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黎平
熟悉《三國演義》的人,都知道此書開頭用了明朝楊慎的一首詞,慨嘆英雄已成往事,歷史已成煙云,“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而在歷史的風(fēng)云之后,就出現(xiàn)一個這樣的形象:“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位白發(fā)的樵夫,或者漁父,把酒夕陽之下,笑談古今往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么一種形象,似乎是將冷眼看歷史的態(tài)度人格化,以表達(dá)國人跳開恩怨看往事的豁達(dá)態(tài)度。
而這當(dāng)中涉及的漁父形象,一直是中國文化當(dāng)中一個神秘的旁觀者、總結(jié)者,或站在主人公的對立面,或站在歷史潮流之外,從各個角度點醒當(dāng)事人,或者讀者。那么,這個漁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屈原遇漁父:逆向輔導(dǎo)屈原 促其更加堅定
話說屈原主持的變革受群小人干擾失敗之后,他本人也遭到流放,忠心耿耿的屈原無法接受這種現(xiàn)實,他顏色枯槁,心灰意冷,行走游蕩在沅江之邊,吟詠謳歌在大澤之畔,“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人生走入低谷,理想不能實現(xiàn),抱負(fù)受到阻撓,還遭遇迫害,估計連信仰也開始有點動搖。這個時候的屈原,需要有人來安慰和勸解,然而,普天之下,像屈原這樣罕見之才,又有誰能成為他的知己呢?就在這個時候,漁父出現(xiàn)了,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尤其是先秦時期的文化史上,漁父的形象一旦出現(xiàn),一定會有大事。
在沅江邊上,有一位隱居的漁父,靠捕魚為生,游離在世界的邊緣,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他看到形容枯槁、憂心忡忡的屈原,心里可能這么想:好端端的,這位先生怎么這么憂傷呢?仔細(xì)一看,這不是大名鼎鼎的三閭大夫嗎?怎么混成這樣了?于是就直率地問:這不是三閭大夫嗎?怎么跑到這荒僻的地方來了?
按理來說,屈原這么高層次的文化人,應(yīng)該和江邊釣魚的人是沒什么共同語言的,然而,屈原還是率性地回答:“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大家都渾濁,我卻清澈;大家都醉了我卻清醒,我和這個世界不同調(diào),因此被流放。
屈原面對的這個人生大困惑,在漁父那里卻很簡單,他爽朗地說:哥們,這不很簡單嗎?圣人不拘泥于物,隨機應(yīng)變,跟隨大流?!笆ト瞬荒郎谖?,而能與世推移”,既然大伙都喜歡渾濁,老兄你也不如認(rèn)同他們審美觀,他們在爛泥潭里狂歡,你也跟著跳下去一起玩耍;既然大伙都喝得醉醺醺的,你也別裝清高,不如一起喝酒吃酒糟。何苦想得那么多,表現(xiàn)得那么高冷?!昂喂噬钏几吲e”。
屈原本來還有點暈暈乎乎,一聽這話,反而清醒了,他立即反駁說:你這話就不對了,我不認(rèn)同。為什么?打個比方吧,剛剛洗過頭發(fā)的人,為了對得起頭發(fā),一定要把帽子上的灰彈掉,“新沐者必彈冠”;剛剛洗過澡的人,為了表示愛惜清潔,一定要抖一抖衣服,“新浴者必振衣”。既然連身體都知道要愛惜干凈,講究衛(wèi)生舒爽,那怎么能不愛惜自個的清高,去投入污濁的逆流呢?說著說著,屈原越來越激動,話也越說越狠,最后發(fā)誓說:就算我屈原跳到江水里喂魚,也不能拿著清清白白的我,去迎合污濁的塵埃,“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見屈原這么說話,也不跟他爭吵,笑一笑,搖著船槳,在江面上遠(yuǎn)去了,遠(yuǎn)遠(yuǎn)地留下這首中國文化史上最有名的打漁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滄浪的水清澈,可以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渾濁,可以洗我的腳。言下之意就是說:屈原老師,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人生的態(tài)度由你自己來決定。
馬甲分析:屈原為什么會忽然和漁父說話呢?他為什么不聽漁父的建議呢?其實,屈原未必真的和江邊的漁父交流過自己的人生三觀,漁父所說的那番話,要他屈從現(xiàn)實,同流合污,其實正好是屈原心中一時的動搖,文學(xué)作品講究生動形象,切忌枯燥的說理,因此就將屈原心中的動搖、困惑,獨立成一個具體的人物形象:漁父。與漁父的對話,其實也是內(nèi)心的掙扎,所謂的人天交鋒。
二人的對話過程,其實就是內(nèi)心世界矛盾的摩擦過程,而這個過程被戲劇化了,內(nèi)心舞臺變成了話劇舞臺。漁父的角色有點類似心理醫(yī)生,激活他內(nèi)心深處真實的想法,也就是他的理想,他的情操,從而堅定他的信念。
而這種激活是逆向的,這個角色從對立面著手的。這就好比一個做思想工作的,不順著你的意思說,而是逆著你的意思說,通過逆向操作,讓你發(fā)現(xiàn)你的內(nèi)心真正所需求的。想要的東西,通過否定得以強化,算不算是心理輔導(dǎo)的一種方式呢?最后漁父遠(yuǎn)去時候唱的歌,是人物內(nèi)心升華的一個表白。
孔子遇漁父:解脫的最好方式是顛覆一下人生觀
孔子遇漁父的故事,發(fā)生在莊子的筆下,應(yīng)該不是孔子的真正遭遇,然而,就文化的角度而言,卻是真實的,兩種不同文化的碰撞,產(chǎn)生出思想的火花。
話說孔丘老師某天下午,正在上課,他覺得有點累,于是命令同學(xué)們讀書自習(xí),他自己則在音樂室彈彈琴,調(diào)劑一下心情,“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于是,漁父出現(xiàn)了。還是那句老話,在中國的文化文學(xué)史上,一旦出現(xiàn)漁父,那肯定有大事。
當(dāng)時的教室是露天的,頭發(fā)半白的漁父直接登陸,坐在隔孔子不遠(yuǎn)的地方,聽孔老師彈琴,聽著聽著,聽出了孔子內(nèi)心的波動,于是問子路同學(xué):你們老師是干嗎的?子路說:我們老師可了不得了,天文地理全通曉,負(fù)責(zé)培養(yǎng)人們各種各樣的美德,要做一個有利于天下的人,“將以利天下”。漁父聽了,沒有半點表示敬仰的意思,反而淡淡一笑,說:孔老師保重,太辛苦了小心消耗自己的元氣,傷害自己真正的靈魂,“苦心勞形以危其真”。然后說聲再見,駕船就走。
孔老師彈琴也不是那么專注,一聽這話,就說:今兒個咱遇到牛人了,不能放過。他馬上推開琴邁開大步沿著江水就追,氣喘吁吁地在江邊追上了,漁父其實也不是跑得那么快,撐著船在等著他呢。
孔子逮著一個不相干的漁父,滔滔不絕地說自己的苦悶,周游列國要實現(xiàn)抱負(fù),卻像賊一般四處被驅(qū)趕,餓也挨過,苦也吃過,還差點把命丟了,我這樣積極有為,又是何苦呢?“丘再逐于魯,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
漁父嘲笑道:孔先生,你的苦惱不就是和影子賽跑嗎?一個傻子要逃脫影子的控制,于是拼命奔跑,越跑影子越跟得緊,最后活活把人累死。其實方法很簡單,走到樹影底下,影子不就沒了嗎?“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p>
孔子受到輔導(dǎo)之后,似乎明白了,站在那里,等漁父走遠(yuǎn),學(xué)生們追上來時,還久久地不能回過神來。
馬甲分析:這位神秘漁父的出現(xiàn),其實是莊子自己化妝,穿越到孔子的時代,敲打一下這位前輩,也是敲打跟他同時代的儒家門派,告訴他們:別白費勁了,你們的努力無非就是跟影子賽跑。
莊子在這里是寫了一部舞臺劇,設(shè)置了儒家和道家兩個人物,前者的人生觀是和影子賽跑,后者的人生觀是消除影子??鬃雍蜐O父的對話,是兩段人生的碰撞。從而得出一種新的思想:在有為和歸隱之間找到一個平衡,儒家人物不屑于歸隱,但不妨?xí)簳r歸隱。確實,最累的時候,不妨顛覆一下自己。
伍子胥遇漁父:人與人之間的誠信危機
據(jù)《吳越春秋》記載,春秋時期的伍子胥,從楚國出逃,臉有饑色,路上被一位漁父看到了,這位漁父去給他取來飲食,伍子胥卻懷疑漁父是去告密邀賞,在蘆葦叢中躲起來,此時的他正遭楚王的通緝,惶惶如驚弓之鳥,心情也可以理解。漁父喊“蘆中人”喊了好幾次,伍子胥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來,漁父對他說:你不要想多了,我無非就是看見你餓,給你取飯菜吃而已。
后來伍子胥在臨走的時候,反復(fù)叮囑漁父不要泄露他的行蹤,漁父為了讓他放心,居然沉船自盡,“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矣”。
馬甲分析:這伍子胥遇漁父的事,應(yīng)該是比較靠譜的,不過,從文學(xué)的角度分析,漁父其實也是楚國人誠信品德的藝術(shù)化處理。舞臺上兩個人物,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楚國失去了信任,另一個坦坦蕩蕩,兩種品質(zhì),兩種心理的遭遇,勾畫出一個動蕩時代的眾生相,同時又給伍子胥的人生帶來一線光明。
這里的漁父,是誠信美德的一次強烈彰顯,也暗示了之后的楚國為什么沒有滅亡,得以復(fù)國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