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琳
【摘 要】陀思妥耶夫斯基善于通過夢幻、錯覺、無意識等手法深入挖掘展示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托爾斯泰則長于將史詩般的宏闊敘事與人物心理精準入微的描寫結合起來。
【關鍵詞】心理描寫;夢幻;潛意識;史詩性敘述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25-0207-02
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羅斯文學史上的兩座高峰,尤擅人物內心探幽、剖析刻畫藝術,被稱為“心理描寫大師”和“心理學家”。兩者均以深刻、細膩、直觀地揭示人物內心世界見長,深入刻畫主人公在各種環(huán)境,面對各種情勢時內心的猶豫、彷徨、變化、痛苦和掙扎。在《安娜·卡列尼娜》和《罪與罰》中,安娜的情感與理智的沖突、幸福感與犯罪感的搏斗,拉斯科爾尼科夫的“理論”與良心、人性的撞擊,展示出完整而復雜的人物心理活動。而在他們之前,無論是普希金、果戈里,還是岡察洛夫、屠格涅夫,他們在各自的創(chuàng)作中都采取了把人物心理和人物行為結合起來描寫的方法,放棄了“感情中的細節(jié)”,避免大量描寫人物內心活動,而是通過對人物外在言行神態(tài)的勾勒,顯示人物心理活動的狀態(tài)。這有助于營造文學描寫的朦朧美,也便于形成供讀者想象馳騁的空間,但是它往往只是靜止地表現(xiàn)人物心理在某一刻的活動,沒有展示人物意識的流動過程,缺乏縱深的立體感。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一點上與他們迥然不同。本文擬就這兩部代表性的作品,對比分析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描寫的異同,以期更深入探討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描摹的美學價值。
一、縱向心理過程與橫向心理展示
托爾斯泰擅長揭示人物內心世界矛盾發(fā)展過程。車爾尼雪夫斯基說:“托爾斯泰伯爵的天才特點就在于,他并不限于表現(xiàn)心理過程的結果,而且對那過程本身極感興趣?!薄栋材取た心崮取肪拖褚粭l鑲著鏡子的長廊,作品中的人物,依次從長廊里通過,在鏡子中不斷反映出他們性格和心理上的這一面或那一面,反映出他們整個心理變化的來龍去脈。托爾斯泰在作品中細致地描繪出安娜矛盾而復雜的內心世界,揭示了她的思想情感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安娜結婚八年,她不愛自己的丈夫,精神長期壓抑,情感十分饑渴。從彼得堡到莫斯科后,她認識了倜儻風流的青年貴族渥倫斯基,兩人一見傾心。但理智時時提醒她是有夫之婦,她對內心萌發(fā)的愛情感到害怕,于是竭力壓抑自己的感情,并且決定提前回彼得堡。但在旅途中又遇見了渥倫斯基,她的心不由狂跳起來。這時候,她的激情壓倒了理智,因此在火車上整夜沒有睡覺,內心充滿了歡樂的、熾熱的、興奮的東西。當她到達彼得堡見到了丈夫之后,情緒立刻低落下來,丈夫的撐著帽子的耳朵使她感到很不順眼;當她遇到丈夫固執(zhí)疲倦的目光時,便有一種不愉快的情緒刺痛她的心。這種鏡像般細膩地描摹安娜內心世界發(fā)展變化的手法,賦予了這個人物豐滿的血肉、完整的靈魂,產生了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如果說托爾斯泰熱衷于縱向的心理過程,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則耽于橫向的心理展示,如果說《安娜·卡列尼娜》是一個鑲著鏡子的長廊,那么《罪與罰》就是一架顯微鏡,對置身其下的人物心理各個層面抽絲剝繭般一一探查。在托爾斯泰筆下,人物的心理活動過程被描述得異常清晰,合乎邏輯,來龍去脈有蹤可尋,對于理智和感情的搏斗、主客觀的相互作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人物已有成形的個性,作者從各個方面展示它,卻并不關心它的形成過程。為了表現(xiàn)人物內心世界中各種性格元素的兩極的反復爭斗,以及由此引起的情感的劇烈波動,陀思妥耶夫斯基往往捕捉那些稍縱即逝、飄忽不定、捉摸不透的思想感情,來展示人物內心深處微妙的心靈悸動。
拉斯柯爾尼柯夫是一個內心十分矛盾的人物,整部作品都在探索他的心理斗爭的過程。作者創(chuàng)造出各種情勢,使人物內心活動獨白般全然呈現(xiàn)。至于主人公犯罪的根源以及最后的心理結局,作品沒有詳細交代。主人公在作品開頭存在的善與惡、人性與獸性的斗爭,一直持續(xù)到作品結尾,即使拉斯柯爾尼柯夫尊崇索尼婭的引示,到警察局自首服刑之后,其內心的斗爭還在進行,他的理論在他看來沒有錯誤,他的失敗僅僅證明他不是“超人”,而只不過是“虱子”罷了。拉斯柯爾尼柯夫的思想始終沒有改變,作品的目的在于從各個方面、各種角度、各個層面來展示他心靈兩極較量對他的噬咬。這與安娜的感情的逐步高漲,導致最后以死證明自己的愛的極致明顯不同。
二、顯意識心理描寫與潛意識心理分析
《安娜·卡列尼娜》和《罪與罰》寫出了人物靈魂深處的斗爭,把人物性格元素的兩極對立作為審美對象加以觀照。安娜的情感與理智、幸福感與罪惡感、愛與恨、自卑和自傲,拉斯柯爾尼柯夫的惡與善、美與丑、崇高與卑下,以及它們的搏斗所產生的情感的痛苦、矛盾、孤獨、煩亂,都得到了充分展示。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大膽挺進到人物靈魂的更深處,即潛意識領域,在那里發(fā)掘出人物最隱秘處的情感對立,以及潛意識與顯意識的對立。從這種意義上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托爾斯泰對人物內心奧秘的挖掘更加深刻、更加無情,他仿佛把人物內心各個角落都徹底翻了一遍,微如纖塵也無從躲藏。借此得以把處于社會激化變革而產生的人物內心的兩種價值觀念的對立及其痛苦,甚至由此產生的一個個皺褶,都無情地翻轉過來,所以,他被稱為“殘酷的天才”。
為了透徹展現(xiàn)人物的心理圖景,陀思妥耶夫斯基大量描寫人物的變態(tài)心理、錯覺、無意識舉動和夢幻生活。這與托爾斯泰主要描寫人的常態(tài)心理、顯意識舉動和現(xiàn)實生活迥然不同。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人物的心理清晰可辨、合乎邏輯,人們的行為都是受一定的理智、情感指引?!蹲锱c罰》則著重通過對病態(tài)、變態(tài)心理以及錯覺、夢幻的描寫手法來深入揭示人物的潛意識。拉斯柯爾尼柯夫犯罪前夢到兒童時代一群狂暴的醉漢兇狠地鞭打一匹疲憊瘦弱的老馬載重奔馳,直至體力不支而死。這是他過去的生活經(jīng)驗和社會現(xiàn)實在頭腦中留下的痕跡的虛幻再現(xiàn)。他犯罪之后,夢到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并沒有死,坐在椅子上,不讓他看清自己。他又拿起斧頭猛砍她的頭,卻怎么也砍不動,她反倒笑起來,前仰后合。他只能逃走。這正是他犯罪時的切實體驗所留痕跡的再現(xiàn),表現(xiàn)他“思想”與理論的脆弱無力。斯維德里加依洛夫也有過許多幻覺和夢境。他害死妻子后,從外省到彼得堡,幾次出現(xiàn)妻子同他談話的幻覺,這不是出于他對已故妻子的感情,而是對他過去罪惡的惶恐。他對鬼的幻覺以及由此引起的內心恐懼,在心理上確認他是毒死妻子的兇手。
三、分析性心理描寫與戲劇性心理分析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人物心理活動的操縱桿總是在托爾斯泰手中,他處于“全知”地位,讀者始終感到作家的存在。而《罪與罰》中人物的心理活動往往不為作家的思想左右,人物具有更多獨立性。在描寫方式上,托爾斯泰進行一貫敘述式分析,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直接展示內心活動。我們可以把托爾斯泰的心理描寫稱為分析性的心理描寫,即作者本人的審美評價深入到人物內心活動的每一個層面。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托爾斯泰把心理描寫作為揭示人物心理狀態(tài)的重要手段而大量運用到安娜和列文身上,同時心理描寫還注釋了人物的行動,預示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與托爾斯泰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被稱為“戲劇”性的。這個“戲劇”與作為文學樣式之一的戲劇不同,主要取其對話的形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中,沒有一個統(tǒng)一全書的思想來約束人物各抒己見,人物具有更多的獨立性,每個人都以自己的聲音去參與爭論,用自己的聲音來顯示自己。這種戲劇性的心理描寫方法與作者獨到的才能有關。巴赫金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旁人看到一種思想的地方,會找到另一種思想,在旁人看見一種品格的地方,能挖掘出另一種相反的品格。這就使得他在作品中能讓各種思想充分地自我展開,而不以作者的“全知”加以壓制和變形。因此,在《罪與罰》中,盡管作者的理想是索尼婭式的皈依宗教,盡管拉斯柯爾尼柯夫自首服刑,但是他的內心的兩種聲音即善與惡,人性與“理論”依然存在,還在對話。
讀《安娜·卡列尼娜》,人們會覺得其中的人物心理活動顯得清晰合乎邏輯,而《罪與罰》中人物心理活動則始終使人感到神秘朦朧,跳躍性大,變化突兀。這是因為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人物心理上的矛盾、痛苦、變化與歸宿,都是由他們個人的思想與追求受到不合理的社會環(huán)境的壓抑與阻礙所造成的。而《罪與罰》中的人物具有不同的內容與形式。他們的心理斗爭是二重的,一方面是他們的愿望與社會現(xiàn)實的沖突;另一方面是他們的自我沖突。拉斯柯爾尼柯夫就是包含著兩個相互對立的自我,即道德、良心和人性的自我與極端個人主義的自我。自我與社會的沖突往往引起自我的分裂。托爾斯泰著重描寫的是人與社會的沖突,把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與環(huán)境、行為的敘述緊密結合在一起,行為和心理相互補充;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主要描寫人物靈魂深處兩種對立思想的博弈,情節(jié)取舍亦繁亦簡,巧妙融合構建人物心理圖景。因此托爾斯泰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心理矛盾顯得明晰,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主人公的心理矛盾顯得劇烈和痛苦,并且?guī)в胁B(tài)。
四、心理和敘事的緊密結合與三棱折射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托爾斯泰“把心理與敘事緊密聯(lián)系起來描寫,作家描述的生活流和精神現(xiàn)象的交叉,為說明人的內心世界提供了可能”。列文經(jīng)過巨大的周折,終于如愿以償?shù)睾图岢苫?,按理說此前的內心折磨應該解除,靈魂應當歸于平靜,但事實并非如此。賢惠而美麗的妻子,癡情濃篤的愛慕,和諧而美好的家庭生活,這一切都不能使他的心靈得到真正的滿足和寧靜,昔日由于失戀而引起的諸般痛苦又被更深沉、更巨大、更無從擺脫的痛苦所代替。這個難言的、曾一度被對愛情的追求所掩蓋的、心靈上的真正痛苦是什么?這就是新舊制度交替時期籠罩全俄的社會危機和思想危機。列文,一方面要堅持上層社會的利益,堅持所謂貴族的傳統(tǒng),因而與下層民眾始終處于對立面;另一方面,又無力抵制資本浪潮的侵襲。在這個危機面前,列文無能為力,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終于明白了,無論怎樣美滿的愛情和多么和諧的家庭生活,對他來說都無濟于事,他一再想到自殺,以求心靈的解脫,最后終于在托爾斯泰式的精神救贖中尋求到了出路。列文的心理軌跡、矛盾、掙扎都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生活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顯得清楚明晰。
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沒有像托爾斯泰把敘事與心理描寫結合得這樣緊密。他的筆力集中在拉斯柯爾尼柯夫由于內心的慘烈搏斗而引起的痛苦上,外在情節(jié)則充當引發(fā)主人公意識流動的觸發(fā)點,人物心理活動的各個階段的分析不像托爾斯泰作品中伴之以廣泛而深刻的社會環(huán)境描寫。但這并不是說《罪與罰》沒有反映現(xiàn)實社會。通過對人物心理活動的分析,通過人的心靈這個“三棱鏡”的折射,仍然可以從中看到社會歷史的搏動。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物的心理圖景的勾勒,完全是以他自身的經(jīng)歷、以他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藝術直感為基礎的。在創(chuàng)作中,激發(fā)他的藝術靈感的,并不是“心理的與病理的”現(xiàn)象,而是通過人物的心理變態(tài)所反射出來的社會危機。所以,《罪與罰》不僅是一部心理小說,更是以聚焦個體內心的跌宕起伏來揭示整個社會心理浸潤的特性。
五、結語
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為心理描寫的大師,他們把人物的深層心靈中對立情感的斗爭作為自己的審美對象,從而極大地拓展了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同時,他們又各具美學特色。通過分析《安娜·卡列尼娜》和《罪與罰》,可以發(fā)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習慣于通過夢幻、錯覺、無意識等手法深刻展示人物的心理矛盾;托爾斯泰則善于將史詩般的宏大敘事與人物心理精準入微的描寫結合起來。
參考文獻:
[1]倪蕊琴.俄國作家批評家論列夫·托爾斯泰[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2]多利寧,斯特拉霍夫 等.殘酷的天才[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
[3]米·赫拉普欽科.藝術家托爾斯泰[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4]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