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伊

“在泰晤士河，有出生、受洗、死亡、洪水、河邊日光浴、女士橋、漂流瓶中的訊息、河邊拼命拾荒的小孩子，還有賣淫、被損毀的遺跡和無窮無盡稀奇古怪、荒誕和充滿悲劇色彩的故事?！卑皖D這樣對《中國慈善家》形容她的系列作品《泰晤士老爹》。

1950年的一天

這是個周末，巴頓在家里待得有點無聊，于是和丈夫來泰晤士河邊散步。她彎下身，在退潮后的岸上仔細地搜尋，硬幣、古老的煙斗、經(jīng)年的果醬罐頭，有時還能找到一些很有趣的歷史物件。

被河水沖上來的一切事物都是未知的，巴頓把它們撿拾起來，從中看到泰晤士河的過去和當下。“這太有趣了，那天我站在岸邊，突然在心里跟自己說，我要做一個項目，講述發(fā)生在這條河上的故事?！彼f。

她的故事也是其中之一。十幾歲從德國到牛津后，她就住在泰晤士河畔。現(xiàn)在，她住在倫敦西部，步行到河邊只需要十分鐘。看著泰晤士河的潮汐隨季節(jié)的變化而變幻莫測，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對她而言有一種“幾乎成癮的吸引力”。

泰晤士河不是不列顛群島最長的河流。在巴頓看來，與世界上其他許多河流相比，它只是一個侏儒，但它對英國和世界歷史的意義是巨大的。泰晤士河從倫敦西北部的山谷一路直下，途經(jīng)因殖民和工業(yè)化而崛起的倫敦市中心，流經(jīng)450公里后進入北海。它見證了整個大英帝國的輝煌與衰落，以及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脫歐。其間蜿蜒穿越的，除了這些宏大的歷史和漫長的時空，還有一些英格蘭風景如畫的城鎮(zhèn)、村莊和復(fù)雜多面的臉龐。

不記得從多久之前，倫敦人就用“泰晤士老爹”來稱呼這條塑造了倫敦和整個英格蘭的河流。在更古老的宗教中，老爹是一個裸體的老年人形象，是河神。在喧囂不安的19世紀，他是一個臟兮兮的乞丐，總是愁眉苦臉，被人驅(qū)趕。在戰(zhàn)后的一些卡通畫里，他又變了一個模樣，體面了一些，但仍徘徊在泥濘的岸邊，和不同的人產(chǎn)生不同的故事。他就是英國和英國人本身，象征著無常，困苦、擾亂、波動和恒在。一首歌是這么唱的：“帝國來了，帝國走了，無論結(jié)局如何，老爹一直在向前走，直到走進壯美寬闊的大海。”

巴頓的第一張照片，就是拍攝河邊的“拾荒者”。

在維多利亞時代，退潮后的泰晤士河邊經(jīng)常會見到這樣的場景：一群臟兮兮、衣衫破爛、光著腳的小孩，在泥濘、潮滑的岸邊，搜尋被河水沖上來的一切可以賣的東西。這些孩童大多十幾歲，有的看起來只有五六歲，他們臉上都是污跡，滿是硬繭的腳掌在沙灘上艱難地移動，有時能找到一些木頭、煤塊、繩子或骨頭。如果足夠幸運，還能找到一些更值錢的東西，比如紐扣、硬幣，或有歷史價值的物件，極罕見的時候，能發(fā)現(xiàn)金屬。這是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的最底層。直到20世紀早期，還有很多這樣的“拾荒者”。

但在今天，泰晤士河岸邊“拾荒”已經(jīng)變成一個特別的愛好，一種行為藝術(shù)。人們會穿上防水的威靈頓靴子，用一些金屬探測器或其他高端設(shè)備來幫助尋找，除此以外，還需要政府授予的一張許可證。

結(jié)束了古典時代最后的輝煌，在維多利亞之后，英國被卷入兩次世界大戰(zhàn)，大英帝國迅速衰落。照片《在倫敦塔橋下曬日光浴》所呈現(xiàn)的，是“二戰(zhàn)”后的一個沙灘，以及一個全新的時代的開始。

照片中人物的身后，巨大的倫敦塔橋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輛紅色公交車正在橋上行駛到一半。倫敦塔橋，是從泰晤士河口算起的第一座橋，連接起倫敦南北兩區(qū)，橋頭堡極其繁復(fù)奢靡，是典型的巴洛克風格。當大型船舶想要通過時，橋面兩側(cè)會慢慢向上抬升，呈八字抬起，在一聲巨大的轟鳴后，最終分開。這座橋因毗鄰倫敦塔得名，這里曾是王室城堡、全英國唯一的造幣廠，以及充滿最多血腥的監(jiān)獄?，F(xiàn)在，倫敦塔里陳列著17世紀以來幾乎所有英國君王的王冠、權(quán)杖，它們是倫敦和大英帝國最輝煌時期的象征。

在離橋最近的一片泰晤士河沙灘，這里曾是18世紀倫敦人周末最常去的日光浴場。尤其對被迅疾的資本主義快速拋在身后的東倫敦人而言，他們負擔不起昂貴的旅游費用，在這片沙灘上靜靜地躺一下午，是他們短暫逃離自己過度擁擠的住所的最便捷方式。來此治療幽閉恐懼癥的游客中，尤以女人和孩子居多。

1815年，在發(fā)現(xiàn)有男人開始裸泳后，政府頒布了更嚴格的沙灘使用法律。1930年，一個牧師注意到有小孩在河里游泳，為了讓堤岸更安全，1500艘沙船駛向這里。1934年，喬治五世宣布這里永遠免費對孩子們開放。因“二戰(zhàn)”關(guān)閉了一段時間后，1946年這片沙灘被重新開放，直到1971因河流污染而再度關(guān)閉。

巴頓選擇以1950年的一天為原型進行拍攝。

“在人們開始全世界飛行，坐上廉價航班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的時代來臨之前，四五十年代，窮人們只能來到這里?！卑皖D說。雖然，泰晤士河每三小時就要漲潮一次的規(guī)律，讓人們只能短時間地享受陽光和河水。

這是她在這個系列中最喜歡的一張照片，用她的話說，這是一次“完美的拍攝”，她喜歡拍攝人群，在一個袖珍空間內(nèi)講述私人的生活史。這張照片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戰(zhàn)后英國資本主義喧囂突進的另一面——一個平靜的午后，一群普通人的生活?！斑@和倫敦塔橋背后的象征意味形成了一個對照”。

“重構(gòu)”真實

巴頓從沒否認過自己在“重構(gòu)”真實。與捕捉每個當下瞬間的攝影師不同，她在按下快門前，需要做大量的歷史文化研究、尋找特定時代的服飾、挑選演員、塑造人物、布景和設(shè)計燈光。她照片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經(jīng)過縝密“設(shè)計”的，她在盡可能還原一個過去的時空。

1852年，拉斐爾派畫家約翰·埃弗里特·米萊斯讓模特莉齊躺在浴缸里，頭微微露出水面，嘴輕輕張開，像在唱歌，盯著天花板的一個點，眼球一動不動。她維持這個姿勢數(shù)小時，直到浴缸下維持水溫的油燈熄滅。米萊斯沉迷在奧菲利亞的死亡里，沒有注意到這點。莉齊后來因為水溫過低而大病了一場，此后為了緩解身體的疼痛而染上毒癮。她流產(chǎn)過一次，死于過量吸食鴉片。在藝術(shù)攝影師茱莉亞·富勒頓-巴頓眼中，莉齊和奧菲利亞的命運有一種“可怕的契合”。

米萊斯選擇復(fù)原這個場景，巴頓也是。在奧菲利亞悲劇的一生中，這是她唯一得以解脫的時刻。也可能只是因為它發(fā)生在水里，就在泰晤士河的一條支流上。

在拍攝“奧菲利亞”時，她遍查史料，找到米萊斯1851年繪畫時的確切地點，這里是距倫敦兩個小時車程的一條泰晤士河支流河邊。

奧菲利亞浸入水中時，身體周圍漂浮著各種不同顏色的小花，每種花都有不同的象征含義。為了完全還原這個場景，巴頓和助理用了幾個月去尋找每一種特定的花。由于跨越不同季節(jié)，很多拍攝時找不到的，就用塑料或其他材料仿制。她找到一個和莉齊幾乎一模一樣的模特，讓她換上同樣的裙子，梳同樣的發(fā)型，化妝成同樣的膚色，躺在水中。為了讓她不致在水中下沉，巴頓在水下設(shè)置了一個固定的托臺。拍攝前，另外三個模特先穿上同樣的裙子下水，擺出畫作中的姿勢，當巴頓把一切都設(shè)計好后，再讓她的“莉齊”下水，拍攝只用了20秒，但前期的準備工作非常復(fù)雜。

在拍攝該系列的最后一組照片“1814 冰凍集會”時，她花費數(shù)月時間，和95個演員、5個發(fā)型師和3個服裝造型師一起，在一個大型工作室內(nèi)還原了1814年泰晤士河最后一次冰凍的場景。她給每個演員都設(shè)計了詳細的人物小傳，包括姓名、職業(yè)、身份、家庭背景等?！懊總€人都清楚自己要演什么，這幾乎就是在拍一個電影”。

在19世紀，當泰晤士河冰凍后，臨時帳篷迅速搭了起來，各國國旗飄在空中，爐子里煮著食物、茶和咖啡，甚至新出現(xiàn)了一條“城市路”，就在冰上。從沒見過泰晤士河結(jié)冰的當代人或許很難想象，在17到19世紀的倫敦，每當泰晤士河進入冰封季后，整個倫敦的娛樂和社交生活都被移到了河中央。算命、賭博、滑冰、馬拉雪橇、吞劍、柔術(shù)、小丑、喜劇表演、拳擊、摔跤、跳舞?？駳g持續(xù)了四天，有人醉酒、有人跌落冰下，扒手、妓女和賭徒在此間巡游，這是那個時代的倫敦“浮世繪”，也是巴頓“重構(gòu)”的真實。

她尋找真實的方式，是盡量完美地還原曾經(jīng)發(fā)生了這一切的場景。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刻，這些人曾在這里，相遇、滑冰、曬太陽、生活。

泰晤士河上的滑鐵盧橋又被稱為“女士橋”，這座橋的建造始于1939年，當時有大約500名工人。戰(zhàn)爭爆發(fā)時，大多數(shù)工人都加入了戰(zhàn)爭。到1941年，施工現(xiàn)場只有50人。當時的婦女們接受培訓(xùn)繼續(xù)橋梁的建造工作。這座橋還是唯一在“二戰(zhàn)”期間遭到德軍炸彈襲擊的橋梁。戰(zhàn)爭結(jié)束時社會動蕩，很多記錄丟失了，多年來，只有泰晤士河的河船向?qū)е佬碌幕F盧橋是由女士們建造的，他們每天都會向乘客講述這座“女士橋”的故事。

直到最近，歷史學(xué)家克里斯汀·沃爾研究了這個奇怪名字背后的故事。她找到了存檔的女性焊工和在橋上工作的工人的照片，并采訪了目擊者，這些目擊者見證了倫敦歷史上幾乎被遺忘的真相。

《奧菲利亞》是英國畫家約翰·埃弗里特·米萊斯爵士的畫作，于1851和1852年創(chuàng)作完成，現(xiàn)收藏于倫敦泰特美術(shù)館。畫作描繪了威廉·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中的角色奧菲莉亞，因她與哈姆雷特悲劇性的愛情而陷于巨大的悲傷之中，從樹上掉下后躺在霍格斯米爾河的溪流中歌唱，最終歸于沉寂。

霍格斯米爾河是泰晤士河的支流。攝影師基于畫作重現(xiàn)了這一文學(xué)上最具詩意的死亡場景之一。

照片源于2006年1月20日，英國倫敦泰晤士河出現(xiàn)一頭體長5米左右的深海巨齒槌鯨。這是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自1913年開始記錄泰晤士河意外出現(xiàn)的海洋生物以來，首次發(fā)現(xiàn)的巨齒槌鯨。這頭鯨魚“漫游”泰晤士河、欣賞大本鐘的照片，占據(jù)全球各大報紙頭版。但是最終鯨魚無法適應(yīng)陌生環(huán)境，倫敦時間當天晚上7時，這頭巨齒槌鯨的生命之火在被送往海洋的途中熄滅。

位于倫敦塔附近的倫敦塔橋橫跨泰晤士河，是最具標志性的橋梁。今天人們也許很難想到，早在18世紀，橋下一直是倫敦人的熱門沐浴場所。它為倫敦人提供了逃脫他們陰郁、擁擠的房屋的娛樂場所。泰晤士河的潮汐使得只能在退潮的短時間河岸才是安全的。1930年代初期，在圣凱瑟琳臺階和塔樓之間的北岸，鋪設(shè)了1500駁船的沙子。該海灘于1934年7月正式開放。許多人，特別是居住在東區(qū)的人們享受不起昂貴的假期，免費的“塔灣海灘”成為極受歡迎的度假勝地?？梢宰庥脛澩Ш洼p便折疊躺椅，河灘上配有救生員和救援設(shè)施。

攝影師選擇再現(xiàn)1950年代的塔灣海灘，沙灘上是穿著老式泳衣和復(fù)古長裙的女性和兒童，還有冰淇淋和熱狗攤位。當然，這些攤位和設(shè)備經(jīng)過特殊設(shè)計，可在潮水開始上升時快速撤退。

17至19世紀初的北半球處于“小冰河時代”。在此期間，倫敦泰晤士河的潮汐部分完全凍結(jié)了24次，有6次，冰的厚度足夠倫敦人在上面搭起帳篷聚會娛樂?！芭f”倫敦橋有許多狹窄拱門減緩了水流，更容易結(jié)冰。它于1831年被拆除，建造了拱門寬得多的“新”倫敦橋，河水不再結(jié)冰。1814年的弗羅斯特博覽會是倫敦人最后一次冰上狂歡，歷時四天。當時有一頭非洲象被帶到布萊克弗里亞爾橋附近的冰凍河面，攝影師重現(xiàn)了這一歷史畫面。

自有歷史記載以來，泰晤士河沿岸曾多次洪水泛濫。隨著倫敦的規(guī)模及其人口的增長，洪水的影響越來越嚴重，威脅到倫敦人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18世紀，在倫敦河沿岸修建了防洪堤，但仍不能有效阻擋洪水。直到1984年泰晤士水閘開始運作，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

20世紀上半葉，洪水泛濫，生活在泰晤士河畔低洼地帶的人們必須通過窗戶逃離家園，劃艇在被水淹沒的街道上行進。

攝影師為了再現(xiàn)這段歷史，展現(xiàn)了兩位衣著優(yōu)雅的女士，站在卸下的門板上搖搖欲墜，旁邊是侄女坐在鍍鋅的浴盆中，他們還救出了女孩的寵物兔子。在遠處的背景中，一輛停放在路邊的昂貴汽車淹沒在洪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