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婧雯
【摘要】 在華盛頓·歐文的名篇《瑞普·凡·溫克爾》中,作者運用陌生化的手法,以二十年后驟然夢醒的凡·溫克爾為特殊感知主體,通過描繪“初見”事物的感覺,突出了美國解放戰(zhàn)爭前后原殖民地人民生活的巨大變化,并保留了對成立初期的美國發(fā)展的批判空間。
【關鍵詞】 陌生化;《瑞普·凡·溫克爾》;華盛頓·歐文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9-0036-02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理論的核心概念,此概念首次在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的《作為手段的藝術(shù)》一文中被提出。為了更好地解釋陌生化的概念,什克洛夫斯基闡述了自動化的現(xiàn)象:“在持續(xù)重復中,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最終變得自動化?!睘榱藛酒饘ι畹母兄?,藝術(shù)應當作為一種手段來創(chuàng)造新概念或深刻印象,從而克服這樣的自動化。藝術(shù)的目的,是為了賦予事物所見,而不是所了解的感知;藝術(shù)的手段,就是為了將事物變得“不熟悉”,從而增加感知的難度和時間長度。
《瑞普·凡·溫克爾》是華盛頓·歐文《見聞札記》中的著名短篇小說之一,《見聞札記》首次出版于1891年,包含了小說、雜感、散文等32篇不同體裁的文章,在異想與現(xiàn)實的雜糅中,栩栩如生地描述出新舊世界的風貌,不僅繼承了18世紀英國浪漫主義傳統(tǒng)的散文化風格,更傳達了對以新興美國為代表的新事物的宣揚與批判。《瑞普·凡·溫克爾》便是這種風格的典型代表。
一、“初見”的描繪
該小說講述了平凡農(nóng)夫瑞普·凡·溫克一夢二十年、難辨世界的傳奇故事,借助他的視角,描繪從荷蘭殖民地時期到美國解放戰(zhàn)爭后的生活變化。對原初經(jīng)驗的描述與特殊視角的轉(zhuǎn)換,是陌生化建立新認知的重要手段。為了形成“初見”的感覺,托爾斯泰將其描述為“不稱呼事物的名字,而描述第一次見到它的感覺”。在《瑞普·凡·溫克爾》中可以看到上述手段的應用。在小說中,當瑞普·凡·溫克爾夢醒之后,來到闊別二十年已久的村莊時,他如下描述初見的美國國旗星條旗和華盛頓畫像:
從前在那個荷蘭風味的酒家旁有一棵蔭翁蔽日的大樹,可現(xiàn)在在那棵樹的位置豎起了一根光禿禿的長桿子,桿子頂上有一個紅色的像是睡帽一樣的東西,桿子上飄著一面旗子,旗子上面畫著一大堆星星條條……不過他從招牌上總算還認出了國王喬治的那張紅臉,他曾經(jīng)那么多次在下面安安靜靜的抽煙斗,可是就連這幅畫像也發(fā)生了奇異的改變,紅色上衣?lián)Q成了一件藍色夾黃色的上衣,手里拿的不是權(quán)杖而是一把劍,頭上戴著的是一頂三角帽,畫像下面用大號字體漆著:“華盛頓將軍”。
對初見的描述,將人們從習以為常的場景中抽離出來,更加鮮明地體現(xiàn)了時代變遷下一事一物的變化。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解放戰(zhàn)爭后的美國,經(jīng)歷政權(quán)的更替和社會性質(zhì)的變化,從英國的附屬中脫離出來,轉(zhuǎn)變?yōu)橐粋€獨立的國家。作為新成立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國家標志,星條旗和華盛頓畫像皆具有很強的神圣政治意味,并在當時群眾的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但是陌生化手法的運用,將象征背后蘊含的重要性與嚴肅性瓦解殆盡。在瑞普·凡·溫克爾的視角中,他們僅僅是奇怪的旗幟,和難以理解的畫像。
從一個君主掌控的荷蘭殖民地,到一個獨立自主的共和國,瑞普·凡·溫克爾所在的美國領土經(jīng)歷了如此的重大變化,而這些變化不僅反映在國家旗幟的變化和領導人畫像的更替,也反映在對現(xiàn)實生活事務的描繪上。在小說中,涉及了關于政治政策的討論:
他倒是看到一個瘦瘦的、怒氣沖沖的家伙,口袋里裝滿了傳單,正在高談闊論什么公民權(quán)啊,選舉啊,國會議員啊,自由啊,邦克爾山啊,1776年的英雄啊,還有一些其他的話,被弄糊涂了的凡·溫克爾聽來,全都玄奧難懂、莫名其妙……每個答案都令他困惑不解,這些人的回答說明,不知許多年過去了,他們提到的事,戰(zhàn)爭—國會—斯陡尼要塞,他都不明白。
“公民權(quán)”“選舉”“自由”作為民主國家屬性的代表性詞匯,反映當時群眾對參與政治事務的狂熱程度。但從凡·溫克爾之口中,歐文道出了狂熱背后的表面性。即使經(jīng)歷了如此強烈的變化,仍對此不以為然:“帝國變成共和國對于他來說沒有多大的影響。只有一種專制讓他吃盡了苦頭——女人的專制”。在瑞普消解他所熟悉的世界與突然喚醒的世界之間的異同時,歐文提供了表達批判與諷刺的空間:一種潛臺詞暗示著革命最終沒有取得真正的自由。正如唐納德·安德森所說:“我們不可避免地創(chuàng)造了‘過去的錨地’,它在感知上與所謂的自由背道而馳。”極度理想化的自由,實際上和人們對連續(xù)性、群體性、歷史聯(lián)系性的需求相沖突。對所謂自由的批判,表明了喬治對新共和國的矛盾態(tài)度,包括對多黨制政治、渴求個人利益的新資產(chǎn)階級的恐懼,以及公共生活的喪失。
二、特殊視角的轉(zhuǎn)換
作為陌生化的手段之一,特殊視角的出現(xiàn)往往需要借助一個特殊感覺主體的承載,以達到“脫離當下的情景看事物”的作用。什克洛夫斯基曾指出:“審美主體必須暫時高于所讀或所寫的文本,由于在閱讀或文本時間上的關鍵性拓展,該文本會產(chǎn)生一種感知上的差異性?!币恍┳髡呃脛游镆暯牵瑏韺崿F(xiàn)感知從慣常環(huán)境的抽離。夏目漱石在其小說《我是貓》中,借助一只擬人化的窮教師家的貓,表達了對明治時期“文明開化”的資本主義社會帶來追名逐利、道德敗壞的尖銳批判。喬治·奧威爾在《動物農(nóng)場》中,以動物的諧謔視角,諷刺了斯大林統(tǒng)治時期下的蘇聯(lián)本質(zhì)。
在《瑞普·凡·溫克爾》中,歐文以一個從跨越了二十年前蘇醒的人,展現(xiàn)了一個嶄新的感知視角。盡管經(jīng)歷了從政治到生活中如此巨大的變化,歐文筆下的村民們與時間的流逝生活在同一個時間尺度中,不知不覺、潛移默化的適應于變化的生活,以至于陷入所謂的政治事務的狂熱之中。而凡·溫克爾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慣常性。從他的主體視角來說,二十年間發(fā)生的改變被數(shù)倍放大。首先,陌生化的一個主體便是飛逝的時間。通過陌生化,時間的流逝得以具象化。在小說開篇初,歐文花費不少筆墨,以散文化的風格著力描述了山村生活的全然靜謐。這種長久的安寧,營造了一種時間的相對靜止,仿佛安詳?shù)奶飯@生活將永恒的繼續(xù)下去。這樣時間上的凝滯,持續(xù)到了凡·溫克爾二十年之后從山間醒來時,被驟然打破。他那桿“光滑干凈的鳥槍”突然變成了“滿是蟲蛀和鐵銹的破舊的鳥槍”,他曾經(jīng)忠誠的狗,對他不理不睬,他的樣貌也變成了“灰白胡子的老頭”,整個村子里都是陌生的面孔,而他也被整個村子遺忘。如此強烈的落差,不僅令凡·溫克爾和讀者都深感震驚,更營造了一種“時間上的坍塌”。此前描繪的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與當下群眾陷入政治運動的狂熱喧鬧產(chǎn)生對比,20年前的生活與20年的對比,多重的反差之下,不僅體現(xiàn)了美國解放戰(zhàn)爭前后的變化,更將時間的流逝從過程中抽出,而具象化為結(jié)果,讓讀者深刻體會到在恒定的時間飛逝中,人類的脆弱性。
而另一個陌生化的主體,是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描繪,特別表現(xiàn)在與美國解放戰(zhàn)爭相關的事物上。除了前文提及的旗幟與畫像的變化,村民的群體活動與性情也發(fā)生了變化,“他們所鐘愛的聚集場所”改頭換面為“江奈爾·杜立特爾獨立旅館”,“他們都帶著一種忙碌的、吵鬧的、好爭吵的神情,而不像通常那樣保持著一副遲鈍和懶洋洋的神態(tài)”。從“吵鬧”“愛爭吵”等此類具有諷刺性的用詞中,不難看出凡·溫克爾并不認同這樣的改變,并且對解放戰(zhàn)爭引發(fā)的關于民主新概念的熱烈公共討論,保留了一份謹慎的諷刺。除此之外,諷刺意味還表現(xiàn)在20年后歸鄉(xiāng)的凡·溫克爾,所遭遇的“可憐”經(jīng)歷中。從凡·溫克爾的角度來看,他竟被無端的視作為“親英分子”“奸細”“逃亡者”,僅僅是因為他無法理解“聯(lián)邦黨”與“民主黨”的命題,還下意識的提及了“國王的忠實臣民”。如此過激的狂熱背后,反映了公眾對民主概念的淺薄理解與極端追隨,甚至暗含了幾分群氓的氣質(zhì)。從這個角度來說,歐文隱含的批判了美國解放戰(zhàn)爭并未給群眾帶來真正的自由,群眾也未能真正理解共和制政體的本質(zhì)所在。正如芬恩·波拉德所指出的,歐文“被歐洲迅速積累財富的輝煌時代所深深吸引,對杰弗遜的政治樂觀主義有所懷疑,認為美國是一個有缺陷的國家”。他通過對時間和事物變化的陌生化,塑造了瑞普·凡·溫克爾,這樣一個依然延續(xù)著解放前思想?yún)s生活在當下的文化幽靈。事實上,對發(fā)展相當保守的歐文,以《瑞普·凡·溫克爾》發(fā)出詰問,在美國尚與“成長的陣痛”進行自我斗爭的歷史時刻,忙于處理移民、奴隸制、印第安人相關政策等議題時,解放戰(zhàn)爭的真正價值與資本主義的最終結(jié)果到底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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