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芳,姚曉娟
(長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32)
《左傳》全稱《春秋左氏傳》,是我國第一部優(yōu)秀的編年體史書,不僅具有重大的歷史價值,而且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其中行人外交辭令中的引詩部分便是體現(xiàn)。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周天子地位衰微,各諸侯國之間相互攻伐,霸主代出。此時,“行人”作為一種重要的角色登上歷史舞臺,以口舌作為利器,代表自己的國家活躍于各諸侯國之間,維護(hù)國家利益,便出現(xiàn)了行人辭令?!对姟肪褪恰对娊?jīng)》?!对娊?jīng)》作為當(dāng)時的雅言,也被諸侯、卿大夫在外交場合廣泛引用。當(dāng)行人引詩以證其事、說其理之時,行人辭令便具有了極高的文學(xué)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然而前人把分析行人引詩作為重點的較少。本文試圖通過分析行人引詩的背景緣由、特征、方式,和解詩之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對解詩之學(xué)的影響,來考釋《左傳》中的行人引詩。
行人,又稱“行李”“行理”,即現(xiàn)在的外交使節(jié),在《左傳》中指的是春秋時期周王朝和諸侯各國的通使之官,其使命是代表自己的國家在外交場合活動。他們認(rèn)識到了“詩言志”的功能,并充分發(fā)揮了詩的這一功能,讓詩在外交場合為己所用,用來表明自己的心志或說事論理,以期能夠擔(dān)負(fù)起外交使命。他們或爭取孤立對手,或意欲與強(qiáng)國求和,或乞求援助,或貶斥別國的失禮行為……。貶斥失禮的如成公十二年:
晉郤至如楚聘,且蒞盟。楚子享之,子反相,為地室而縣焉。郤至將登,金奏作于下,驚而走出。子反曰:“日云莫矣,寡君須矣,吾子其入也!”賓曰:“君不忘先君之好,施及下臣,貺之以大禮,重之以備樂。如天之福,兩君相見,何以代此。下臣不敢?!弊臃丛唬骸叭缣熘?,兩君相見,無亦唯是一矢以相加遺,焉用樂?寡君須矣,吾子其入也!”賓曰:“若讓之以一矢,禍之大者,其何福之為?世之治也,諸侯間于天子之事,則相朝也,于是乎有享宴之禮。享以訓(xùn)共儉,宴以示慈惠。共儉以行禮,而慈惠以布政。政以禮成,民是以息。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此公侯之所以捍城其民也。故《詩》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捌鋪y也,諸侯貪冒,侵欲不忌,爭尋常以盡其民,略其武夫,以為己腹心股肱爪牙。故《詩》曰:‘赳赳武夫,公侯腹心?!煜掠械溃瑒t公侯能為民干城,而制其腹心。亂則反之。今吾子之言,亂之道也,不可以為法。然吾子,主也,至敢不從?”遂入,卒事。[1]
晉國的郤至去楚國訪問,然而楚國卻用兩國國君相見時的鐘鼓之樂來招待郤至,嚇得他驚慌地退了出來。楚國的相禮者子反卻讓郤至趕緊進(jìn)去,并說將來兩國國君相見時不用奏樂,而是用箭來彼此相贈。郤至指責(zé)子反的話是動亂之道,并引詩“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來說明“政以禮成”,從反面斥責(zé)了楚國的無禮。
《詩》也是行人知識結(jié)構(gòu)的必要組成部分??鬃釉f:“不學(xué)詩,無以言?!保?]當(dāng)時列國間通用的外交語言叫雅言,而《詩經(jīng)》的語言就是雅言,因此作為外交使臣的行人就必須得學(xué)詩用詩?!罢b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2]《詩經(jīng)》在外交活動中的運用是當(dāng)時的一個顯著特點?!蹲髠鳌分芯陀幸蛟谕饨粓龊喜欢姸[出笑話的例子。如昭公十二年的夏季,宋國的華定去魯國聘問,為剛即位的宋君通好。魯國設(shè)享禮招待他,席間昭子通過取《蓼蕭》這首詩中的“既見君子,為寵為光”“宜兄宜弟,令德壽豈”兩句,來贊揚賓客。通過取詩中的“萬福攸同”一句來向華定表達(dá)同享福祿的意思。但是華定不明白這首詩的意思,也不答賦。因而昭子質(zhì)疑華定憑什么能處于卿位,也斷言華定必然會逃亡。
行人在外交場合引詩也是由《詩》的特性所決定的?!肮耪咧T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dāng)揖讓之時,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3]在復(fù)雜的外交場合,有些問題不便直說,便可以通過引用“微言相感”的詩來表達(dá)。如襄公七年:“衛(wèi)孫文子來聘,且拜武子之言,而尋孫桓子之盟。公登亦登。叔孫穆子相,趨進(jìn)曰:‘諸侯之會,寡君未嘗后衛(wèi)君。今吾子不后寡君,寡君未知所過。吾子其少安!’孫子無辭,亦無悛容。穆叔曰:‘孫子必亡。為臣而君,過而不悛,亡之本也?!对姟吩唬骸巴耸匙怨呶?。”謂從者也。衡而委蛇必折?!保?]穆叔通過引“退食自公,委蛇委蛇”一句,從反面斥責(zé)孫文子的無禮,并斷言其必將遇挫。王禮卿在《四家詩恉會歸》中是這樣解釋《羔羊》一詩的:“蓋詩人見召南國被文王化所致功效,卿大夫皆節(jié)儉正直,德稱其服,歌詠其事?!保?]“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是形容卿大夫從朝廷回家吃飯的容貌舉止進(jìn)退有度以及氣度從容自得、柔順公正。叔孫穆子在此正是以卿大夫的進(jìn)退有度來譏刺孫文子的失禮,即“詩之此意,謂順者也。今孫子為臣而君自處,是橫不順道,以橫道而委蛇,其人必將毀折,不得終其職位”[1]。
由此可知,《左傳》中的行人已充分認(rèn)識到了“詩言志”的功能,并在外交場合充分利用了詩的這一功能?!对姟肥切腥怂仨氁邆涞闹R素養(yǎng)之一,行人在外交場合必須要會引詩,而且要正確地引詩。《詩》的“微言相感”的特性也決定了行人在復(fù)雜多變的外交場合必然要會引用詩。
《詩經(jīng)》根據(jù)音樂上的不同分為風(fēng)、雅、頌三類,雅又分為大雅和小雅。《左傳》中行人引詩共19次。行人引風(fēng)詩4次:引《周南·兔》2次,引《衛(wèi)風(fēng)·氓》1次,引《召南·羔羊》1次。引雅詩13次。其中,引大雅詩7次:引《大雅·文王》2次,引《大雅·板》2次,引《大雅·既醉》1次,引《大雅·大明》1次,引《大雅·烝民》1次;引小雅詩6次:引《小雅·桑扈》2次,引《小雅·信南山》1次,引《小雅·南山有臺》1次,引《小雅·蓼莪》1次,引《小雅·小旻》1次;引頌詩2次:引《商頌·長發(fā)》1次,引《周頌·我將》1次(見表1)。
從表1可以看出行人引詩的四個特點。
1.從引風(fēng)、雅、頌的數(shù)量來看,行人引雅詩最多,風(fēng)詩次之,頌詩最少??计湓颍攀侵芡醭陛牭貐^(qū)的音樂,即所謂正聲雅樂,大部分是貴族文人的作品,是宮廷宴享或朝會時的樂歌,其內(nèi)容政治性極強(qiáng)。因而,行人在政治性很強(qiáng)的外交場合引雅詩最多。如昭公三十二年:“冬十一月,晉魏舒、韓不信如京師,合諸侯之大夫于狄泉,尋盟,且令城成周。魏子南面。衛(wèi)彪徯曰:‘魏子必有大咎。干位以令大事,非其任也?!对姟吩唬壕刺熘?,不敢戲豫。敬天之渝,不敢馳驅(qū)。況敢干位以作大事乎?’”[1]在此衛(wèi)彪徯引《大雅·板》批評魏舒冒犯君位,僭越己身份地位、恣意行事之舉?!栋濉芬辉?,《毛序》以此為“凡伯刺厲王之詩”,蓋凡伯見厲王為政,悉反先王之正道,因此歷舉其失,而諫以治民之道、用人之方、敬天之謹(jǐn)。
表1 行人引詩表
2.以世序論,行人引詩集中在成公、襄公、昭公時期,即春秋中期以后??计湓?,由于《詩》與周代禮樂制度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聯(lián)系,引詩的行為本身也透露出崇尚禮樂的意義。齊桓公之后,在晉楚兩國長期的爭霸過程中,出于借助周王室的禮樂文化影響以達(dá)到自己的外交目的,行人在春秋中期以后引詩頻率比較高。如昭公六年,三月,鄭國把刑法鑄在鼎上,叔向給子產(chǎn)致信,叔向通過說理、援引歷史事跡等多種方式告誡子產(chǎn)不要使用刑法。其中,叔向通過引“儀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兩句詩,希望子產(chǎn)能夠效法文王的德行,停止制定刑法。
3.行人引詩多為引用詩句,僅在昭公元年引用篇名——《小旻》。這說明行人已經(jīng)很少甚至完全不注重整個詩篇的意思了,側(cè)重于闡發(fā)詩的引申義或用了自創(chuàng)意,這容易導(dǎo)致《詩》本義的偏離或沉寂。如上文的昭公三十二年,衛(wèi)彪徯所引的《板》詩本為凡伯諷諫厲王之作,而衛(wèi)彪徯引詩的目的是表示魏舒應(yīng)當(dāng)敬天慎行,不可怠慢、放縱而逾越了自己的本分,這就偏離了《板》詩的本義。
4.從國別來看,晉國行人引詩次數(shù)較多,考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晉國是當(dāng)時的大國,經(jīng)常與楚國爭霸,因而在外交場合活動比較頻繁。另一方面是因為,晉國與魯國一樣,都是周王室的血親,受周朝禮樂文化影響很大,《詩經(jīng)》又和周朝禮樂文化關(guān)系緊密,因而晉人引詩比較頻繁。如襄公二十七年,“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诱官x《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dāng)之?!匈x《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游髻x《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chǎn)賦《隰?!?,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子大叔賦《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钨x《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卒享”。[1]由上可知,趙文子對《詩經(jīng)》非常熟悉,對鄭國七子所賦的詩能對答如流,并且在評論七子所賦的詩時也能隨口引詩。因而,行人引詩多引雅詩、多為引用詩句,引詩活動集中在成公、襄公、昭公時期,晉國行人引詩次數(shù)較多。
在復(fù)雜多變的外交場合,行人引詩的方式不單是直接引用詩義。行人更善于通過間接引用詩義來達(dá)到自己的外交目的。直用詩義即直接引用詩的本意。如成公二年,“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擊馬陘。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jì)甗、玉磬與地。‘不可,則聽客之所為’。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zhì),而使齊之封內(nèi)盡東其畝。’對曰:‘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諸侯,而曰必質(zhì)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比粢圆恍⒘钣谥T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jì)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詩曰:“布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弊訉嵅粌?yōu),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1]齊侯逃到國都,晉國軍隊追到了離齊國國都五十里的地方,齊侯派出賓媚人(上卿國佐)給晉國送去財物以求講和。但是晉國的郤克卻提出兩個講和條件,即讓齊侯的母親作為人質(zhì)以及把齊國境內(nèi)的田壟全部改成東西向。針對這種情況,賓媚人引用“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一句來說明假若晉國用不孝來號令諸侯,那豈不是不符合道德準(zhǔn)則嗎?又怎么能做盟主呢?《既醉》一詩,“以成王既畢而饗燕,盡禮以待群臣,為保之以德,故人皆有士君子之行,而呈太平之治”[4],“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是在“美成王為先王之孝子,進(jìn)言其孝行永不竭盡,故以其善道,施予人人”[4]。《毛傳》把類解釋為“善也”,而不是“族類”?!蹲髠鳌肺闹性疲骸叭粢圆恍⒘钣谥T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陳奐也說道:“類亦德也,引詩以譏晉人之不孝……義取不匱,原有廣施及人之意,孝子有是善,祖考長予之以善,故《國語》謂‘不忝前哲’以釋此詩之類也。類字皆不作類解?!保?]在這里賓媚人直接引用詩的本義,以希望晉侯仿效成王,對天下之人廣施善道、孝行。
行人有時會引用《詩》的引申義。如成公十四年,“十四年春,衛(wèi)侯如晉,晉侯強(qiáng)見孫林父焉,定公不可。夏,衛(wèi)侯既歸,晉侯使郤犨送孫林父而見之。衛(wèi)侯欲辭,定姜曰:‘不可。是先君宗卿之嗣也,大國又以為請,不許,將亡。雖惡之,不猶愈于亡乎?君其忍之!安民而宥宗卿,不亦可乎?’衛(wèi)侯見而復(fù)之。衛(wèi)侯饗苦成叔,寧惠子相。苦成叔傲。寧子曰:‘苦成家其亡乎!古之為享食也,以觀威儀、省禍福也。故《詩》曰:“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傲,萬福來求?!苯穹蜃影?,取禍之道也?!保?]晉侯派郤犨送孫林父回衛(wèi)國,衛(wèi)侯設(shè)了宴禮款待郤犨,寧惠子是贊禮官。郤犨態(tài)度非常傲慢,因此寧惠子斷言郤犨家族恐怕要滅亡了,并引用詩“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傲,萬福來求”來說明郤犨傲慢無禮會自取禍害?!渡l琛芬辉?,是用來譏刺幽王君臣無禮的,并且懷念古代君臣禮文功德的彬彬之盛,進(jìn)一步諷刺了當(dāng)今世道的無禮?!氨私环税?,萬福來求”是說態(tài)度不傲慢,萬福就會來到。這里寧惠子引用的并非是詩的本義,而是由詩的本義延伸而來的引申義,即態(tài)度傲慢,災(zāi)禍就會隨之而來。
行人在引詩時,有時會摘取一到數(shù)句或者一到數(shù)章,但不是引用詩篇原意,而是用了自創(chuàng)意。如桓公六年:“北戎伐齊,齊使乞師于鄭。鄭太子忽帥師救齊。六月,大敗戎師,獲其二帥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獻(xiàn)于齊。于是諸侯之大夫戍齊,齊人饋之餼,使魯為其班,后鄭。鄭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師。公之未昏于齊也,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太子忽。太子忽辭。人問其故。太子曰:‘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詩》云:“自求多福?!痹谖叶?,大國何為?’君子曰:‘善自為謀?!捌鋽∪謳熞?,齊侯又請妻之,固辭。人問其故。太子曰:‘無事于齊,吾猶不敢,今以君命奔齊之急,而受室以歸,是以師昏也。民其謂我何?’遂辭諸鄭伯?!保?]北戎討伐齊國,齊侯請求鄭國出兵幫助,鄭國派太子忽率領(lǐng)軍隊營救齊國,大敗北戎軍隊。然而事后齊國犒賞有功之國時,把鄭國列于最后,太子忽大怒,最后導(dǎo)致了郎地戰(zhàn)役的發(fā)生。齊侯想將文姜嫁給太子忽作妻子,太子忽用“齊大,非吾耦也”的理由推辭掉了,并引用詩“自求多?!眮碚f明福德是由自己去爭取的,和大國沒有關(guān)系。當(dāng)時的君子也贊美他善于為自己謀劃?!段耐酢吩娫唬骸盁o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吮O(jiān)于殷,駿命不易。”[6]《毛序》謂:“文王受命作周也?!蔽耐跣摒B(yǎng)德性,因此能夠使周朝興盛,并且使武王滅掉商朝,取得天下,這都是靠個人的努力獲得的。而且,天命是不容易獲得的,殷朝便是個借鑒。胡承珙《毛詩后箋》云:“此詩前四章皆追述文王受命作周之事,后三章乃戒成王當(dāng)鑒殷而法文王?!保?]《詩》所言“永言配命,自求多?!?,是戒成王之辭,《左傳》中鄭太子忽引“自求多?!眲t顯示出他深明大義,連君子也贊美鄭忽“善自為謀”,在這里并沒有借鑒的意思,因此是斷章取義!值得說明的一點是,行人斷章取義也是建立在了解整體詩義基礎(chǔ)之上的,在斷章取義的同時,也充分尊重詩的原義。
不管是上述何種引詩方式,都可以體現(xiàn)出行人的外交智慧。行人們在面對強(qiáng)敵、無禮者、不合理的要求時,并沒有魯莽地采取硬碰硬的方式與對方進(jìn)行言語攻擊,而是善于汲取《詩經(jīng)》的智慧,迂回曲折地達(dá)到自己的外交目的。
行人引詩與解詩之學(xué)有著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行人在引詩的同時,對所引的詩必然有著自己的見解,會對詩旨做出引申,甚至自創(chuàng)意思,于詩義多所發(fā)明,而非完全按照《詩》的本義,即上文所提到的引用《詩》的引申義與自創(chuàng)意。這其實就是所謂的解詩之學(xué)。如上文所提到的成公十四年,寧惠子引用《桑扈》一詩中的“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傲,萬福來求”來譏刺郤犨的傲慢無禮?!渡l琛芬辉娛怯脕碜I刺幽王時期滿朝君臣動無禮文的。“彼交匪傲,萬福來求”的本義是“不僥幸不驕傲,萬種福氣自來求”。在此,寧惠子卻根據(jù)自己對此詩的理解,對詩義做了進(jìn)一步的引申,將詩義引申到“態(tài)度傲慢,災(zāi)禍就會隨之而來”。解詩之學(xué)不僅涉及詩旨、詩義方面,也涉及字詞訓(xùn)詁方面。如襄公二十四年:“范宣子為政,諸侯之幣重,鄭人病之。二月,鄭伯如晉。子產(chǎn)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無壞,無亦是務(wù)乎?有德則樂,樂則能久。詩云:“樂只君子,邦家之基?!庇辛畹乱卜?!“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庇辛蠲卜?!恕思以明德,則令名載而行之,是以遠(yuǎn)至邇安。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诱f,乃輕幣。”[1]晉國處于范宣子執(zhí)政期間的時候,晉國要求各諸侯國向其繳納的貢品很重。這件事讓鄭國人很是頭疼。子產(chǎn)托子西給范宣子帶去書信。他在信里面通過綿里藏針、從容典雅的方式告誡范宣子應(yīng)該以德服人,減輕對各諸侯國的貢品。引詩便是他用的方式之一。子產(chǎn)引用《小雅·南山有臺》一詩,他把其中的“樂只君子,邦家之基”一句中的“基”、“樂”分別解釋為:所謂國家和大夫家室的基礎(chǔ)正在于德。只要德行存在,國家就不會滅亡。同時,有德行,人們才會快樂,快樂了才能長久。勞孝輿《春秋詩話》曰:“解基字實落,解樂字透徹,詩詁那得如此名通。”
此外,行人在引詩過程中對詩的理解、解釋,對后世的解詩之學(xué)也有著一定的影響。如昭公二年,叔弓到晉國訪問,晉國想在郊外慰勞他、想請他住賓館,他都一一辭謝了,因而叔向夸贊叔弓懂禮,并引詩“敬慎威儀,以近有德”稱贊叔弓的賢德。在此,叔向把“敬慎威儀,以近有德”解釋為“近德”。《毛傳》也認(rèn)為“以近有德”是“求近德也”??梢姟睹珎鳌穼Υ司涞慕忉屖艿搅耸逑虻挠绊憽S纱丝梢钥闯?,行人的引詩活動在解詩之學(xué)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和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