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鐘了。臉盆里泡著一雙早上脫下的襪子,我洗了撈出來,擰了一把搭在臉盆架子上。站著刷了牙,把牙膏沫吐在臉盆里,臟水倒了,再用臉盆洗了臉。對著鏡子穿上皮衣,捋了捋長頭發(fā)。收拾妥了我?guī)祥T,在木門上掛了把鎖。
郊區(qū)出租屋一共兩層,我們住二層,一層是個撿破爛的老大爺。我跨上摩托車時,老大爺正好折疊起一堆紙殼箱,把一個個瓶瓶罐罐往青磚壘起來的池子里扔。我?guī)c醒,全看老大爺幾點給垃圾分類。他回收垃圾的時間并不固定,我的睡眠也是隨著移動的。我見了老大爺還是那句話,你不睡覺別人還不睡。老大爺抬頭看我一眼,指指天色。夕陽紅彤彤,像是掛在了一面褪色的藍(lán)白床單上。
到劍雄他們學(xué)校門口,很多車已經(jīng)等在這里了。我摘了安全帽一輛輛看過去,像看車展。過去還有個蹬小三輪的跟我做伴,上個月他回老家去了。真不夠意思,走也不說一聲。劍雄總是出來得比別人晚,紅領(lǐng)巾們吶喊著擠出校門口,倒是像下水道泛上來的一股清流。劍雄低著頭出來,我往后移了移屁股,讓他坐前面。他沒跟我說話,徑自坐到了后面。我扭頭看他,他垂著眼皮,并不看我。我讓他摟住我腰。說了兩次沒聽,我只好握著他的手貼到我腰上。
回去的路上有些擠,汽車走在我們前面,屁股噴著黑煙,污染了小販自行車后座一束碩大無朋的棉花糖。我笑著撒了把手,指給劍雄看。高頭大馬的越野車窗彈出西瓜大小的腦袋,“唔”吐了口唾沫。連綿的唾沫絲掛到了我頭盔的面罩上,還往下分支了一小溜。我罵了一句,擰了把油門上前一下別住車子。越野車在馬路上打了個飽嗝,家長大概驚到了,之后我走過去彎腰拍擋風(fēng)玻璃讓家長下車。
下了車才知道并不是學(xué)生家長,只是家長請來的司機。我摘了頭盔,冷著臉走到司機跟前。車子上的大概是劍雄的同學(xué),鼻子按到玻璃上按扁了看我們。
“多擔(dān)待著點,不好意思了您吶?!彼緳C笑著打了個敬禮。
我火氣退了大半,舉著頭盔往他袖子上蹭蹭。潦草地蹭了兩下,面罩也算干凈了。我看他反應(yīng),他仍是笑,笑完又打了個敬禮。
樓梯在房子外面,老大爺蹲著給垃圾分類,樓梯上擺滿了回收的各色垃圾袋子。這個季節(jié)還好說,天氣暖和之后走廊全是酸辣味,嚶嚶嗡嗡到處是蒼蠅和飛蟲。前兩年劍雄站在欄桿口吃面包,螞蟻爬了他一身,晚上上我們床才發(fā)現(xiàn)?,F(xiàn)在顧不上老大爺,房東在老大爺旁邊蹲著。我沒跟他們打招呼,鎖了摩托車,徑自上了樓梯。劍雄走得慢,頭上扣著變形金剛的頭盔邊走邊玩,以致于房東尾隨了上來。
我開了房門,房東走到了劍雄前頭,第一個進(jìn)了屋子。我跟著進(jìn)去才看見搭在臉盆架上的襪子,當(dāng)時洗完忘了晾出去。房東下過通告,不許我們房間內(nèi)晾衣服?!坝值饺兆恿?。”房東沖我嘟嘟嘴。
我拿著襪子出了門,掛在了門前扯的一道慘白的包皮線上。返回來時,房東已經(jīng)在檢查我們屋子了。房東是個卷毛短發(fā)中老年婦女,偏胖,矮個子,胸前像是放著兩個公園里供游人射擊的氣球,癟得嚇人。她繞了一圈看墻上沒有涂鴉,索性摸了摸去年罰了我們?nèi)賶K錢的一顆釘子。釘子是掛衣服用的,去年冬天給潔瑜買了件新大衣,我才釘上去的。
房東摸完釘子跟我說了房價上調(diào)的事,我倒沒表示過多驚訝,翻箱倒柜、東拼西湊好一會兒,才湊夠錢給她。
“全年的?”她邊點著錢邊看我。點好后,告訴我差了一個月押金。
我實在沒有多余的兩千塊錢,我說等潔瑜回來再給。
劍雄一進(jìn)門就跪在沙發(fā)上玩變形金剛頭盔。他扣上頭盔說句話,頭盔打斷音節(jié),釋放后被處理成了魔音。一字一頓,倒像是外星人說話。房東出門后又折回來,好心提醒我,外面起風(fēng)了,一只襪子跑了。
費好大勁才從老大爺?shù)睦牙锇岩m子找回來,我站在風(fēng)口抖干凈了垃圾堆里類似雞雛身上或者雞圈本身的味道,怕再跑,我在包皮線上分別給兩只襪子打了結(jié)。劍雄仍在玩頭盔,我問他不寫作業(yè)嗎?劍雄說,先玩。這是他今天跟我說的唯一一句話。上個周他勸我把長頭發(fā)理了,我答應(yīng)了。今天我往那個司機袖子上擦唾沫,一頭長發(fā)就那么飄著,惹得劍雄同學(xué)從車?yán)镢@出腦袋。潔瑜總說我像個二尾子,總勸我理了,我都沒聽。
弄清楚劍雄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這么叫我之后,我才真的猶豫要不要剪了。
“我把頭發(fā)剪了好不好?”袖子上沾了唾沫的司機走后,我問劍雄。
劍雄看我一眼,點點頭。
真正到了理發(fā)店門口,我又猶豫了。理發(fā)店旁邊是一家小商場,穿著黑絲襪的長腿模特隔著落地玻璃正看著我們。我對著玻璃壓了壓頭發(fā)。再旁邊是一家玩具店,我拔了車鑰匙帶劍雄過去看,我剛牽他手,他一下甩開了。
“喜歡哪個?”我看上了一個海賊王公仔,放下后又拿起一個火影手辦問劍雄。
劍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金色的頭盔。頭盔旁邊是一串風(fēng)鈴,店長拿頭盔撞到了風(fēng)鈴,傳出黃昏之前清脆的叮鈴鈴碰撞聲。
現(xiàn)在,我把飯菜熱好了,喊劍雄吃飯。劍雄抱著頭盔站到了我對面。他坐下后夠不著桌子上的菜,總要站著吃。
他把頭盔舉過頭頂,細(xì)細(xì)觀摩著。
“把頭盔藏起來,別讓你媽看見?!背酝觑埼掖┥掀ひ?,對著鏡子捋頭發(fā),出門上班。
我把摩托車放在酒吧后面的車棚,蹲下拴鏈子。這會兒明嫂剛從超市跑出來。明嫂跑得急,站穩(wěn)后兩手叉腰罵道,狐貍精,騷貨,破鞋,你他媽敢出來。她罵的那個狐貍精站在門口隔著玻璃看她,并沒有追出來。狐貍精的超市開業(yè)那天放了掛鞭炮,一根長竹竿用完后還倚在黃燦燦的墻上。明嫂拿上長竹竿又要沖進(jìn)超市。
狐貍精一下推門出來,兩手各一把還飄著標(biāo)簽的網(wǎng)球拍。狐貍精走近了作勢要掄,明嫂掉頭就跑。跑開幾步遠(yuǎn),又拖著長竹竿罵,狐貍精,騷貨,破鞋。
我進(jìn)了酒吧,把這個飄浮在喧囂之中的城市掩在門外。走過安檢,保安要貼上來搜身,我說不用了。保安還是上上下下摸了我一遍,把我隨身帶的刀子摘了出來。他剛要拿走,我從后面一把提溜住他后衣領(lǐng)。我問他是不是腦子不好使。保安解釋說,東明今天來過了,這是他的意思。我問,東明什么意思?保安說,怕出事,下了死命令的,可不敢針對你。我松開手,這會兒明嫂也進(jìn)來了。保安沖我使了個眼色,正正帽子走開了。
進(jìn)來才知道桌椅抬走了大半,保安說洋酒也一箱一箱搬了一下午,快空了。自從東明撤了甜甜她們一幫跳舞的,又把倆駐唱歌手挖走,客人幾乎不來了。甜甜勸過明嫂,不如關(guān)了,倒省心。明嫂說,就是一個人,酒吧也照開。明眼人看得出來,明嫂跟那個狐貍精耗上了。
這兩天甜甜倒是自己過來,扭扭屁股給明嫂增添點人氣。今晚她帶過來一個舞女,不知道哪弄來的,說是會跳會唱。明嫂只掃了一眼,就決定留下她。這之后甜甜去門口拉人。我找了個角落坐下,拆了箱啤酒,小口喝著。明嫂自己趴在柜臺,像是睡著了。只是看她給自己一杯杯倒?jié)M酒,又長時間凝視著酒杯時,才知道她還活著。
很快有四五桌圍滿了人,比過去幾天加起來還要多。舞女穿著暴露的衣裙,拖著帶線的話筒在舞池里扭來扭去,幾個年輕姑娘尖叫著,和粗鄙的漢子一樣叫囂、喝倒彩。舞女唱了起來,還是粵語歌《斯德哥爾摩情人》。一個體面的中年眼鏡男離開桌椅,把一瓶紅酒放到舞臺邊沿。他提醒舞女,要一口喝完。我對面幾桌男女都叼著煙,半封閉的酒吧煙霧繚繞。舞女一顛一顛跑到舞臺中央,豎起瓶子吹。實在吹不動了,搖了搖瓶底兒,沖著底下霧氣蒸騰的客人噴了過來。
老凱他們今晚來得晚,一來先把音樂關(guān)了,拿掉音樂那一刻,舞女靠著慣性在舞池上搖頭晃腦,肢體特別空洞。老凱的手下挑了個年輕,畫著濃妝的姑娘,從后面一把抱住人家。小姑娘男朋友不干,剛站起來,老凱抓起桌上的酒瓶當(dāng)眾摔了一個。
保安上來幫著疏散沒盡興的客人,這會兒甜甜也跟著進(jìn)來了。
“你他媽要臉不?”甜甜幾乎是貼著老凱的臉罵道。她看著保安:“你管不管?”
保安把客人送到門口,就一直在原地站著。
“你干什么吃的?”甜甜又吼。
老凱照例是要把明嫂拖進(jìn)廁所。倆人從吧臺那里夾起醉醺醺的明嫂。甜甜上去阻攔。明嫂兩條腿在地上拖著沖浪那般。她說,誰也別管,我看這些雜碎能怎么著。
最后進(jìn)去的人順手關(guān)上了廁所門,里面的我就看不見了。大概是拿酒灌明嫂,我看他們是拿著酒瓶子進(jìn)去的。隔了會兒,鴉雀無聲的隔間傳出明嫂的干嘔,接著是嘩嘩落地的嘔吐聲。
我接起電話,是潔瑜打來的。她問我,玩具是怎么回事。
我說看劍雄不開心,哄哄他。
那邊沒動靜。我莫名其妙地等了會兒,“喂”了一聲。
“多少錢?”
“七百?!?/p>
“他開心了?”潔瑜問我,“他為什么不開心?”
“你這是干嘛?”
“我也開心了?”
老凱他們從廁所出來,準(zhǔn)備走了。老凱沖我點點頭算是道別了。我背過身裝作沒看見他。
“我不想跟你吵。”潔瑜說,“有錢怎么不把房東的押金交上?”
甜甜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突然沖上去撓老凱。跟在后面的幾個手下,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老凱捂著臉蹲下去“嗷嗷”倒吸涼氣。
“說話??!”潔瑜哭了,“你跟別人不一樣你知不知道。”
一陣乒乒乓乓,眼前人影晃動著,忽而亂了起來。
“弄死她?!蔽疑砗笥腥巳隆?/p>
凌晨四點左右,我蹲在燈火闌珊中解開拴摩托車的鐵鏈子,想起來刀子在保安那里?;厝ツ?,看見甜甜倚著墻角哭。老凱他們走時把甜甜按到高腳桌上,一根根掰斷了她的長指甲。我把刀子別在腰上。甜甜正好抬頭看我,臉上挨了數(shù)不清的巴掌,交錯著花白印子,妝都花了,像個小丑。
“你也不管,”甜甜止住哭抽噎了一下,“拿刀有什么用?”
甜甜高挑個子,高高的顴骨,短頭發(fā),水靈的南方女孩。她剛來那會兒,明嫂對她還算不錯。沒想到小丫頭片子這么夠意思。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彼f。
我拿出煙盒在她臉前一通拍,拍出一根煙,遞給她。
“不抽?!彼f得很大聲?!澳銥槭裁床还??”
我給她插進(jìn)嘴里,點上。
“別人的家事,怎么管?”我問她。
“那也不能欺負(fù)人?!?/p>
她把煙吐了,沖我“呸”一聲。我彎腰撿起來,自己抽。
“你勸勸明嫂,早點把酒吧賣了—”我考慮了下用詞,“賣給狐貍精,不就完了嗎?!?/p>
“就是一把火燒了也不賣。”明嫂在里間叫了起來。
我到家樓下停摩托車,陷在了一個洼里。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個四腳朝天。起來后才知道老大爺把瓶瓶罐罐里的飲料倒在這里,活生生攢了個水洼出來。我專程走到老大爺門前,沖著木頭門狠狠踹了一腳。烏黑的門在暗黑的夜色中“嗷”了一聲,掉下一個黑銹的合頁。這才滿意地上了樓。
感覺自己走路并不多,但是一雙腳總要出汗。我站在臉盆架前脫了襪子,輕手輕腳地洗了。一天洗一次襪子,平淡的生活因此變得瑣碎。潔瑜和劍雄還在睡覺。娘倆隔天一個上班一個上學(xué),我都沒醒。直到一個電話叫醒了我。
電話里說劍雄進(jìn)醫(yī)院了。
坐我對面的是劍雄的班主任,挺年輕的小姑娘,估計和甜甜一般大。劍雄班主任姓周,她饒有禮貌地伸出一只手跟我握,請我先坐下。
來的路上沒戴頭盔,頭發(fā)豎了起來,我坐下后用一只手壓著。盡管這樣,鈴響以后原本要去上課的男老師,還是目不轉(zhuǎn)睛看了我一陣。不知是羨慕我的長頭發(fā),還是別的什么。
男老師走了,辦公室就剩下我和周老師。周老師說,劍雄燙傷了。
我是很多年不到這種場合,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試著像個學(xué)生把兩只胳膊墊在鋪著玻璃板的辦公桌上,真這樣做了,又感覺不倫不類。
周老師說,劍雄和王佳楠同學(xué)鬧了小矛盾,王佳楠有點沒分寸了,推了劍雄一跟頭,劍雄好巧把熱水器碰倒了。
我心抽了一下,好巧—指的是兩個人遛彎兒碰上了嗎?語氣倒是輕松。
“劍雄呢?”
“醫(yī)院里,送醫(yī)院去了?!敝芾蠋煕_我不失禮貌地微笑了一個,“李副校長說了學(xué)校方面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而且事發(fā)經(jīng)過,走廊的監(jiān)控都錄了下來。當(dāng)時我就覺得裝監(jiān)控是明智的。”
我要去醫(yī)院看看劍雄,周老師說一會兒王佳楠的家長過來,讓我先坐著等等。周老師安排學(xué)校保衛(wèi)科的同志放“事發(fā)”的視頻給我看。我坐下等著,手也離開頭發(fā),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一棵棵紋絲不動的常青松,中間銀晃晃的旗桿子,迎風(fēng)飄舞的灰突突的一面紅旗,一輛越野車停在了升旗臺旁邊。那輛車的司機我是見過的,昨天還往他身上擦過唾沫。從車上出來的是胡順安和他妻子。遠(yuǎn)遠(yuǎn)的,老胡挎著他妻子經(jīng)過我們窗口的正中央,進(jìn)了辦公樓。我過去干過協(xié)警,胡順安那會兒還是我們的大隊長。他推門進(jìn)來時,我跟著周老師一同站了起來。胡順安看見是我,吃驚不小。老遠(yuǎn)就把手伸了出來,我只好上去握住。
胡順安的為人是出了名的正直。我跟他并著肩看完了“事發(fā)”視頻。過去我們也一起看過一些監(jiān)控。估計是下課鈴響了,黑白色的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開始出現(xiàn)在走廊,劍雄出來得晚,戴著變形金剛的頭盔,幾個同學(xué)把他圍在中間。過了會兒劍雄摘下頭盔。視頻無聲,我猜劍雄正在演示頭盔怎樣神奇地變聲。
看起來王佳楠比這些矮小無助的同學(xué)都茁壯一些,他比劍雄整整高一頭。他搶到頭盔時一下子舉過頭頂,劍雄踮著腳還夠不到。
劍雄貼得王佳楠太近了。王佳楠伸手一推。就像是摸了摸劍雄胸前的紅領(lǐng)巾,我感覺是悄無聲息地摸的,感覺不到任何力氣。劍雄栽了一個跟頭,順帶著把走廊上放熱水器的矮腳架子打翻了。視頻的最后幾秒,熱水器的后蓋是開著的,兜頭澆在了劍雄身上。然后漆黑一片,一切情緒戛然而止。
胡順安很生氣,還拍了桌子,像往常我跟著他辦公,他發(fā)現(xiàn)罪證那樣。他說責(zé)任都在王佳楠身上,醫(yī)療費和一切損失費他都承擔(dān)。周老師問胡順安是王佳楠什么人。從進(jìn)屋就坐在一邊抹眼淚,沒說過一句話的胡順安的妻子說,我是王佳楠姑姑,老胡是他姑父。王佳楠父母在國外,沒空管他,才給他慣壞了。
胡順安比我還著急。王佳楠推倒劍雄之后,就逃了。來之前,胡順安找了一圈,并沒找到。過去我們一起看完視頻,總是要聽聽我的意見的。這次沒有,他決定帶著妻子去找王佳楠,先找到再說,跟我說晚點會去醫(yī)院看劍雄,還說有事就說話別客氣。我出了辦公樓,準(zhǔn)備到學(xué)校傳達(dá)室后頭騎摩托車。
“沒認(rèn)出你來。”保衛(wèi)科的謝燕子騎車子繞到我跟前。
我說了劍雄的事。謝燕子也干過兩年協(xié)警,過去我們是同事。謝燕子問我打算怎么辦,我說先看看劍雄傷成什么樣了。謝燕子說你可不能這么算了。
“跟我來?!敝x燕子倒著轉(zhuǎn)了一圈踏板,往前蹬了起來?!坝袞|西給你看?!敝x燕子看我不動,又單腳撐到地上,喚我。
謝燕子負(fù)責(zé)學(xué)校的保衛(wèi)工作,他值班室里有監(jiān)控。小屋里就兩把椅子,一張桌子,轉(zhuǎn)過身就是一張鋸開的、原本是上下鋪的簡易床,透著拱鼻子的煙油味,窗戶上一層薄薄的黑煙油,窗臺上的塑料袋留著一個讓水蒸氣泅透了的大包子,被子沒疊,像一副硬鎧甲,又像癱瘓在床上。
謝燕子要給我倒水,我撿了把椅子坐下,盯著分成了多個小窗口的黑白監(jiān)控。從這里看到的視頻更清晰一些。攝像頭就搭在廁所一邊,離熱水器也更近。謝燕子按住鼠標(biāo)點了幾次回放都無濟于事,問我怎么弄。我也不是太懂,我像過去那樣,長時間看謝燕子的一對眼珠子。謝燕子一個眼珠是斜的,時不時繞著眼眶遛彎。
黑白色的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往攝像頭跟前走,劍雄背對著我,我沒看見王佳楠怎么推他那一下。只看見劍雄倒地時右手摳住了熱水器,實際上熱水澆到劍雄身上,劍雄蜷縮起來,臉、后背、脖子直往瓷磚上蹭。幾個女孩捂住嘴愣在原地,反應(yīng)過來后立刻跑開了。再來把周老師也喊來了。王佳楠就站在旁邊看著,雙手抱在胸前可神氣著呢。
王佳楠碩大的腦袋經(jīng)過攝像頭底下,出現(xiàn)了短暫的特寫,然后跑了。
我腦袋熱烘烘的,什么聲音也進(jìn)不來了。我從凳子上一躍而起。我茫然四顧著,把刀子拔了出來。
我輕輕摸劍雄的小腿,開水犁了一道線,浮白、腫脹,一直到下巴上,胸口開了數(shù)朵不大不小的花,臉上只有一小部分地方淋過,下巴和眼角近乎透明。潔瑜坐在床頭抹眼淚,說劍雄折騰了好一會兒,剛睡著。我問潔瑜餓不餓,潔瑜搖搖頭說學(xué)校方面在跟醫(yī)院協(xié)調(diào)傷殘等級,下午來了好幾撥人。
劍雄旁邊是個剛下手術(shù)臺的老太太,我沒地方坐,屁股挨到了老太太病床的一角。從我進(jìn)來,老太太就瞅著我,鼓勵般沖我點了點頭。
老太太喃喃道,太苦了,他受不住了。
她蓋著被子,橙黃的尿袋滿了。
劍雄鼻子噴著氣,小聲呻吟了一陣。潔瑜又哽咽起來:“你不買玩具不就沒事了?!?/p>
我頭一次考慮這個。
“哄劍雄的方式有一千種,你非要去買個招惹橫禍的狗屁玩具?!?/p>
“不該買的?!蔽艺f。
老太太干癟的嘴臉劃過了幾道通紅的淚。她說,太苦了,他受不住了。
“晾襪子嘛,怕風(fēng)吹跑了夾上啊,有夾子的,你打結(jié)做什么?”
“你再哭劍雄可醒了?!?/p>
“你和別人不一樣的你自己不知道?”
我低著頭,說是埋進(jìn)懷里也不為過。
“幾個人做的事,出事了就你一個人兜?!睗嶈ふ玖似饋?,“你要是不進(jìn)去了,劍雄性格會變得這樣古怪?”
我使勁憋著眼淚,不讓進(jìn)來給劍雄換藥的護(hù)士看見。護(hù)士給紗布解開了一周。我和潔瑜都不敢看。只是劍雄嗷嗷哭時,我注意到劍雄的臉丑陋不堪,像是核桃,干癟又扭曲。連一旁的老太太呼吸聲都粗了。我后背一陣陣冒冷汗。
我和潔瑜出了院門,天已經(jīng)黑了,霓虹初上,整個世界在初春的天氣里變得綽約、朦朧。潔瑜走路快,邊走邊說,給劍雄評個傷殘等級,多要點賠償。我上去牽住潔瑜的手,讓她慢點。醫(yī)院對面只有一家火鍋店。潔瑜停下說,我不餓,真的。
我們又往前走,拐了個彎,能看到遠(yuǎn)處的咖啡廳和快餐店。
“好幾年沒來這里了,建得這么好了?!睗嶈び滞O?,“你去買點快餐帶回來吧,我不想走了?!?/p>
“走吧。”
“我回去看著劍雄?!?/p>
“快到了?!?/p>
“不餓,真的。給劍雄捎點營養(yǎng)粥?!睗嶈び挚蘖?,像個小孩用袖子擦眼淚,“不知道他有沒有胃口。”
我等潔瑜心情平靜了,又牽著她往前走。馬路像一條河,車子是來來往往忙亂的小船,岸上的法國油桐細(xì)細(xì)的絨毛飄浮在半空之中嗆得人咳嗽。每往前邁一步,我都切實感受到了河水的阻力。潔瑜指給我看油桐的枝椏,一邊光禿禿,另一邊勢頭正好。
“為啥一邊禿一邊不禿?”十字路口處她問我。她甩開我的手,我們像剛認(rèn)識那會兒,過馬路各走各的。
我說不上來,也說不好。水面泛起的涼意讓我寒毛倒豎。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說話是最耗體力的。我自己去快餐店,快到門口我回頭看,潔瑜豎起兩條細(xì)腿坐在馬路牙子上,臉貼著膝蓋。她悶聲說她什么都不吃。我只好要了一份營養(yǎng)粥,拎著出來。想拉潔瑜起來。她說,我真的好累。
我坐在她旁邊,腦子里空白一片。抬頭可見裝潢講究的咖啡廳,比我們年輕的男男女女坐在里面,招牌里的光把廣告字和落地玻璃映襯得血紅。我把營養(yǎng)粥放在地上,自己試著去攀爬一棵法國油桐。樹不高,生過白癜風(fēng)一般,一片片往下掉拼圖般的蒼白樹皮,樹根處看得見寵物狗的風(fēng)干了的排泄物。我緊緊抱住樹一點點往上爬,一下踩住枝椏,晃掉了可憐的僅剩的幾片樹葉,又往更高的枝椏上攀爬,軟禁著星星的夜河正在頭頂粗獷暴戾地呼嘯。
旁邊是夜市的入口,燒烤、油炸食品、生猛海鮮、關(guān)東煮、麻辣燙,據(jù)說是不干凈的食物招來了相應(yīng)階層的顧客,擦肩而過的多是些蓬頭垢面的打工者,也有零星的男女中學(xué)生貪圖開房便宜,不需要登記身份證,大老遠(yuǎn)跑來。過去我也帶小女孩來過這里。
七年前謝燕子看中這邊“光陰的故事”酒吧的一個跳舞的小姐,前前后后在她身上砸了幾萬塊錢。謝燕子毛了,過來找我。
我們?nèi)ゾ瓢烧夷莻€姑娘,當(dāng)時在一起玩的一共四個人。我和謝燕子都是協(xié)警,另外的哥倆不是,一個在修車廠,一個是無業(yè)游民。喝了點酒,我們慫恿謝燕子帶走那姑娘。小姑娘高挑個子,高高的顴骨,短頭發(fā),一看就是水靈的南方女孩。
小姑娘往謝燕子身上潑了酒,倆穿制服的保安上來制止我們。那個無業(yè)游民喝大了,從高腳凳子上下來,自己摔了一跤。修車廠的上去扶他。我一把扯住保安領(lǐng)子說,今天我就帶走這姑娘。
謝燕子先動的手,我緊跟著一酒瓶子砸在了第一個要出頭的保安身上。立刻亂作一團。我聽見了四散而去的腳步聲。我只記得他們?nèi)硕?,圍上了我們。保安倒了。我跪在他胸口,還拿著囫圇的酒瓶子拍他。判了四年,潔瑜來看我時問我,想過沒有,把人打死怎么辦?
謝燕子找我這天我剛吃過晚飯,帶著劍雄和潔瑜去新公園散步。我在路口掏出配發(fā)的警棍,馬路上貨車、轎車、電動車螞蟻搬家那樣來來往往,藍(lán)焰的電絲突然戳向靜默的空氣,昏色嘶嘶鳴叫。劍雄剛學(xué)會走路,一只小手緊緊握住我的中指。每次那樣燙空氣,暴怒聲在空氣中炸裂,劍雄總咯咯笑個不停。我就這樣一左一右?guī)е飩z走向一條未知的路。
現(xiàn)在“光陰的故事”酒吧還在,我又剛好在這里上班。我從樹上下來,問潔瑜回去嗎,潔瑜不搭腔,眼皮耷拉著像是如夢初醒。
老太太在床上翻了個身,她的閨女和女婿都在一旁坐著,女婿在玩手機,老太太喊疼時閨女上來協(xié)助老太太翻身。老太太翻了身仍舊喊疼,閨女像是沒聽見。老太太喊她,她哭了,問老太太你還讓不讓我和姐放心了,你病了就不活了嗎,有那么疼嗎?
潔瑜喂雙眼緊閉的劍雄喝了幾口粥。潔瑜怎么勸劍雄都不喝了。
老太太又在呻吟。
“你回家去吧?!备袅藭海腋鷿嶈ふf,“我看著劍雄?!?/p>
她坐在那里,像一個雕像。
“不去上班了?”她問我。
“不去了?!?/p>
她怔在那里,盡管光線柔和,我還是看得見她輕微的顫抖。她讓我請個假,我摸出手機撥給明嫂,一直嘟嘟嘟響著無人應(yīng)。潔瑜叫我過去請假,我覺得沒必要。
“你覺得什么有必要?”
“你先回家吧,我過會兒打個電話就是了?!?/p>
“你又和別人不一樣?!?/p>
我噴了個響鼻。關(guān)于明嫂和東明,關(guān)于光陰的故事酒吧的去留,我一下子怎么說得清楚。我出門時提溜著劍雄沒喝完的粥,邊走邊喝,把空了的塑料盒子塞進(jìn)垃圾桶里。我豎起領(lǐng)子走了幾步轉(zhuǎn)回身,一腳踹飛了離我最近的垃圾桶。
我到酒吧時保安正在往外送幾個倒霉蛋。保安說,老凱又來啦。我正對著廁所門找了把高腳凳子坐下,衛(wèi)生間乒乒乓乓像是打一場旗鼓相當(dāng)?shù)钠古仪蛸悺?/p>
酒水飛濺聲里混合著酒精的味道,隔了會兒,鴉雀無聲的隔間傳出明嫂的干嘔,接著是嘩嘩落地的嘔吐聲。
我推門進(jìn)去,隔著老凱的幾個手下問正在吐的明嫂要不要緊。明嫂彎著腰,長頭發(fā)粘著地上的湯湯水水,一臉狼狽相說,這才開始呢,什么要不要緊。一個半大小子開了瓶新酒,小子很有勁,暴著青筋的糙胳膊一下子就把明嫂拽了回來。老凱臉上貼了紗布,他沖我歪著一邊臉笑,又笑又?jǐn)D眼睛。他遞我支煙,湊上來點上。
我說跟明嫂請個假,明嫂搖搖晃晃地看著我說,請假?這倒是個新詞兒。
老凱的煙吸完了,擋在我身前跟手下說,給我接著灌。
明嫂沒站穩(wěn),一下摔到地上。
“哥,我們出去?”老凱問我。他的手扶上我胳膊,想同我一起出去。
明嫂蜷縮起來,臉、后背、脖子直往瓷磚上蹭。
我慢吞吞碾滅了煙頭看老凱。半大小子手里的啤酒瓶,泡泡搖搖晃晃一股股往外噴。我從后面掐住老凱的脖子,頭頂?shù)摹爸毙蔚鯚艋瘟讼卵劬Γ阉频较词殖厍?,撞上溜黑的瓷磚。啤酒泡沫落在地面上,悄無聲息。他想起來,我又按住他往上撞,水龍頭裂開了,涼絲絲中夾雜著濕潤的熱烘烘的觸感。
他們攙著老凱走后,我跟明嫂像是兩個剛從水里撈出的溺水者坐在吧臺前。我說了劍雄的事,要請幾天假。明嫂一臉疲倦說,別請假了,我明天關(guān)門。甜甜問我劍雄要不要緊,缺不缺人照看。明嫂扶著吧臺站起來,皮靴子噠噠噠噠敲打著地面,她像一只受傷的羚羊進(jìn)了辦公室。
“幫我個忙。”我在手機上寫了胡順安的住址,給甜甜看,“你去盯著這里?!?/p>
“別亂來?!蔽铱匆娞鹛鸬哪槹盗艘幌隆?/p>
明嫂回來時抱著一摞棕色牛皮信封,她交給甜甜說工資提前結(jié)了,每人發(fā)一個。明嫂說完,抽出兩個,放到我面前。她說,這是你該拿的。她的淚水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只是不往下流。
我是躺在兩張拼起來的椅子上睡著的,天烏青潔瑜就拎著保溫桶過來了,劍雄要上廁所,一次次試著坐起來張牙舞爪,我竟然不知道。潔瑜從床底下抽出尿盆,端著讓劍雄尿。滴到她手上也不躲,尿完也不擦。
我坐起來穿鞋,潔瑜蹲著給我提上。提上后她把一根手指塞到我腳后跟,然后她沖我笑笑。很快這個笑容剎住了。神色漸漸成了冰塊,凝固的速度迅疾、突兀。潔瑜的工作就是客人穿上皮鞋之后,把手指塞進(jìn)去試大小。
我們誰都沒吃早飯,就在椅子上干坐著。劍雄很小的時候也燙到過。那會兒他還是個小胖子,好像永遠(yuǎn)都學(xué)不會用筷子。夾菜總是半路就掉,當(dāng)著我和潔瑜的面扔了筷子伸手就抓。有次潔瑜沒反應(yīng)過來,小胖手一下抓進(jìn)了湯碗里。潔瑜小聲問我,以后帶劍雄去整容行嗎?我點頭。潔瑜又問我,得多少錢呢?我說劍雄傷得不重,也不貴。太陽一點點升高。潔瑜掀開蓋子嗅了嗅,還有熱氣輕柔地蒸騰著。她把鴿子湯一勺勺喂進(jìn)劍雄嘴里。劍雄應(yīng)該很疼吧,他跟我們作對那樣并不往下咽。
謝燕子給我打電話,說學(xué)校方面要找我談?wù)?。他們李副校長也在,是個謝了頂,試圖用地方掩蓋中央的很和藹的老頭。我們圍住一張半圓形的會議桌,李副校長挺著肚子,像是念文件那般給我做了檢討。他和劍雄的班主任周老師坐在對面,我和謝燕子坐在一角。念完檢查,李副校長跟我談了賠償。校方賠償三萬,胡順安那邊賠四萬。
我閉上眼睛從一數(shù)到一百,睜開眼看見太陽歪著頭斜斜地照了進(jìn)來。
“本來定的兩萬?!敝x燕子說,“我給你多爭取了一萬。”
“視頻呢?”我問,“給李校長看過嗎?”
這時胡順安推門進(jìn)來,這次他自己來的。他找了另一個角落坐下,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視頻我們會留著,這是給我們很好的警示?!崩罡毙iL說。
周老師看看李副校長,替他說:“視頻不能給您?!闭f完投來一個側(cè)臉鍍了金的微笑。
“我傳網(wǎng)上。”
“家長先生,那會給學(xué)校帶來很不好的影響。”李副校長說。
我拆開一盒煙,站起來挨個發(fā),不抽煙的也給擺到了桌前,遠(yuǎn)遠(yuǎn)地扔給胡順安一支。我自己點上,吸了一大口。周老師提醒我會議室不可以抽煙。李副校長擺擺手,打斷了周老師說話,他叫我隨便。
謝燕子站起來,從窗臺拿來兩個什么都沒種的塑料花盆,交給胡順安一個充當(dāng)了煙灰缸。謝燕子臉朝著我坐下,一個眼珠是斜的,滴溜溜繞著眼眶遛彎。
“賠償不合理咱可以再商量?!敝x燕子說。
“你們刪了嗎?”
“視頻我們會留著,這是給我們很好的警示?!崩罡毙iL說。
“給我,我傳網(wǎng)上?!?/p>
“對不起?!敝芾蠋熗秮硪粋€側(cè)臉鍍了金的微笑。
“賠償不合理咱可以再商量。”謝燕子一只手貼在我的椅背上,拍著我肩膀說。
胡順安安靜地吸完一根煙,眉頭舒展開,看見我在看他,立刻又把眉頭皺上了。
“我們不逃避責(zé)任,您覺得不合理,咱可以談?!敝芾蠋熣f。
“你想怎么弄?”胡順安問我。
“總之視頻不能給您,家長先生很抱歉?!敝芾蠋熆戳丝蠢罡毙iL,替他說,“我們也有我們該考慮的?!?/p>
“賠償不合理咱可以再商量?!敝x燕子說。
“咱們各為其主?!敝芾蠋熣f。
“誰是你的主子?”
我把煙按滅,塑料花盆蔫了,抱住煙頭蜷縮成一團。會議室一下子安靜下來,幾只麻雀并排站在窗口,嘰嘰喳喳叫了一陣,扎煞著翅膀往打磨得溜滑的半空疾飛。
我眼睛濕漉漉的。
“你想怎么弄?”胡順安問我。
從會議室出來,我們一道下了樓。李副校長和周老師送了我們幾步,停在升旗臺的位置,目送著我跨上了摩托車,胡順安鉆進(jìn)了轎車。
胡順安想跟我私下談?wù)劊揖芙^了。我問胡順安,王佳楠的行為算不算犯罪?胡順安很崩潰,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他說,王佳楠還太小,不滿十四歲。X他媽的十四歲。十四歲前一晚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么!謝燕子說,王佳楠留過級。胡順安像過去那樣,那時他還是我們大隊長,他威脅般瞪謝燕子一眼。謝燕子跟他拍了桌子。謝燕子說,王佳楠正好十四歲。
胡順安拐彎時,我停在路邊。馬路像一條河,車子是來來往往忙亂的小船,岸上的法國油桐細(xì)細(xì)的絨毛飄浮在半空之中嗆得人咳嗽。我摘了頭盔點上煙,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胡順安的車。一直跟到他家樓下,看著他有模有樣從車?yán)锍鰜恚粗狭藰?。賣早點的餐車噴出一屁股煙霧,餐車開走了。風(fēng)刮起幾個塑料袋子。我站在餐車的位置一支接一支抽煙,中間口渴了,我鎖了摩托車到理發(fā)店要口水喝。我問男理發(fā)師,這個小區(qū)的,都來你這兒剃頭嗎?理發(fā)師饒有興致,他問我。不然呢。我問,你認(rèn)識王佳楠小朋友嗎?他警惕地看著我,你想干啥?我拿煙給他抽,邊給他點上火邊說,我想往他身上澆開水。
他拿了瓶礦泉水給我。他說,X。
我出門前請他幫我留意下,我說那小孩離家出走了,估計嚇壞了吧。
我?guī)祥T時他說,行,見了他我得提醒他趕緊跑。
我半倚著摩托車抽煙,很快煙抽完了,又從地上撿煙頭接著抽。過去我和謝燕子盯梢,煙也是抽得猛。懶得買,就從地上撿著抽。農(nóng)村的地面混雜著各種家禽走獸的糞便,煙頭淋過口水濕噠噠的,像驢打滾。
早飯、中午飯都沒吃,下午本來打算空著肚子去醫(yī)院。半路潔瑜打來電話,電話里叫我回家,別的沒說。
門已經(jīng)拆下來了,鋪在廊道上。我環(huán)顧著進(jìn)了屋子。青灰色水泥地面鋪滿了玻璃渣子。我看著腳底下小心地往潔瑜那邊走。潔瑜蜷著腿半坐半蹲在一張坐破了的單人沙發(fā)上,落日的余暉隔著破破爛爛的窗子,無力地打在她臉上。廢品展覽一般在我們面前擺滿了,暖水瓶、碗碟都破了,桌椅都散了架,電視機像是一大口咬穿了地面,墻壁上是果醬和紅油漆,窗簾若無其事?lián)u擺著,一切氛圍都在悄無聲息地醞釀。
我到潔瑜臉前,摸摸她的手。半響她才醒了一樣看出我來。
“老凱來了。”她的聲音里灌滿了氟利昂,冷颼颼的。
“你沒事吧?”
“他們進(jìn)來就砸東西,樓下老大爺上來了,老大爺沒說幾句話,他們把老大爺按到了地上?!睗嶈さ难劬Τ闪艘谎廴?,“連老大爺都打?!?/p>
“打你了嗎?”
“光是推了我一把?!?/p>
我從地上拿起盒煙,順手扶正一把椅子。椅子還剩下三條腿,我把椅子背倚在墻上。我沖著窗口坐著。點煙時看見滿天云霞像是失了火,燙得正緊。我問潔瑜,怎么從醫(yī)院回來了。潔瑜說,甜甜在。我吸了口煙沒吸動,發(fā)現(xiàn)我把過濾嘴點上了。掐掉過濾嘴后,我重新點。
“怎么惹老凱了?”她問。
“明嫂的事唄。”
她像是在夕照中入定了,一動不動看著斑駁的墻壁。
“酒吧那么多人,他們偏偏找你。”
她扭頭看我,只有脖子轉(zhuǎn)動,像個玩偶。
“你和別人不一樣。”她說。
“你要這么說,那就不一樣吧?!?/p>
劍雄剛學(xué)會走路那會兒,膽子小,不扶著人不扶著墻不敢走路。潔瑜在屋里扯滿了紅繩,讓劍雄拽著繩子走。劍雄在盤絲洞中有來有往,把杯盞茶碟打翻在地,遠(yuǎn)比現(xiàn)在要亂。我連著踩滅了兩個煙頭,起身簡單歸置了鍋碗瓢盆,掃了地。我們?nèi)齻€人睡一張床,現(xiàn)在這張老古董兩條前腿斷了,像是一面大滑梯。我給桌椅歸位后,下樓搬磚墊在床下面。天色見黑,老大爺不知道哪里撿了個微波爐,在捯飭,看樣子已經(jīng)不能用了。我問他有沒有事,他抬頭看我一眼,伸手指指浮云凌亂,腫脹灰白的天邊。
老大爺臉頰蹭破了皮,血已經(jīng)干在了臉上。他確定微波爐不能用之后,有些氣急敗壞,對著廢銅爛鐵一陣敲敲打打。我以為他是收廢品得來的微波爐,他跟我說,買的二手的。
“那也太坑了。”我說。
“家里那是怎么了?”他問我,他一張開嘴巴,我看到了黑洞。上顎沒有一顆牙齒,下牙殘留的兩個門牙很長,倒像個怪物。
“劍雄讓開水燙了?!蔽艺f,“你還挺夠意思的?!?/p>
“報派出所了?”
“不報。”我挑了四塊囫圇的紅磚,邊上樓梯邊提醒老大爺,下次可千萬別多管閑事了。
到了晚上,我和潔瑜收拾完屋子,把紅磚分別墊在折了兩條的床腳,鋪了床讓潔瑜睡一覺。樓下時不時一束光照進(jìn)屋里。我站在廊道看見老大爺打著手電筒給垃圾分類。我下去幫他卸小三輪里的紙殼子、報廢的家電和瓶瓶罐罐。怕第二天受潮,我們把紙箱子捆在一起,往屋里抬。臨近門口,我用膀子撞了下門,沒開。破木門底部像是釘在地上,吱吱咬合著,老大爺叫我輕點,說是合頁掉了。順著老大爺干枯的手指看,門上我的腳印還在。我問咋還掉了呢,老大爺說,一天晚上突然一聲鈍響,就掉了。
歇息時我和老大爺挨著肩膀吸煙,我沒話找話問他,老伴呢。他說,從來沒有老伴。
“那真慘?!蔽铱粗洗鬆斍嗲焉哪樥f,那僅僅是一張臉,缺少任何的表情。
“不慘,我有倆兒子。”
“你沒老伴,哪來的兒子?”
“撿來的?!?/p>
老大爺說一個兒子在外省當(dāng)老板,另一個兒子在國外。我問他是不是真是撿來的,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他倆?很快我的聲音讓色彩淹沒了。遠(yuǎn)處小區(qū)里一棟棟樓房依次亮起色彩斑斕的光,燈光輕盈,像是流過來的一河床水,偶爾把老大爺?shù)谋秤皼_進(jìn)無邊的黑暗中。門上裝過合頁的地方,木頭活生生劈下一大截。月光細(xì)碎,發(fā)了霉,家長們丟棄的兒童口琴藏身家電中,迎著風(fēng)嗚嗚自鳴。突然一只由于饑餓而腹部塌陷,像是樹葉形成的陰影的小老鼠,從暗了幾度的四腳朝天的鐵皮鐵鍋中鉆了出來。綠眼睛的貓一下咬穿了它的后背。在一堆破銅爛鐵中叮叮當(dāng)當(dāng)掙扎一陣,像一只血肉氣球那樣爆掉了。
也正是這些叮當(dāng)作響的破爛兒讓我這么多年來,一再忍受了這兩層磚瓦房的簡陋、貧瘠和乏味。
貓沖著我們張開了血盆小口,“喵嗚”叫了一聲。
我進(jìn)了屋子,輕輕掩上門。潔瑜突然坐了起來,她是穿著衣服睡的,鞋子也沒有脫,隨時要逃掉的樣子。她呆呆地望著我。我走過去,她腦袋枕在我臂彎里,又閉上了眼睛。我摸摸她的臉上,淚痕還是熱的。夜的聲音在風(fēng)沙中似乎格外的清澈。我摸了摸她瘦削的肩膀,又掀起衛(wèi)衣順著往下揉了揉她的小腹。
我清楚記得小時候,大家集中在村口看電視。新聞上頭一次播交通事故。也或許播過很多次,但那是我第一次看電視。
南方的主持人說話快,我聽不太真切。只看見一輛三蹦子刮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斗里的翠皮大西瓜沿著馬路滾,三輪車夫跟著西瓜跑。那些西瓜撒歡兒跑,車夫撒歡兒追。三蹦子的車主停了會兒,又把車子發(fā)動起來,跑遠(yuǎn)了。
這時我們村長說了一句,你看這人。不知道是哪個老人,在我身后補充了一句,這個人真窩囊啊。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是啊,這人真窩囊啊。沒有人看見我在原地打了個冷顫。我縮緊了肩膀,自此學(xué)會了一個新詞,窩囊。
風(fēng)沙站在風(fēng)沙中,黑暗藏在黑暗后。我輕輕從潔瑜雙手中解脫,這雙做糕點的手忘了哪一天伸進(jìn)了形形色色的鞋子里。我在窗口站了會兒,關(guān)了窗子。月亮剛升上了樹梢,銀光洗刷著這個黑暗的喜怒無常的小縣城。我給她脫掉鞋子,掖好被子。她睡得還算安穩(wěn)。
我出門前脫了襪子,腳底黏糊糊的,應(yīng)該出了不少汗。感覺自己走路并不多,但是一雙腳總要出汗。我光著腳去廊道拿晾衣繩上的襪子,只有一只襪子孤零零地飄蕩在凌晨四點的小縣城,兩個夾子還健在。我張望著樓下斑駁幽暗的地面,除了風(fēng)聲,什么也沒有。就說給襪子打結(jié)嘛。我嘟囔著只好穿回那雙黏糊糊的襪子,然后出門。
甜甜一個人在醫(yī)院。我去時天還沒亮,還沒散盡的夜晚散發(fā)著清冷和孤獨的氣息。甜甜趴在床頭睡著了,我脫了皮衣給她披上。
劍雄沒睡踏實,他躺著看我一眼,很快又閉上眼睛。
劍雄的這張臉我該怎樣去形容呢?既不像我,也不像我父親。我父親的臉只是這一切的初稿,劍雄的臉是在那張沉默寡言的初稿上雕琢過的。少了些我的飛揚跋扈,或者說人莫予毒。多了沉穩(wěn)、內(nèi)斂,還有我父親的驚恐。
我在病房站了會兒,然后到走廊坐著。不知不覺我也睡著了。朦朦朧朧的聲音、色彩好像一下抽空了。我和胡順安忽然失了重,輕飄飄地升了起來。太陽把白云燙開了,像一盆熱水“嘩”地潑出來。熱氣兜頭掩藏住了胡順安。劍雄、潔瑜的哭聲混作一團,哭叫聲也泛著熱氣。謝燕子、甜甜、周老師、李副校長、老大爺都在地上爬著,我變成了通體透明的松脂,一點點在荷葉那般包裹著的沸水中融化了。
再醒來天亮了,亮得很通透,像是從沒有黑過。皮衣也回到了我身上。病房里只有劍雄和旁邊的老太太在,我進(jìn)去坐了會兒,和劍雄相顧無言。等了會兒老太太的另一個閨女來了,估計是老太太的大女兒,手腳很利索地解開老太太病號服,擰了熱毛巾給老太太擦身子。
又等了會兒甜甜帶著營養(yǎng)早點回來了。
“酒吧關(guān)了?!碧鹛鹫f,“明嫂說找個時間一把火燒了?!?/p>
我充耳不聞。劍雄大概很疼,喉頭上下滾動著,面目是扭曲的、猙獰的。新生的肉帶著通紅的紋理,用不了多久,這些肉芽就會變得又硬又麻。死去的皮膚,將終生陪伴著劍雄。
“找到那個孩子了,他已經(jīng)回家了?!碧鹛鹫f。
我把小勺子放回盒子里,歇了會兒,接著喂劍雄。前前后后折騰了半個小時,劍雄才吃完。可算是吃飽了。
劍雄小時候,潔瑜拿著卡片給他講故事。四張卡片,第一張是雞媽媽帶著小雞出去尋覓食物。第二張是一只小黑雞貪玩,悄悄離開了隊伍。第三張是小黑雞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正不知道怎么辦呢,遇見了老鷹。第四張是老鷹撲棱著翅膀,想要撲向小黑雞,雞媽媽及時出現(xiàn)了。
“那老鷹可算是吃飽了?!蔽艺f完這話,潔瑜掐住我的嘴問我能不能不說話,不要給孩子誤導(dǎo)。我說難不成雞媽媽會打敗老鷹。潔瑜說,會的。潔瑜對雞媽媽有信心。她說,正義總要贏的。
“你真要這么干?”呆坐許久,甜甜問我。
“不然呢?”
“你可想好了?!碧鹛鹩弥付前戳税次业母觳病N椅箘π鄢燥垥r,擼起了袖子,現(xiàn)在甜甜給我慢慢放下來。
“你真做了,性質(zhì)可不一樣?!?/p>
“去他媽的性質(zhì)。”
“哎—”甜甜想掐我,手拿起覺得不妥,在半空停頓了須臾,又放下,“當(dāng)著孩子你要檢點,不準(zhǔn)說臟話?!?/p>
甜甜電話響。我瞄了眼是謝燕子打來的。
“怎么不接?”
“他能有什么事?!碧鹛鸾o手機調(diào)了靜音。
她看了眼劍雄,又看我,什么話也沒說。我們又坐了會兒,我嘟噥了句,劍雄肯定很疼。墻壁上零碎地往下掉著墻皮,裸露出的灰白水泥像是浸過水,長出毛茸茸的一層。窗外隨風(fēng)搖擺的樹,麻雀起飛后,用干枯的枝椏打掃干凈了半扇的鳥鳴聲,然后對著黯淡的天空發(fā)起了呆。
“謝燕子和胡順安他們?nèi)サ烙^了,今早上去的?!碧鹛鹩中⌒牡乜戳搜蹌π郏糜谓z般的聲音說道,“王佳楠也跟著去了。”
“你接電話吧,問謝燕子要干嘛?!?/p>
“他們?nèi)デ笃桨擦?,現(xiàn)在應(yīng)該往回走了?!?/p>
我“哦”了聲,表示我已經(jīng)知道了。甜甜不放心地問了句,你真的要做嗎。我說,不一定。
“你撒謊。”
甜甜把下嘴唇吸進(jìn)嘴里,咬了咬,又吐出來。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光陰的故事”酒吧。謝燕子喝多了,問我們誰敢抱她。謝燕子有些急。甜甜一拿到錢,謝燕子就抱住她,攬進(jìn)了懷里。她突然一杯酒潑了過來。倆保安控制住了謝燕子。老板東明過來勸,另一個保安拿著橡膠棍沖了上來,我迎面一酒瓶子砸了過去。啤酒泡泡在地上爬,在奔涌在破裂。我跪在他身上,如夢初醒般看著他,酒勁兒像退潮一道道消退,胡順安把啞光的手銬銬在我手上,東明把我們送到門口,他拍拍我肩膀說,以后你來我這里,我叫東明。
我完全醒了。
保溫桶用的是甜甜的,開水也是她灌滿的。我戴上頭盔,一步跨上摩托車,潔瑜正好走到醫(yī)院門口,她似乎也覺察出了異常,我回頭看她,她還跟著跑了兩步。
我把摩托車停在胡順安樓前面,靠著一排柵欄,在上不上鎖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我電話響時,覺得先鎖上吧。
是老凱打來的,他問我在哪,我說了地址。他說,你這兩天躲哪里了,不在家也不在酒吧,找得你好苦。我說,你來吧。跟老凱說完我打給東明,打了兩次東明才接。我跟東明說了老凱去我家的事。東明一直說和,說跟我們沒關(guān)系,誰也不要再生是非。東明說,新酒吧開起來,你過來幫我。我說,他再來,我就埋了他。
“老凱在我這里,他哪也去不了?!睎|明跟我保證。
左等右等老凱確實沒來,東明是把他穩(wěn)住了。胡順安的越野車停在樓下,我掐了煙頭,剛擰開保溫壺,老凱他們從路邊一輛面包車上下來,他們興奮地圍住了我。
“怎么才來?”
“沒打上車?!崩蟿P戴著墨鏡。
老凱額角縫了針,拜我所賜。半邊臉貼著紗布,甜甜撓的。他摘下墨鏡,揭開紗布給我看,問我像不像蜈蚣。
“比蜈蚣惡心?!?/p>
“你在這蹲點呢?”他問我。
一個半大小子從我手里接過保溫桶,看了看桶里面。
胡順安的妻子下了車。王佳楠也下了車。王佳楠牽著胡順安妻子的手,小孩走路一跳一跳的,進(jìn)單元樓,謝燕子也從車上下來了,他跟在王佳楠身后。謝燕子后面是胡順安。他心不在焉,像是在凝神思考著什么。
“保溫桶是干嘛的?”老凱問我。
話音一落我抽了他一個嘴巴,他的墨鏡飛了出去。
他們幾個見勢一擁而上,一下子讓我趴在了地上。刀離開身子,我自己砸在了水泥地上。下巴沒著地,老凱伸出鞋面墊住了我的下巴。我得以抻著脖子像烏龜那樣。
胡順安進(jìn)樓前巡視了一番,看到我后很驚訝。他指給謝燕子看。
我從地上起來時,謝燕子用臂彎夾住了老凱。其他人已經(jīng)跑了,一兩個人躲在墻角,探頭往這邊看。胡順安摸索著腰間那一串響當(dāng)當(dāng)?shù)蔫€匙,鑰匙后面是明晃晃的手銬。他把老凱左胳膊和右腳踝銬在了一起。
謝燕子一手拿著我的刀,另一只手撕著老凱的耳朵,把他一路撕到胡順安的越野車跟前。
“放了他吧?!蔽腋槹舱f。
胡順安掂量著我的保溫桶說,好。給老凱解開了銬子,并把保溫桶里的水澆到了草坪上。
老凱要走,我一把拽住他。我跟老凱面對面站著,我摘了他的墨鏡。
“下次再找我,你自己來。人多了,反而不好弄?!蔽野涯R給他戴回去。
老凱他們都走后,我和謝燕子再一次進(jìn)了胡順安的客廳。他家很寬敞,木地板比他打蠟的車子還燦亮。胡順安招呼我倆坐,他自己進(jìn)了臥室。開門時看見胡順安的妻子坐在床尾,緊緊摟著王佳楠的腦袋,不讓他動彈。但王佳楠還是沖我做了個鬼臉。胡順安關(guān)上門,在里面忙活一陣。
謝燕子拿起空了的保溫桶看了看,問我做什么。
“別他媽裝?!?/p>
“那是個孩子。”謝燕子比我想象中的要激動一些。
我倆沉默著,等著胡順安再出來。他出來時,拿著兩個鼓鼓囊囊的牛皮信封。他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把沉甸甸的東西拍進(jìn)我手心里。
我確實感覺到了妥協(xié)的重量。
“我們和學(xué)校又商量過,一邊給五萬,咋樣?”
“行啊?!蔽艺f。
胡順安松了口大氣,他站起來,剛起來又坐下。他穿著皮鞋,倒像個穿解放鞋的民工那樣兩只腳相互勾住。他問我,真的?
我看謝燕子,謝燕子沖我點點頭。
“你的刀沒收了啊?!焙槹舱f。
“倒點茶吧。”我說。
“也有日子沒坐一起了?!焙槹哺袊@。他把刀拿走了,回來時給電水壺灌滿了純凈水。按了按鈕,水燒了起來。
謝燕子一臉疑惑地站起來,他把按鈕關(guān)了。
我們仨重新坐下。胡順安看看謝燕子,謝燕子看看我,半響沒人說話。太陽透過落地窗戶,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在地板上,影子同我們一致沉默著。臥室里王佳楠在鬧騰。胡順安的妻子小聲安撫他,嘈嘈切切聽不真實。我豎著耳朵聽了會兒說,要不這樣,錢給你。
我把兩個牛皮信封放在胡順安腿上,接著說:“權(quán)當(dāng)我賠償你。”
胡順安像是突然不認(rèn)識我了。
“你是個什么東西?”謝燕子問我。
我讓他氣得笑了。
“王佳楠這里有毛病?!敝x燕子指著自己一側(cè)的太陽穴說,“我也是這幾天接觸才發(fā)現(xiàn)的?!?/p>
我站起來,開了電水壺。水“嗡嗡”燒著。我說,我這里也有毛病。
胡順安一聽,哭了。哭出了聲。
王佳楠隔著房門在鬧騰。胡順安的妻子小聲安撫他,起初嘈嘈切切聽不真實,慢慢的音色重濁與清細(xì)相交,錯雜喧響。王佳楠大概踢了門一腳,謝燕子嚇了一跳。薄薄的影子在地板上跳動了一下,他的一只眼睛又像是自行車轱轆轉(zhuǎn)了起來。
“他爹死了,他媽改嫁了。王佳楠就剩我和他姑姑了。”胡順安哭著說,“他就是有問題,就是腦子不好?!?/p>
水開了,按鈕清脆地跳出了聲,呼呼冒了一小陣軟綿綿的輕煙。胡順安拿起水壺問我:“你要澆回來是嗎?”
我看著他。
“你往我身上澆吧?!?/p>
謝燕子上去攔他,他不無滑稽地推了謝燕子一把。謝燕子可沒有栽倒在地。
“他就是跟正常的孩子不一樣?!彼f。
他試圖把水壺扣在身上,我眼疾手快一巴掌打翻了。還是晚了一丁點。像是夢里看見的,連哭的聲音也變成了熱氣,我和謝燕子、胡順安相互看不見,摸不著,水晶氣泡在漫天漣漪上一個個蕩開來。謝燕子拉著胡順安進(jìn)了洗手間,這個時候胡順安的妻子顧不上王佳楠,也跑過去幫著往胡順安身上沖涼水。
王佳楠把手指插進(jìn)鼻孔,他瞪大澄明無邪的眼珠子看著我。他脖子上掛著道紙符,寫著“平安”。
我渾身無力,一言不發(fā)坐在地上,任熱水濕了褲腳木偶般一動不動。
胡順安敞著懷從洗手間出來。他渾身都濕了。看起來他比我還要放松。他的胸口開了數(shù)朵蔫頭耷腦的牽?;ǎt彤彤、鮮艷欲滴的牽?;ㄩ_得很疼。
他一把提溜起我來。我站不穩(wěn),像是骨骼中空了,我只能抱住他,緊緊地依附在他身上。他拍拍我的后背,我哭出了聲。正午的陽光正好,無聲息地透過落地玻璃,像一雙顫抖的手篩糠一樣,篩出了一匹匹溫暖光滑地鋪在我們腳下的彩色錦緞。謝燕子也湊了過來,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另一只搭在胡順安身上。
我從胡順安家里出來,這個富有感情的縣城里正好下了場春雨。雨幕之中廢墟一般的樓宇東倒西歪搖搖晃晃,也可能晃的是我和我的青春。雨水一點一點堵住了下水道,擺在城市上面的是鮮花和綠樹,藏在下面的是烏漆墨黑的管道。水洼里的樹和天空的影子橫在中間。
大雨過后,明晃晃的大塊頭一口吞下了隔夜茶一樣的棉花糖,這個廢墟一般的城市有了一種罕見的生長氣息。雨后天晴的那個下午,我叼著煙給老大爺裝上木門的合頁。
房東過來找我談話,怨我們把屋子里弄得烏七八糟。我拿著螺絲刀擰螺絲時,她就撇開腿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喋喋不休。老大爺水泥池子里堆積的雪碧瓶子上,凝結(jié)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子,太陽折射下,像是睜開了密密麻麻的小眼睛。我說我們租完這個月,下個月搬走。我和潔瑜商量了,搬進(jìn)城里住。一是劍雄上學(xué)方便,二是我工作方便。謝燕子托人讓我進(jìn)了學(xué)校,跟他一起在校保衛(wèi)科上班。
房東一聽,跺跺腳上的泥說不行,押金一分不退。
我對這個卷毛短發(fā)的中老年婦女無甚好感。
我擰好螺絲,關(guān)了下門。又開啟,挺好,我把螺絲刀收進(jìn)褲兜,往中老年婦女跟前走時。我想到的是有一年夏天,我和劍雄到這棟樓后面,房東的小賣部買雪糕。劍雄熱得滿頭大汗,我們吃著雪糕蹭空調(diào),然后她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
她問我,你倆怎么還不走。
那之后劍雄背地里叫房東布袋子,小孩子的想象力委實豐富。他說,老巫婆的奶子耷拉著,像兩個布袋子。
劍雄買棒棒糖,隔著柜臺喊房東布袋子。房東一手端著碗,另一只手把棒棒糖撇在柜臺上。她扒拉了兩口飯,突然頓悟,用筷子敲了劍雄腦門一下。
現(xiàn)在,我走到房東跟前,伸出手掌,貼在她下巴上,迅疾地往上托了下。
她像是挑釁我,不自由地昂了昂頭。
我和她結(jié)清了錢。房間里的東西我自己一趟趟搬了一下午,搬到了老大爺門前。除了變形金剛的頭盔,我什么都不打算帶走了。劍雄出院那天,我和潔瑜把他接去了城里一棟采光充足的小樓上。住進(jìn)來之后,我和潔瑜邀請謝燕子和甜甜來坐坐,前兩次謝燕子都來了,甜甜沒來。第三次甜甜來了,謝燕子沒來。
后來他倆的事,我和潔瑜都不再管了。還有好多的事,正在慢慢變得無足輕重。
日子像是在明凈光潔的大理石板上滑行,輕快、干凈。轉(zhuǎn)眼劍雄上了中學(xué)。很長一段時間,劍雄都不愛說話,看不出他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只是有一個星期天,他忽然喊我,爸爸。
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想去以前的家看看。我騎摩托車帶他。也是一個太陽吞下烏云的下午,夕輝斂盡,我和劍雄一路上就要被撲朔迷離的色彩給淹沒了。快靠近危樓時,兩輛好車停駐在老大爺?shù)男∪喤赃叀蓚€油頭粉面的年輕人,正幫著老大爺抬起一捆扎好的紙箱子。是不是老大爺?shù)膬蓚€兒子我還不敢確定。只是兩個人干活手生,惹得老大爺嫌棄,當(dāng)著我的面吹胡子瞪眼。
劍雄指給我看,從紙殼堆里鉆出的一只油頭粉面的老鼠。
老鼠一下變成鴻鵠,飛到了云上,這年的春天正沿著這片彩霞漫延開來。劍雄笑起來并不好看,但是我感覺他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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