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中國的農(nóng)人何嘗不做,做而遇著困難又何嘗不感覺?他的過處是不追求做之所以然?;认x飛滿天,他說是神蟲降臨。大水為災(zāi),他說是天老爺要收人命。他的假設(shè)不容試驗,所以斷語成為武斷,而行動也就不得不仍舊貫了。自然小姐不是一個神仙,也不是一個魔鬼,您要拜她,怕她,她就要跑了??墒悄痪此?,不愛她,不追求她,她也不會和您接近。我們試看巴士篤(Louis Pasteur)之追求吧!
法國南部常有蠶疫發(fā)生。亞來(Alies)一區(qū),十五年中至一八六四年損失在一萬二千萬法郎。巴士篤于一八六五年被任為蠶疫研究員。
他生平是一只蠶也沒有見過。他到法布耳(Fabre)家里去拜訪的時候,向法布耳要幾個蠶繭。法布耳向一個鄰居要了一些回來送他,并寫了一段筆記說:“他拿了一個繭翻來復去地察看,很覺得奇異,好像我們觀察一個稀奇的東西似的。后來他把繭子拿到耳邊搖搖,極驚訝地說:‘這家伙會響,里面有東西咧?!一卮穑骸斎焕锩嬗袞|西。’‘是什么東西?’‘蛹?!际鞘裁匆馑迹俊急闶切Q在未變成蛾之前,所變的一種木乃伊?!總€繭里都有這東西嗎?’‘當然,蠶制繭便是保護蛹的?!。 麤]有說別的,便把這新奇的繭子裝入衣袋里,以便帶回去得暇研究?!卑褪亢V對蠶、繭、蛹和昆蟲變態(tài),完全不明白,卻來恢復蠶業(yè)!古時的體育家是裸體決斗……他也好像一個裸體的戰(zhàn)士,沖入戰(zhàn)場上來和蠶役宣戰(zhàn)。我不但是驚訝不已,簡直是望呆了。
法布耳這次受了巴士篤的影響極深刻,從此他便拋棄書本向自然追問,卒成世界昆蟲學泰斗。
巴士篤之所以敢于和蠶疫肉搏也不是毫無準備,他那打破砂鍋紋(問)到底的頭腦,從釀酒研究出的微菌經(jīng)驗技術(shù),都是他的槍炮子彈。他所沒有的是一些無關(guān)要旨之死書本知識。這種死知識在頭腦里裝得太多,反而妨礙思想之自由,倒不如沒有還要好些。
巴士篤便是這樣與自然小姐萍水相逢,他對于它的來歷,在沒有相會之前是絲毫也不明白。哪里知道他們便從此結(jié)下了萬年不朽之姻緣。
他排除一切藥方專求病源。病蠶都有微點,象胡椒子,所以這病稱為胡椒子病或微點?。≒ebrine)。亞來農(nóng)學會只在卵里或蠶里搜求那微點的病狀,其實卵或蠶的本身都能把病菌帶去,而不現(xiàn)露那顯微鏡所能現(xiàn)露之微點。唯獨巴士篤要在蛹與蛾里找病態(tài)之發(fā)展。他在亞來家育了兩種不同的蠶,一是用健全的蛾的種子養(yǎng)的;一是用有微點病的蛾的種子養(yǎng)的。他建立一個假設(shè)說:“應(yīng)該有一種方法使我們能從不帶微點蛾里找出健全的種子?!苯Y(jié)果他得了三對不帶微點的蛾。此外還有別的關(guān)心蠶業(yè)的人送來了五個無病之蛾。他從這些蛾上取得種子等候第二年實驗。到了第二年養(yǎng)育起來,果然沒有微點蛾所產(chǎn)生的種子都是健全的。他于是自信地說:“一八六七年一定是養(yǎng)蠶者訴苦之最后一年?!边@年一月他便和他的夫人與藝友們到亞來之日斯格橋來試驗育蠶。鄰近一家養(yǎng)了前年用的日本最優(yōu)蠶種忽然也發(fā)生微點,巴士篤考察緣故,知道這些蠶在一齡的生長期內(nèi)是和不健全的種蠶放在一塊,所以受了傳染。他自己養(yǎng)了十六筐蠶,第十六筐蠶沒有微點也害病死。這是一個大疑案。經(jīng)過細密的考察,他知道這是另外一種病,稱為軟病,為胃中發(fā)生一種螺旋狀細菌(Vibriones)所致。
巴士篤對于蠶疫是追求了它的所以然了。只要您肯努力追求,自然小姐是會拿她心里的秘密告訴您的??兹赣忻利惖挠鹈?,鹿兒有剛強的角,這是求愛的天然工具,不像現(xiàn)在少數(shù)墮落青年之敷粉。您若想追求自然小姐,您必得自造工具。巴士篤研究蠶病之工具除了顯微鏡外,差不多都是他自造的。伽利略想看天便造望遠鏡;法拉第自造電動機而電學乃益放光明。第一流的科學家沒有不自造工具的。不能自造工具而要想得自然小姐之愛,是比如鏡里采花,水中撈月。
自然小姐是天下最妒之小姐。她是超過一切,不愿與別人共愛人。您如果要有一位夫人,必得如巴士篤一樣,看準了便立刻求婚,求成了便立刻結(jié)婚,結(jié)了婚您的夫人必得將Science的第一個字母大寫,幫助您做個伽利略或牛頓,甘心情愿和您共同侍奉自然小姐。萬一得不到這樣一位夫人,您可以效法牛頓,忘了向他所歡喜的表妹求婚,或者像卡汾狄士一樣終身不愿見女人面。自然小姐甚至于妒她自己的照片、自己的軼事。您為什么舍了面前的活人而與她的符號鬼混呢?一位朋友要研究螞蟻,我問他為什么不立刻動手,他說我正等著美國來的書咧。他不知道在他的身邊就有螞蟻夠他研究一輩子!這位先生好比是遇著林黛玉,把她放在一邊,卻自言自語地說:“等我的《紅樓夢》買來再和她談心吧!”
自然小姐歡喜熟人,不歡喜生人。您從小便須和她做朋友。您做小學生的時候便要與她訂交。最好,是在幼稚園里。不,在媽媽的懷抱里便須與她一塊兒玩。過了中學時代您與她還不相認識,那么我怕您終身就無與她見面的姻緣了。
我的路線畫好在這里。青年的朋友們!我等著要喝您們的喜酒咧,萬一請不起喜酒,那么,喜信也得給我一個吧。
(原載 1931年10月10日《生活》第6卷第42期,選自《陶行知全集》第2卷,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