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艷精工，深婉蘊藉”

【摘要】周邦彥，字美成，號清真居士，著有《清真集》。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周美成常以“清圓”二字點綴詞篇，而這二字又與其詞以富艷精工、廣采集美為總格調(diào)的藝術特點有密切聯(lián)系。本文從三首具有代表性的周詞——《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蘇幕遮·燎沉香》和《花木蘭》入手，試探究“清圓”在其詞的藝術表達中所起的作用。

【關鍵詞】清圓；集成；人工思力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中所寫，“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diào)尤善鋪敘，富艷精工”，即寫周美成深得宋詞深婉蘊藉之妙。之所以美贊周詞為“富艷精工”，不外乎詞在結構與內(nèi)容上臻至工巧典雅。詞在結構上發(fā)展柳永詞的綿密冶艷、平鋪直敘，又多加入側筆、逆筆修飾，使作品呈現(xiàn)出宋詞要眇宜修之質(zhì)；在內(nèi)涵上，詞作廣采集美，熔鑄千家詩詞于一體，又細致裁剪貼合，形成深婉不迫、氣韻深厚的藝術風格。

《清真集》收錄周邦彥詞一百八十余首，篇篇詞美律嚴，陳郁稱“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皆知美成詞可愛”（《藏一話腴》）。周邦彥追步柳永長調(diào)慢詞的風格，并吸收歐陽修、張先、晏殊等人詞作的特點，精于人工思力、精雕細琢，形成獨有的語匯與藝術特色，深受讀者的喜愛。例如，周邦彥在詞中常用的“清圓”二字，本用于修飾萬物清泠圓潤，但在他的藝術處理下，“清圓”不再僅是一個狀態(tài)詞，而是與詞的意境與意象世界渾然一體，使言情體物達到極致，這個詞也成了周詞的藝術標志。下面通過賞析其詞作，來體悟周邦彥詞的“清圓”之美。

一、“飄零不偶，棄置自身”——羈旅行役詞中的“清圓”之韻

周邦彥一生的作品大多被收錄在《清真集》中，他作為“婉約正宗”與宋詞的集大成者，延續(xù)了宋詞的基本題材，如詠物抒情詞、羈旅行役詞等。

羈旅行役詞在周邦彥的詞中占有重要地位。周邦彥因獻《汴京賦》得道仕途，又因舊黨執(zhí)政，離開京城宦游各地，一生流落，《清真集》中因而有了很多關于羈旅的作品，如《風流子·大石》《六丑·正單衣試酒》《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等，這些作品更新了羈旅行役詞的原本范式。如果說蘇軾開創(chuàng)了詞抒情的傳統(tǒng)，那么周邦彥則是在詞抒情的基礎上加重思力痕跡，對山水景致與日常生活極力描繪，鍛煉字句，與杜甫雕琢詩篇有異曲同工之妙。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中寫：“詞中老杜，非先生不可。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jié)，清濁抑揚，轆轤交往，兩宋之間，一人而已?！边@些詞作雖是敘寫羈旅之悲，但并未有凄風苦雨之感，更像是將愁苦按下，洗滌脫墨，在一片澄澈中可以體悟到周詞的典雅深婉，頗有“清圓”之韻。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為例：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寫于流宦時期。他“仕宦頗為流落”，被排擠出京城，輾轉于廬州、溧水等荒蕪之地，失去了京中傍身的富貴生活，只得寄性情于山林溪石。篇首寫鶯兒褪去幼羽長成，而杜甫“風蒲燕雛老”之句也是在描繪此般景色。顯然，周邦彥有借其詩歌境界的意味。此句看似落筆鶯雛，實則點明正值盛夏。溧水的夏季可謂真正的江南夏日，梅雨時節(jié)，花果豐碩。既有“午陰”，側面點出陽光充沛。“嘉”，表示對樹木修飾的程度，在文學作品中，嘉樹常是亭亭如蓋，凌云之象。以“清圓”二字來評江南嘉樹，便有了多重韻味：“清”著眼于樹蔭與清爽冷冽的感受之間的勾連，“圓”則鋪墨于樹蔭給人的直觀印象——茂密繁多、郁郁蔥蔥。兩字合一詞，說是寫炎炎夏日的江南，卻全無炙熱，反而奠定全篇清涼恬淡的基調(diào)，更凸顯周詞人工思力的安排。后寫流水人家、黃蘆苦竹、江水泛舟，初讀平淡無味，細品可感寧靜安逸的氣氛，再讀則可體味其中的情感層層遞進，愁苦滋味逐漸顯露。而這種滋味在下篇更加明晰地表現(xiàn)出來。

“飄流瀚海，來寄修椽?！弊约荷砣顼w燕，天地之大，盡是無歸之感，無歸中不免產(chǎn)生求歸心態(tài)?！敖暇肟汀笔亲约?，在絲竹管弦中，心里卻孤獨凄涼，最后一句將哀怨推至極致，酒醉后還需要尋找一席之地安眠，何等無奈悒郁。全篇追步柳永的體段配置模式，前半寫景，后半抒情，情景結合，融為一體，沉重哀婉的情感中有著深意，更見其對詞的慘淡經(jīng)營，故陳廷焯在《白石齋詞話》中寫：“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郁頓挫中別饒?zhí)N藉?！薄扒鍒A”看似閑筆，實則與詞作的整體情感世界相符，十分熨帖。

二、風致絕佳、深婉不迫，窮極思力而不失含蓄的美學風格與“清圓”勾連

《人間詞話》云：“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敝茉~雖然不及歐、秦的詞作深刻，但在創(chuàng)作中的人工思力堪稱宋詞一絕。周詞的風格韻味是沉郁渾成、饒有蘊藉的，雖說沉郁，但沉郁中多是姿態(tài)，多是絕妙，讀得越久，詞的醇厚愈加顯現(xiàn)。之所以呈現(xiàn)如此風格，歸因于他作詞時的廣采集美。清真詞能集北宋詞從柳永至秦觀、賀鑄等人的風格為己所用，柳永之綿密、歐陽修之秀逸、秦觀之婉麗、賀鑄之幽潔都在周詞中有所體現(xiàn)，繼之前人，發(fā)于筆端，言中有物，吞吐盡致。

周邦彥一生作詞數(shù)百篇，《蘇幕遮·燎沉香》流傳最為廣泛。下面試分析“清圓”在這首詞中的新韻味：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與第一首詞不同，周邦彥在作本篇時處于久客京師、人生上升的階段，雖春風得意，但思鄉(xiāng)情切?！傲浅料?，消溽暑”，極寫暑季之濕熱，這爐沉香似也帶著潮氣。后寫鳥雀在雨后鳴叫，作者觀鳥雀以人的情感，“呼”“窺”二字表現(xiàn)出生命的靈動?！叭~上初陽干宿雨”，雨過留痕，別有風姿，而下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又回點“宿雨”，相互照應，語義完足。這里的“清圓”既可理解為水清荷圓，也可解為這汪水清澈平靜。荷花亭亭玉立，出水高潔，水波澹蕩，荷葉更見生機?！扒鍒A”用在此處，便可以替代其他詞藻，無需著色，自成一幅疏荷小立的畫卷，王國維贊曰：“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下篇則直接點明自己的心境，思念故鄉(xiāng)而歸期不定，“吳門”“長安”相距千里，不但是地理上的不可歸，亦是心理上的不可依附。思鄉(xiāng)情切，作者不禁，思往日之舊人，夢江南之舊景，憂愁悒郁在輕描淡寫中愈見濃烈。全詞意境渾成，沒有過多詞藻點綴，一切景語皆情語，煉字精妙，用情更深，于無聲處見驚雷。這首詞的妙處也在于用兩個字勾畫了無限的意境，而“清圓”也成為周邦彥的文化符號與美學風格。

三、“清圓”之于《片玉集》一詠三嘆、紆徐綿密風格的體現(xiàn)

“周美成以旁搜遠紹之才，寄情長短句，縝密典麗，流風可仰”（陳元龍《片玉集序》），這句話正是對周詞結構特點的概括。北宋詞剛從“詩余”地位解放出來獨當一面，帶有新生文體的獨特之處。宋詞善鋪排，長短交織，綿密圓潤，委婉曲折。周邦彥將宋詞一唱三嘆的表現(xiàn)形式繼續(xù)發(fā)展，詞的內(nèi)蘊越發(fā)表達深刻。而“清圓”一詞在他的詞作中常見，可以說是寫作習慣，也可以說是創(chuàng)作風格的逐漸成型，亦可以說是內(nèi)心美學世界建構的完成。以《木蘭花》為例：

歌時宛轉饒風措。鶯語清圓啼玉樹。斷腸歸去月三更，薄酒醒來愁萬緒。孤燈翳翳昏如霧。枕上依稀聞笑語。惡嫌春夢不分明，忘了與伊相見處。

與前兩首相比，本篇不同之處在于明顯多了回環(huán)往復的韻味。以“酒醒追憶”為主要事件抒發(fā)情感，而結構上也更加齊整，以七言形式呈現(xiàn)，使音律趨于和諧。“歌時宛轉”既是敘寫歌聲的婉轉清麗，亦是奠定全詞格調(diào)。下句接著寫到鶯兒在林木之間啼語，清揚悠遠，給人恬淡自然之感?！扒鍒A”用于此處，看似繪飾鶯啼的清澈，更多則是心境的體現(xiàn)?！皥A”用于修飾鶯啼聲十分巧妙熨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理念中，“圓”代表一種完滿和絕美，可見在周邦彥心中，鶯啼伴著當日的歌聲是完美無瑕的，更是美的象征。此時的“清圓”更帶有傳統(tǒng)文化與心之真情的色彩，美學意象上升了一個高度。下幾句寫夢魘之苦、酒醒之愁，但憶笑語不見舊人，愁緒更添幾重。上篇的寫景與下篇的抒情前后照應，設計構思巧妙，隨著生活場景的轉換，愁緒迢遞，愈來愈深，并有一唱三嘆、回環(huán)往復的余韻，故夏敬觀云：“耆卿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一篇中之，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故慢詞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p>

綜上，清真詞以“清圓”二字為詞眼構建的詞，富艷精工，深婉蘊藉。以“清圓”為中心構建的美學世界，讓讀者更深刻地體會到了周邦彥詞的絕美意境。

參考文獻：

[1]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孫虹.清真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

[3]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

[4]劉熙載.藝曲·詞曲概[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9.

作者簡介：聶子怡（1999-），女，漢族，山西晉城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