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勤
魯迅和林語堂往來頻繁,“林語堂”在魯迅日記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有幾十次。兩人有時在雜志社見面,有時在飯店與其他友人共餐,有時雙方帶著家人互相登門造訪。彼此書信交流也不少,不過,雙方都沒有當一回事,大部分信件遺失,《魯迅全集》收錄寫給林語堂的信僅有四封。
魯迅大林語堂十多歲,差不多高一個輩分。一方?jīng)]有擺長者的架勢,另一方也落落大方,沒有晚輩的拘謹,一直平等交流,并無年齡的掛礙。
兩人同為語絲社成員,都是《語絲》的臺柱子,發(fā)文多,質(zhì)量高,備受讀者矚目。彼此欣賞對方的文才,也能體貼對方的思想和情懷。林語堂在英文刊物《中國評論周報》以“魯迅”為題,用地道的英文寫評介文章,稱魯迅是現(xiàn)代中國思想最深刻的作家,同時夸他文筆奇崛、雄辯、富理趣,又多詼諧。魯迅也賞識林語堂的文采。當美國記者斯諾要魯迅說出現(xiàn)代中國最優(yōu)秀的隨筆作家時,魯迅開了一張清單,只寫了四個人,林語堂是其中之一。常說文人相輕,其實真能相重的也還是文人。內(nèi)行才能看出門道,看出手法的高低,看出品質(zhì)的優(yōu)劣。
在一些重大的社會事件中,兩人一度配合默契,惺惺相惜。
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鬧學潮,同是大學老師,陳源等教授與當局站在一起,貶損學生,誣蔑魯迅等人煽動鬧事。林語堂和魯迅一道堅定地站在學生一邊,甚至比魯迅還要激烈。在學生與軍警沖突時,他親自上陣,舉著磚頭干仗,結(jié)果被軍警打傷,額頭上留下了傷疤。事后,魯迅、林語堂都發(fā)表文章紀念犧牲的學生。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情感濃烈,筆調(diào)深沉、精煉,寫盡了悲和憤,早已是名文,無人不曉。林語堂《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知道的人不是很多,《林語堂自選集》、別人編的《林語堂文選》都沒有收入。文章確實寫得有點倉促,文義有些單薄。林語堂在文中展示了楊德群英文課的一篇作文,很稚嫩,中國式英文。大部分中國學生剛開始寫英文都是這樣,本來沒什么,但人已犧牲,不必亮其短處,寫她的長處更好。文章不長,所引楊德群的作文占了很大的比重,不是很協(xié)調(diào)。也許林語堂后來意識到了,自編文選不收此文,在《林語堂全集》中才看得到。不管怎么說,林語堂公開發(fā)文紀念學生,態(tài)度真誠,用心良善。
圍繞“落水狗”要不要打的問題,魯迅和林語堂曾經(jīng)討論得不亦樂乎。林語堂認為已經(jīng)落水,不要再打了。魯迅意見相反,說落水狗上了岸,不改本性,還會繼續(xù)傷人,后患無窮。魯迅講述了血的教訓。王金發(fā)是革命黨人,手下抓住了頑固的?;史肿?。他寬宏大度,釋放了對方。后來逃脫的敵人不但不感激,反而恩將仇報,與權(quán)貴合作將王金發(fā)處死了。林語堂聽了魯迅的意見,很快改變了想法,還特意作了題名“魯迅打落水狗”的漫畫登在報上,贊賞魯迅。
宋慶齡和蔡元培牽頭成立了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魯迅、林語堂、胡適和楊杏佛等人是核心成員。魯迅和林語堂熱心參與組織的活動。當組織調(diào)查國民黨監(jiān)獄的人權(quán)狀況,要求釋放政治犯時,胡適堅決反對,退出組織。林語堂沒有跟風,和魯迅一道堅守信念。國民黨特務(wù)殺害組織總干事楊杏佛,殺雞儆猴。盡管有特務(wù)盯梢,魯迅和林語堂都去了靈堂哀悼楊杏佛。
林語堂寫?yīng)毮粍 蹲右娔献印?,搬上舞臺表演后惹了一身臊。一班遺老遺少擺著衛(wèi)道士的面孔興師動眾,討伐林語堂。有的寫文章叫罵,有的游行示威。在他們看來,林語堂寫孔子見到南子,被對方的美貌吸引,一時忘情,有損孔子的神圣和莊嚴,是大逆不道。魯迅厭惡腐儒們的叫囂,也同情林語堂的處境,寫文章反擊,力挺林語堂。林語堂一向敬重孔子,只是想打破歷來被統(tǒng)治者裝點過的虛假形象,還原孔子作為常人的一面。魯迅看待孔子,與林語堂大體一致。
魯迅一度在北京難于安生。他得罪了當權(quán)者,上了暗殺名單,生命危在旦夕。此外,他與許廣平相愛,很難面對母親選定的那位原配夫人朱安。這個時候,林語堂向他伸出了援手,聘任他為廈門大學教授。魯迅來了以后,人際關(guān)系不協(xié)調(diào),居住飲食也不習慣,只待了三個多月便離開廈門,奔赴廣州中山大學。盡管如此,魯迅一直惦記著林語堂的深情厚誼,為自己倏忽而來倏忽而往感到內(nèi)疚。
魯迅與林語堂后來有了些沖突,主要不是因個人的得失,實在是出于文化態(tài)度和思想信念的分歧。
兩個人為生活中的事爭吵,只有過一次。北新書局老板李曉峰欠魯迅許多版稅,一直拖延,魯迅自然有意見。在一次幾個人聚餐時,魯迅談到李曉峰的為人。林語堂不知內(nèi)情,為李先生辯護了幾句,說是另一個出版商張友松挑撥,才引發(fā)了一些作家與李曉峰的矛盾。魯迅以為林語堂的話沖著他,對號入座,動了怒。雙方都是文人性情,敏感,容易動情緒,起了爭執(zhí),毫不足怪。這不過是生活中的小插曲,事情過去了,雙方依然是朋友。魯迅曾跟曹聚仁說:“現(xiàn)在的許多論客,多說我會發(fā)脾氣,其實我覺得自己倒是從來沒有因為一點小事情,就成友成仇的人,我還有幾十年的老朋友,要點就在彼此略小節(jié)而取其大。”林語堂也很誠懇地說起他與魯迅的關(guān)系:“我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際,絕無私人意氣存焉。”林語堂說得很明白,兩個人之間的沖突絕不是因為“私人意氣”??疾祠斞概c林語堂幾次沖突的具體情形,可以看得更分明。
林語堂中文、英文都好,魯迅很看重,叫他多翻譯,林語堂回答得很生硬:“等我老了再說?!?/p>
翻譯和創(chuàng)作哪個重要,兩個人的態(tài)度不一。魯迅有出色的創(chuàng)作能力,卻一向低調(diào),認為外國的優(yōu)秀作品很多,自己比不了。與其寫平庸的東西,不如翻譯別國好作品。魯迅熱心翻譯,投入大量時間,從早期與弟弟周作人合譯《域外小說集》,到生命最后一年譯《死魂靈》,從未間斷,譯作三百多萬字。盡管魯迅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也不菲,但他用于翻譯的時間更多。他在翻譯中寄予了特殊的厚望。他想輸入新的文學技巧和手法,供文學青年借鑒,提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創(chuàng)造力,打破閉門造車的窘迫,讓新文學不僅有其名,更有其實。他想輸入外國語言的詞匯、句法和各種表達形式,促成漢語的改造,刷新語言的面孔,讓每一個普通的中國人都擁有一門易學易懂又多姿多態(tài)的語言。他還想輸入新的思想,改造國民的靈魂。林語堂卻覺得,寫自己的東西比譯別人的東西更有價值。林語堂很看重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愿為翻譯犧牲寶貴的時間。林語堂是生活的趣味主義者,只想做自己感興趣的事。創(chuàng)作給他帶來快樂,叫他興奮,而翻譯實在勾不起他多大的興趣,他沒法做到像魯迅那樣,為了某種社會責任感去做乏味甚至是不勝任的事。林語堂想,有一天創(chuàng)作熱情消退,創(chuàng)作能力喪失,再來弄翻譯也不遲。每個人可以選擇自己的行當,選擇人生努力的方向,林語堂的態(tài)度無可非議。不過,他的回答觸到了魯迅的痛處。當時無數(shù)人攻擊魯迅是老人,拿年齡說事兒,好像年老是一種罪過。林語堂說者無心,但在魯迅聽來,“等我老了再說”這句話很刺耳,很扎心。
翻譯要選擇什么樣的作品、哪些國家的作品,兩個人的文化選擇和價值取向分歧更大,引發(fā)的沖突更激烈。魯迅對英、美的作品不感興趣,對俄羅斯的文學卻情有獨鐘,以為那是“為人生”的文學,充滿了人道的關(guān)懷。俄國文學作品中魯迅又特別關(guān)注其中反映婦女、兒童、窮苦百姓等弱勢群體處境和命運的作品,還有革命文學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魯迅還熱心翻譯一些弱小民族反抗外敵入侵、尋求獨立的小說。林語堂對此很反感,不顧情面寫文章嘲諷魯迅。林語堂說,要譯就譯歐美的名作,那些作品早有定評。魯迅譯弱小民族聲名不顯的作品,在他看來是趕時髦,浪費精力:“今日紹介波蘭詩人,明日紹介捷克文豪,而對于已經(jīng)聞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厭為陳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此與婦女新裝求入時一樣,總是媚字一字不是,自嘆女兒身,事人以顏色,其苦不堪言。此種流風,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于學。”這段話有些刻薄。
魯迅寫《題“未定草”》抽絲剝繭,層層推進,批駁林語堂,始終是擺事實,講道理:早在留日時,“我”就在《摩羅詩力說》中紹介波蘭詩人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能算求新裝、趕時髦嗎?波蘭詩人、捷克文人到現(xiàn)在還讓人看不起。英、美、法、德在中國有租界,有駐軍,有軍艦,有商人,人們口頭上“大英”啊“法蘭西”啊叫個不停,“不知世上還有波蘭和捷克”,又是誰向誰獻媚?誰有資格讓人獻媚?英、美、法、德的作品,僅僅因為是名作,才受“我們”重視嗎?那么,希臘的史詩、印度的寓言、阿拉伯的《天方夜譚》、西班牙的《堂·吉訶德》也是一流的名作,為什么“在中國卻被忘記”呢?“他們或則國度已滅,或則無能”,再也沒人愿意去“媚”了。說到底,文學作品再好,在眼前的情勢下,還得借助軍事和政治力量來開道。在“作品好不好”的問題提出來之前,另一個問題早已搶先了:生產(chǎn)作品的國度強不強?“外國的文人,要在中國聞名,靠作品似乎是不夠的,他反要得到輕薄”。但世界文學史最終還得“用了文學的眼睛看”,不用“勢利眼睛看”,也無須“用金錢和槍炮”來包裝和掩護?!安ㄌm、捷克雖然未曾加入八國聯(lián)軍來打過北京,那文學卻在”,“我們”完全可以大膽譯介。“你”說英、美、法、德的作品很重要,“我”也不反對,并曾親口對“你”說,以“你”那么好的英文去譯英、美的名作,不但對現(xiàn)在,對將來也有益。而“你”卻說要等老了再說,對“我”的話很不屑,以為是“暮氣”?!爸驹诟呱降挠植恍紕邮帧?,結(jié)果怎么樣呢?英、美名家司各特、狄更斯、笛福、斯威夫特等人的作品今天流行的還是不懂英文的林紓的譯本,“莎士比亞的幾篇劇本也有待于并不專攻英文的田漢”。自己精通英文,袖手旁觀,只顧責難別人,怕是說不過去吧。
林語堂對俄羅斯的革命文學、革命文藝理論更抵觸,更鄙夷,一說起來話里有話,夾槍帶棒,極盡挖苦。在《游杭再記》中他寫道:“正出大門,見有二青年,口里含一支蘇俄香煙,手里夾一本什么斯基的譯本,于是防他們看見我有閑賞菊又加一亡國罪狀,乃假作無精打采,愁眉不展,憂國憂民似的只是走錯路而非賞菊的樣子走出來。”在后來發(fā)表的文章中,他的態(tài)度更尖銳,視蘇俄革命文學如寇仇,批魯迅晚年誤入歧途。
漢語原本沒有“幽默”一詞。林語堂譯英文“humor”,苦思冥想,找不出對應(yīng)的詞,苦惱了好一陣子。有一天他靈光一閃,想出了“幽默”兩個字,堪稱神譯。一方面,兩者讀音近似;另一方面,“幽”和“默”兩個字眼,帶有“含而不露”、“內(nèi)斂不張揚”的意思,與英文humor所尋求的情調(diào)和趣味頗為一致。剛開始,魯迅不接受這個譯名,后來大家都用,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譯法,就接受了。今天“幽默”早已是常用語,用得多了,社會上大部分人壓根兒忘記它是外來詞,以為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
林語堂留學美國、德國,拿的是洋博士學位,骨子里是紳士派頭,鐘愛西洋的幽默。他創(chuàng)辦《論語》、《宇宙風》,倡導幽默的文風。兩份刊物都暢銷,說明他看重的東西符合人們的心理需求。在林語堂看來,“幽默”具有不尋常的意義。人與人時常爭斗不休,“幽默”可以化解許多矛盾。人們?yōu)樯嫳疾?,很累,“幽默”是生命很好的休息。“幽默”也是一個人生命情調(diào)和精神境界的體現(xiàn),低俗的人很難幽默。幽默還是心智活躍、聰慧敏銳的見證,呆板的人不會幽默。
魯迅的想法迥異,他想得更周全,更深入。他把幽默與滑稽、諷刺聯(lián)系起來,以為相互之間有很大的區(qū)別,不像林語堂一鍋煮,不加分辨。魯迅認為沒有平等,不會有真正的幽默?;实鄄黄堁孕Γ挪粶市Γ膊桓倚?。只有在特殊時間和場合,皇帝想尋開心,奴才于是丑化自己,矮化自己,作賤自己,用夸誕的言語、表情和動作逗主子高興。但那不是幽默,而是滑稽。魯迅一針見血,說中國歷來只有滑稽,沒有幽默?!妒酚洝防镉谢袀?,寫的是一班宮廷的弄臣埋汰自己,討皇上一樂。降低自己的身份,縮小自己的人格,仰視著他人,逗人笑是滑稽;不高看他人,不低看自己,平視他人,發(fā)出輕松、寬和、含蓄的微笑,才是幽默。
作家放大自己的人格,藐視權(quán)貴,針砭現(xiàn)實的黑暗、腐敗,揭開人們靈魂的瘡疤、毒瘤,發(fā)出尖利的笑聲,則是諷刺。他們嬉笑怒罵,表面看來是恨世,其實是愛之深,恨之切。他們也逗人笑,但讓人笑完之后深思、落淚,魯迅稱之為“含笑的眼淚”。諷刺大師屈指可數(shù),最可寶貴。西洋有古希臘的阿里斯托芬,文藝復興初期的拉伯雷、薄伽丘,十七世紀的莫里哀,十八世紀的斯威夫特,十九世紀的果戈里,二十世紀的蕭伯納。中國古代似乎只有吳敬梓算得上諷刺大師。魯迅贊賞他們,追尋他們的足跡,自己也成了杰出的諷刺作家。
魯迅警惕滑稽的危害,發(fā)文斥責金圣嘆。金圣嘆本來是叫人同情的,但他拿生命開玩笑。面臨殺頭時,他故作曠達,在左右耳朵各塞了一個紙團。劊子手砍下他的頭,兩個紙團掉落在地。劊子手撿起,拆開,看到一個紙團寫“痛”字,另一個寫“快”字,連起來是“痛快”。魯迅說,金圣嘆把屠夫的兇殘化為一笑,淡化了罪惡,麻木了人心。
魯迅提醒林語堂,現(xiàn)實社會黑暗重重,軍閥濫殺無辜,血雨腥風,普通人過著非人的生活。在這種情形下喊“幽默”,恐怕不免有些迂闊,沒心沒肺。1933年6月20日,魯迅給林語堂寫信:“蓋打油亦須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壓,令人已不能喘氣,除呻吟叫號而外,能有他乎?”魯迅看了《論語》、《宇宙風》上的一些文章,憂心忡忡,覺得林語堂一直鼓吹的幽默已經(jīng)淪為滑稽。“中國之自以為滑稽文章者也還是油滑、輕薄、猥褻之談”。那些文章尋求個人的小趣味,孤芳自賞,對現(xiàn)實的苦難不聞不問,終于成了小擺設(shè),“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平滑”。
魯迅擔憂,林語堂糊里糊涂地帶著一幫人寫文章,插科打諢,制造噱頭,把一切都變成玩笑,讓人對統(tǒng)治者的冷酷和殘暴視而不見,無意中充當了幫閑。在《幫閑法發(fā)隱》中,他引用哲人克爾愷郭爾講的寓言故事:一天劇場著火了,丑角在臺上喊“著火了”,觀眾哈哈笑,以為是玩笑。丑角看火勢加重,高聲喊“著火啦著火啦”,觀眾又是一陣喝彩,最后所有人死在火海中??藸枑鸸鶢柧嫘〕蠡膴蕵肺幕?,可能會毀掉人類。
魯迅反對林語堂把小品文當作逗樂的工具,滿足于娛人娛己,放棄文人救世的熱情和責任?!吧娴男∑肺?,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但自然,它也能給人愉快和休息。然而,這并不是‘小擺設(shè),更不是撫慰和麻痹,它給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養(yǎng),是勞作和戰(zhàn)斗之前的準備。”
魯迅舊學功底深厚,治學嚴謹,他輯校了許多古籍,如《嵇康集》、《唐宋傳奇集》、《小說舊文鈔》等等,一絲不茍,少有破綻。相比之下,林語堂的舊學積累要遜色很多,治學態(tài)度也較為隨意,不是那么認真。林語堂攜手劉大杰標點《袁中郎全集》,錯誤百出,鬧了笑話,也誤了讀者。先秦兩漢的文章讀不通,可以原諒,但明清的小品文也沒讀懂,亂點一氣,確實說不過去。有的句子文義不復雜,劉大杰照樣點錯。比如袁中郎原文應(yīng)是“色借日月,借青黃,借眼,色無?!?,被標點成“色借,日月借,青黃借,眼色無?!?,錯得離譜,說明標點者自己不懂裝懂。類似的錯處不勝枚舉,魯迅看不過去,寫了多篇文章抨擊輕浮的做派。這部書雖是劉大杰標點,但林語堂任校對,沒能糾正那么明顯的錯,難于推卸責任。林語堂自己寫文章,引明清小品文照樣錯,魯迅一眼就看出來。在《說個人的筆調(diào)》中,林語堂引陳其志的文章,原文本應(yīng)是“有時過客題詩,山門系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鸞”,被點成了“有時過客題詩山門,系馬竟日,高人看竹,方丈留鸞”。魯迅說,標點古文真是一種試金石,只消點幾圈就把真顏色顯示出來了?!安⒉黄D深的明人小品,標點者又是名人學士,還要鬧出一些破句,可未免令人不招蚊子叮,也要起疙瘩了。”魯迅的文章發(fā)表后,林語堂和劉大杰丟了面子,心里自然不舒服,卻無從辯駁。
對傳統(tǒng)小說,魯迅細心閱讀,認真體悟,凡所評點精辟、允當,廣為學界引用?!吨袊≌f史略》的成就,至今無人能超越,連魯迅生前的論敵也很欽佩魯迅對眾多小說要言不煩的評斷。林語堂的表現(xiàn)恐怕就叫人難以恭維。他竟然說中國古代末流的小說《野叟曝言》語言華美,見識不凡。魯迅著文批駁,針鋒相對:“這一部書是道學先生的悖慢淫毒心理的結(jié)晶?!濒斞敢詾榱终Z堂先生并沒有認真讀,不過是拿老實人尋開心。這一回林語堂又落單了。他的說法幾乎沒有一個人贊成。林語堂文學創(chuàng)作很上心,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研究卻有些三心二意,打馬虎眼。不解詳情,不說也就罷了,他偏又愛說,結(jié)果荒腔走板。素有乾嘉考據(jù)學派功力、愛較真的魯迅,在這一點上與他捍格不入。
林語堂發(fā)表《讓娘兒們干一下吧!》,提出要讓女人來統(tǒng)治世界。他說,男人好斗、好戰(zhàn),讓世界不得安寧。歷來戰(zhàn)亂頻繁,跟男性統(tǒng)治者惡劣的本性有關(guān),女人更愛和平,更務(wù)實,盡管彼此也會打架,不過是抓抓臉而已,不像男人動輒使槍弄炮,叫生靈涂炭。要是由女人做主,天下就會安寧許多。
林語堂的看法幼稚,也不合實際。中、西方都出過女皇帝,中國有武則天,俄國有葉卡捷琳娜二世。英國更特殊,有多個女皇,而且在位時間都很長,最有分量的要數(shù)伊麗莎白和維多利亞。每個國家的歷史事實都說明,女皇統(tǒng)治下天下并沒有更和平。林語堂把女性過度理想化,魯迅很不以為然。
魯迅同情婦女,力主男女平等,為婦女解放搖旗吶喊。他寫過不少文字鞭撻傳統(tǒng)禮教對婦女的壓迫,披露婦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悲慘遭遇。但他也反對美化婦女,他目光如炬,看到男人的種種丑陋,也看到女人身上的諸多弱點。他批評一些闊太太和富小姐倚仗男人的勢力驕橫、撒潑,欺凌弱者。他指出,蹂躪女人最甚的往往也是女人。在許多家庭中,虐待媳婦的正是婆婆,不是公公。媳婦現(xiàn)在受盡凌辱,等到十年熬成了婆,再來欺凌下一代媳婦。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鬧學潮,指使女流氓鎮(zhèn)壓女學生的是女校長楊蔭榆。女校長不比男校長仁慈,倒是更狹隘,更狠毒。魯迅痛批那位楊校長。
魯迅不是一味地袒護婦女,這恰是最可貴的地方。當代中國庸俗的女權(quán)主義者一聽到別人挑剔女性的毛病,立馬扣“男權(quán)主義”的帽子,指責對方性別歧視。她們寫文章大罵男人,把男人說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是否也算性別歧視呢?天地造化,男女各異,陰陽互補,兩性天然地各有優(yōu)點,各有缺點。普遍來看,男人較粗心,女人更細心。人際交往,女人更敏感,更容易受傷。生活小節(jié),女人更關(guān)注,更容易較真。拼大力氣的活,顯然男人做更合適;而有些細致的活,女人做得更好。冷靜分析兩性的特點,讓兩性取長補短,平等相處,是人類的大趨勢。
魯迅寫《娘兒們也不行》反駁林語堂:“娘們打起仗來不用機關(guān)槍,然而動不動就抓破臉皮也就不得了……還有另一種女人,她們專門在挑撥、教唆,搬弄是非。”魯迅說,爭吵和打架在女人統(tǒng)治的國家更劇烈,我們的耳根,更是一刻也不得安寧。魯迅并不是說女人不能當領(lǐng)導,只是說現(xiàn)行的體制不變,女人來統(tǒng)治,沒有任何意義,沒準還要更糟。在文中,他還說讓半男半女的太監(jiān)來治理,就更不行,比如叫魏忠賢來做皇帝,天下百姓日子就沒法過了。
林語堂與魯迅有過幾次爭執(zhí),發(fā)而為文,彼此都動了肝火。大家都是凡人,要說心里毫不存芥蒂,恐怕不合實際。但是,雙方都是有胸懷的人,從沒忘記對方的優(yōu)點和功績,更沒有去抹殺。
魯迅死后,林語堂寫文章悼念,感情誠摯。他回顧兩個人的交往,不諱言雙方的摩擦,也不糾纏個人的恩怨;不存心貶低,也不廉價贊譽。對魯迅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持論公正。林語堂與周作人私交更好,但是論起周氏兄弟,他把魯迅看得更高。他說周作人老是抄書,把別人的東西當自個兒,而魯迅的文章總是綻放個人的銳見卓識,又不乏詼諧之趣。林語堂精通英文,不僅能說,還很能寫。他的英文寫作能力,照美國作家賽珍珠的說法,比一般美國本土作家還要強。移居美國后,林語堂寫了大量英文專著介紹中國文化,在歐美很暢銷,一印再印,當時多數(shù)歐美人士幾乎是靠讀他一個人的著作了解中國。林語堂扮演了文化使者的角色。
林語堂為歐美讀者編了一本書,叫《中國文化讀本》,選錄中國最有代表的思想家孔子、老子、莊子等人的精粹言語,而中國現(xiàn)代文化部分基本付諸闕如,只有一個人入選,就是魯迅。林語堂把魯迅雜文中精彩的段落譯成英文編入其書。魯迅與孔子、老子等圣哲偉人隔著幾千年的時空并列,可見在林語堂的心目中魯迅地位有多高??上Я终Z堂這本英文書國內(nèi)看不到,魯迅研究界到現(xiàn)在為止,也沒有人提及。有漢語魯迅,地位很高,不必多說;有日語魯迅,地位也很高,魯迅生前,日語魯迅文集早就印行。魯迅死后,日語《魯迅全集》很快出版。相對而言,英語魯迅聲名不大。魯迅在英語世界中有一定的知名度,林語堂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