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金星
這里的青磚黛瓦、墻頭屋檐一定是長著記憶性的,一定還留有童稚追逐嬉鬧的笑聲,長者弓背鶴發(fā)的背影;留著貨郎肩擔吆喝,婚喪行頭吹打;還有雨的滴答,風的盤旋。殘陽夕照,月影斑駁。一切都這樣安然地留在這蜿蜒狹長的小巷里。
冬日的午后,天很藍很亮,亮能把路邊的柳枝和瓦礫磚墻也折射出光來。我是想著要去那兒走走看看了。人間本惆悵,我曾醉心于剎那間的相遇,沉迷于轉(zhuǎn)瞬即逝的歡悅。歲月與閱歷的沉淀倒是瀝去不少浮在心頭、冒著些氣泡的煩惱,卻偏又多出一份縈懷的纏綿。那些起于鳩車童稚、竹馬青梅的時光,如驚鴻照影,似綠波香夢,時時映入心湖。
這里的里弄小巷,有雕了圖案的石窗,有長滿水草的池塘,還有那堵滿是青苔的矮墻和邊上一眼吞沒過兒時玻璃彈子的古井。我聽說這里剛作了修舊的改造,那些門當戶對或是有了另一番的擺設(shè),有一種凝重,一份謐靜,一些生疏,只縈懷在我心頭的情結(jié)再也不會有變,我就像是去見一個久違的朋友,依稀恍惚。
于是,也就想到她了,想些和她一起的日子。我不知她是否也常來這里走走看看,這是我們共同擁有過的地盤,她說是青石橋邊,我說是偃月街口。她曾繪聲繪色地跟我說起過地名的來歷,說這兒叫作“青石街”,是緣于當時街上有座石橋,橋面是用四塊長青石鑿成彎弓的形狀拼湊而成,因著當年走的人多,橋板上早已被磨得光滑如砥。青石橋下的小河,一頭連著月湖,一頭通往北斗河,而月湖的水源正是從城西南幾十余里外的大雷山,經(jīng)集仕港,匯望春橋,入西門,再流到這兒。她說起這些事時,慢條斯理,好像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然后格格地笑。她的笑聲很好聽,飄在街口,好似至今都粘附在一片青苔綠草間。
我還是喜歡把這里叫做偃月街,在我以為,這樣的地名才富有詩意。偃月街依傍著甬城月湖十景中的雪汀和芙蓉洲,有段史話可以追溯到北宋嘉祐年間,有位姓錢的鄉(xiāng)紳在月湖邊修起一堤,其堤圓轉(zhuǎn)如半月,故名偃月。據(jù)說偃月堤上原有座紅蓮閣,是宋代明州郡酒務(wù),酒務(wù)依湖而建,為的是方便取水。月湖的水,本源自四明山麓,清冽甘醇,自是釀酒佳選,稱作“金波酒”。偃月街因偃月堤而得名,只可惜月湖佳釀已作酒霧散去。連昔日的河堤亦已無跡可尋,唯有青石街、三板橋、菱池、水仙廟跟,這一個個耳熟能詳?shù)牡孛?,似乎還在訴說著舟楫互答,綠柳繞湖的故事。
日光沿著墻頭慢慢地爬過屋檐散去,有幾處還沒來得及鋪裝的青石板路依然一副歲月碾過的趾痕,踩在上面會有松動的石塊,濺出些昨夜的雨水,灑在鞋面上。幾棵高高大大“元寶樹”至今守在路邊。這是小時候的叫法,只為樹上結(jié)著細小的果子,一串串的,猶如一個個小元寶,摘下來的瓣膜有些黏稠,落在身上能粘住衣服。再是我們一起分享著吃過的山楂片,以前是被做成硬幣大小的樣子,味道酸甜,含在嘴里任由慢慢融化,能把舌苔染出一抹紅暈。那天,眼看著太陽在狹長的巷子里慢慢斜落,耀眼的光環(huán)變得柔和,團成一輪金色的黃球,又慢慢地,黃球中心的色彩逐漸地加深,先是橙,再是紅,再是紫,接著就猶如一片山楂片的顏色了。她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快樂,伸出染著山楂片的舌頭喊著叫著要我快看,天上的落日是否一樣的顏色。
夕陽下,天空像是一幅巨幅的彩綢,把些落了葉的樹枝和穿梭著的鳥兒,刺繡在圖畫上。她的模樣總是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清晰的是過去,模糊的是現(xiàn)在。她們家兩姐妹,她是妹妹,那一年大地震死了很多人,她父親說她指不定是哪個生靈來投的胎,為何不來個男的呀?她父親重男輕女,喜歡有些才氣的男孩。她們家的老房子邊上就是“天一閣”,是個藏書的地方,很有名氣。因著她父親的關(guān)系,她自小就幻想著能變成男孩子。頭發(fā)理得短短的,從來不穿花裙子,直到后來有了戀人,才努力改變走路的姿勢,學做女人的模樣。
我們同在這道鋪著青石板的小巷里長大。她父親常??洫勀莻€會吟詩作畫的鄰家男孩,這大概就是我了。不確定。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墒呛髞??命運竟是如此,你以為好的結(jié)果,偏就不是,你想要的,偏不會讓你去得逞。然而,這樣的安排也并非不好,至少,我還能想她,就像現(xiàn)在,就在這青石街老獅子墻門邊,我的耳邊又仿佛是聽到了她說過的話:“就喜歡跟在后面,看你走路的樣子。想著你要是老了,我也靜靜地跟隨其后,看你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的樣子。真的很想能這樣看著你,讓你在我的視線里老去,然后,也一起老去……”
新修的青石板路被洗刷得特別干凈,我仿佛又聽到了她第一次穿上高跟鞋跟在我身后的的篤篤很清脆的聲響,這一刻如此明了,如此清晰真切。遠處的月湖隱在蔥綠濃蔭之中,婉若她一抹轉(zhuǎn)身的倩影。巷子里的風夾著些老街坊日子里的味道,向著臉龐輕拂,驀然間,就覺著是又回到了我們從前有過的某一天,但我想不起細節(jié)了。
原載于《曙色》2020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