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競恒
這個秦始皇時期的冤案,頗能反映秦朝有罪推定、刑訊逼供、親屬作證的司法制度
秦朝司法頗為殘酷,常見有罪推定。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有人在隕石上刻咒罵秦始皇的話,周邊居民便都被視為疑犯,遭到殺戮。有罪推定加刑訊逼供,很容易產(chǎn)生冤案。這有出土文字的證據(jù)。1984年在湖北江陵張家山247號漢墓中,出土了一批記載了司法案例的竹簡《奏讞書》,其中有一個秦始皇時期的冤案“黥城旦講乞鞠案”,頗能反映秦朝有罪推定、刑訊逼供、親屬作證的司法制度。
竹簡內(nèi)容記載:秦始皇二年四月丙辰(前245年),一個叫“講”的刑徒城旦乞求對自己的冤案進行重審,說是去年十二月癸亥這天,一個叫“慶”的亭長向雍縣報告,說有一個叫“毛”的人賣黑母牛,懷疑他是偷牛犯。毛被亭長逮捕后,首先承認自己偷了某士伍的牛,但只是自己所為,沒有其他同謀。但后來毛忽然改了口供,說自己是和“講”一起偷的牛,把牛牽到了講的家里,講的爸爸“處”也見到了這頭牛?!疤帯被卮鹫f,確實見到過毛把牛牽過來,但很快他又牽走了,其它我就不知道了。講則強調說,自己去年十一月履行更戍的徭役去了咸陽,怎么可能和毛一起去偷牛? 毛卻說,早在去年十月,我和講就已經(jīng)在商量偷牛了,到十一月講去更戍前,二人商量,講讓我單獨去偷牛,賣了錢我們二人平分。這份假口供,經(jīng)過雍縣的縣丞昭、史敢、銚的討論,把講判刑為城旦,臉上刺字,并將其妻兒賣為奴隸。
54天之后,被冤枉判刑的講繼續(xù)上訴,向廷尉提出“覆視其故獄”的重審要求。講提出,自己曾遭受了殘酷的刑訊逼供,被迫自噬“犯罪”的過程。當時史銚讓他老實交代和毛一起偷牛的事,講否認自己偷牛,但遭到史銚的“笞背”刑訊。講堅持自己沒有偷牛,史銚便派人將他按在地上,向他被鞭笞過的傷口潑水,并讓毛在旁邊看,編造和講一起偷牛的證詞。經(jīng)過驗證,講被刑訊的傷口,像指頭一樣粗的鞭痕有十三處,旁邊有大量結痂的傷痕,從肩膀到腰部的傷痕密集不可數(shù)。從這也可看出,秦吏有罪推定和刑訊逼供手段的殘酷。
在重審中,毛也翻供,說是自己剛開始也是供自己一個人偷的牛,但是官府的史騰首先預設了這是集體作案,便對毛使用了刑訊逼供,先打了他背上六鞭子。過了八九天,又再次刑訊毛,拷打到“臀、股,不審伐數(shù),血下污地”。“毛不能支笞疾痛,即誣指講”,即忍刑不過,最后胡亂指認了講是自己的“同伙”。經(jīng)檢查毛身體的鞭痕,“道肩下到腰,稠不可數(shù),其臀大如指者四所,其兩股瘢大如指”,確實可以印證其遭受了刑訊逼供的供詞。
經(jīng)過復審,廷尉終于還給了講“清白”,講確實沒有參與偷牛,秦吏拷打毛,毛被迫誣陷講。在這冤案上,雍縣的縣丞昭、史敢、銚都犯了錯誤。到了秦始皇二年十月癸酉朔戊寅,正式給講平反,由官府交還講已經(jīng)被賣為奴隸的妻兒。但秦法殘酷,只要沾染過官司的,就算最后被平反,也再也無法回到正常社會,而是成為了一種賤民“隱官”,更無所謂國家賠償。
講和他的家人,在“平反”后成為隱官,被安置到偏僻少人的地方勞作,從此改變了命運的軌跡。秦末埋葬秦王朝的趙高,就是出身于隱官的賤民,他的母親遭過官司,因此其兄弟幾人都從小生在隱官(《史記·蒙恬列傳》),因為秦法從母。隱官賤民的惡劣環(huán)境,顯然荼毒了幼年趙高的心靈。他位高權重后,最樂于從事黑暗的權術游戲,最終加速埋葬了秦朝。了解這背景,才能想見這樁秦國冤案“講”一家的悲哀,即使是平反,最終結果仍然是悲劇性的。
這樁秦國冤案很有代表性,既能看到秦司法的有罪推定傳統(tǒng),也能看出秦刑訊逼供的殘酷,甚至強迫父子之間檢舉作證。不過,秦并不屬于主流儒家傳統(tǒng)所創(chuàng)造的時代。無論是儒家經(jīng)書的“疑罪從無”,抑或是法律開始儒家化的東漢實踐中,儒者都在堅持疑罪從無,或至少是疑罪從輕。在法律儒家化的唐宋時期,對于制造冤案導致“失入人罪”的官吏,都會進行重罰。對于只要有犯過“入人罪者”的人,都是“終身棄之”,絕不再有翻身的機會。
(作者系大學教師、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