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云中記》作為一部以地震為背景的小說,打破了傳統(tǒng)的災難文學敘事模式,選擇從人類精神文化的角度切入,顯示出其獨特的思考向度。在對生命和死亡的敬畏與歌頌中,阿來力圖去謀求一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新的現(xiàn)實語境之下共同存續(xù)的可能?!对浦杏洝凡粌H是阿來在理性高漲的時代選擇的精神性回歸,亦是他對災難書寫的一次全新探索。
關鍵詞:災難書寫;《云中記》;阿來;精神故鄉(xiāng)
中圖分類號:I206.7?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673-7164(2020)42-0039-03
災難書寫一直是文學的經(jīng)典命題,而《云中記》是阿來第一部以自然災害為主題的小說。作為生長在甘孜地區(qū)的人,作為汶川地震的親歷者,阿來卻在地震過去的十年后才完成他對這場自然災害的書寫。他談到,十年來,他有無數(shù)次想寫地震的沖動,但每次都擱下了筆,因為“傷痛是不能輕易觸碰的,要站得住腳,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阿來選擇在十年后將傷痛反芻,是對自身苦難內(nèi)化后的自省,也是其對災難所存多義性的思考。
阿來此前的作品里其實也不乏對自然災害的描述,如《塵埃落定》中肆虐的暴風雪,如“機村史詩”系列《隨風飄散》《天火》中的森林大火、泥石流、水災。阿來認為,自然災害是充滿宿命性的,唯有書寫才可能與這一切矛盾達成和解,這也是他在創(chuàng)作中從不避諱直面災難的原因。汶川地震過后,相較于“井噴”式出現(xiàn)的地震詩歌和紀實報告,阿來醞釀十年之久的《云中記》顯得別有深度。因為它不只是單純地“再現(xiàn)”災難場面,更融進了對生命、死亡和苦難的敘寫,并以此來表現(xiàn)災難背后人類的思索與反省?!对浦杏洝冯m以地震為主題,卻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思考向度,它并未囿于中國文學場上固化的“災難視域”和“繁復的單聲部”現(xiàn)象 [1],而是選擇從人類文化與命運的角度去詮釋一種新的災難書寫。
一、災難面前:文化重構的思索
《云中記》講述了一個古老村莊的祭師阿巴,在地震之后回到故土肩負起作為祭師的職責,最后與村莊一同消失的故事。作為祭師,阿巴的職責是侍奉神靈和撫慰鬼魂。他說,“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顧鬼魂。我不要任他們在田野里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活人給他們安慰。” [2]當云中村千年的歷史、人倫、風俗、記憶在逐漸被遺忘的時候,阿巴的“還鄉(xiāng)”勾連起了斷裂的往昔與今日,彌合了云中村命運的空缺。這是阿巴個人靈魂的精神還鄉(xiāng),也是屬于云中村的古老、莊重、深厚的神性文化的還鄉(xiāng)。作為藏族作家,阿來深諳藏民族獨有的古老文化和宗教信仰。他明白當面對宿命性的自然災難時,當民族和個體處在悲劇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時,必定需要信仰的復歸才能夠完成靈魂的超越。云中村像是一個古老文化的符號與載體,災難過后的地質(zhì)變動會讓云中村消失,而它所承載的文化也將面臨消泯?!对浦杏洝废胱穯柕氖牵诖蟮卣饎拥臑碾y過后,受到震動的人類文化應該如何重構?
面對災難,作家們總是通過文學發(fā)聲,去充分展示人文關懷,力圖“再現(xiàn)”災難發(fā)生的歷史場景。這種固有的災難書寫模式,卻往往止步于災難的表征現(xiàn)象,而無法觸及其背后更廣闊的意蘊。向?qū)氃普J為,中國文學缺乏災難敘事,“不是說中國缺乏災難, 也不是說中國文學缺少災難題材, 而是說中國文學缺乏悲劇精神, 現(xiàn)有的災難文學大多停留在政治、社會和歷史等層面” [3]。因此,知識分子應當“再現(xiàn)”的不僅是災難現(xiàn)實,更應是災難導致的某些邊緣化文明即將隕滅的事實。但值得注意的是,阿來關注的不僅是隕滅本身,更是隕滅所帶來的文化重構。他希望文化“既有新的生長,也有舊的消失”,因為“就像人衰老了要死去。有些文化衰老了就不適合進步” [4]。《云中記》即充分顯示出了阿來在這一向度的思考。它通過講述一個祭師的故事,指出了在古老文明湮滅的當下,人類應如何從殘存的歷史經(jīng)驗中發(fā)現(xiàn)新的、能與時代接軌的文化生長點;構想著如何讓舊有文化不囿于其本身,而是能與自然、歷史、現(xiàn)實相融匯,終成為一種時代的“大聲音”;并以此探尋在新的歷史語境之下,一種新的價值文明該如何產(chǎn)生與重塑??梢哉f,在書寫給個體帶去心靈的慰安的同時,阿來亦在尋找一條現(xiàn)代民族文化的重構之路。
二、紓解苦難:自然與人的合二為一
阿來在采訪中談到,“為什么我們中國人面對死亡的時候只有哭泣,只有悲痛?” [5]。當?shù)卣鸾o云中村帶來極大傷亡后,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哭泣;當云丹知道阿巴會隨著云中村一同消失時,他也為阿巴哭泣。但阿來親身見證死亡的時候,他卻在思索,人是否可以更加莊重、更有尊嚴地面對死亡,而不僅僅付諸哭泣。
在災難多被表現(xiàn)為創(chuàng)傷、毀滅的文學語境里,災難書寫基本都充斥著滿目瘡痍與悲天憫人,災難本身成為敘述文本去訴說和暴露的對象。但何為“災難”,“災難”應該如何定義,其實都是人類意志的產(chǎn)物。于地球而言,種種運動只是一個自我構造自我塑造的過程,是自然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是因為“大地上壓這么多東西,久了也想動下腿,伸個腳……只是想動動身子罷了” [2]。處于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們,一方面渴求著回歸質(zhì)樸、尋求著“回到荒野”的方式,一方面卻又將自然置于人類的對立面,將自然“無意”的規(guī)律運動成為“災難”或“浩劫”。自然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與死亡不同于人為的災難,它是難以有道德上的情感宣泄的,人類無從怪罪,唯有承受?!对浦杏洝肥窃跒碾y書寫的窘境中另辟蹊徑,在這部作品里,阿來想歌頌的不止有生命,還有死亡。當余博士告訴阿巴山體最終會崩塌,而這些崩塌的泥土會在江邊制造出新平底時,阿巴說:原來消失的山并沒有消失,只是變成了另外的樣子。所以,如果用生命的自然邏輯去看待消亡,那么逝去的一切都會化作另外的存在形式,在自然中延續(xù)另一份生命;當自然與人合二為一,那么逝去的亦是永存的。如岳雯所說,《云中記》是“恰如其分地呈現(xiàn)了生與死、光明與黑暗、自然與人類等彼此依存、互相轉(zhuǎn)化的狀態(tài)” [6]。可以看到,無論是阿來在書中賦予某種“寄魂”意義的鳶尾花,還是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里鄂溫克人與馴鹿間的牽連,無疑都在暗示著——萬物有靈,人類作為自然的一個生命體,理應以生命自然消長的觀念去更有尊嚴地面對死亡。“大地無意與人為敵”,這份苦難亦應被更為莊重地對待。
三、災難過后,“精神故鄉(xiāng)”的延續(xù)
關于故鄉(xiāng),阿來有這樣一個觀點:“如果你在一個地方?jīng)]有了親人與朋友,即便這個地方就是你的家鄉(xiāng),它也會在心理上成為一個陌生的地方?!?[7]地震后,云中村人都被遷去了移民村居住,他們開始習慣在一個新的地方與舊鄰開始新的生活。那么比起已成廢墟的云中村,或許現(xiàn)在的移民村在云中村人的心里更像是故鄉(xiāng),甚至也將是最后的故鄉(xiāng)。但如果故鄉(xiāng)只能因此定義,那么祭師又何來還鄉(xiāng):阿來的表意顯然不止于此。阿巴想回云中村,是因為他“有一陣子已經(jīng)把云中村的味道都忘記了”,移民村的現(xiàn)代化無法彌補他內(nèi)心的空虛。“故鄉(xiāng)”在這一層面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一種是精神的故鄉(xiāng)。而這其中則蘊含一種隱喻,即災難過后,在城市工業(yè)文明與傳統(tǒng)之間,何處是故鄉(xiāng)。
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是對城市化帶有批判性意味的。她筆下的鄂溫克族人天生與自然命運相連,但在工業(yè)文明來臨時,鄂溫克人卻被迫與森林和動物告別,去往山下的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定居。遲子建認為,是現(xiàn)代化的到來造成了一個民族精神上的“失鄉(xiāng)”。鄂溫克人既受益于現(xiàn)代化帶來的便利,卻又想追尋缺失的精神原鄉(xiāng),所以他們總是在城市與山林之間徘徊。像伊蓮娜,城市為她提供了成功與發(fā)展的機會,但她卻一次次又逃回山林。因為她認為,只有自然能給予她生命的鮮活與靈感。而當山林也被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侵染后,伊蓮娜便選擇了將生命還給自然。
與遲子建不同的是,阿來對城市化始終抱有一種寬厚的態(tài)度。因為他認為,在保有民族淳樸和詩意的同時,他也為他的“民族的很多鄉(xiāng)親們、同胞們過著很艱苦的生活而感到痛苦” [8]?!对浦杏洝防锏膫鹘y(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之間并非是尖銳的對立的。阿巴曾經(jīng)上過農(nóng)業(yè)中學,還當過水電站的工人,他的前半生是受到城市文明照庇的。人渴求依靠物質(zhì)文明來獲得更好的生活,是人類發(fā)展不可違背的倫理需求,在這樣的前提下,“故鄉(xiāng)”或許只是一種選擇。災難過后,無論是選擇新生活的安定,還是堅持回到故土,都是不應該遭到批判。阿巴選擇“還鄉(xiāng)”,是自我靈魂的救贖,回到“精神原鄉(xiāng)”是他生命的意義。而仁欽選擇的“還鄉(xiāng)”是在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消失后,要還給云中村人一個新的“故鄉(xiāng)”。在家園逝去后照顧留下的生命,是仁欽生命的意義。那一株阿媽鳶尾,也顯示出了古老民族的文化與信仰確有著在與城市化的融合中得到延續(xù)的可能,“精神的故鄉(xiāng)”是確能夠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下傳統(tǒng)意義的故鄉(xiāng)里找到一席之地的。但捍衛(wèi)人類發(fā)展權利與保存精神文明如何不悖反,人類如何在發(fā)展現(xiàn)代社會的同時、也孕育文化信仰的復蘇的命題,卻是值得人們長久追問的。
四、結語
《云中記》的選材基于地震,卻也超越了地震本身。在《云中記》的創(chuàng)作中,阿來直面災難現(xiàn)場、回顧創(chuàng)傷,用頌歌的方式去問詢?nèi)祟惷\的難題,在書寫災難的同時也書寫生命。對苦難含義做出重釋、對人類文化進行重審,試圖在歷史與現(xiàn)代之間構筑起精神對話的橋梁,去發(fā)掘一條人類文明在新的歷史語境下的重構之路,才是阿來這部作品的最終指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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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向?qū)氃? 災難文學的審美維度與美學意蘊[J]. 社會科學研究,2011(02):13-19.
[4] 舒晉瑜. 阿來:我敢說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小說[N]. 中華讀書報,2019-11-20(05).
[5] 蔣藍. 阿來:讓文字放射人性溫暖之光[N]. 成都日報,2019-07-08(09).
[6] 岳雯. 安魂——讀阿來長篇小說《云中記》[J].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02):56-66.
[7] 阿來. 大地的階梯[M]. 海口:南海出版社,2018。
[8] 毛亞楠. 《云中記》:大地并不與人為敵[J]. 方圓,2019(12):70-73.
(薦稿人:黃軼,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都市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導師,教授)
(責任編輯:胡甜甜)
作者簡介:王禹鑒 (1995-),女,碩士在讀,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方向:生態(tài)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