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瀟含
可惡!今天本來想在房間安安靜靜看書,怎么朋友一吆喝,現(xiàn)在我又在打開第四瓶酒了?這些美好的事情都有些懶散的成分。
在一個這樣安靜的夜晚,我們一群人聚在了朋友郊外的房子里。其實他們家甚至不在里爾,在一個叫做蒙桑巴勒爾的小城邊緣,每天都要跨越城市去上學(xué),不過歐洲的跨越城市也不過是半個小時的路程而已。
到里爾之后交到了不少朋友,絲毫不慚愧地說,外國朋友可以一起喝酒,一起旅游,一起去博物館,但是在寂寞又陌生的生活里,還是中國朋友給人最多溫暖。我們的友誼大多以共同旅游或者吃喝玩樂開場,但是最后總是走向了一同買菜的大道。一開始我們會約著一起去老城吃飯,一起去動物園玩,可是隨著我們在里爾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們的局慢慢變成了買菜局。
還是中國人最能理解彼此的口味。
所以只要有機(jī)會,我們就會蹭到廚藝好的朋友家吃飯。我們在布魯塞爾的時候就攛掇好了兩個廚藝最優(yōu)秀的朋友一決高下。畢竟當(dāng)我每天吃永無止盡的意面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能夠在家做出啤酒鴨、煎餃、餛飩這樣的珍饈了。
對我而言,每天吃意面的時候,都會想到有一大堆平凡的日子擠在未來。意面人生實在是有些凄涼。
在朗斯的時候我和同行的日本男生聊起自己在家里做什么吃。
他說:“意面啊?!?/p>
我回頭問阿鉉他每天吃什么,他聳聳肩:“法棍和意面啊?!币饷婧孟癯闪宋覀冺樌沓烧碌奈ㄒ贿x擇。
那個日本男生用支離破碎的英語補(bǔ)充道:“我會每天吃不同種類的意面,用不同醬汁,放不同配料,但是你知道意面就是意面?!?/p>
對,意面永遠(yuǎn)是意面,就像不管是寫下“我是一片連月亮也厭惡的墓地”,還是寫下“你的明眸是映現(xiàn)我靈魂顫動的湖,我那成群結(jié)隊的夢想,為尋求解脫,紛紛投入你這秋波深處”的人都是波德萊爾一樣。
那天我們下課已經(jīng)晚上七點半了,匆匆趕到朋友家的時候菜已經(jīng)快要做好了,我們順理成章地不勞而獲。
一個朋友做了一碟加利福尼亞卷,也就是在法國被稱為壽司的東西。我的南美舍友在一家壽司店兼職,她經(jīng)常帶回來店里剩下的壽司。每次我都要向她灌輸,如果這種東西叫壽司的話,那南美的Kebabs就叫肉夾饃了。
她還端出了一盤蠔油蒜蓉生菜,蒜蓉全是靠打下手的朋友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纖手破新蒜切出來的。中式調(diào)味對我們而言是非常寶貴的。畢竟每天浸染在奶酪、奶油、番茄醬的世界里,貼近地面的醬油、蠔油味簡直直接讓我回到了家中,忘記我那悲慘的意面人生。蒜蓉這種我在家里要除之而后快的東西竟然變成了食之有味,棄之絕對不可以的心頭好。
更不要提另外一個大廚做的鹵肉飯,我們還沒有坐定,大廚甚至還沒有把米飯端出來,半碟鹵肉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大廚說鹵肉也簡單,只要去靠譜的肉鋪買來碎肉,再去亞洲超市買來炸過的紅蔥頭,也就是蔥酥,一鍋鹵肉飯就已經(jīng)萬事俱備了。
晚餐還沒有真正開始之前,我們已經(jīng)靠吃邊角料半飽了。大廚忙著做啤酒雞的時候,我們的酒也打開了。法國最好的就是雞肉便宜,酒也便宜。超市里一只肥雞四歐,一瓶不算太差的紅酒也只要三四歐,啤酒更是價格美麗。所以我們像喝水一樣喝酒,讓雞肉和啤酒碰撞出香甜的泡沫。
雞肉剛一上桌,我就搶先夾了幾塊到碗里,全然不顧大家不過是認(rèn)識沒有多久的朋友,但是等我扭頭聊兩句的工夫,再一回身,碟子里赫然只剩下了褐色的醬汁。剛剛口中叫著吃飽了的朋友們此刻都在埋頭吃飯,甚至在上課的時候也未曾見過他們?nèi)绱藢Wⅰ?/p>
這個時候他們的舍友也下樓吃晚飯了,他們不斷飄來的眼神泄漏了渴望,在吃干抹凈了我們僅剩的半碟鹵肉之后,舍友對大廚說:“陳,這太好吃了,你以后可以再做給我吃嗎?”
大廚秉承著中國人的客套精神說:“沒問題,只要你想吃的時候告訴我就好了?!?/p>
顯然歐洲人對客套的禮儀一無所知,他說:“明天怎么樣?”
大廚遞給他一瓶啤酒,才算是暫時堵上了他的念想。
其實大廚也是來法國之后才變成大廚的,經(jīng)過一個暑假的突擊培訓(xùn),才勉強(qiáng)學(xué)會了幾道菜。是來到他鄉(xiāng)之后口味的想念才讓他變成了我們中無所不能的大廚。懶惰如我,也在舍友的諄諄教誨下學(xué)會了千層面和烤雞腿、烤花菜這樣的復(fù)雜菜肴,在意面的海洋中得到一絲喘息的機(jī)會。
無所不能背后有多少是無可奈何啊。
最后我們圍坐在桌前,把做啤酒雞剩下的酒都喝干了,來廚房做飯的舍友熬走了一個又一個。另一個大廚的炒粉絲也終于出爐了,我們?yōu)榱诉@碗加了香腸、蝦仁和蟹棒的炒粉誤了最后一班地鐵,但是大家好像也沒有很失落。畢竟剛剛和朋友聚在一起,吃了這樣一頓熱鬧的飯,好像就有勇氣面對里爾的寒夜了。
沒有吃完的用小飯盒裝回家,明天又是幸福的一天。
有朋友在一起終究讓人覺得安心,尤其是還能偶爾一起旅行的時候。歐洲小到不可思議,從里爾去比利時坐車只要二十分鐘,坐飛機(jī)到西班牙或者維也納也不過兩個小時。
最巧的是,在布洛涅因為旅行認(rèn)識的阿鉉,竟然在比利時的小城安特衛(wèi)普又跟我重逢了。我們從鹿特丹回里爾,在安特衛(wèi)普轉(zhuǎn)車,剛好中心車站的旁邊就是中國城。我們找了一家面館,點上一碗牛肉面,一碟蝦餃,重溫熟悉的中國口味。我隨手拍了一張照片,阿鉉問我:“是方的面嗎?”我說:“哪里有方的面?就算在比利時面也是圓的啊。”
手機(jī)對面的阿鉉肯定翻了一個白眼:“是店名啊,‘方的面’?!?/p>
結(jié)果我們連回程的車都是同一輛,歐洲真的太小了。
就算我和幾個朋友一起走過了比利時、西班牙和奧地利,但是當(dāng)大家遇到旅游的不同選擇的時候,我的朋友選擇了冰島,我選擇了里昂。彼此誰也沒有強(qiáng)求,大家都去追求自己的白月光了,真好。就算是抱團(tuán)取暖的人,也沒有試圖走近彼此心里那一片到不了的森林,是一件好事。
有一天我和阿鉉在從朗斯盧浮宮回里爾的路上,百無聊賴在一群鬧著學(xué)法語里“最有趣”的詞的金發(fā)碧眼同學(xué)中,突然聊到了豬排要去市中心的商場里買,香蕉要挑綠一點的才能吃一周,不要買雞腿,買整只雞更便宜。
突然他說:“我現(xiàn)在有點理解我奶奶持家的時候為什么斤斤計較了。我現(xiàn)在覺得意面吃不出區(qū)別,那買最便宜的就好了,牛奶每天都要喝,那就買六瓶裝的最劃算,菜不好留,做起來也麻煩,干脆不吃菜只吃水果就好了,還有超市里的臘腸,一根能吃兩周,還不容易壞,每次切一點放在意面里多方便。”
他又說起:“上一次我跟你說我的土豆發(fā)芽了,我是真的很難過,我真的想帶到巴黎讓搶包的人全部吃掉?!?/p>
我接話說:“對啊,上次我扔掉了半包豆芽,吃了兩三天全部都壞掉了,要我丟掉一歐我會覺得關(guān)系不大,但是扔豆芽的時候我真的有罵自己為什么不早點吃完?”
說完之后我們兩個人咧咧嘴,笑得很苦澀。
我們終于變成媽媽最喜歡的樣子,而且我們也喜歡這樣的自己。我們在商場里東竄西跑,把雞蛋拿了又放下,變成了看到超市里的黃色減價標(biāo)簽就會眼前一亮,深究到標(biāo)簽每一百克多少錢的老阿姨;也變成了廚藝日益精進(jìn),什么肉配什么菜,最起碼什么肉罐頭配什么菜罐頭都了如指掌的人。
這就是在法國真實的生活,不只有光鮮亮麗的輕松旅行,更多的是每個人在普通的生活里掙扎。掙扎,但是也快樂,和朋友在一起,連省錢買菜做飯都變成了一件樂趣無窮的事情。
芥川龍之介說,人生不如一句波德萊爾??墒悄拘恼f,有時人生真不如一句波德萊爾,有時波德萊爾真不如一碗爛餛飩。
我想芥川龍之介是在說,生活不如詩;木心是在說,生活不如詩美好,但是有時詩不如生活真實。
確實如此。他們兩個人都說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