個守身如玉的姑娘慌慌張張的模樣。潘先生的眼睛也漸漸賊亮了。

      準備停當,大家拭目而待,J腰眼上的BP機叫了。

      J向大家抱歉地笑笑,走了。

      J一走,潘先生跟著也癱瘓下來,說是胃有點兒不行。大家也沒有再堅持,好像潘先生放了他們一馬。但是由于走了一個人,人心開始渙散,剛才還熱鬧非凡的聚會迅速朝尾聲推進。潘先生也乘亂鉆出來,他瞄著收銀臺旁邊的一扇小門,游魚般地鉆進去。里面有只電話。

      喂,那邊問。

      J,潘先生說完,便聽見那邊啪地關了。我打錯了嗎?潘先生問自己。他又撥了一回。是盲音。喂,喂,潘先生對著發(fā)出盲音的話筒叫道。

      爸爸。老潘回頭。是大女兒。

      整個晚上,大女兒一直坐在潘先生的身邊,唱歌跳舞的任務則交給了二女兒。潘先生離開桌子時,大女兒便跟了過來。她一直不放心地跟著他。現(xiàn)在,潘先生望著女兒,眼睛里似乎在說,你都曉得了?做女兒的挑開了頭說,走吧,爸,我送你回去。

      老潘,老潘!潘先生的妻子過來了,老潘,院長在到處尋你哩,總得和人家打聲招呼吧。

      望著迎面而來的妻子,潘先生終于說出話來:電話,打不通了,打不通了呀!

      潘先生在她面前,“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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