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興榮
酒爺的九龍酒好,遠近聞名。
釀酒的米,是山里自己種的,晶瑩剔透。燒酒的水,是用毛竹開半從山上溪流引下來的,甘甜清澈。酒曲是酒爺的獨門絕活,不傳外人。釀酒用的器具,都是50年老家伙,不沾一點鐵器,一年只做四次,做一次要用柴火燒足五個小時,一次只有百來斤。一開蓋,清澈透明,回味豐厚,如九龍盤旋,飄香十里。
在九龍湖嶺南漁村,所有的紅白喜事,如果沒有酒爺的酒,客人會甩袖而去,主家會很沒有面子,所以要早早地和酒爺預訂酒。酒爺脾氣大,鄉(xiāng)鄰皆知,碰上他不高興,為了酒期而推遲婚期是常有的事。
因此,酒爺開坊做酒,是村里的一件大事。這一天,必是良辰吉日,也必是酒爺心情高興的日子。鐵匠、木匠、泥水匠早早會來到門口,劉寡婦也必定會來,打扮得漂漂亮亮。鄉(xiāng)里鄰居們一群人,只等著喝上一口頭吊酒。
酒爺燒酒是有規(guī)矩的。開爐前,紅案上供奉“杜康先師之神位”,焚香燃燭,先敬天地一杯,感恩山水之造物;次敬酒神,感恩釀酒之道;后敬祖宗,感恩造化之身。
三盞酒灑下后,請鄉(xiāng)親們喝上一小杯助神酒,山呼天地保佑,酒神保佑,風調雨順。然后,酒爺一聲喊:“燒酒嘍!”親自在爐膛里點燃第一把柴火。
燒酒開始了,要持續(xù)四到五個小時,村里的小孩們,圍著爐膛蹦蹦跳跳,村莊漸漸被籠罩在香味里了,鐵匠木匠中途總是要轉回來看看,生怕漏掉第一口酒。劉寡婦是不離開的,在一邊幫忙上點柴,和酒爺說個笑,她的眼神中透著情意。
劉寡婦40出頭,在村里也是一個美人,好多年輕人,都對她動了心思,她卻獨獨喜歡上了大她十幾歲單身的酒爺。酒爺巋然不動,沒人猜得透酒爺的心思。
酒爺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渾種,好喝酒,酒量也大,好交友,常常惹事,賣苦力掙的一點錢,都換成了酒。有一年夏天,一夜未歸,早晨爹娘在魚塘邊找到他,醉得不省人事,魚也浮了半塘——原來他吐的東西,都讓魚吃了,連魚也醉死了不少,賠了不少錢。
酒爺沒錢的時候,也愛往酒坊跑,看多了,也有了點門道。師傅看他靈光,干脆收了做徒弟,后來連女兒也被酒爺收了。
米在鍋里燒,清水在圓頂子上不斷沖,慢慢地,吊嘴開始出酒了,先是一滴兩滴,然后連成了線,接著,線又變成了粗壯的水柱?!熬瞥隽?,酒出了!”這可是頭酒,純度高,又帶著熱度,特別香醇,鐵匠、木匠、寡婦等紛紛用小盞接酒,“好酒,好酒!”酒爺瞇著眼,臉上笑出一道道深深的溝。
出完了酒,酒爺照例到村里幾位年長者的家里,送上一壇酒,聽聽長輩的話,問問身體狀況。酒爺的孝敬也是村里出名的,當年雙親過世,他整整三年不做酒,也不喝酒。
酒爺賣酒也是有規(guī)矩的,有“三不賣”的說法。一是不孝順的人不賣,對父母不好的人,在酒爺這里一滴酒也買不到;二是犯事的不賣,十里八鄉(xiāng)作奸犯科的,酒爺不賣酒;三是來路不明者不賣。而村里鄉(xiāng)親常常來賒賬,酒爺興致好了,一筆勾銷。
有一年,村主任陪一個老板來,要包酒爺的酒,到他酒廠去,包吃住一年30萬。這可是一個天價,村民們舌頭都伸出來了,直后悔當初沒有學做酒。
村主任說了幾回,酒爺在縣城的兒子也回來做工作,要買房,沒錢。村主任的面子,還有兒子那眼神,唉,酒爺有點動心了。
酒爺提了幾壇酒,沿著村里的青石板街,慢慢地踱著,去和鐵匠、木匠、泥水匠一一告別,他們的眼神有點濕。經過劉寡婦門口,在門口踱了三圈,最后還是走了。寡婦就傍著門口偷偷看,等著他進來,又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腳想追,卻沒有動。我就是這個命了。劉寡婦淚流到天明。
第二天,酒爺開門的時候,門口放了十個雞蛋,一小袋栗子,還有兩雙鞋墊與許多土貨,這是鄉(xiāng)親們的習俗。鞋墊肯定是劉寡婦做的,這手工,酒爺一看就知道,這女人,讓我腳下生根,到哪里都忘不下她。
酒爺走了,大家惋惜,把家里的酒藏了起來,今后再也沒有了,得省著喝了。
過了月余,酒爺回來了,又招呼大家來做祭酒儀式。酒爺說,我是嶺南村的,哪也不去。
問過祖師爺了,娶個酒婆婆,不算犯戒。大家眼睛都看著劉寡婦,她低下了頭。
原來,酒爺師傅在女兒過世后,給過他一個訓律:以后不能近色,否則就不能做酒。這么多年,酒爺守著這個秘密。這回,酒爺為自己做了一回主。
“九龍酒,九龍酒,九溪龍王來喝酒,晃晃悠悠回不了家,要風要雨隨便求……”九龍酒的香氣,又飄蕩在了嶺南村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